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以后,亚当在维格摩尔街拐角买了些花,然后到疗养所去探望伦西玻小姐。他先被人领到护士长室。护士长有许多装在银像框里的照片,还有一条脏兮兮令人讨厌的小猎狐犬。她以一副急吼吼的样子抽着香烟,嘴里发出咂咂的轻响。

“好不容易逮到点空,跑到我这小窝里来喘口气。”她解释道,“趴下,点点,趴下。不过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狗的。”她看见亚当装模作样地在点点头上拍了一下,于是又加了这样一句。“那么说,你想见伦西玻小姐喽?啊,我应该要事先警告你一下,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她刚刚经历了一次严重的休克。我能否问一下,你是她的亲戚吗?”

“不,只是她朋友。”

“也许是很特殊的朋友吧,嗯?”护士长狡黠地问道,“别介意,我不会让你难堪的。快去看她吧,不过注意,别超过五分钟,不然我就要跟过来了。”

楼梯上有一股乙醚的味道,这让亚当想起那些他等着带尼娜去吃午餐的时候,那会儿他坐在尼娜的床边,而尼娜正在收拾她的脸。(她总是要他转过身去,等她化完了妆才可以转过来,这说明她对于这部分化妆怀着极强的自谦,这恰与某些姑娘形成奇怪的对比,后者尽管宁死也不愿让人看见她们穿着内衣裤的样子,却公然在任何人面前夸耀她们未施脂粉的素面。)

如此频繁地想起尼娜令亚当感到深深的刺痛。

在伦西玻小姐的房门外挂着一张有趣的图表,上面显示的是她体温、脉搏的诸般变化以及她病情进展的许多其他稀奇古怪的细节。他饶有兴趣地研究着这张图表,直到一位端着放有锃亮外科器具的托盘的护士盯了他一眼,他这才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伦西玻小姐所在的是一个黑暗的房间,她躺在一张又高又窄的床上。

亚当进去的时候,一位护士正在她的床边织毛线。看见亚当进来,护士站起身,从她腿上落下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线头。她对着伦西玻小姐开口道:“有人来看你了,亲爱的。记住,可别说太多话。”她从亚当手里接过鲜花说,“看哪,多么可爱的花啊。你可真是个幸运的姑娘啊!”说完就带着花儿走了出去。一会儿她又带着一个水罐回来了。“来啦,渴坏了的家伙们,”她说,“它们肯定很想回到清凉的水里去吧?”

然后她又走了出去。

“亲爱的,”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我其实看不清来的是谁。拉着窗帘难道不讨厌吗?”

亚当走到房间对面,让十二月下午的灰暗光线透了进来。

“天哪,真晃眼。橱里有调鸡尾酒的东西,给我调上一大杯吧。护士们都很喜欢喝。这个疗养所可真是不错,亚当,只是护士们都有点吃不饱,隔壁有个让人吃惊的小伙子老是把头伸进来向我问好。他是从飞机里掉下来的,这可真是太伟大了,你不觉得吗?”

“身体感觉好吗,阿加莎?”

“嗯,跟你说实话吧,感觉怪怪的……尼娜怎么样了?”

“她已经订婚了——你听说了吗?”

“亲爱的,这里的护士们只对伊丽莎白公主感兴趣。快告诉我。”

“是一个叫金杰的小伙子。”

“那是谁?”

“你不记得他了吗?那次飞艇派对后,他不是跟我们一块儿走的吗?”

“不是那个生病的人吧?”

“不是,是另一个。”

“我不记得了……尼娜管他叫金杰吗?”

“是的。”

“为什么?”

“他要她这么叫的。”

“哈!”

“他们俩小时候一起玩儿过,所以她要嫁给他了。”

“亲爱的,这对你来说不是太令人伤感了吗?”

“这事儿让我绝望透顶。我正在考虑要像西蒙那样自杀呢。”

“千万别这么干,亲爱的……西蒙自杀了吗?”

“亲爱的,你应该知道的,就在所有那些诽谤行动开始的那个晚上。”

“哦,你说的是那个西蒙啊,我还以为你说的是这个西蒙呢。”

“哪个西蒙?”

“就是从飞机里掉下来的那个。护士们都管他叫傻西蒙,因为他把脑子给摔坏了……不过,亚当,我对尼娜的事感到抱歉。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吧。等我身体复原了,我们让玛丽·茅斯办一个可爱的派对,让你振作起来。”

“你没听说玛丽的事吗?”

“没有,怎么啦?”

“她和普卡坡的土邦邦主一起去蒙特卡洛了。”

“天哪,她的父母难道不大发雷霆吗?”

“她正在接受正式成为皇妃前的宗教教导。完了以后他们会去印度。”

“唉,人怎么一个个都不见了呢,亚当。你从醉鬼少校那里拿到钱了吗?”

“没有,他也不见了。”

“知道吗,在我脑子疯疯癫癫那会儿,我做了一些最可怕的梦。我梦见我们都在一场汽车比赛中一圈接一圈地开着,没有人能停下来,周围有无数的观众,都是八卦栏作家、混派对客和阿奇·舒瓦特之流,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对着我们喊,要我们再快一点,车子一辆接一辆地相撞,直到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还在拼命地开着、开着——接着我也撞了车,然后就醒了过来。”

正说到这时,房门开了,迈尔斯突然冒了进来。

“阿加莎,亚当,亲爱的。要想进这地方来,还真花了我不少时间啊。我不想跟你们说他们在楼底下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了。刚开始我说我是凯泽姆勋爵,结果一点用都没有;接着我说我是看病的大夫之一,也没管用;接着我说我是你的男朋友,还是没用;最后我说我是个八卦栏作家,他们马上就让我上来了,还叫我不要让你太激动,但问我能不能在我的报纸上写一段关于他们疗养所的内容。你还好吗,阿加莎宝贝儿?我给你带了些新唱片来。”

“你可真是个天使。让我们一起来听吧。床底下有一台留声机。”

“今天还有好多人来看你呢。我看见他们都在玛戈特家用午餐。约翰尼·霍普、范伯格还有阿奇·舒瓦特。我在想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都进得来。”

他们都进来了。

于是不久那里就很有点派对的气氛了,西蒙也从隔壁穿了件很喜庆的晨衣过来了,他们放上了新唱片,伦西玻小姐也在被单下面随着黑人音乐的节奏,舞动着她那绑着绷带的四肢。

最后,尼娜也来了,她的样子很可爱,但有点病恹恹的。

“尼娜,我听说你订婚了。”

“是的,说来真是幸运,我爸爸刚把他所有的钱都投进了一部电影,而且赔了个精光。”

“亲爱的,这事儿一点儿都没关系。我爸爸还把他的钱赔光了两遍呢。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把钱都赔光,这只是一个人要学会的许多东西之一……你管他叫金杰,这是真的吗?”

“嗯,是的,只不过,阿加莎,请别在这件事上挖苦我。”

留声机里正播放着和平咖啡馆里那个黑人唱过的那首歌。

就在这时护士进来了。

“嘿,你们可真是够吵的,没错。”她说,“真不知道护士长如果在这儿的话会怎么说。”

“吃一颗巧克力吧,护士?”

“哦!巧克力!”

亚当又调了一杯鸡尾酒。

迈尔斯坐到伦西玻小姐的床边,拿起电话,开始口述起了正在疗养所内发生的事情。

“在新闻界有个朋友可真棒啊。”护士感叹道。

亚当给了她一杯鸡尾酒。“我可以吗?”她问道,“我希望你没把酒调得太烈。会上头吗?要是病人们看见我微有醉态,会作何感想呢?算了,只要你确定这对我无害就行了,谢谢。”

“……昨天我前往位于温普尔街的疗养所,逗号,拜访了凯泽姆勋爵可爱的女儿,逗号,受人尊敬的阿加莎·伦西玻小姐,逗号,她正在那里从近日本栏目所述及的车祸中恢复,句号。伦西玻小姐款待了一大群访客,其中包括……”

亚当给周围的人端去鸡尾酒,终于来到了尼娜面前。

“我还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可显然我们还注定要见面的,不是吗?”

“阿加莎的气色比我想的要好。真是一家有意思的疗养所啊。”

“尼娜,我必须要再见你。今天晚上到洛蒂的旅馆来和我一起吃晚餐吧。”

“不。”

“求你了。”

“不行,金杰会不高兴的。”

“尼娜,你不爱他吧?”

“不,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我爱过。”

“尼娜,见不到你我真是伤心透了。今晚请务必来和我吃晚餐。吃顿晚餐怕什么呢?”

“亲爱的,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好啊,那为什么不来呢?”

“你知道的,金杰不喜欢我们之间有那种事情,他会光火的。”

“嗯,那我呢?你不是先爱上我的吗?”

“亲爱的,别不讲理。再说,我跟金杰是青梅竹马,他那时候的头发颜色可漂亮了。”

“……其回忆录将于下月初版的‘约翰尼’·霍普先生告诉我,他未来将把时间主要放在绘画上,并将于春季赴巴黎学画。他将加入的画室是……”

“就最后一次,尼娜……”

“看来,我不去还不行了。”

“天使啊!”

“我相信你早就知道我会答应的。”

“……与知名的马球运动员‘金杰’·利特尔约翰先生订婚的尼娜·布朗特小姐……舒瓦特先生……”

“只要你能和金杰一样有钱,亚当,或哪怕只有他一半富有,或只要你能有一点儿钱,就好了。”

“嗯哼,”护士长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了,“有谁听说过在脑震荡患者的病房里有鸡尾酒会和留声机的?布里格斯护士,立刻把窗帘都放下来。你们都出去,所有的人。还得了啦,我知道比这更小的刺激都死过人。”

的确,伦西玻小姐已经出现了神经紧张的迹象。她笔直地坐在床上,脸上露出亢奋的笑容,对自己想象出来的访客不断点着绑满绷带的脑袋致意。

“亲爱的,”她说,“这一切真是太棒了……你好吗?……你也好吗?……你能过来真是太好了……只是你得当心,别从床角掉下去……哦,就差一点儿啊。那辆可恶的意大利赛车就那样开走了……我希望自己能知道这辆车子里什么是什么……亲爱的,请试着把车开得更直一点,我亲爱的,你差一点要撞到我了……再开快点……”

“没事儿,伦西玻小姐,没事儿,你千万不能激动。”护士长说,“布里格斯护士,快去把冰袋拿来。”

“所有在这儿的朋友们,”伦西玻小姐微笑着,脸上放射出光芒,“再开快点儿……再快点儿……到时候会顺利停下来的……”

那天晚上,伦西玻小姐显示在图表上的体温直线上升,引起了整个疗养所的关注。布里格斯护士一边喝着每晚必喝的热可可,一边对人说,这个病例的失败会令她感到难过。如此活泼可爱的一位姑娘——可惜太容易激动了。

谢泼德旅馆里,洛蒂对亚当说道:

“那个家伙又到这儿来找你了。”

“哪个家伙,洛蒂?”

“我怎么知道是哪个家伙?反正就是和以前同一个家伙。”

“你从来没跟我讲过有这么个家伙。”

“没有吗,亲爱的?啊,我一直想讲来着。”

“他要找我干吗?”

“我不知道——跟钱有关系吧。讨债的,我想是。说他明天还会再来的。”

“好吧,跟他说我去曼彻斯特了。”

“好嘞,亲爱的……来杯酒怎么样?”

那天晚上,尼娜说:“今儿晚上你看着不怎么高兴啊。”

“抱歉,我让你觉得没劲了吧?”

“我想我该回家了。”

“好吧。”

“亚当,亲爱的,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尼娜,你有没有感觉到,事情就是没法长久了?”

“你说的事情是指什么——指我们的事还是所有的事?”

“所有的事。”

“没有——我想我没这样觉得。”

“我敢说你是对的……你在找什么?”

“衣服。”

“找衣服干什么?”

“哦,亚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今晚真是太不可理喻了。”

“咱们别再说话了,尼娜,你不介意吧?”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愿意付出世上所有的一切,来换点儿不一样的东西。”

“和我不一样还是和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

“和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可惜我什么都没有……说话又有什么用?”

“哦,亚当,我最亲爱的……”

“怎么啦?”

“没什么。”

亚当第二天早上下楼来的时候,洛蒂正在客厅里喝她每天早上的那杯香槟。

“这么说来你的小鸟儿飞走啦?坐下喝杯酒吧。那个讨债的又来了。我告诉他你在曼彻斯特了。”

“太好了。”

“他看上去心情很糟糕,说他会去找你的。”

“那就更好了。”

这时,一件亚当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洛蒂突然对他说道:

“这倒提醒我了,我的小小账单你什么时候付?”

“啊,这个啊,”亚当说,“我一直就想要问你呢。帮我结一下,什么时候给我送来,好吗?”

“已经算好了,就在这儿呢。天哪,你好像喝了好多啊。”

“是的,我是喝了不少。你肯定这其中的一部分香槟不是法官喝的吗?”

“啊,也许是吧,”洛蒂承认道,“我们偶尔也会把账给弄混。”

“好吧,非常感谢,我会给你送一张支票下来的。”

“不,亲爱的,”洛蒂说,“不如就在这儿开吧。这是钢笔,这是墨水,这是空白的支票簿。”

(在洛蒂的旅馆里,账单不是经常送到客人手里的,什么时候送也没什么规律,可一旦账单来了,那是休想赖掉的。)亚当开了一张七十八镑十六先令的支票。

“还有两便士支票钱。”洛蒂说。

零两便士,亚当加在了后面。

“是个好人儿。”洛蒂一边说着,一边吸干了支票上的墨水,将它锁进了抽屉里,“瞧,谁来了,这不就是那谁嘛。”

来的是金杰。

“早上好,克伦普夫人。”他相当拘谨地招呼道。

“来,坐下,喝上一杯吧,亲爱的。我可是在你还没生出来之前就知道你了。”

“你好,金杰。”亚当也打了个招呼。

“听着,塞姆斯,”金杰一脸尴尬地望着放到他手里的香槟酒杯,“我有话要跟你说。也许我们该换个地方,没人打扰的地方。”

“愿上帝保佑你们,小伙子们,我可不会打扰你们。”洛蒂说,“你们好好聊吧,我有好多事情要忙呢。”

说着她就离开了客厅,不多久人们就听见她气冲冲地在吼她那个意大利侍者了。

“什么事儿?”亚当开口问道。

“听着,塞姆斯,”金杰说,“我想说的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听起来很不舒服你知道诸如此类的不过听好了你知道他妈的我的意思就是更棒的男人才能获胜——我倒不是说我就是更棒的男人。我一刻也不会那么说的。不管怎么说,尼娜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个可人儿,只不过我更走运罢了。你太不走运了我是说诸如此类的不过你仔细想来毕竟嗯听着见鬼我是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不怎么明白。”亚当平静地说道,“现在再跟我说一遍,是关于尼娜的事儿吗?”

“是的,”金杰语速极快地说道,“尼娜和我订婚了,我不想让你横插一杠子,不然事情会被你搞糟的。”他停顿了一下,被自己的雄辩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觉得我在横插一杠子呢?”

“哼,该死的,她昨晚上和你一起吃的晚餐,不是吗,还在外面玩儿到很晚。”

“你怎么知道她玩儿到有多晚?”

“哼,事实上,你知道,我想跟她谈一点相当重要的事情,所以我给她打了一两次电话,可直到三点她才回我。”

“我猜你每隔十分钟就给她打一次吧?”

“没,没有,混蛋,没那么频繁。”金杰说,“没,没,没那么频繁。我知道这听上去不是那么光明正大,诸如此类的,可你知道我想要和她说话,而且,再怎么说,等我终于打通了,她只说她身上有点痛,不想说话:啊,我想要说。不管如何,我的意思是,做人就该绅士一点。这种行为不像你只是这家人的朋友的样子,对不对?我是说,你自己也和她多多少少订过婚,是不是,一度?那就好了,如果我横插一杠子的话你会作何感想?你肯定也会这样看待这件事的,从我的角度,会不会,我是说?”

“嗯,我想事实的确是那样的。”

“哦,不,听着,塞姆斯,我是说,该死的;你不该像那样说话。知道吗,我在东方的时候,整天把尼娜的照片放在床头,一点不骗你。我想你会觉得这样做有点多愁善感,诸如此类的,可我的意思是我不在英国的时候一刻也没停止过思念那位姑娘。别忘了,我去的地方有许多很可爱的姑娘,我不是说我没有偶尔跟她们一起玩儿过,你知道的,只是打打网球、赛赛马,诸如此类的,我是说,晚上跳跳舞,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你知道的。尼娜是我唯一真正惦记的姑娘,我多少下定了决心,等我回来以后一定要去看她,如果她愿意接受我的话……明白我的意思了?所以你得明白,如果有人插一杠子的话,我该有多不走运。你必须明白这点,嗯?”

“是的。”亚当回答。

“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先把感情什么的抛开不谈。我是说尼娜是一个喜欢漂亮衣服和好东西的姑娘,你知道的,各种舒适享受,诸如此类的。嗯,我是说,当然啦,她的父亲是个再好不过的老好人儿,绝对是最棒的,不过说到钱他可就是个笨蛋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尼娜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过,诸如此类的,我的意思是你并没有很多很多钱,对不对?”

“我一点钱也没有。”

“不,我是说,那就是我想说的。对你来说太艰苦了。没人会把你朝坏里想,说不定还因此而尊重你,我是说自己挣钱糊口,诸如此类的。现如今身无分文的人多了去了。我可以说出几十个这样的人来,很刚勇的人,绝对是最出色的,他们只是身无分文而已。不,我想说的是,既然要说到结婚,那么这事儿就要紧了,对不对?”

“你这半天一直想说的就是你对尼娜没有信心吧?”

“哦,胡扯,亲爱的伙计,纯粹是胡说八道。妈的,我不管怎样都会信任尼娜的,我当然会。再怎么说,妈的,你要是不信任一个人,那还爱个什么劲儿呢?”

(“哦,是吗?”亚当在心里反问道,)然后他嘴里说出来的是,“现在,金杰,跟我说实话,尼娜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上帝啊,你问出这话来可真是太奇怪了;她当然对我意味着世上的一切。为了这样的姑娘,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我就把她卖给你吧。”

“不,哎呀,听着,上帝啊,他妈的,我是说……”

“我把我应得的那部分她折价一百镑卖给你。”

“你装出一副很喜欢尼娜的样子,可你居然用这种腔调来谈论她!哦,见鬼,真是太丢人了。而且,一百镑也太他妈多了。我是说,结婚是一件他妈的很费钱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吗?再说我最近刚买了两匹从爱尔兰弄来的打马球的小马,这要花掉我很大一笔钱,还有别的七七八八的开销。”

“拿出一百镑来,我就把尼娜留给你。我觉得这价钱够便宜了。”

“五十。”

“一百。”

“七十五。”

“一百。”

“我他妈绝不会付出超过七十五镑的价钱。”

“那我就要七十八镑十六先令零两便士吧。绝不能比这个再少了。”

“好吧,我就付这个价钱。你真的会乖乖走开吗?”

“我尽量吧,金杰。来喝一杯。”

“不了,谢谢……这只能说明尼娜躲过了怎样一劫——可怜的小姑娘。”

“再见,金杰。”

“再见,塞姆斯。”

“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小伙子走了?”洛蒂边说边从门外走了进来,“我正想着要喝上一小杯呢。”

亚当来到了电话亭……“喂,是尼娜吗?”

“请问您是哪位?布朗特小姐恐怕不在家。”

“是芬尼克·塞姆斯先生。”

“哦,是亚当啊。我怕是金杰打来的电话。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受不了他了。昨晚我刚一进门,他的电话就打来了。”

“我知道,尼娜,亲爱的,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

“什么事?”

“洛蒂把账单给我送来了。”

“亲爱的,那你怎么办呢?”

“嗯,我干了点挺出格的事儿……亲爱的,我把你给卖了。”

“亲爱的……卖给谁了?”

“金杰,卖了七十八镑十六先令零两便士。”

“哦?”

“现在我再也不能来看你了。”

“哦,可是亚当,你可真是个混球啊,我也再不想见到你了。”

“我很抱歉……再见,尼娜,亲爱的。”

“再见,亚当,我的宝贝儿,可你还真是个无赖啊。”

第二天,洛蒂对亚当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到这儿来打听过你的那个人吗?”

“那个讨债的?”

“嗯,他不是个讨债的,我刚想起来了。他这个家伙呀,以前经常到这儿来,直到他后来跟个加拿大人打了一架。那个傻姑娘弗洛西从吊灯上掉下来,送掉了自己小命儿那晚上他也在这里。”

“不是那个醉鬼少校?”

“昨天他可没喝醉,至少没醉到让人能看出来。是个红脸膛的家伙,戴了副眼镜。你应该记得他的,亲爱的。他就是那个帮你在十一月的障碍赛马投赌注的家伙。”

“可我必须得马上抓住他。他叫什么名字?”

“啊,这我可没法儿告诉你。我的确知道,可这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跑到曼彻斯特找你去了,真可惜你和他错过了!”

亚当随后又给尼娜打了电话。“听着,”他说,“先别跟金杰有什么贸然的举动。我说不定能把你给买回来。那个醉鬼少校又露面了。”

“可是,亲爱的,已经太晚了。我和金杰今天早上结婚了,这会儿正在收拾行李要去度蜜月。我们要乘飞机去。”

“金杰还没乘机对你怎么样吧,啊?亲爱的,别走。”

“不,我必须走。金杰说他知道一个‘离蒙特卡洛不远的顶级的小地方,那儿有一个很不错的九洞高尔夫球场’。”

“是吗?”

“对,我知道……我们只出去几天。我们会回来和爸爸一起过圣诞节的。说不定等我们回来以后可以一起安排点活动。我真是这样希望的。”

“再见。”

“再见。”

金杰眼睛望着飞机外面。“我说,尼娜,”他大声喊道,“在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从一本诗集中读到过:‘这君主治下的岛屿,这国王统治的土地,这有如伊甸园的所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群幸福的人民,这小小的世界,这镶嵌在银色海洋中的宝石……

这受到天佑的地方,这片土地,这个王国,这英格兰

>这位哺育者,这片养育了一位位国王的沃土

为他们的子民所畏惧,因他们的出身而闻名……’

我忘记后面是什么了,好像是关于一个倔强的犹太人的,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是一部剧里的台词吧。”

“不,是一本蓝色的诗集。”

“我演过这部剧。”

“好了,也许后来有人把它放到一部剧里了,可我学的时候它是在一本蓝色诗集里的。管它呢,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知道啊,怎么啦?”

“嗯,我的意思是说,你难道没有觉得,像这样在高高的空中,向下俯瞰,看着下面的一切。我是说,你难道没有与那首诗相同的感觉吗,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尼娜朝下望去,只见向四面蔓延的红色市郊构成的地平线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倾斜着;脉络般的道路上点缀着小小的汽车;那些工厂,有的在开工,而有的则已空无一人,陷入衰朽;一条废弃的运河;几座远山有零星平房散落其间;电线杆和头顶的电缆;男人和女人从飞机上望下去只是隐约可见的小点;他们正在结婚、购物、挣钱、生孩子。当飞机遇到气流时,这幕景象就重新颠动倾斜起来。

“我想我快要吐了。”尼娜说。

“可怜的小姑娘,”金杰说,“纸袋子就是派那个用场的。”

每次眼睛能看到的黑色路面很少有超过四分之一英里的。它像一段电影胶片般展开。路的两边一片模糊,一团雾霭旋转着掠过:“再快些,再快些”,人们的呐喊声盖过了引擎的轰鸣。道路突然向上隆起,白色的汽车沿着陡峭的上升弧度飞速向上驶去,没有丝毫的减速。山顶处是一个弯道,两辆汽车并排向上驶去,距离越来越近。“再快些!”伦西玻小姐喊着,“再快些!”

“安静,亲爱的,安静。你吵到大家了。你必须安安静静地卧床休息,不然身体好不了的。一切都挺正常,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点都没有。”

他们想让她躺下,可一个正在好好开车的人怎么能躺下呢?

又是一处可怕的弯道,车子向一侧倾斜,只有两轮着地,不住地朝外侧滑去;车子横着驶过赛道,一直来到离路边只有几英寸的地方。弯道处应该刹车降速的,可要是像这样仰面平躺着的话是看不见弯道的。以这样的速度,后轮是抓不住地面的。车子在到处打滑。

“再快些,再快些。”

皮下注射的针头刺入。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亲爱的……一点都没有……一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