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史蒂文斯的公寓位于法本财团的高端住宅区,房间宽敞大气。本特利用赞许的目光四处打量。埃莉诺关好门,走过去打开灯,开始整理东西。

“我刚搬来。”她解释说,“一团乱。”

“摩尔在哪里?”

“这栋楼的某处吧,我猜。”

“我以为你和他住一起。”

“现在不了。”埃莉诺把半透明过滤器放下来,遮住了公寓的观景墙。夜空中寒星闪烁,星星点点地照亮了财团,现在它们渐渐黯淡下去。埃莉诺瞥了他一眼,有些尴尬,说道:“跟你说实话吧,我现在一个人住。”

“对不起。”本特利尴尬地说,“我不知道。”

埃莉诺耸耸肩笑了,目光炯炯,嘴唇微微颤抖,“乱得很,是吧?我和摩尔同居过,后来换了个技术研究人员,是摩尔的朋友,再后来是个计划委员会的。记得吧,我是个探心者。大多数非探心者都不会和探心者同居,然而我和军团又一向不对付。”

“但你现在已经不是了。”

“确实是。”她在房里漫步,双手插在口袋里,突然严肃起来,陷入了沉思。

“我觉得我浪费了自己的生命。在我还有心灵感应能力的时候,我什么也感受不到;这意味着我必须接受军团训练,或者被送到消除探头那儿。我签署了免参加劳工营的协议……我没有评级,这你知道吗?如果韦里克抛弃了我,我就完了。我没法回到军团,而且也没法通过测验。”她哀怨地看着本特利,“我现在单身一人,你对我的看法会不会不一样?”

“完全不会。”

“像现在这样风雨飘摇,我觉得真他娘的可笑。”她的手势僵硬,“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靠自己。这对我来说,是个可怕的磨难,泰德。我必须追随韦里克;他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到完全安全的男人,但为此我必须脱离我的家庭。”她悲伤地看着他,“我讨厌独自一人。我很害怕。”

“别怕。当他们是个屁!”

埃莉诺浑身发抖,“我做不到。那样你要怎么活下去?你必须依靠某个人,某个强大的人,某个可以照顾你的人。这是个寒冷的世界,这世界充满了绝望、怨恨和冰冷。你知道如果你放弃挣扎、随它去,会发生什么吗?”

“我知道。”他点点头,“他们会把这些人一批批打包送走,一次就送走几百万。”

“我想,我本该留在军团,但我讨厌军团。窥探、偷听,总是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你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体真正地活着。你只是集体有机的一部分。你没法真正去爱,也没法真正去恨。除了工作,你别无所有。甚至连工作都不是你的。你和其他八十个人、那些像威克曼一样的人共享这份工作。”

“你想独自生活,但你害怕。”本特利说。

“我想成为我自己!但并非想孤身一人。我讨厌早上醒来,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我讨厌回到空荡荡的公寓。一个人做饭,吃晚餐,为自己打扫卫生。到了晚上,自己打开灯,拉下窗帘,看电视。只能那么干坐着,胡思乱想。”

“你还年轻,你会习惯的。”

“我不会习惯的!”她突然激动了起来,“当然了,我比某些人做得好。”她撩了撩她那标志性的火红色头发,碧绿的双眼蒙上一层薄雾,显得璀璨而狡黠,“从十六岁起,我和很多男人同居过。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个了。我像遇到你一样遇到他们,要么通过工作,要么通过聚会,有时是通过朋友。我们同居一阵子,然后就吵架。总会出点问题,从来没持久过。”她颤抖起来,恐惧的神色又回来了,来势汹汹、戾气十足,“他们走了!他们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就走了,他们让我失望。或者说……是他们抛弃了我。”

“这种事时有发生。”本特利应道。他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几乎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人的。”埃莉诺急切地说,“我会的,不是吗?我才十九岁。作为一个十九岁的人,我做得算可以了吧?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韦里克可是我的保护人:我可以一直依靠他。”

本特利突然反应过来,“你是在邀请我和你同居吗?”

埃莉诺脸红了,“那,你愿意吗?”

他没有回答。

“怎么了?”她急切地问道,眼神悲伤又迫切。

“跟你没有关系。”本特利转过身背对她,走到半透明的观景墙旁。他把墙重设为透明,“财团到了晚上看起来很漂亮。”他说道,说话间目光忧郁地注视着外面,“但光看现在这样子,根本没法知道它实际上是什么样的。”

“忘了财团!”埃莉诺又调回了半透明模式,“和我没关系?那就是韦里克的原因。我知道,是里斯·韦里克。哦,我的天。那天你那么热切,你闯进办公室,紧紧地抓着你的公文包,仿佛那是你的贞操带。”她微微一笑,“你特别兴奋,像个终于到了天堂的基督徒。你等了那么久……你想要的太多。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总想看到你。”

“我想离开财团系统,我想要去更好的地方,去总部。”

“总部!”埃莉诺乐了,“那是什么?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以为总部是怎么组成的?”她急促地喘息,眼睛睁大,脉搏加快,“是真正的人。不是机构,也不是办公室。你怎么能忠诚于一个具体的东西?那里迎来送往,人员不断变换。你能保持忠诚吗?为什么要效忠它?效忠什么?都是你的执念!你想忠于一个词语,一个机构名字,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它不只是这些。”本特利说,“它不仅仅是办公室和办公桌,它还代表着其他东西。”

“代表什么?”

“它高于我们所有人,比任何人或任何群体都要重要。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代表我们所有人。”

“它谁也不是。你的朋友是一个特定的人,不是某种等级,也不是某种职业,对吧?你不会把4-7这个等级当作你的朋友,对吗?你睡了一个女人,那是个特定的女人,不是吗?宇宙中其他的一切都崩溃了……一切陷入不断变换、毫无章法、漫无目的的灰色混沌,你压根儿摸不着头脑。唯一确定的就是人;你的家人、朋友、情人、保护人。你可以触碰到他们,亲近他们……他们是有呼吸的生命,他们温暖而真实。汗水、肌肤、毛发、唾液、呼吸、躯体。味道、触感、气味、颜色。天哪!必须有一些你可以抓住的东西!除了人之外,还有什么?除了你的保护人之外,还可以依赖什么?”

“靠你自己。”

“里斯照顾我!他很强大。”

“他是你的父亲,”本特利说,“我讨厌父亲。”

“你这个精神病。你有毛病!”

“我知道,”本特利表示赞同,“我是有病。我看到的越多,病情就越严重。我病得太重了,以至于我觉得其他人都有病,我才是唯一健康的人。这很糟糕,不是吗?”

“是的。”埃莉诺喘着粗气回答。

“我想让一切在混乱中分崩离析。但我没必要亲力亲为;它本身就在崩溃。一切都单薄、空洞、混乱、游离。博弈游戏、彩票——都是些聪明孩子的玩具!效忠誓言把一切联系在一起。四处充斥着待价而沽的职位、冷嘲热讽、奢侈、贫穷以及冷漠……聒噪的电视持续不停地叫嚣。一个人去谋杀另一个人,每个人都拍手叫好,拭目以待。我们的信仰呢?我们还拥有些什么?聪明的罪犯效忠于强大的罪犯。我们朝塑料半身像起誓效忠。”

“半身像是个象征。它可不出售。这是个没法买卖的东西。”她的绿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你知道的,泰德。这就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我们之间的忠诚,保护人和仆役之间、男人和他的情妇之间的忠诚。”

“也许,”本特利慢慢地说,“一个人应该忠于理想。”

“什么理想?”

本特利的脑子拒绝给出答案。脑中的车轮、齿轮和杆子都卡住了。脑中不请自来地挤入了陌生且不可理喻的想法,整个大脑的运行机制都混乱了,令人难以忍受。这股洪流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我们剩下的只有这些,”他最后说,“我们的誓言,我们的忠诚。这是让一切不至于坍塌的黏合剂。可它有什么价值?作用有多大?其实没什么作用。我们站在这里时,整个系统仍旧正在崩溃。”

埃莉诺气急败坏道:“才没有!”

“摩尔忠于韦里克吗?”

“不,所以我才离开他。他效忠自己和他的理论,只效忠这些理论和他——赫伯特·摩尔。”她胸膛上的护身符随着她的身体剧烈起伏,“我讨厌这个!”

“是韦里克不忠诚。”本特利小心翼翼地说。他试图估量女孩的反应。她脸色苍白,神色黯然。“而非摩尔。不要怪他,他决心得到一切能得到的东西。其他人也一样,里斯·韦里克也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抛弃自己的誓言来换取更多的战利品、更多权力。这是登顶之争。他们都在努力往上爬——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当所有的底牌都翻出来,你会知道忠诚有多么微不足道。”

“韦里克永远不会违背誓言!他不会让依靠他的人失望!”

“他已经违背了。让我宣誓时,他就违背了道德准则。你是知道的,你当时把我弄糊涂了。我是真诚地宣誓就职。”

“哦,我的天。”埃莉诺疲倦地说,“你永远都忘不了,对吧?你觉得自己被当傻瓜糊弄了,所以你生气。”

“不止这些。别骗自己了。让我气愤的是这件事暴露出的糟糕又脆弱的社会结构。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的。我已经看清楚了,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一个由游戏、测验和暗杀组成的社会里,你还有什么好期待的?”

“不要责怪韦里克。挑战制度很久之前就建立起来了。那时瓶子系统和M博弈游戏规则都设置好并开始运作了。”

“但韦里克甚至不尊重M博弈游戏的规则。他想用佩里格策略来打败它。”

“会成功的,不是吗?”

“也许吧。”

“那么,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这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埃莉诺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来,把这些都忘了吧。你太杞人忧天了。摩尔说得太多,而你担心得太多。享受生活吧,明天是个大日子。”

她倒了一杯酒,也给本特利倒了一杯。他坐在沙发上闷闷地啜饮着酒。埃莉诺坐在他旁边。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中,女孩红色的头发闪耀着光泽。她将双腿蜷在身下,耳边铅灰色的印记已有些褪色,但还隐约能看见。她靠在本特利身上,闭着眼,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握着杯子。她轻声说:“我要你告诉我。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吗?”

本特利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会。”

埃莉诺叹了口气,“谢天谢地,我很高兴。”

本特利俯下身,把酒杯放在矮桌上,“我发过誓。我宣誓效忠韦里克。我别无选择,除非违背自己的誓言,临阵脱逃。”

“是的,你立下了誓言。”

“我从没违背过自己的誓言。几年前,我就受够了‘飞鸟-弦琴’,但我也没想逃走。我可以那么做;我愿意冒着被捕和被杀的风险。法律赋予了保护人决定逃跑仆役生死的权利,这我可以接受。然而我不认为可以违背誓言,不论是保护人还是仆役。”

“我以为你觉得这种结构摇摇欲坠了。”

“是的,但我不想加速它的崩溃。”

埃莉诺放下玻璃杯,将光滑裸露的双臂绕在他的脖子上“,你曾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做过些什么?你和很多女人同居过吗?”

“几个吧。”

“她们都什么样?”

本特利耸耸肩,“各种各样。”

“她们好吗?”

“我觉得还行。”

“最后一个是谁?”

本特利回想了一会儿。“几个月前,一个名叫茱莉的7-9级的女孩。”

埃莉诺的绿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跟我说说她是什么样的。”

“娇小,漂亮。”

“和我很像?”

“你的头发更好。”他摸了摸女孩柔软的火红色头发,“你的头发很好看,还有眼睛。”他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抱了很久,“你很好。”

女孩紧紧地攫住双乳间的护身符。“一切都将顺利。会有好运的,非常好的运气。”她起身吻他的嘴;他们耳鬓厮磨,她的脸温暖、紧致。接着,她躺了下去,深深地叹息一声,“会很顺利的。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共同努力。”

本特利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埃莉诺从他身上起来,点燃了一支烟。她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他,双臂交叉,下巴高昂,眼睛大睁,神情庄重。“你的未来不可限量,泰德。韦里克很看重你。昨晚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其实很害怕。但他喜欢。他尊重你;他觉得你挺有能耐。他是对的。你身上确实有一种独特而强大的东西。”她忧伤地继续道,“天!多希望我能探你的心。但能力消失了,真的消失了。”

“韦里克知道你放弃了这么多吗?”

“韦里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她的声音突然兴奋起来,“不过,说不定明天我们就回归原样了!一切都会回归正轨,回到你本来期待的那样。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想是的。”

埃莉诺放下烟,迅速靠过去吻他,“你真的会和我们在一起吗?你真的会帮助操控佩里格吗?”

本特利微微点头,“是。”

“那么一切都完美了。”她贪婪地注视着他的脸,朦胧中她的绿色眼睛因兴奋而炽热。她的呼吸急促而粗重,仿佛他的脸上散发着香甜,“这房间还好吗?够大吗?你要带的东西多吗?”

“不多。”本特利说。他似乎被某种枯燥而沉重的东西笼罩了,显得无精打采,“这挺好的。”

埃莉诺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从他身上滑下来,轻巧地擦了擦玻璃杯。她关上灯,高兴地靠在他身上。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她放在铜制烟灰缸里的烟头。女孩的头发和嘴唇似乎散发着如火焰般的深色光芒。她的ru头在暮光中显得微微发亮。过了一会儿,有一层光均匀地铺在埃莉诺的身体上,勾得本特利转过身面对她。

他们满脸餍足,慵懒地躺在皱巴巴的衣服中,身体沐浴在满溢的爱中。埃莉诺伸出光溜溜的胳膊去拿剩下的烟头。她把烟举到唇边,凑近本特利的脸,朝着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呼气——那性满足的气息异常甜美。

“泰德,”她低声说,“你有我就够了,不是吗?”她往上蹭了蹭,娇躯颤抖,“我知道我有点儿娇小……”

“你很好。”他含糊地说。

“你现在有没有更想和记忆中的谁在一起?”她没等到回答,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不是很擅长,对吧?”

“不,你太谦虚了。”他闷声说道,声音显得很空洞。他躺在她身上,一动不动,毫无生气,“正好。”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本特利说。他挣扎着站起来,没精打采地离开了她,“我只是累了,我想回去。”他的声音突然暴躁起来,“就像你说的,明天是个大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