十一月十日。这将是我们被囚禁的最后一天。上帝不出手相助,我们只能靠自己。

今晚,十点一过,克里斯就会去进行最后的偷掠。妈妈今天来过,只待了几分钟,她现在跟我们在一起总是很不自在,这一点非常明显。“巴特和我今晚打算出门。我不想去,但他坚持要去。你们也知道,他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悲伤。”

我敢说他确实不懂。克里斯将套在一块的两个枕头袋甩到肩上,他要用这两个袋子装回妈妈的金银珠宝。他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回头久久地凝视凯莉和我,然后才关上门并用那把木头钥匙将门锁上,因为他不能不锁门,万一外祖母过来检查的话就会惊动到她。克里斯沿着漆黑的长走廊往前走去,而我们在房间里听不到一丝声响,因为墙太厚了,走廊的地毯也是那么厚,踩上去听不到一点声音。

凯莉和我并排躺着,我用双手护着她。

要不是有那个梦告诉我科里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没有他在身边我肯定会整天以泪洗面。每次想到那个小家伙趁着哥哥克里斯听不到的时候,就偷偷叫我妈妈,我就觉得心疼。他总是担心万一克里斯知道他那么想念和需要妈妈,以至于只能把我当成妈妈,便会笑话他像女孩子。尽管我也告诉过他克里斯不会笑话,但他还是把这当成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当然凯莉也知道。他得假装自己是个小男子汉,让自己相信哪怕没有妈妈没有爸爸也没有关系,然而这一切其实对他的影响很大。

我紧紧搂着凯莉,让她紧靠着我。我在心里发誓,如果我以后有了小孩,我一定会敏锐察觉并满足他们所有的需求。我一定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感觉度日如年,而克里斯还没有从妈妈的豪华套房里偷完东西回来。为什么这次去了那么久?我睁着眼睛,煎熬万分,心中满是恐惧,想着可能发生的所有坏情况。

巴特·温斯洛——他起了疑心——他抓住了克里斯!叫了警察!把克里斯丢进监狱!妈妈平静地站在一旁,表达她对于有人敢偷她的东西的惊讶。噢,不,她当然没有过儿子。天哪,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孩子。有谁见过她带着孩子一起吗?她并不知道金发碧眼的这个男孩多么像她。然而她有那么多的表兄弟——小偷就是小偷,哪怕是隔了几代的血亲,也依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还有外祖母!万一被她抓到了——那肯定会是最严重的惩罚!

没过多久,伴着雄鸡打鸣,天就亮了。

太阳在地平线流连。再不起来就要迟了。早晨那一趟火车很快会过站,而我们还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赶到车站,外祖母一打开门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她会派人去搜查吧?通知警察,或者还是放我们走,庆幸终于可以摆脱我们?

我怀着绝望的心情上到阁楼,探头往外面望。天雾蒙蒙的,温度很低。上周的雪还未融尽,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这样一个充满变数的日子似乎无法给我们换来喜悦或自由。公鸡的打鸣声再次传来,声音模糊而遥远。我在心里无声地祈祷,无论克里斯现在在做什么,身在何处,我知道他听得见,希望他能加快速度。

我记得,是的,我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晨,克里斯偷偷溜回房间。我躺在凯莉身旁,本就没有太睡着,所以听到门一响我就睁开了眼睛。我是和衣躺下的,随时准备动身。我在等,即便是在不断变换的梦中,我也还在等待克里斯回来救我们。

进屋之后,克里斯犹豫着,眼神呆滞地望着我。然后他朝我走过来,不慌不忙,好似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似的。我的目光停留在枕袋上——那么平,看上去好像空空如也。“珠宝去哪儿了呢?”我大叫。“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你看看外面,太阳都升起来了,我们肯定赶不上火车了。”我用愤怒的控诉语气对他说,“又是你的骑士精神作祟了,是吗?所以你才没有把妈妈的珠宝都拿回来!”

这时克里斯已经走到床边了,他拿着那个扁扁的、空空的枕头袋站在那里。

“不见了。”他呆呆地说,“珠宝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我厉声问,他肯定是在撒谎,在掩饰,他还是不愿意拿走妈妈珍视的东西。然后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见了?克里斯,珠宝一直都放在那里。你到底是怎么了,对——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古怪?”

克里斯瘫倒在床边,好似精疲力竭,脑袋耷拉着,脸埋在我的胸前。他竟然在抽泣!天呐!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为什么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现在可已经把他看成男人,而不是不经事的小男孩。

我用手揽住他,双手轻抚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手臂、他的背。无论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我都想要尽力安抚他。

事实上,我只能强迫他开口解释。

几度哽咽,克里斯想要开口又生生把话吞了下去。他用床单角抹掉眼泪。然后才转过头来,盯着那几张画着地狱和酷刑的画。他语无伦次,断断续续,时而抽泣,时而哽咽。

他就是这样开始跟我叙述的,跪在床边,我握着他颤抖的双手,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一双蓝色的眼睛黯淡无光,我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话肯定会让我意想不到。尽管已经有了这种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听到的事情还是震惊了我。

“是这样,”他说道,感觉呼吸困难,“我当时一走进她房间就意识到不太对劲。我只是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开灯,然而眼前的一切还是让我不敢相信!真的很讽刺,我们该死的行动竟然太迟了。不见了,卡西——妈妈和她丈夫都走了,不是去什么邻居家的派对,而是真的离开了。他们把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带走了:梳妆台上不值钱的小装饰品不见了,虚有其华的物品也不见了,所有的乳霜、乳液、粉霜、香水统统不见了——反正一切一扫而空。梳妆台上一样东西都不剩了。

“看到这儿我简直要疯了,我发狂一样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从这里跑到那里,把所有的抽屉都拉开,希望能在里面找到什么……然而我一无所获!他们真的做得绝——一点儿东西都没有留下,不管是陶瓷小药盒还是价值不菲的威尼斯玻璃镇纸。我跑进她的化妆间,拉开里面的抽屉。呵,倒是留下了一些东西——然而全部是对我们没用的,或者说任何人拿着都没用:口红、晚霜之类的东西。于是我又拉开她最底下那个特别的抽屉——很久之前她跟我们提起过,当时她肯定想不到偷她东西的是我们。我把抽屉全部抽出来,放到地上。然后我还得输入一串数字组合——她的生日数字,因为换成别的数字她自己也会记不得。还记得她跟我们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多开心吗?秘密隔间被打开,以前那里放着几个天鹅绒的托盘,上面放着数不清的戒指,然而我当时却没看到一只戒指——一只都没有!还有那些手镯啊,项链啊,耳环啊,全不见了,一样都不见了,卡西,包括你试戴过的那个皇冠。你真不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你好多次请求我哪怕拿一个戒指回来,可我偏偏就是不拿,就因为我相信她。”

“别哭了,克里斯。”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哽咽,脸埋在我的胸前。“你也不知道她会走,至少不会在科里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这么离开。”

“是的,她确实表现得很伤心,对吗?”克里斯苦涩地问,我用手指绕着他的头发。

“真的,卡西。”他继续往下说,“我失控了。我从这个柜子跑到那个柜子,把里面那些冬天穿的衣服全部扔出来,然后我发现夏天穿的衣服也都不见了,包括他们那两套高档的皮箱。我把鞋盒清空,在衣橱的抽屉里翻找,想找到哪怕一个硬币也好呀,然而他们连一个硬币都拿走了或者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我到处都找了,所有东西都翻遍,感觉跟疯了一样。我甚至想过取下一盏大灯,但我试了一下,结果发现那灯起码有一吨重。她的貂皮大衣倒是留下了,我也想过偷一件来,但你上一次也试穿过,都太大了——而且要是外面的人看到你这么年轻的女孩穿一件不合身的貂皮大衣估计会怀疑。裘皮披肩也不见了。要是我真的拿回一件到脚踝的皮毛大衣,估计能塞满一个皮箱,那我们就没有空间装其他东西,也装不了我那些说不定能卖钱的画——我们自己的这些衣服不可以丢掉。我当时真的快要急疯了,拼命扯自己的头发,想要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如果钱不够我们该怎么办呢?你知道,那一刻,当我站在她屋子的中间,想着我们的处境,想到凯莉堪忧的身体状况,我真的已经不在乎自己还能不能成为医生。我所想的就是离开这里!

“当我明白真的偷不到一件东西,我看向床头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以前我从来没翻过那个抽屉。卡西,里面原来放着爸爸的照片,银色的相框框起来的,还有他们的结婚证和一个绿色的天鹅绒小盒子。卡西,那个小盒子里面放的是妈妈的婚戒和钻石订婚戒指——我们爸爸送给她的。想到她把所有东西都带走,却唯独扔下这照片和两个戒指,好像这些东西一文不值一样,我的心真的好痛。也许她知道谁在偷她的钱,所以故意留下那些东西。”

“不可能!”我嘲笑道,不相信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她只是不在乎了而已——现在她有了她的巴特。”

“尽管这样,能找到这些东西我还是很感激,至少不是真的一无所获。我们有了爸爸的照片还有她的戒指——只是不管当掉其中的哪个戒指,我都会难以承受。”

我听出了克里斯语气中的警告,但其实他说的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真诚。那感觉好像是他在假装过去那个令人信任的克里斯托弗·多尔,那个总能看到别人优点的男孩。“继续说,接着发生了什么呢?”克里斯去了那么久,如果只是他现在讲的这些,肯定花不了那么长时间。

“我当时在想如果不能从妈妈这里弄到钱,那我就去外祖母房间偷她的。”

噢,天哪,我在心里暗叫。他不会……应该不会。不过,这真是完美的报复!

“你知道她也有许多珠宝,手上戴那么多戒指,每天都戴着那个该死的钻石胸针,好像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圣诞节派对的时候我们不是还看到她戴那些钻石和红宝石了吗?所以,我觉得她肯定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偷。于是,我偷偷沿着黑漆漆的长走廊往前走,蹑手蹑脚地去到外祖母紧闭的门前。”

他竟然真敢这么干。我就绝不会……

“黄色的灯光从最底下的门缝透出来,警告我她还醒着。这让我有些不解,因为那个时间她应该早睡了的呀。如果不是被逼无奈,看到里面透出来的灯光我估计就会打退堂鼓了,也不敢那么莽撞——你当然也可以用‘无畏’形容,因为我知道你想要成为一个出口成章的人,你现在反正已经是个行动派了。”

“克里斯,别转移话题,继续说,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疯狂的事情。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转那么多弯,我会直接回到这里。”

“嗯,但我不是你,凯瑟琳·多尔,我是我……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门推开一条小缝,尽管我心里也很担心会弄出响动,最后被她发现。但应该是有人给门铰链上过油,推开的时候无声无息,于是我放心大胆地透过那条缝隙往里看。”

“你看到她没穿衣服了?”我插嘴道。

“才不是呢!”克里斯不耐烦地回答,显然被惹怒了,“我没有看到她没穿衣服,庆幸没看到。她坐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穿一件长袖的重工睡袍,睡袍还有领子,一路有扣子扣到她的腰上。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算看到她没穿衣服的样子。你也知道她那头铁青色头发最让我们讨厌了。可我却看到她的头发没在头上!而是斜戴在床头柜上的一个仿真人头上,看着像是一定要把那头发放在旁边以防万一才会安心,哪怕是晚上。”

“她戴的假发?”我难以置信地问,尽管答案已经很明显。那些总是把头发往后面梳得一丝不乱的人迟早会变秃头。

“对,你说的没错,她的确是戴的假发,而她圣诞派对上的那个头发肯定也是假发。她实际有的头发非常稀疏,而且是黄白的颜色,有一大块根本就没有头发,只有很短的一些绒毛,露出粉红色的头皮。她的长鼻子上架了一副无框眼镜,你知道我们平时是从来没见过她戴眼镜的。两片薄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眼睛则随着手上拿着的一本黑色的大书一行行地移动——不用说肯定是《圣经》。她坐在那里,估计是看到跟娼妓和其他邪恶行为有关的内容,眉头紧皱,一脸不悦的样子。我在外面看到这些,知道这会儿还没办法偷到她的东西。随后我看到她把《圣经》放到一边,下了床并在床前跪下。她低着头,十指交叉抵在下巴处,就跟我们平时做的那样,无声地祈祷着,祈祷了很久很久。最后她大声说了一句:“主啊,原谅我吧,原谅我所有的罪孽。我已经做了我认为最好的一切,如果我犯了错误,请相信我是无心之失。愿我永远得您垂青,阿门。”说完,她爬回床上,然后伸手去关灯。我站在走廊上,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来找你,因为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爸爸送给妈妈的戒指当掉。”

克里斯继续说着,手穿过我的头发,捧着我的头。“于是我去到圆形大厅,大厅的中央位置靠着楼梯,然后我找到了外祖父的房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打开他的门,面对那个总说快死了却活了一年又一年的男人。

“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一定要利用好。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跟真的小偷一样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梯,身上还背着那两个枕袋。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好多华丽的大房间,每一间都是那么富丽堂皇,我不禁猜想在这样的房子里长大究竟是什么感觉。我在想被这么多仆人伺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噢,卡西,房子真的很美,那些家具肯定都是从宫殿里运出来的。看着都好娇贵,让人不敢坐上去,太过好看,以至于用着应该都不会舒服,房间里还有好多原版的油画,我一看就知道,另外还有好多雕塑作品,大部分都放在架子上,地上铺着华丽的波斯地毯和东方地毯。至于去图书馆的路,我自然是了然于心,因为你曾经就此问过妈妈那么多问题。卡西,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庆幸你问了那么多问题,不然我肯定找不到地方。因为实在有太多的走廊过道,每一条都呈散射状往周围延伸而去。

“但其实通往图书馆的路很简单:那是一个很长、很黑、很大的房间,安静得好似坟场。天花板估计有六米高。一排排的架子向上立着,一架小铁梯蜿蜒着通到二楼,还有一个阳台,站在上面便可以拿到二层的书。下面一层放着两架木楼梯,靠栏杆放着,应该就是为了取书用的。我从没在一个人家里见过这么多书。怪不得妈妈给我们拿了那么多的书也从来没被人发现——尽管我仔细看的时候,还是能看到有空的地方,好似空掉的牙一样,在一排排包皮的、镶金的、带书脊的贵书中间。里面放着一张黑色书桌,很大,看着得有一吨重,书桌后面放着一张很高的皮革转椅,我可以想象外祖父坐在上面的样子,向左右的人发号施令,或坐在书桌前打电话——桌子上足足摆着六部电话,卡西——六部!不过当我走过去,想要试着拨一下,却发现电话都是不通的。书桌的左边是一排很高很窄的窗户,对着一个私家花园——即便是晚上看,景色也还是很美。房间里有一个深红木的档案柜,看着十分精美。两个很长、很软、偏黑色的沙发沿着一米高的墙往两边延伸,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人从后面走。椅子都集中放在壁炉处,当然,里面还是散乱着很多的桌椅还有其他一些东西,让我不时地绊几下,还有好多好多的古董小摆设。”

我叹息一声,因为尽管他现在说的这些是我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但我还没听到他说那件可怕的事情,这让我感到不安,好像一把刀悬在头上随时都会落下。

“我一开始以为钱会藏在那张书桌的后面。于是我用手电筒照着拉开每个抽屉。所有的抽屉都没上锁。这也没什么奇怪,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完全空的!这让我更加感到奇怪——怎么可能书桌里不塞满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呢?重要文件可能会锁在银行的保险柜中或你私人的保险柜里,你不可能把文件锁在书桌的抽屉里,毕竟真碰上小偷是一定会想办法撬开的。可是我拉开的那些抽屉里,没有橡皮筋、没有回形针,没有铅笔,没有钢笔,没有便笺纸,或其他一些杂物——书桌不就是放这些东西的吗?我当时真的是满腹疑心。也正是那个瞬间,我下定了决心。我可以看到图书馆对面,看到外祖父房间的门。我慢慢地朝那扇门走过去。终于要见到他了……面对面地见到那让人憎恨的外祖父。

“我在脑海里想象相遇的画面。他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但还是跟冰块一般坚硬、刻薄、冷酷。我一脚踢开房门,拉亮电灯,然后他会看到我。他会倒抽一口气!他会认出我……他一定知道我是谁,只要看我一眼就会知道。然后我会说,‘我来了,外祖父——你认为不应该出生的外孙来了。而在楼上北边的一个上锁的房间里,我还有两个妹妹。曾经我还有一个弟弟,可他现在死了——而你也是害死他的元凶之一!我当时已经想好了这些,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场能不能说出来。我想如果是你,你肯定会大喊着说出这些话——凯莉也会是一样的反应,如果她有足够的词汇表达自己的话——但是你肯定是能够表达出来的。不过我可能还是会说出这些话,哪怕只是为了看他脸部抽搐,或者他会流露出悲伤,哀痛,又或是怜悯……当然可能性更大的是对我们竟然一直活在世界上的愤慨!我知道这些,我无法再忍受一分钟被囚禁的生活,无法接受凯莉跟科里一样死去。”

我屏住呼吸。他胆子好大,竟然敢直面那令人讨厌的外祖父,哪怕他现在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或者半截身子都已经入了土。我屏气等待克里斯告诉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我小心翼翼地拧动门把,想来个出其不意,但我又觉得不应该表现得这样胆小,应该更大胆一些——于是我抬起脚猛地踢开门!房间里一片漆黑,结果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也不想打手电筒。于是我在墙上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结果却没找到。我只好打开手电筒射向前面,看到的是一张白色的医院里面的那种床。我盯着看了许久,因为眼前是我从未想过会出现的画面——蓝白色条纹的床垫从中间叠起放在那儿。空无一人的床,空无一人的房间。没有奄奄一息的外祖父,没有看到他吊着最后一口气,或身上连着各种让他保命的机器——我感觉肚子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卡西,我没看到他,我原本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他。

“离床不远的角落里放着一根拐杖,拐杖旁边放着那辆我们曾见他坐过的闪亮轮椅。那轮椅看着很新——他肯定也不常用。房间里除了两把椅子,就只剩下一个单独的梳妆台这一件家具……而且梳妆台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刷子、梳子,什么都没有。那个房间跟妈妈离开的套房一样干净整洁,只不过这个房间更简陋而已。外祖父的这个病房感觉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空气沉闷。台面上落了很多灰尘。我转了两圈,想找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什么都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带着满心的愤怒和沮丧,我跑回到图书馆,开始找妈妈曾跟我们提过的那幅特殊的风景画,她说那幅画后面是一个保险箱。

“我们在电视里看过很多次小偷开保险柜,只要掌握方法就很简单。只需要用耳朵靠近密码锁,然后缓慢旋转,仔细听那一声咔嚓的响声……再数转了几下……我当时在心里盘算。然后就能知道数字并正确地拨号——接下来,呼啦!保险柜就将被打开。”

我打断他:“外祖父,他为什么不在床上呢?”

然而克里斯好似没听见我说的话一样:“我站在那里,仔细听着,终于听到咔嚓的响声了。我在心里想,如果真的够倒霉,说不定保险柜开了,但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然后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卡西?我确实听到了咔嚓的响声,可我却数得不够快!但我还是抓住转动密码锁顶轮的机会,想着说不定可以靠运气按照正确的顺序选出正确的数字。然而保险箱终究还是没开。我听到了咔嚓的响声,但我不明白。百科全书并没有教我怎么成为一个好小偷——我想这肯定是天生的才能。于是我开始往四周寻找,想找一个够细够强韧的东西插进锁中,想着挑断里面的弹簧来开锁。卡西,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

“真该死!”我嚷道,真够衰的。

“没错!我只好迅速躲到沙发后面,趴平在地上——这时我想起我的手电筒还落在外祖父的小房间里头。”

“天哪!”

“是啊,我想我死定了,但我还是没有出声,只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进了图书馆。那个女的先开口说话,声音听上去很甜。

“‘约翰,’她叫道,‘我发誓我真的不是听错!我真的听到这间屋子有动静。’

“‘你总是这样疑神疑鬼。’一个男人粗声回道。他肯定就是约翰了,那个秃头管家。

“那两个拌嘴的人随便看了一下图书馆,便朝小房间走去,我屏住呼吸,心想这下肯定会发现我落下的手电筒了,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没有发现。我想或许是因为约翰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女人身上吧。正当我打算起身离开图书馆时,他们又回来了,不过也算天助我,他们进来之后直接就在我之前藏身的那个沙发上躺下了。我用手枕着脑袋,打算打个盹儿,知道你肯定急死了,在想我为什么还不回来。不过我知道你没有钥匙,所以也不担心你会出去找我。幸好当时我没有睡着。”

“为什么?”

“你听我说嘛,卡西。‘你看,’那个约翰回到图书馆在沙发上坐下之后,说,‘我不是说了这里没人吗?’他不无得意地说,似乎很高兴。‘说真的,莱维,’他继续说道,‘你就是太紧张了,这样子可少了很多乐趣。’

“‘可是,约翰,’那个女人又说,‘我真的听到声音了。’

“‘我说了,’约翰回答说,‘你总是听错,就今天早上你还在说阁楼上有老鼠,还说多么多么吵。’说着,约翰忍不住地笑了,笑得很小声,我想他肯定是对那个漂亮的姑娘做了什么事情,才让她也跟着发出傻笑。如果说那是抗议的话,我反正是没怎么看出来。

“接着那个约翰又说,‘那个老婊子正在灭杀阁楼上的小老鼠。’

“‘也是。’莱维说,‘她真的是个刻薄的、铁石心肠的老女人,跟你说吧,我一直觉得老头子比她好一点——至少他还懂得怎么微笑。可她——她压根儿就不会笑。我好多次进到这间房间打扫,都发现她在他房间……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盯着那张空床,脸上是那种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觉得大概是幸灾乐祸吧。他死了,她活得比他久,而现在她自由了,没有人再把她赶回去或者不让她做这个不让她做那个。上帝啊,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忍受彼此的。不过现在他死了,而她得到了他的钱。’

“‘是啊,她确实得到了一些。’约翰说,‘但那些钱其实也都是她自己从娘家带过来的。而她女儿,马尔科姆·尼尔·佛沃斯的百万美元财产全都由她继承了。’

“‘嗯,’莱维说,‘那个老巫婆,反正她也不需要更多钱。也怪不得老头子把整个庄园留给女儿。毕竟她忍受了那么多,旁边明明有护士伺候着,老头子却非得要她伺候。对她就跟对待奴隶一样。不过她现在也同样自由了,嫁了那么年轻英俊的丈夫,自己也同样年轻貌美,还继承了巨额财产。你说要是能成为她该是什么样的感觉?有些人啊就是运气好,而我……我从来都没什么运气。’

“‘那我呢,莱维,亲爱的?你不是有我吗——至少在我碰到另一个美丽姑娘之前,我还是爱你的。’

“而当时我就躲在沙发后面,听着他们的对话,震惊到麻木。我当时感觉都要吐了,然而却还得听那对男女不停地说啊说。我想站起来赶紧回到你和凯莉身边,趁早带你们离开这个地方。

“可我被困在那里。我一动,他们就会看见我。而那个约翰,他跟外祖母是亲戚关系……是她的第三个表弟,妈妈曾经跟我们说过……尽管我觉得表弟不表弟的并没多大关系,可那个约翰显然是外祖母的心腹,不然她不会让他随意使用自己的车。卡西,你见过他的,就是那天那个穿制服的光头男人。”

我当然明白克里斯说的是谁,但我只是躺在那里,无法动弹,无法言语。

克里斯有些犹豫,微微退开了几步,盯着我的脸。“卡西,你没在听吗?我费这么大劲儿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你没听到吗?”

没听到?我当然听到了,一字不落。

他拖了好长时间才去偷妈妈的珠宝。而他应该早听我的,趁早把那些东西都拿回来。

结果,妈妈和她的老公又开始了一趟旅行。这算什么新闻呢?他们一直都是那样来来又去去啊!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逃离这栋房子,对此也不能怪他们,我们不也准备做同样的事情吗?

我蹙着眉头,用怀疑的目光久久地凝视克里斯。显然他还知道什么,却没有告诉我。他还在保护她,他还爱着她。

“卡西。”他说,声音撕扯着。

“没事的,克里斯,我不怪你。也就是说,我们亲爱的可爱的善良的慈爱的妈妈和她年轻英俊的丈夫开始了一趟新的旅行,并且还带上了所有的珠宝,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熬过去的。”尽管出去之后没什么保障,但我们还是要走。我们可以工作赚钱,一定能找到办法养活我们自己,赚钱给凯莉看病,让她好起来。别管那些珠宝,也别管妈妈的无情,说也不说一声地就弃我们而去。其实现在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她的那种自私自利的冷漠。克里斯,为什么掉这么多泪——为什么?

“卡西!”他突然变得生气,泪流满面地转过头盯住我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听我说的话,为什么没有反应?你没长耳朵吗?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我们的外祖父死了,他已经死了快一年了!”

可能我真的没有认真听他说,不够认真。可能是他的绝望,让我错过了信息,这一瞬间,我才真正被这一消息击中。如果说外祖父真的死了——那这真是爆炸性的好消息!也就是说,妈妈可以继承遗产了,我们会变得富有,她会打开门放我们出去。现在我们不需要逃跑了。

然而又有一些念头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许多令人绝望的问题——外祖父死的消息妈妈没有告诉我们。她明明知道我们这几年等得多煎熬,为什么她总要让我们在黑暗中等待?为什么?我困惑不已,我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感觉:高兴,兴奋,遗憾。一种古怪的令人麻木的恐惧感赶跑了我的犹豫。

“卡西,”克里斯轻声说,尽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们还要这么小声地说话。她跟我们已经身处不同的世界。凯莉命悬一线,一步步朝科里靠近。她不肯吃东西,失去了另一半——科里,她已经没有生活下去的意愿。“我们的妈妈故意欺骗了我们,卡西。她父亲过世了,那之后几个月就宣读了遗嘱,可她却一直瞒着我们,任由我们在这里腐烂。九个月前,我们就该出去的,我们本可以有更健康的生活。科里本可以活到今天的,如果外祖父一死她就让我们出去的话,或者哪怕是宣读完遗嘱再放我们出去也可以啊!”

我一时无法承受,跌进了妈妈用背叛挖下的深渊。我忍不住地哭起来。

“省点眼泪吧。”可他自己明明刚哭完,“还有一些你没听到,还有……更糟糕的。”

“还有?”他还告诉了我什么?事实已经证明妈妈就是个骗子,是偷走我们青春的小偷,而且她并不打算把继承来的巨额财富跟她已经不再想要不再爱的孩子分享。那天晚上我们不开心,她还跟我们说了那么多安慰的话,让我们期待未来。那个时候她是否就知道或者猜到,自己会成为外祖父让她成为的那样呢?我倒进克里斯怀中,枕在他胸前。“别再跟我说了!我听得够多了……别让我更恨她!”

“恨……你还不知道真正的恨是什么呢。但在我告诉你剩下的事之前,你记得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去佛罗里达,就跟我们计划的那样。我们在太阳底下生活,尽可能让生活更好。我们无须为自己感到羞耻,或者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因为我们的罪孽跟妈妈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即便你死在我前面,我也会记得我们在这楼上在阁楼的生活。我会看到我们在挂满纸花的阁楼上跳舞,你那么优雅,而我是那么笨拙。我会闻到那灰尘和朽木的味道,会记得那玫瑰一样香甜的味道。

“我们要改变,我们要把不好的坏的东西统统抛掉,留下最好的那一部分。不管未来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三个都在一起,是一个整体。我们要成长,卡西,无论是身体上、精神上还是情绪控制上。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实现为自己定下的目标。我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医生,而你要让帕夫洛娃在你面前相形见绌。”

我已经厌倦了这些关于爱的话语,关于未来的种种可能,因为我们仍然被关在这里,仍然摆脱不了死亡的阴影,即便是睡着了也还在祈祷。

“真的,克里斯,我知道你肯定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告诉我——所以直接说出来吧。说的时候拉住我的手,那样我就能承受你要说的任何事情了。”

可我终究还是太无知,太缺乏想象力——太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