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样一些异想天开的尝试和空想就使得我从内心感到不同于这座小城的那些同龄伙伴和同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些男孩——他们多是葡萄园主和官吏的儿子,受他们父母的警告离我远远的。我曾经尝试邀请其中的一个男孩到家里来玩,他竟用毫不隐讳的语言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他家里禁止他同我往来和到我家来玩,因为我家发生的事是不光彩的。这使我感到非常痛心,觉得更有必要争取同他们保持往来——其实,我本来对这种往来并不怎么感兴趣。不过,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这就是城里的人对于我家的看法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

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那位从沃韦来的小姐的存在给我们的家庭生活所带来的干扰。我可怜的父亲确实追求过这位小姐,并且可能也达到了预期目的,从而引起了他与我母亲之间的龃龉,以致父亲决定到美因茨去几周,在那里度过一段独身的生活——他过去为了调剂一下生活也常常这样做。我母亲是一个貌不出众、缺乏精明头脑的女人,她如此苛刻地对待我可怜的父亲,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她和我的姐姐奥林匹娅(这是一个既肥胖又十分肉感的女人,后来登上了轻歌剧的舞台,博得了众彩),对父亲在为人方面的弱点采取了毫不宽恕的态度。我的父亲虽然有一种放荡不羁的作风,但始终保持着某种优雅的风采,而这正是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寻欢作乐的她们所不具备的。她们母女之间亲密无间,关系好得出奇,比如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看到母亲用一根皮尺在给女儿量大腿的粗细,这件事当时使我想了几个小时。另一次,当我对这样一些事已经模模糊糊能够理解,但还找不到恰当语言来表达时,我偷偷目睹到她们对一个来我家干活的油漆帮工——一个身穿白大褂、长着一对黑眼珠的小伙子,怎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些讥诮的话,最后把这个年轻人给惹烦了,发了火,嘴上还带着她们用绿油漆给他画的胡髭,就把这两个尖声嘶叫着的女人一直赶到了晒衣室。

由于我的父母相互间没有多少话,无聊至极,所以我们经常从美因茨和威斯巴登请一些客人来,这时我家就表现得非常阔绰和欢乐。来参加聚会的真是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有:几位年轻的工厂主,男女演员,一位多病的陆军少尉——他后来竟向我的姐姐求婚,一位犹太银行家及其夫人——这位夫人穿着一件四周镶嵌着煤玉的长衫,到处都显得很突出,一位新闻记者——他头上留着鬈发,身穿天鹅绒背心,每次都换一个新的女朋友带来,以及其他一些人。人们多数是在七点钟来吃晚饭,紧接着是余兴,钢琴曲、跳舞、笑声、尖叫声和喧嚣声,往往彻夜不停。尤其是在狂欢节和采葡萄季节,人们寻欢作乐的兴致就更大。这时,我的父亲总要到花园里亲手点放一些非常好看的鞭炮,他对鞭炮既懂行又会放;陶瓷小人笼罩在一种神奇的光芒中,人们戴上滑稽可笑的假面具,使得兴高采烈的气氛更加浓厚。我当时还在城里的普通高中读书,当我第二天早晨七点或七点半钟洗过脸来到餐厅时,我发现人们还在我家喝着咖啡和利口酒[8],他们个个面色苍白,无精打采,眼睛怕见白天的光亮,我高声问过早安后,来到他们中间。

在长成半大小伙子后,我被允许像姐姐奥林匹娅一样同客人同桌就餐和参加饭后的娱乐活动。我家平时的饮食就很丰盛,父亲每顿午餐都要喝香槟酒搀苏打水。而每逢宴请,总要准备很多道菜,是由一位从威斯巴登请来的厨师长在我家的女厨子协助下竭尽全力精心制作的,在各道菜之间还加上了一些开胃的清凉饮食——冰镇过或有辣味的东西。“特级罗累莱”香槟酒,简直流成河,除此还用很多种好葡萄酒,如“本卡斯特博士”牌葡萄酒——这种酒的味道特别适合我的胃口。我在后来的生活中还熟悉了一些其他名酒,并且学会非常老练地在饭馆里叫诸如“马尔高名牌葡萄酒”,“穆东·罗特希尔德名牌葡萄酒”——这是两种非常好喝的酒。

我非常喜欢回忆起父亲当时的神态:他坐在长桌的顶端,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一件白绸子的背心把他的肚子围了起来。他讲话的声音很孱弱,常常腼腆地将目光垂下,不过从他那爽朗而又略红的面部表情中,可以看到他这时所感受到的快慰。他边说着“c’est ça”,“épatant”和“parfaitement”[9],边用那手指向前弯曲着的双手做着各种干练文雅的动作:举起酒杯,用餐巾擦嘴,用餐具吃饭。我的母亲和姐姐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塞饱肚皮,偶尔也用张开的扇子掩饰着脸,同邻座交谈几句。

饭后,雪茄的烟雾在煤气灯上萦绕着,人们开始跳舞和玩游戏,输者挨罚。到了深夜,我就被打发去上床睡觉,可是音乐和嘈杂声使我无法入睡,通常只好再起床,披上红毛毯,仿佛穿了衣服似的,在女人们的一片喝彩声中又来到客人们中间。冷饮、点心、果子露酒、汽水、鲱鱼色拉和葡萄果子冻等等,直到喝早餐咖啡,吃个没完。人们在尽情地、频繁地跳舞,挨罚的游戏提供了相互接吻和进行其他肉体接触的借口。穿着袒胸露背服装的女人扶着椅子靠背笑得躬下身去,使人们可以看到她们的乳房,以此来招引男人们。这一切常常是在有人恶作剧地突然把煤气灯关上时,达到了高潮,每当这时大家都乱作一团,簇拥在一起,其难堪情景,难以言状。

当我家在小城的名声不佳时,举办这样一些娱乐活动,其本意是要起一点好的作用,可是正像传到我的耳朵里的那样,人们只注意到了事情的经济方面,到处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而且只能说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说我可怜的父亲的经营情况糟到了绝望的程度,这些昂贵的鞭炮和饭菜必然会耗费掉他这个企业家最后一点积蓄。我通过自己敏锐的感觉很早就觉察到的公众的这种猜疑,如前所述,同我性格中的一些特点结合在一起,在我身上造成了一种孤独感,使我常常感到苦闷。因此,有一个经历使我感到更为欣慰,这里我能将它描述给读者,感到特别高兴。

八岁时,我随亲人一起来到邻近的、遐迩闻名的朗根施瓦勒巴赫度过几周夏日。父亲在那里洗泥浴,治疗有时折磨他的风湿病,而母亲和姐姐在散步场所由于头戴奇形怪状的帽子,引起人们的议论。我们在这里的社交活动,像在其他场所一样,确实没有多少可值得夸耀的。居住在我们周围的人一如既往,不理睬我们;那些举止文雅的外乡人自成一团,对外杜门谢客,这也是高尚文雅风度的本质所决定的;因此,我们所能接触和交往的人不可能是最上等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朗根施瓦勒巴赫的,因为我自幼爱到温泉疗养地来逗留,后来也是多次将我的活动场所安排到这样一些地方。这里的宁静、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在运动场上和公园里观看那些生得富贵又善于养身的人——这些都符合我内心最深处的愿望。不过,对我最有吸引力的,还是那些每天由一个训练有素的乐队为疗养地的客人演奏的音乐会。音乐使我感到陶醉,尽管我一直没有机会亲自学习演奏,但是这种神奇的艺术却在我身上找到了一个如痴如狂的爱好者。当时,我作为一个孩子简直就离不开那个美丽的亭子——穿着统一服装的乐队在一个长着一副吉卜赛人面孔的小个子男人指挥下演奏着各种杂曲和歌剧片断。在这个小巧玲珑的艺术亭的台阶上,我可以一蹲几个小时不动,身心随着动听而又有节奏起伏的乐曲而深深陶醉,同时又以一种关注的目光凝视着演奏者们运用各种乐器的动作。具体说来,是小提琴演奏使我着了迷,回到家里,即旅馆里,我找来两根木棒,一根短的和一根长一点的,尝试着一丝不差地模仿那位第一小提琴手的演奏姿势,逗得我自己和亲人们都笑起来。为奏出动听的曲调来,左手不停地颤动,轻柔地从一个握位上下滑动到另一个握位,演奏到艺术性很高的段落和乐章结尾时手指的频繁娴熟的动作,右手腕流畅而又灵活的拉琴弓的动作,脸颊紧贴在琴上,深沉而又专心致志的神情——这一切,我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特别是引起了父亲的最热烈的掌声。父亲由于泥浴的效果良好,所以情绪很好,于是把那位留着长头发的、几乎一句话都不讲的小个子指挥叫到一旁,同他商定演出下面这场喜剧。于是,花了很少的钱买来一把小提琴,在琴弓上仔细涂上凡士林油。尽管我的外表无需多修饰,但是还是从一个市场上弄来了一套配有绶带和金纽扣的漂亮的水兵服、长丝袜和明光锃亮的漆皮鞋。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来疗养的人在散步时,我穿着这套如此引人注目的衣服,站在那位小个子指挥的一侧靠近音乐亭的台边,用我那把蹩脚的小提琴和涂着凡士林油的琴弓代替从前用的两根棍子,参加了一首匈牙利舞曲的演奏。我可以说,我获得了圆满成功。

观众们,不论是高雅显贵的还是一般普通的,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聚集在亭子前。人们看到了一个神童。我的专心致志的神态,苍白的脸部不断变幻的表情,一缕遮住一只眼睛的头发,童稚的双手(双臂被两只上粗下细的衣服袖子包住了)——简而言之,我的整个动人和神奇的形态扣住了在场的人的心弦。当我用满弓在所有的弦上用力地拉完最后一下时,劈劈啪啪的掌声同高高低低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响彻整个疗养地。在那位小个子指挥把我的小提琴连同琴弓放到安全处后,有人把我从台上抱到平地上。赞许、恭维、亲吻一起向我涌来。一些贵族大人和夫人把我团团围住,抚摸着我的头发、面颊和双手,称我为神童和小天使。一位身穿紫罗兰色绸缎衣服、头上留着斑白大发卷的俄国侯爵夫人,把我的头抱在她那戴着戒指的双手之间,亲吻我的湿漉漉的前额。尔后,她又激动地从自己的颈上解下一个里拉琴[10]形状的、金光闪闪的钻石胸针,嘴里一边不停地讲着法语,一边把胸针别到我的胸前。这时,我的亲人也来了,父亲做了自我介绍后,请大家谅解我因年幼无知在演奏上表现出的弱点。人们把我带到点心小吃店,有三个桌子上的人都给我送来巧克力和奶油点心。至于那些出身高贵的、漂亮的和富有的孩子——泽本柯灵根伯爵的儿子,尽管我曾以恳求的目光看过他们多次,但是他们还是一直以冷漠的目光回敬我,这时他们却乖乖地请求我同他们一起玩槌球游戏。在我父母喝咖啡期间,我胸前戴着那个钻石别针,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他们的邀请。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之一,也许是最美好的一天。很多人都说,应该让我再表演一次,连疗养所的经理也抱着这种意图来找过我的父亲。可是,父亲却解释说,他上次只是破例地允许我去演出,再次公开登台表演同我家的社会地位是不相称的。我们在朗根施瓦勒巴赫温泉疗养地的逗留,也渐渐接近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