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需要申报吗?”

“翅膀。”

“这翅膀你戴过吗?”

“当然。”

“那就没问题了。”

“神圣的不满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对她笑脸相迎。”坚忍对谨慎抱怨道,“不过谢天谢地,总算是到了陆地上了。”

旅客们摇摇晃晃地,却也带着重新唤起的希望,陆陆续续走下了船。

罗斯柴尔德神父潇洒地掏出一张外交护照,然后消失在了派来接他的宽敞的大汽车里。其他的人则拎着行李,相互推来挤去,想要吸引海关官员的注意,并且渴望能得到一杯茶。

“我有过五六次最棒的偷渡经历。”记者吐露秘密道,“在一次天气糟糕的横渡之后,偷渡一般是很容易的。”当然,他没过多久就坐进了一辆头等马车(他供职的报纸毫无疑问会为他买单),他的行李也顺顺当当地画上了粉笔记号,进了行李车。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轮到亚当接受检查。

“我没什么东西,只有一点很旧的衣服,还有几本书。”他说。

他这么一说就显出他不够老练来了,检查官员脸上那副随和的神情一下子就消失了。

“书?”他说,“什么类型的书,可以问一下吗?”

“你自己看吧。”

“谢谢,这正是我要做的。书,是啊。”

亚当懒懒地解开了捆在行李箱上的绳子,打开了锁。

“啊哈,”海关官员满含威胁地说道,就好像他最坏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我得说你倒真是有些书啊。”

他一本本地把书拿了出来,堆在了柜台上。一本但丁的书激起了他特别的反感。

“法国书,嗯?”他说,“我猜是这么回事儿吧,而且内容还很不堪,对此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你就在一边儿给我等着,我要把这儿的这堆书仔细检查一下——用他那话怎么说来着——‘和我的禁书单子对一对’。我们的内政大臣对书籍可是查得特别紧(1)。如果我们不能把国内文学中不道德的东西给禁绝的话,至少可以不让它们从外面进入我们国家。这是他前两天在国会里说的,对此我要应一句‘说得好,说得好……’瞧啊,瞧啊,这是什么,能允许我问问吗?”

他小心翼翼地,似乎唯恐其随时爆炸,拿出一大叠手稿,把它们放到了柜台上。

“那也是一本书,”亚当说,“我刚写完的,是我的自传。”

“哦,是吗,自传?嗯,那这本我也得拿走,给我们的头儿。你最好也过来一下。”

“可我还得去赶火车呢。”

“你一起过来,世上有比错过火车更糟糕的事情呢。”他很晦气地暗示道。

他们一起走进了里面的一间办公室,沿墙整整齐齐地摆着遭到查禁的色情物品和各种奇怪的用具,亚当猜不出来这些用具是派什么用场的。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可怜的伦西玻小姐的尖叫与大喊,她被错认作一个知名的珠宝走私犯,正被两个可怕的女警剥到一丝不挂。

“那么,这些书有什么问题呢?”头儿问道。

在一份打出来的禁书书单(打头的第一本是《亚里士多德全集(插图本)》)的帮助下,他们艰苦地细查着亚当的书,一本本地查,还把书名的拼写报出来。

伦西玻小姐从这间办公室穿过,一边用力拾掇着她的口红和小粉盒。

“亚当,亲爱的,在船上一直没看到你。”她说,“亲爱的,我真是没法告诉你刚才在那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她们那副样子真是太……太令人感到羞耻了。简直像要给人做外科手术似的,那么邪恶的老女人,活像变态的老寡妇,我亲爱的。等我一到了伦敦,我一定要给每个内阁部长和所有的报纸都打电话,把所有让人感到脸红的细节都告诉他们。”

头儿此刻正一门心思读着亚当的自传,时不时地从鼻孔里迸发出一声冷笑,其中既包含着得意,也包含着嘲讽,不过总体还是属于由衷赞赏的。

“不错,伯特,”他开口说道,“看看这个,真好笑,是不是?”

又过了一会儿,他把稿纸收拢到一起,捆好,放到了一边。

“嗯,听着,”他说,“这些关于建筑的书和这本字典你可以拿走,我也不介意稍稍放宽点尺度,让你把关于历史的书也拿走。不过这本经济学的书属于颠覆性宣传,所以得留下。这本《炼狱》我瞧着不大对劲,所以也留下,等候进一步审查。至于你的这本自传,这绝对是下流玩意儿,我们马上就把它给烧了,就这样。”

“可是,天哪,那本书里连一句——您一定是哪儿理解错了。”

“就算有错也错不到哪儿去。下不下流我一看就知道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坐在今天这个位子上。”

“可是你知道吗,我全部的生计都指着这本书呢?”

“而我的生计则指着我能禁止这样的著作进入我们国家。好了,拿上东西快点走吧,如果你不想惹上违警官司的话。”

“亚当,可爱的,别再吵了,不然我们就要错过火车了。”

伦西玻小姐拉着他的肩膀,把他拽到了火车站,然后告诉他,当天晚上有一个很不错的派对。

“不舒服?谁不舒服啦?”

“你呀,阿瑟。”

“没,我一点儿都没有……只是有点累。”

“船上当然是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没想到那个老太婆居然把气氛给调动起来了。下礼拜在阿尔伯特大厅(2)她们还要参加一个宗教集会呢。”

“我多半是不会去的。嗯,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亨德森先生?”

“她手下有一班天使,她是这么说的,全都穿着白衣服戴着翅膀,很可爱。说到相貌的话,她自己长得也不算难看。”

“你往盘子里放了多少,阿瑟?”

“半个克朗(3)。”

“我也是。真滑稽,我以前从来不会像那样给上半克朗。她好像有种魔力,能让你乖乖把钱掏出来,我敢肯定是这么回事。”

“你要是不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钱,可休想能从阿尔伯特大厅脱身。”

“没错儿,不过我倒想看看那些天使打扮起来的样子,是吧,亨德森先生?”

“范妮,那个肯定是阿加莎·伦西玻,可怜的维奥拉·凯泽姆的女儿吧?”

“我在想,维奥拉怎么会让她那副样子抛头露面。她要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也不怎么样,范妮……”

“凯蒂,你这么说可不厚道。”

“亲爱的,我只是说……对了,你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

“最后一次有联络的时候情况真是糟透了,凯蒂。她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想她可能跟梅特罗兰夫人彻底断绝了关系。听说她现在在一家什么旅游公司。”

“亲爱的,真是抱歉。我真不该提这话头,不过每次我见到阿加莎·伦西玻就忍不住会想……现如今的女孩子真是懂得好多啊。我们那会儿什么东西都得靠自己学,是不是,范妮,要花好长的时间才能弄懂。我要是能有阿加莎·伦西玻那样的机会……跟她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不认识,而且说实在的,你也不认识吧,嗯?……他有那种老成持重的派头。”

“他的眼睛很漂亮,走路的姿态也很优雅。”

“我敢说,如果要把话说到点子上的话……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要是能有阿加莎·伦西玻那样的机会……”

“你在找什么呢,亲爱的?”

“哎呀,亲爱的,天底下竟有这等奇怪的事情,我的提神药在这儿呢,一直就在我的梳子旁边。”

“范妮,这全赖我,我要是能知道……”

“我敢说,你在梳妆台上看见的肯定是另一只瓶子,亲爱的,也许是女佣把它放那儿的。你在洛蒂旅馆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对吧?”

“范妮,原谅我……”

“可是,亲爱的,有什么好原谅的?再怎么说,你是的确看见过一只瓶子的,不是吗,凯蒂亲爱的?”

“哦,瞧啊,那是迈尔斯。”

“迈尔斯?”

“你儿子,亲爱的,也就是我外甥。”

“迈尔斯。我瞧瞧,凯蒂,真的是他。他现在根本不来看我了,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亲爱的,他瞧着怎么那么女里女气的。”

“亲爱的,我明白,一提这事儿我心里就难过,现在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了——怪只怪他跟可怜的斯洛宾待在一起的机会太少了。”

“子不教,父之过啊,范妮……”

在离梅德斯通(4)不远的某地,奥特莱吉先生完全清醒过来了。车厢里,在他对面,坐着两位熟睡的警探,他们的圆顶高帽向前耷拉下来,遮住了前额,他们的嘴巴张开着,红红的大手绵软无力地搭在大腿上。雨水打在窗子上,车厢里寒冷异常,充斥着烟草的臭味儿。车厢内部贴着名胜古迹的拙劣广告,车窗外的雨水中,牌子上贴的是专利药品和狗食饼干的广告。“每一块莫拉辛狗饼干都会摇尾巴,”奥特莱吉先生念道。雨丝一阵阵地打在车窗上,仿佛在一遍遍地说着“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

亚当是和那群年轻人一起进入车厢的。他们的面色依然不太好看,可当他们听说了伦西玻小姐在海关官员手下令人发指的遭遇后,一个个又都来了精神头儿。

“这可真是太、太令人感到羞耻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太令人震惊了,有这样当警察的吗,简直是色狼,简直恶心透顶,简直太可怕了。”接着他们又开始谈论起了阿奇·舒瓦特当晚要举办的派对。

“谁是阿奇·舒瓦特?”亚当问道。

“哦,他是你不在的时候冒出来的新人,一个很不实在的家伙。迈尔斯先发现他的,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向上爬啊爬啊爬啊,最后爬得都快要不认识我们了。人倒是还挺可爱的,有一句说一句,可就是太平庸了,这个可怜的家伙。他住在里兹饭店,我觉得那还挺有派头的,你觉着呢?”

“他就在那儿开派对吗?”

“亲爱的,当然不是,是在爱德华·斯洛宾的家里,他是迈尔斯的哥哥,不过他这人很没劲,太热衷政治了,而且谁都不认识。他得了病,去了肯尼亚或是什么地方,在赫特福德大街留下了一套很不起眼的房子,所以我们都去那儿住。你最好也过来住吧。看房子的刚开始看我们很不顺眼,可我们给他喝的,还送他东西,现在他们对我们的派对感到兴奋不已,亲爱的,还整天从报纸上把有关我们活动的报道一条条都剪下来。

“有一件事儿挺糟糕,那就是我们没有汽车。迈尔斯把车,我是指爱德华的车,给弄坏了,我们根本没钱来修车,所以我想我们不久以后就得要搬走了。再说房子里的东西都已经挺破烂了,脏兮兮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因为那儿没有仆人,只有管家和他妻子,他们现在已经整天醉醺醺了。这可真是堕落啊。玛丽·茅斯真是个大好人,给我们送来一大篮一大篮的鱼子酱,还有其他东西……阿奇今天晚上的派对当然也是她买单。”

“知道吗,我觉得我又要犯恶心了。”

“哦,迈尔斯!”

(哦,这些妖艳的青少年啊!)

天使们挤在二等车厢里,好半天才恢复元气。

“她又带谨慎坐她的车了。”神圣的不满说道。以前有那么令人迷狂的两个星期,她也曾经是埃普太太最宠爱的姑娘。“真不明白她看上她什么了。伦敦是什么样儿的,坚忍?我以前只去过一次。”

“跟天堂一模一样,商店啊,什么都有。”

“那儿的男人怎么样,坚忍?”

“你这是怎么啦,除了男人还能想点别的不,贞洁?”

“当然也想别的,我也就随便一问。”

“伦敦的男人不太值得看,跟商店没得比,不过男人自有男人的用处。”

“我说,你们大家听见了吗?你可真是个聪明人,坚忍。你们大家听见坚忍刚才说什么了吗?她说‘男人自有男人的用处’。”

“什么,商店吗?”

“不是,蠢蛋,是男人。”

“男人。那可是好东西,也许吧。”

说话间火车就到达了维多利亚车站,车上所有的乘客散向了伦敦的各个角落。

亚当把包留在了谢泼德旅馆,然后直接打车到亨利埃塔大街去见他的出版商。到那儿的时候,出版社已经快关门了,大多数工作人员都下班回家了,不过也算亚当运气好,山姆·本弗里特先生,就是负责他出版事宜的那位初级编辑主任,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审看着他负责的一位女小说家的作品校样。他是一位能干的年轻人,外貌有一种矜持的优雅(速记员每次在给他端茶来的时候手总是会不由得微微发抖)。

“不行,她不能照这么印出来。”他嘴巴里不停地这么说着,一边在一份又一份来自印刷商的抗议报告上写上赞同的批注。“不行,真见鬼,她不能那样子就印出来,这会把我们统统送进监狱的。”对他来说,最要紧的职责之一就是把交到他手上的稿子分类处理,过于含蓄的要让它“焕发活力”,过于直白的则要对其“低调处理”,直到把它们都折腾到符合他所处时代能接受的道德标准为止。

他以最大的热忱跟亚当打了招呼。

“亚当啊,亚当,你还好吗?见到你真高兴,快请坐。抽根烟吧。怎么挑了这么个日子回伦敦呢。渡海渡得还舒服吗?”

“不太舒服。”

“听你这么说,还真是感到遗憾哪。没有什么比在恶劣天气里渡海更恶劣的事情了,对吧?不如今天晚上到温普尔大街一起来吃晚饭吧?我正好要请几个挺有意思的美国人。你住哪儿?”

“住谢泼德旅馆——洛蒂·克伦普(5)开的那家。”

“那里可是一直有乐子的。我撺掇洛蒂写一本自传都快有十年了。啊,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把书稿带来了,是吧?前几天老兰普尔还在问起这事儿呢。过了最后期限已经有一周了,这你是知道的。希望你能喜欢我们已经发出的预告。我们把出版的日子定在了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这样就能赶在前面,跟约翰尼·霍普(6)的自传错开两个星期。那本书估计会畅销的,不过有些地方写得稍微有点风险,我们只能作了一些删节——你是知道老兰普尔这个人的。约翰尼对这事儿很光火。不过我倒是很期待着能读到你的自传。”

“嗯,怎么说呢,山姆,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说,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书稿还没完成啊,合同上规定的日期你是知道的……”

“书稿是完成了,可是给烧了。”

“烧了?”

“烧了。”

“真是可怕。我希望你投了保。”

亚当把自己的自传遭毁的经过详细讲了,山姆·本弗里特听完后陷入了思考,屋子里一片尴尬的沉默。

“我现在担心的是,要怎么让老兰普尔听了能相信。”

“我觉得这已经够能令人相信的了。”

“你不了解老兰普尔这个人。对我来说,亚当,有时候在他手下工作真是很难。要是我能说了算的话,我可以对你说,‘别着急,重新开始吧,不用担心……’可现在是老兰普尔说了算,他对合同较真得要命,这你是知道的,这话你自己都说过,对不对?难办哪。唉,真希望这事儿没发生过。”

“真怪,我也希望没发生过。”亚当说。

“还有一件难事。你已经拿过一笔预付稿酬了,对吧?五十镑,没错吧?那,你知道,这样一来,事情就很难办了。老兰普尔从来就不喜欢向年轻作者支付那么多的预付稿酬。这话我真不想说,可我还是觉得你最好能退还预付稿酬——当然还得加上利息,老兰普尔会坚持这一点的——然后取消合同。以后,要是你又想写这本书了,那我们当然会乐意考虑与你签约。我觉得——嗯,我的意思是说,退还预付稿酬,对你来说不会有什么——不方便,或诸如此类吧?”

“何止是不方便,简直是不可能。”亚当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沉默。

“非常棘手啊。”山姆·本弗里特重新开了口,“居然会允许海关官员像这样把法律攥在自己手里,真是可耻。都是些无知之辈,践踏国民自由,等等等等。我来跟你说我们该干什么吧。我们来写封读者来信吧,登到《新政治家》上去……这事儿真是太棘手了。不过我想我应该能找到一个办法的。不知道你是不是能赶在春季书目发表前把书重新写好?这样吧,我们把合同撤销,把预付金这回事儿给忘了吧。不,不,不,亲爱的老伙计,别谢我。要是这儿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肯定整天都会这样干的。为了取代旧合同,我们得签一个新合同。恐怕条款不会再像上一份那么优惠了。老兰普尔肯定不会答应的。我跟你说怎么着吧,我们给你一份标准的第一本小说合同,我这儿有份打印出来的格式合同,填一填要不了一分钟。名字就签在这儿。”

“我能稍稍浏览一下条款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伙计。乍一看上去有点苛刻,这我知道,不过这是我们一向的格式。我们过去是把你当特例的,这你知道。其实很简单,头两千册没有版税,然后拿百分之二点五的版税,等印数上了一万之后版税再上升到百分之五。我们拥有连载、电影改编、舞台剧改编、美国的、欧洲大陆的和翻译的版权,这是当然的。而且,这也是当然的,我们拥有以同样条件签你接下来十二本书的合同的权利。这实在是非常简单易懂的安排,没有给任何会恶化作者与出版商关系的争议留下空间。我们和大多数作者都是签的那样的合同……很不错。现在你不用再为那笔预付稿酬而感到烦恼了。我对此非常理解,我会和老兰普尔把账算清的,哪怕是从我的主任经费里出也行。”

“兰普尔这个老呆子啊。”本弗里特先生在亚当走下楼梯的时候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他心里在想,幸好没有哪个作者碰上过这位大股东,他其实是一位慈祥的老绅士,每周一次从乡下驱车来参加董事会议。他对出版生意的主要兴趣仅限于他自己写的一本关于养蜂的书的销售情况,此书是出版社二十年前出的,早就已经绝版多时了,尽管兰普尔先生并不知道这点。本弗里特常常在渡过难关以后想,真不知道兰普尔死了以后他能拿什么来当借口。

大概直到这时,亚当才记起自己是已经订了婚的人。他那位年轻未婚妻的名字叫尼娜·布朗特。于是他走进一个地铁站,进了一个气味很难闻的电话亭,给她拨了电话。

“喂。”

“喂。”

“请帮我叫一下布朗特小姐好吗?”

“我帮你看看她在不在。”说话的正是布朗特小姐的声音,“请问您是哪位啊?”她在有些事情上总是很爱面子,所以会虚构出某人来帮她接电话。

“芬尼克·塞姆斯先生。”

“噢。”

“就是亚当……你好吗,尼娜?”

“嗯,这会儿正好不大舒服。”

“可怜的尼娜,我可以过来看你吗?”

“别,千万别,亲爱的,因为我正准备要洗澡呢。我们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嗯,我约了阿加莎·伦西玻一起吃晚饭。”

“干吗要请她?”

“她刚刚被某些水手扒光了衣服。”

“这事儿我知道,全登在今天的晚报上了……那么,就这么着吧,我们到阿奇·舒瓦特的派对上碰面吧,你去吗?”

“我想我会去的。”

“那就好。别穿得太正式,没人会穿正装,除了阿奇。”

“我说,尼娜,有一件事儿——我觉得我没法娶你了。”

“噢,亚当,你这人真讨厌,怎么啦?”

“他们把我的书给烧了。”

“真是禽兽。谁干的?”

“晚上见了面我再告诉你。”

“好吧,一定告诉我。再见了,亲爱的。”

“再见,亲爱的。”

他挂上听筒,离开了电话亭。此时,很多人拥进了地铁站来躲雨,他们摇着手中的伞,读着晚报。亚当可以越过他们的肩膀看见报纸的标题。

贵族之女多佛遭难

社交名媛严词控诉

尊敬的A·伦西玻小姐称

“太羞辱人了”

“可怜的美人儿,”一位老妇人在他身边义愤填膺地说道,“这种行径简直是可耻。那么可爱的一张脸蛋儿,我昨天还在报上见过她的照片。就爱探看别人的隐私,肮脏的心思,一准是这样。她可怜的父亲和所有那些个人可都遭罪了。瞧,简,这儿有一条消息提到他的。‘今晚在卡尔顿接受采访时,凯泽姆勋爵,’那就是她父亲,‘拒绝发表明确的声明。“这事儿决不能就这么完了,”他说。’叫我说这话真是说得一点没错。你知道,我理解那姑娘的感觉,就像她是我亲闺女似的。我平时老见到她的照片,我们家萨拉的那个套间,她老在里面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个套间就是她们家的,以前是她姑妈在那儿住——就是去年很凄惨地离了婚的那个。”

亚当买了一份报纸。他在世上就只剩下十先令了。到处都是湿湿的,没法走路,于是他搭了一列非常拥挤的地铁来到了多佛大街,然后又冒雨跑进了马路对面的谢泼德旅馆(为方便叙述起见,我们且认为它就坐落在多佛大街与黑希尔街的拐角上吧)。

* * *

(1)这里指的是鲍德温政府的内政大臣威廉·乔伊森·希克斯,此公在任期间致力于打击各种不道德的事物,主要是文学中的淫秽内容和夜店在规定时间之后的饮酒现象,因而受到当时年轻人的强烈嘲讽。

(2)Royal Albert Hall,位于伦敦,落成于1871年,建筑风格华丽,经常用于举行古典音乐会和各种隆重的典礼与仪式。

(3)英国旧币的一种,价值为五先令。

(4)英格兰东南部城市,肯特郡的首府。

(5)这个人物在现实中有明确的原型,即卡文迪许旅馆的主人罗莎·刘易斯。小说出版后,她不胜其扰,遂禁止伊夫林·沃光顾她的旅馆,但其实沃在小说中是对她进行了美化的。克伦普(Crump)一词有“单身男子能在谢泼德旅馆找到性伙伴”的含义。

(6)此处暗指的是英国诗人布莱安·霍华德(1905—1958),此人少年成名,后来逐渐沦于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