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萨在战争期间被别人从我身边带走,战争结束之后,他又回到农场,很平静地住在这里。他的妻子叫玛丽亚莫,是一个又瘦又黑的女人,勤劳能干,负责为我家搬运柴禾。在我所有的仆人里,埃萨是脾气最温和的,从来没有和人起过争执。

但当他在外流浪的时候,很可能发生了一些事情,改变了他。有时我会担心,他可能会在我觉察不到的时候死在我面前,就像一棵被连根斩断的植物一样。

埃萨是我的厨师,但他其实不喜欢烹饪,他最想做的是园丁。在这个现实世界里,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花花草草。只是那时候我已经有一个园丁了,但是还缺厨师,所以就一直把他留在了厨房里。我答应过他,会让他去做园丁,但是一个月一个月地就那么拖延下去了。埃萨还曾一个人在河边筑了一小段河堤,打算给我一个惊喜。但因为是他一个人筑的,他的身体又没有那么强壮,所以这段河堤并不坚固,长雨季来之后,它就全部塌掉了。

埃萨有一个在基库尤保留区居住的弟弟,这个弟弟死后,给他留下一头黑色母牛。因为这头母牛,他平静的、默默无闻的生存状态第一次被打破了。从这一点很明显就能看出来,他已经被生活完全吞没,无力再承受生活中任何强烈的预兆,尤其是任何的幸福。他向我请了三天假,把那头牛带了回来。他回到农场后,我发现他非常烦恼,有点坐卧不安,就好像一个被冻得手脚麻木的人突然走进了一间温暖的屋子里,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所有的土著都是赌徒,埃萨也不例外。这头黑牛给他带来一种幻觉,让他觉得财富之神开始朝他微笑了。他对所有事情都产生了一种可怕的自信,甚至也有了远大的梦想。他觉得生活还是有盼头的,因此决定再娶一个妻子。他把这个计划告诉我的时候,都已经开始跟未来的岳父商谈了。那位老人住在内罗毕公路边上,妻子是个斯瓦希里女人。我劝他改变主意,我说:“你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妻子了,你的头发也变灰白了,所以根本用不着再娶一个。和我们一起好好住在农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埃萨并没有反驳我的建议,这个矮小的基库尤人直直地站在我面前,以他特有的含糊方式坚持着自己的决定。于是,没过多久,他就把新妻子法图玛带回了农场。

他一直期待这次新的婚姻能给自己带来好运。看来,他已经完全丧失判断力了。新娘年龄很小,但是脸色一直阴沉沉的,性格也颇为冷酷,穿着斯瓦希里女人常穿的衣服,和她母亲所属的民族一样行为不轨,更别提什么优雅。而且,她本人看起来也并不快乐。但埃萨的脸上常常挂着一副胜利的表情,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马上就要患全身麻痹的人才有的行为。而玛丽亚莫,他的第一任妻子,他的顺从的奴隶,则完全置身事外,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在一段时间里,埃萨可能感到很有成就,也很高兴,但那只是短暂的一段时间。很快,他在农场上的平静生活就因为新妻子而变得支离破碎。婚礼刚过完一个月,新娘就从农场逃跑了,她跑到内罗毕的土著军营里,和军人们住在了一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埃萨总是会请一天假去内罗毕,到了晚上,就会拉着这个黝黑的女孩一起回来,女孩一脸的不情愿。第一次去内罗毕的时候,埃萨非常自信和坚定,觉得他肯定能把她带回来,她难道不是自己合法的妻子吗?但到了后来,他再出发去寻找梦想和财富之神的微笑时,就变得迷茫而伤感。

我问他:“埃萨,你还要她回来干吗?让她走吧,她不想和你回来呀,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但埃萨心里并不想放她走。到了最后,他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期待,只是简单地想要留着这个女人代表的那笔钱。每次他慢腾腾上路时,仆人们都会嘲笑他,他们告诉我,那些土著士兵也在嘲笑他。但埃萨从来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看法,他也没有精力去管别人的看法了。他只是在一心一意地坚持着找回自己的财产,就像找回一头跑丢的母牛一样。

一天早晨,法图玛告诉我的仆人们,埃萨今天病了,所以没法来给我们做饭,明天就可以来了。到了下午,仆人们却跑来告诉我,法图玛不见了,埃萨吃了毒药,快死了。我走到屋外时,他们已经把埃萨连同他的床抬到了仆人屋舍中间的空地上。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活不了多久了。他吃了毒性相当于马钱子碱的土著毒药。在自己的草棚里,在他凶残的年轻妻子面前,他一定是非常痛苦的。这个女人一定是在确定自己已经处理了他之后才从农场离开的。他的身体偶尔还在痉挛,但已经变得僵硬,变得冰冷,就像尸体一样。他的脸完全变形,白色的泡沫混着鲜血,从他惨白发紫的嘴角流下来。法拉去了内罗毕,把车开走了,所以我没办法把他送到医院去,但我心里也不觉得此时有必要这么做了,他已经没救了。

死之前,埃萨一直盯着我看,看了好久,但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能认出来是我。他的眼睛黝黑,很像动物的眸子,里面闪现着某种意识,是他对这个国家的回忆,回忆当这个国家还像诺亚方舟的时候的样子,那也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样子。一个土著小男孩正在荒原上为他的父亲放牧,他的周围全是野兽。我握着他的手。这是一双人的手,也是一个功能强大、精巧无比的工具。这双手曾经持过枪,种过蔬菜和花朵,爱抚过女人。我还曾教过它们做蛋饼。埃萨会怎么看他自己的一生呢?是成功,还是失败?这很难说。他一直沿着自己那条错综复杂的人生小径慢慢地向前走,也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一直是一个性情温和的男人。

法拉回到农场后,开始着手准备埃萨的葬礼。因为埃萨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所以法拉大费周章,要按照全套的正统礼仪为埃萨下葬。我们从内罗毕请的伊斯兰阿訇要次日晚上才能到农场,所以埃萨的葬礼就在晚上举行。天空中闪烁的银河,送葬队伍里的防风灯,都在为他送行。他的坟墓选在森林里的一棵大树下,按照伊斯兰教的传统,四面都封上了墙。玛丽亚莫走上前,站在哀悼者中她应该站的位置上。在夜色里,她为埃萨放声恸哭。

法拉和我开了一个小会,商量应该怎么处置法图玛。最后,我们决定什么都不做。法拉很反对用法律手段惩罚女人。我这才知道,原来在伊斯兰的法律中,女人是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她的丈夫要为她的一切负责,如果她造成什么不幸的事情需要赔款,那也是由她丈夫来赔,就好比他的马给别人造成了损失,他必须为它做出赔偿一样。但如果这匹马把自己的主人甩出去,然后把他害死了呢?好吧,法拉点头同意,这样的意外真是让人难过。不过,法图玛怨恨自己的生活也是有理由的。现在,她可以按照她的意愿离开农场,去内罗毕的军营里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