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达地中海上空,我遇到低压云。我降至二十米。阵雨猛击座舱风挡,海面好似在喷烟吐雾。为了辨清周围和不撞上一根桅杆,我作了极大的努力。

我的机械师安德莱·普雷沃,给我点了几支烟。

“咖啡……”

他消失在飞机后舱,带了一个热水瓶回来。我喝了。我不时用手指弹油门杆,以便保持在二千一百转。我朝仪表盘扫了一眼:我的臣民安分守己,每根针都在正常的位置上。我向海探望,大雨下的海面烟雾腾腾,仿佛一只巨大的热水缸。假若我驾驶的是一架水上飞机,我将会惋惜海面太“虚”。但是我驾驶的是一架陆上飞机。不论虚与不虚,我没法降落。我也说不出所以然,这给我一种虚妄的安全感。海洋不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在这里发生故障与我无关,甚至不使我感到威胁,我的装备不是用于海上飞行的。

飞行了一小时三十分后,雨势小了。云层始终很低,但是亮光已经透过云层,像欢乐的笑容。我欣赏这种慢慢转晴的天气。我猜知在我头上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轻云。为了避开雷飑,我斜着飞,因为这里已出现了第一道云隙,没有必要在飑线中心穿越过去。

我不用看已预感到这道云隙,因为我一眼瞥见正对着我的海面上,有一长溜青烟,绿洲似的颜色又深又亮,很像南摩洛哥的大麦地;当我从塞内加尔横越三千公里沙漠后,看到这些大麦地总不由心头一阵激动。这时也是一样,我感觉进入了一个可以居住的地区,心情轻松愉快。我转身向普雷沃说:

“过了,这下子好啦!”

“对,这下子好啦!”

突尼斯。上油的时候,我签了几张表格。但是,在我离开办公室时,听到“扑通”好像物件跌入水里的音响。这是一种闷哑的音响,没有回声。我立刻记起以前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这是汽车库的爆炸声。那个嘶哑的咳嗽声中死了两个人。我转身朝着沿跑道的公路看去:半空中灰尘微扬,两辆快速行驶的汽车相撞,霎时间一动不动,像陷进了冰堆。有人往车辆奔去,有人朝我们跑来:

“打电话……叫个医生……头……”

我感到一阵揪心。命运之神在宁静的薄暮时刻又完成了一次袭击。毁了一个美人,一个聪明的头脑,还是一个生命……海盗就是这样在沙漠中蹑行,没有人听到他们在沙地上有弹性的脚步声。在营地上一时流传着劫掠的谣闻。过后一切又隐没在金黄色的寂静中。同样的和平,同样的寂静……我身边一个人说脑壳破裂了。我一点也不想打听这个毫无生气、鲜血淋漓的前额。我转身避开公路,走上我的飞机。但是我心中仍感到一种威胁。这个声音我不一会儿又听出来了。当我以时速二百七十公里擦过黑色高原时,听出这个同样嘶哑的咳嗽声,命运之神的这声“吭”将在约会的地点等着我。

往班加西飞吧。

2

飞吧。白天还有两个小时。当我抵达的黎波里塔尼亚时,我已经摘下了墨镜。沙漠上金光闪闪,上帝,这个星球是多么荒凉!又一次,在我眼中,只是种种幸运的巧合,才产生了河流、树荫和人的居住地。岩石、沙碛占了多大的部分!

但是这一切都与我漠不相关,我生活在腾云驾雾中。我感到黑夜在向我逼近,人像关在庙堂里。人关在中间,陷入孤立无助的沉思,接触到基本礼仪的秘密。这个世俗的天地已经退居一旁,即将消失了。全部景物还闪映着一片金光,但是某些东西已经开始挥发了。我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时刻更珍贵。那些对飞行怀有难言的依恋之情的人,是非常理解我的。

我渐渐放弃了太阳。放弃了发生故障时可以接待我的金色广袤土地……放弃了可以指引我道路的标志。放弃了可以让我避免触礁的横空兀立的山影。我进入了黑夜。凌空飞翔。身边仅有的是那些星星……

这个世界是慢慢死去的。日光逐渐黯淡。土地与天空逐渐混沌不清。这块土地往上升腾,蒸气似的弥漫飘浮。最初出现的星辰像在绿水中一般闪烁不定。要等好久才会变成光芒明亮的钻石。我还要等好久才能看到流星悄然无声的行迹。有几次夜色深沉,我眼见那么多的星火划过夜空,以为在星群中掀起了大风。

普雷沃试了试固定灯和急救灯。我们在灯泡外罩上红纸。

“再加一层……”

他又加上一层,按一下开关。光线还是太亮。如在照相馆里,光线太亮会把外部世界苍白的形象遮住。有时在夜里,万物都蒙上了薄薄的白絮,光线又会把它摧毁。已是一片这样的黑夜。但是这还不是真正的人生。一钩新月还悬在空中。普雷沃又钻进后舱,带了一客三明治回来。我嚼着一串葡萄。我不饿。不饿也不渴。我也不感觉疲劳,好像还可以这样驾驶十年。

月亮死了。

班加西在黑夜中响了起来。班加西安卧在如此深邃的黑暗中,周围看不到一点光晕。我抵达上空时看到了这个城市。我在寻找机场,这时候红色的跑道灯亮了。灯光勾勒出一块黑色的梯形。我盘旋而飞。一只探照灯翘首仰望,灯光像火柱似的直冲天空,旋转一下,在机场上铺出一条金色道路。我仍在盘旋,要仔细认清障碍。这个中途站的照明设备非常出色。我减低速度,开始往黑色的水池里钻。

我着陆时,当地时间二十三点。我向探照灯滚过去。彬彬有礼的官员和士兵,从暗影中进入探照灯强烈的光照内忽隐忽现。他们收了我的证件,开始给我上油。按规定我停留二十分钟。

“盘旋一圈,再在我们上空飞过,否则我们不知道起飞是否顺利结束。”

飞吧。

我在这条金色道路上,朝着一无障碍的豁口滚过去。我驾驶的是西摩型飞机,还没有滚到跑道尽头,庞大的机身已凌空而起。探照灯尾随着我,使我难于盘旋。后来,灯抛开了我,他们猜到灯光迷乱了我的眼睛。我垂直转弯,这时探照灯又打在我的脸上,但是仅仅一掠而过,把金色长笛指向别处。这些照应叫我感到莫大的礼遇。现在我朝着沙漠盘旋而去。

巴黎、突尼斯、班加西的气象员都向我报告说,顺风时速三十到四十公里。我打算飞行时速三百公里。我对准联结亚历山大港和开罗的直线中心点飞去。这样可以避开海岸上的禁区,尽管会遭遇到难以预料的漂移,我还是可以在右边或左边得到某个城市的灯光指引,或者更笼统地说,得到尼罗河河谷区的灯光指引。假若风速不变,我将航行三小时二十分钟。假若风力减弱,三小时四十五分钟。于是我开始鲸吞一千零五十公里的大沙漠。

月亮不见了。星光以外,云雾弥漫。我将看不到一点火光,将找不到一个标志,在到达尼罗河以前也将收不到人的一个信号,因为无线电已经中断了。除了我的罗盘和斯贝雷陀螺仪以外,我也别想观察到任何其他东西。我对一切不感兴趣,除了那根细细的荧光针在朦胧的仪表盘上缓慢的呼吸。当普雷沃走开时,我轻轻地校正重心的位移。我爬升到两千米上空,根据收到的信号,在那个高度上刮的是顺风。每次飞上一大段路,我把灯扭亮,观察发动机的刻度盘,因为这些仪表盘并不都是夜光的;但是大部分时间我沉浸在黑暗中,跟我的渺小的星座为伍;这些小星座与窗外的星座放出同样的矿物质光泽,同样不可磨灭,同样神秘莫测,也讲同样的语言。我也好比天文学家,在阅读一本天体力学的书籍。我也觉得自己勤奋和专心致志。外部世界是漆黑一团。那边普雷沃熬了一阵后睡着了。我更可享受我的孤独。周围是发动机柔和的嗡嗡声,眼前的仪表盘上则出现这些安静的星星。

我可是在沉思。我们照不到一点月光,也用不上无线电。在投身扑入尼罗河的光网以前,我们跟地球之间没有丝毫的联系。我们远离一切,全靠我们的发动机悬浮于这片云雾中而不致坠落。我们在横越童话中的黑色大峡谷,考验大峡谷。在这里孤立无援。在这里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全凭上帝的安排了。

从电报室的缝隙中泄出一道光。我唤醒普雷沃去把光熄灭。普雷沃在黑影中像头熊似的翻身,伸伸懒腰,走到前面。他专心地用手绢和黑纸不知怎么一凑,我的那道光消失了。那道光把整个世界划了一道裂口。它跟苍白飘忽的荧光针的光色不同。这是夜总会的灯光,不是星星的光芒。尤其它迷惑我的眼睛,也把其他的光抹去了。

飞行了三个小时。一道光从我的右翼射来,显得很强烈。我望了一眼。在此以前翼尖上的那个小灯一直看不见,这时挂上了长长的一道光线。这道光闪烁不定,一会儿隐一会儿现,因为这时候我飞进了一堆乌云里。是这堆乌云把我的灯光折射过来的。附近若有我的标志,我宁愿有一个清朗的天空。机翼在光晕下发亮。光线透入云堆,照住了不动,发亮后,在那里形成一团玫瑰色的花束。激烈的涡流把我摇晃不停。我在一堆厚度不明的积云的风口中飞行。我爬升至二千五百米,还是没有钻出云堆。我又降至二千米。那团花束依然如故,岿然不动,愈来愈明亮。好。行。得啦。我不去理会它了。等我钻出云堆时再说吧。但是我可不喜欢这种黑店里透露出来的灯光。

我在计算:“我在这里颠簸折腾,这还是正常的,因为尽管天空清朗和纬度高,我一路上都遇到了涡流。风一刻也没有停息过。我的时速应该超过了三百公里。”总之,我没有掌握一点确切的情况,飞出云堆后再设法定位吧。

我还是飞出了云堆。花束突然无影无踪。花束消失使我觉得事情不妙。我朝前方凝视,若能窥见什么的话,我就窥见一线狭窄的天空和劈面一道积云的屏障。花束又滚成一团。

我再也不可能摆脱这堆粘胶,就是摆脱也只能是几秒钟时间。经过三小时三十分钟的飞行,这堆云开始令我不安,因为我若按照我想象的速度在飞,我正在接近尼罗河。只要稍为有点运气,我穿过几条空中走廊后就可以望见尼罗河了,而且空中走廊为数也是不多的。我还不敢往下滑,万一没有飞得我想的那样快,就还有几块高地要飞越。

我在这以前没有感到丝毫不安,只是怕耽误了时间。但是我在清醒时确定了一个限度:飞行四小时十五分。超过这个时间,即使无风——无风实际是不可能的——我也越过了尼罗河河谷。

当我到达乌云边缘,花束中火星四迸,愈来愈急速,然后一下子熄灭了。我可不喜欢跟黑夜的魔鬼进行这种密码通讯。

有一颗绿色的星出现在我面前,像一座灯塔似的光芒四射。这是一颗星还是一座灯塔?我也不喜欢这种超自然的光,这颗报喜的星辰,这种包藏祸心的邀请。

普雷沃醒来了,把光打在发动机刻度盘上。我把他连同他的灯光一起推开。我刚飞入这两堆云之间的缝隙,要利用这个机会瞧一瞧下界。普雷沃又去睡了。

然而没有什么可瞧的。

飞行四小时零五分。普雷沃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应该到开罗了……”

“我想也是……”

“这是一颗星还是一座灯塔?”

我稍稍减低了发动机的转速,无疑是这个把普雷沃闹醒的。他对飞行噪音的任何变化都很敏感。我开始缓慢下降,想钻到云堆底下。

我刚才查了查航空图。不管怎样,我到达过零度标高,因而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依然下降,向正北方向盘旋。这样,我的窗前会出现城市的灯光。我可能已经超越城市,那灯光就会出现在我的左翼。此刻我飞在积云下面。但是我沿着另一堆乌云,它降到我左翼底下。为了不致坠入它的罗网,我盘旋一下,朝着正北偏东方向飞去。

这堆乌云无疑更加下沉了,把我的视线完全切断。我不敢再往下滑。我的高度计达到四百度标高,但是我不知道这时的气压。普雷沃弯下腰。我向他叫道:“我要一直往海面滑;为了不跟地面相撞,最终也是要落到海里去的……”

然而也没有东西可以证明我还没有漂移到海面上空。这堆云下面的黑暗实在无法穿透。我紧贴在窗前。我试图看到飞机下有些什么。我试图发现灯光、信号。我是一个在灰堆中扒拉的人。我是一个努力在炉底寻觅生命的余烬的人。

“有个水上航标!”

我们同时看到了这个时隐时现的陷阱!真是疯了!这个幽灵似的航标,这个黑夜的创造物,究竟在哪儿啊?因为正在这同一秒钟,普雷沃和我俯身要在我们机翼下三百米处找回这个航标时,突然……

“啊!”

我相信我没有说别的话。我相信我也没有别的感觉,除了感到一声惊人的崩裂,把我们地球的基座也撼动了。我们以每小时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撞上了地面。

我相信接着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我不等待什么,除了爆炸引起的紫红色的巨星,把我们烧得彼此不分。普雷沃和我都不感到丝毫激动。我内心只是在无尽地等待,等待这颗星发出光芒,也在那一秒钟内我们在星的光芒中昏过去。但是没有紫红色的星。只是一阵地震,毁坏了我们的机舱,打落了机舱的窗子,把机壳板抛到百公尺以外,使我们的五脏六腑充满了隆隆的响声。飞机像从远处扔过来插在硬木上的一把小刀,颤动不已。我们被这场怒火搅作一团。一秒钟、两秒钟……飞机始终在哆嗦,我怀着恶魔般的迫切心情等着,恨不得飞机内在的能量使它像炸弹似的爆炸开来。但是地心的震颤延续不断,却没有引起最终的喷发。但是我对这种无形的功一无所知。我不理解这次地震,我不理解这场怒火,也不理解这种无穷无尽的等待……五秒钟、十秒钟……突然,我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记撞击,把我们的香烟抛出窗外,把右机翼震得粉碎,然后一切停止了。一切,除了令人心寒的静止不动以外。我向普雷沃叫道:

“快跳!”

他也在同时叫了起来:

“火!”

我们已经翻出空洞洞的窗口,滚在二十米远的地方站起来。我对普雷沃说:

“没有伤着吧?”

他回答我说:

“没有伤着!”

但是他在抚摸膝盖。

我对他说:

“你拍拍,动动,然后再跟我发誓说,你没有伤着什么……”

他回答说:

“没什么,这是灭火机……”

而我在想,他马上会滚倒在地上,从头到肚脐裂成两爿,但是他两眼愣愣的又对我说了一遍:

“这是灭火机!”

而我在想,他疯了,他要乱蹦乱跳了……

但是,看到已没有着火的危险,他的眼睛终于从飞机上移开,对我望着,又说:

“没什么,这是灭火机,把我的膝盖擦伤了。”

3

令人费解的是我们居然活了下来。我手里提着电气灯,沿着飞机留在地面上的痕迹回溯。在离飞机撞击点二百五十米的地方,已经发现卷曲的金属架和钢板,在飞机滑过的道路上黄沙四溅。后来天破晓后,我们才看清一块荒芜的高原顶上有一条平缓的斜坡,我们差不多以切入的角度猛撞在上面。沙地上撞出一个深坑,用犁犁过的一样。飞机没有仰翻,却像一条怀着怒火的蟒蛇,胸腹贴地,尾巴直晃,以每小时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向前滑过去。我们无疑亏得这些黑色的圆卵石才保全了生命。这些石子在沙地上自由滚动,这次作了我们的滚珠台架。

为了避免短路引起以后燃烧,普雷沃把蓄电池拆了下来。我靠在发动机上思考:我飞行了四小时十五分钟,在高空中遇到的风速可能是每小时五十公里,我确实感到颠簸。但是,要是在这些预报后风有所变化,那我就完全不知道它吹的是什么方向。我估计自己落在每边有四百公里的正方形地带。

普雷沃走来坐在旁边,跟我说:

“能活下来真是意外……”

我没有回答他,一点也不感到高兴。我脑海中已浮起那么一种想法,并有点儿叫我焦躁不安。

我请普雷沃把他的灯点亮作为标志。我手里拿了我的电气灯往前直走。我仔细观察地面,缓步向前,绕了一个圈子,换了几次方向。我一直搜索地面,好像在寻找一枚遗落的戒指。不久前我也是这样在寻找火光。我一直在黑暗中向前走着,弯身对着我手拎的一团白光。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我慢慢沿着原路朝飞机走去。我坐在机舱旁边,又沉思起来。我在搜寻希望的根据,然而没有找到。我在搜寻生命提供的信号,然而生命不给我提供信号。

“普雷沃,我连一根草都没有看到……”

普雷沃不言不语,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我的意思。当天空破晓,幕布拉开时,我们再谈这件事吧。我只是觉得疲惫不堪,我想:“落在离周围四百公里的沙漠中……”突然我跳了起来:

“水!”

汽油箱和滑润油箱都砸破了。我们的水箱也破了。沙把一切都吸干了。我们在一只打成碎片的热水瓶底找到半升咖啡,在另一只瓶底找到四分之一升葡萄酒。我们把这些饮料过滤,又掺在一起。我们又找到一些葡萄和一只桔子。但是我计算:“在沙漠里,在阳光下,走上五个小时,这些就完了……”

我们躺在机舱内等待天明。我伸直身子,要睡了,一边陷入睡乡,一边总结我们的冒险经历: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我们的饮料还不到一升。如果我们大致处在一根直线上,他们要八天才能找到我们,我们不可能有更好的指望,但是这已经太晚了。假使我们已经向横侧漂移,要六个月才能找到我们。不应该对飞机抱着希望,因为他们要在三千公里的地带上寻找我们哩。

“啊!可惜……”普雷沃对我说。

“可惜什么?”

“本来可以一下子了结的!……”

但是不应该这么早就甘认失败。普雷沃和我振作一下。不管如何渺茫,还是不应该失去从空中获得神灵救助的机会,也不应该留在原地不动,可能错过附近的绿洲。我们今天走一个白天,然后回到飞机旁边。出发之前,在沙地上用大写字体写上我们的计划。

于是我蜷作一团,准备一直睡到天亮。我很幸运居然还能睡着。疲劳使我觉得四周围着许多人。我不是孤零零的在沙漠里,迷迷糊糊中充满了声音、回忆和嘁嘁喳喳的知心话。我还不曾感到口渴,心境很佳,信步就走入了睡乡。在梦幻前,现实也要退避。

啊!天破晓时,事情又是多么不同!

4

我深深爱上了撒哈拉。我曾经在抵抗区度过几个夜晚。我曾经在这片莽莽黄沙中醒来,大风吹过的地方像海面留下一道道波纹。我曾经在沙漠中卧在机翼下等待营救。但是那时的事情不一样。

我们步行在起伏不平的丘陵的斜坡上。地下是沙子,表面盖了密密一层发亮的黑砾石。可以说是金属的鳞片,我们四周所有的隆丘都像盔甲似的闪闪发光。我们落在一个矿物世界。我们陷进一个钢铁田野。

越过第一座山头,远处又出现一座相似的山头,又乌又亮。我们走路时,脚底擦着地面,为了留下一根导线,以便等会儿走回来。我们面对着太阳前进。朝正东方向走是违反任何逻辑的,因为气象预报、飞行时间这一切都叫我相信,我已越过了尼罗河。但是我曾经朝西方作过一次短暂的尝试,我感觉不舒服,自己也说不出原因。我于是把西方留到第二天再说。我一时也把北方抛在脑后,虽则北方的路倒是通向海洋的。三天后,我们已经处于半谵妄状态,正式决定舍弃我们的飞机,往前一直走到跌倒为止,我们走的仍然是朝东的方向。说得更确切些,是正北偏东方向。这既违反情理,也毫无希望。后来得救后,我们发现走哪一个方向都没法使我们回去;若往北走,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也决然到达不了海边的。不管表面看来多么荒诞不经,今天我还是觉得,既然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取舍的依据,我选择了这个方向,唯一的理由是我那时在安第斯山到处搜寻我的朋友吉约梅时,也是这个方向救了他。对我来说,东方隐隐约约地变成了生命的方向。

经过五小时的步行后,景物变了。有一条流沙河好像涌向一条峡谷,我们就走上了谷底这条路。我们大踏步走着,我们应该尽量走得远一点,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现的话,还要在天黑以前回去。突然我停了下来:

“普雷沃。”

“什么?”

“脚印……”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忘记在身后留下一条踪迹?要是找不到自己的踪迹,那就是死亡。

我们转身回头,但是向着偏右方走去,相当一段路后,又朝原来的方向斜插过去,这样就可以交叉穿过我们留下踪迹的地方。

接上这条线后,我们又出发了。气温升高了;随着气温升高,出现了海市蜃楼。但是这仅仅是些最初的海市蜃楼。一些大湖形成了,当我们往前走,大湖又消失了。我们决定越过沙谷,爬上最高的沙丘,可以环顾四方。我们已经走了六个小时。跨着大步走的,总该有三十五公里吧。我们登上了这个黑色圆丘的顶点,在一片静默中坐了下来。我们的沙谷静卧脚下,通向一块没有石头的沙漠。沙面上白光亮得耀眼。目光能及的远处空无一物。但是在地平线上,由于光线的折射,已经造成更加眼花缭乱的海市蜃楼。城堡、尖塔、线条笔直的几何图形。我也观察到一条黑影,宛若一片农田,但是上面压着最后一堆乌云;这些云都是白天消散,傍晚又会复现的。这只是积云的影子。

再往前走是没有意义的,这种企图不会得到效果。应该回到我们的飞机旁边,这个红白相间的航标可能会被我们的同志认出来。虽然我对这类搜寻不抱希望,看来这还是唯一得救的机会。尤其那里还留着我们最后几滴饮料,我们早就应该把它喝下去了。为了活下去也应该回到那里。我们是勒在铁箍儿里的俘虏,这个铁箍儿就是我们短促的耐渴力。

但是半途而废也是不容易的,因为很可能现在走的正是生命之路!在这些海市蜃楼的背后,地平线上可能布满了真正的城市,淡水河和草原。我知道回头走是对的,但是当真狠心步步不前时,我可是有一种往下沉的感觉。

我们躺在飞机旁。我们走了六十多公里。我们喝完了我们的饮料。在东方一无所获,也没有一位同志在这块领土上空飞过。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呢?已经那么渴……

我们在七零八落的机翼上抽出几块残片,堆得高高的。准备了汽油和镁板,镁板可以反射出强烈的白光。等到深夜才点起我们的大火……但是人又在哪儿呢?

现在火焰蹿上来了。我们虔诚地望着我们的明灯在沙漠中升起。望着我们静默辉煌的信号把夜空照得通亮。我想,如果说信号带走一个已够凄楚的呼唤,但也寄托一片深情。我们要求喝水,但是也要求与人取得联系。但愿在黑夜中升起另一团火光,只有人才支配着火,让他们来回答我们啊!

我又看到妻子的眼睛。除了她的眼睛,我没看见别的。这双眼睛在询问。我还看到所有可能对我表示关心的人的眼睛。这些眼睛也在询问。这一双双眼睛都在责备我默不出声。我回答!我回答!我竭尽全力回答,我已不可能在黑夜中燃起更加熊熊的烈火啦!

我已经尽了我的力量。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力量,因为走了六十公里几乎没有喝水。现在我们也不会再喝了。如果我们不能久等,难道是我们的过错吗?我们留在这里,那么老老实实地在吮吸我们的水壶。但是从我把水壶底吸干的那一秒钟起,有一只时钟开始摆动了。从我把最后一滴水咽下肚去的那一秒钟起,我开始走下坡路了。如果时间像河流似的把我冲走,我又能怎么样呢?普雷沃哭了。我拍拍他的肩膀。我安慰他说:

“要完的话,那就完吧……”

他回答我说:

“要是你以为我为自己在哭……”

唉!不错,这件事的迹象我早已看在眼里了。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我明天,要不就是后天就会知道,肯定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我对苦刑只是半信半疑。我对此也曾经作过一番深思。有一天我关在一个机舱里脱不出身,以为要溺死在水里了,我并不感到极大的痛苦。有几次,我以为自己要砸破脑袋,这在我看来也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在这里我也不会过于悲恸。明天,我将从中了解到更加新奇的事情。尽管我生了那堆大火,我是否已经放弃让人们听到我的呼声,只有上帝知道了!……

“要是你以为我为自己在哭……”是的,是的,这才是难以忍受的。我每次看到这些期待的眼睛,像受到火炙一样。我奋然而起,勇往直前地奔去。那边有人在呼救,有人在沉下去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角色颠倒。但是我一直在想,事情的确是这样的。可是我需要普雷沃才能完全肯定我的想法。人们在我们耳边喋喋不休的这种临终前的悲痛,普雷沃也绝不会感到。但是有些东西是他支持不了的,在我也是一样。

啊!睡着在我真是求之不得,不管睡过今夜,还是睡上几个世纪。要是我睡熟了,我不会有所区别。接着,多么安宁啊!但是,这些即将在那边响起的哭声,这些失望的浓焰……那种景象教我无法自主。我不能对着这些遇难的船只袖手旁观,一秒钟的沉默,就会杀害我所爱的人的一点生命。怒火在我心中燃烧:为什么这些锁链要束缚我不能及时去搭救那些沉下去的人呢?为什么我们的烈火不能把我们的喊声传到世界尽头呢?别着急!……我们来啦!……我们来啦!……我们是营救者!

镁板烧完了,我们的火发红了,只剩下一堆炭火,我们弯着腰在火堆上取暖。我们冲天的烽火灭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受到了推动呢?唉,我很清楚,什么都没有受到推动。这是一声没能上达天国的祈祷。

好吧,我就要睡着了。

5

黎明时,我们用布抹机翼,收集了浅浅一杯掺有油漆和机油的露水,气味令人恶心,我们还是把它喝了下去。谈不上别的,总算润了润嘴唇。这顿盛宴以后,普雷沃对我说:

“幸而还有那把手枪。”

我猛地变得气势汹汹,怀着邪恶的敌意转过身去对着他。在这个时刻,我最痛恨的莫过于感情的流露。我有一种迫切的需要,认为一切都是无所谓的。生是无所谓的。活着是无所谓的。死于干渴也是无所谓的。

我斜眼打量着普雷沃,若有必要准备把他痛殴一顿,教他不要多嘴。但是普雷沃对我说这话时镇静自若。他在谈论一个卫生问题。他提到这件事,就像对我在说:“应该把我们的手洗洗干净。”那是我们一致同意的。昨天我看到那只皮壳子已经在转念头了。我的想法合情合理,一点也不凄怆。只有人情那一条是凄怆的。还有我们没能使我们负有责任的人安心。手枪却不是这样。

他们不会总是找我们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可能总是在其他地方找我们。可能在阿拉伯沙漠。明天以前是不可能听到任何飞机声的,而那时我们已经放弃了我们的飞机。这种仅有一回的飞渡,又在那么辽阔的天空,我们对之不会动心。我们是混杂在沙漠里千万颗黑点中的两颗黑点,不要妄想会被人认出来。人们以后说到我在此受苦刑的想法,没有一个会符合事实的。我不会受任何苦刑。在我们眼中,营救者飞翔在另一个宇宙里。

要在三千公里沙漠中找到一架情况不明的飞机,需要搜寻十五天,因为可能要从的黎波里塔尼亚搜至波斯湾。可是在今天,我还抱着这个渺茫的希望,既然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盼的了。我改变了战术,决定一个人去探索。普雷沃准备了火种,有人访问时点起来,但是我们不会有客人来的。

我于是走了,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有走回来的气力。我所知道的利比亚沙漠的情况,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撒哈拉的湿度是百分之四十,而这里降至百分之十八。生命像蒸气似的挥发。据贝杜因人[12]、旅客、殖民地军官的报导,可以坚持十九个小时不喝水,二十小时后眼冒金星,最后阶段开始了,渴魔的步伐赛过迅雷疾电。

但是,这阵东北风,这阵使我们受骗的怪风,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把我们困在这个高原上,现在却让我们苟延残喘。但是,在眼睛冒出金星以前,它准许我们有多少时间的宽限期呢?

我于是走了,仿佛登上小船漂洋过海。

可是,在晨光下,四周景色似乎不那么凄惨。我先是两手插在裤袋里,像个流浪汉似的往前走去。昨天傍晚,我们在几个神秘的洞穴前张了几个罗网;我心中的那个偷猎者醒了。我首先去查看那些陷阱,里面是空的。

血喝不成了。说实在的,我也没存那个心。

我并不十分失望,但却感到莫大的好奇。那些动物在沙漠里靠什么活下来的?毫无疑问,这是些犬耳狐,或称为沙狐,个儿如兔子那么大,长着两只大耳朵的小食肉兽。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循着其中一条踪迹找去。足迹把我引到一条狭窄的沙谷旁边,在这里所有的足迹清晰可辨。我欣赏那三趾外伸,棕榈叶形状的美丽足印。我想象我的朋友在黎明时颠足轻跑,舔石头上的露水。这里足迹稀疏了,我的沙狐奔跑起来。这里有一个伴侣来找它了,它们俩齐头并进。我就这样,怀着奇怪的兴奋心情参加这次清晨的散步。我喜欢这些生命的迹象。我也有点忘了自己的口还渴着……

终于,我走到了我的沙狐的食品柜。每隔一百米,沙面上冒出一种又细又硬的灌木,形状若汤盆,枝条上长满金色的小蜗牛。沙狐在天亮时到这里取食。我无意中闯见了自然界的一大奥秘。

我的沙狐并不在每棵灌木前停留。有的枝条上尽管长满了蜗牛,它还是不屑一顾。有的枝条它在旁边绕上一圈,显然非常小心翼翼。有的它光顾一下,但并不损坏,啄了两三个蜗牛后便去另找一个酒家。

难道是为了更长久地享受清晨散步的乐趣,才存心不一下子吃得饱饱的吗?我不这样认为。沙狐的作法密切配合一种必要的策略。要是遇见第一棵灌木,就拿树上的产物来饱餐一顿,两三次后,枝条上的蜗牛就会吃得精光。这样,一棵灌木接着一棵灌木,就会破坏蜗牛的繁殖。但是沙狐知道克制自己,不去妨害蜗牛的生长。不但一顿只吃百来个这种棕色的丛生物,而且从来不在同一根枝条上啄食相邻的两只蜗牛。这样做说明沙狐是理解这种危险的。如果它不顾后果的吃饱为止,蜗牛就会绝种。如果不存在蜗牛,也不存在沙狐。

足迹又把我引向洞穴。沙狐在里面,肯定在屏息倾听,我隆隆的脚步声叫它心惊胆战。我对它说:“我的小狐狸,我是没救啦,但是奇怪的是我并不因此而对你的生活习性失去兴趣……”

我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看来人能适应一切环境。一个人可能在三十年后死去,想到这一点并不败坏他的兴致。三十年,三天……这是从哪个前景来考虑的问题。

但是,某些情景还是应该忘记……

现在我继续走我的路,而随着疲劳,内心某些东西起了变化。海市蜃楼就是不存在,我也会创造的……

“喂!”

我举起胳臂高呼,但是那个打手势的人只是一块乌黑的岩石。沙漠中的一切都已蠢蠢而动。我要唤醒那个熟睡的贝杜因人,而他变成了一根黑色树干。树干?树干的出现叫我大为惊异,我弯下身去。我要捡起一根折断的树枝,它却是大理石做的!我又仰起身子,环顾四周;看到其他的黑色大理石。洪水前的森林留下它的断枝残躯狼藉满地。十万年前它遭到一次创世纪的风暴,像教堂似的崩坍了。这些庞大的躯干,经过一世纪又一世纪的滚动,直至我来到的那一天,磨得钢块一样光溜溜的,石化晶化以后,带着墨汁的颜色。我辨认树枝的突结,察看生命的扭曲,计算树干的年轮。这座森林,那时鸟声啾啾,受到上天的诅咒后,变成了一堆碱土。我感到这样的景物对我充满了敌意。这些凛凛然的遗物要比那些铁甲似的丘陵更为险恶,与我格格不入。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在这一堆不会枯烂的石头中间干什么呢?我这个不堪一击,不久便会腐朽的肉身,到这个千古长存的地方干什么呢?

从昨天以来,我走了差不多八十公里。肯定是口渴才引起这样的晕眩。要不然就是太阳。阳光照耀着这些树干,涂了油似的发亮。阳光照耀着这块触目皆是的地壳。这里没有沙子,没有狐狸。只是一块硕大无朋的铁砧板。我走在这块铁砧板上,觉得太阳在我脑袋里当当响。啊!那边……

“喂!喂!”

“那边什么都没有,不要激动,这是精神错乱。”

我对自己这么说,因为我需要向我的理智呼吁。要我拒不承认眼前看到的东西有多么困难。要我不奔向这个络绎前进的骆驼队怎么行呢……那边……你看!

“傻瓜,你也知道,这是你自己创造的……”

“那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除了离我二十公里外山岗上的那个十字架。这是个十字架,还是个灯塔……

但是这不是去大海的方向。那么这是个十字架。我整夜研究了地图。我的工作是徒劳无益的,既然我对自己的位置也不清楚。但是我还是弯下腰把所有表示有人迹的标志看了一遍。在某个地方,我发现一个小圈,上面画有一个类似的十字架。我查了查图例,上面写道:“宗教建筑”。在十字架旁边,我看到一个黑点,我又查了查图例,上面写道:“自流井”。我心头猛的一震,高声念道:“自流井……自流井……自流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宝藏,与这口自流井相比又值得了什么呢?再远一点我又看到两个白圈。我看图例:“间歇井”。这就不那么激动人心了。然后周围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我的宗教建筑在这里啦!教士已经在山岗上竖起了十字架,召唤沉船的人!我只要向那个十字架走去。我只要向那些多米尼克修士[13]奔去……

“但是在利比亚只有科普特修道院[14]。”

“……朝这些勤勉的多米尼克修士奔去。他们有一个漂亮,空气流畅,铺红色方砖的厨房,在院子里,还有一个奇妙的长锈的水泵。在长锈的水泵底下,在长锈的水泵底下,你猜也猜着了……在长锈的水泵底下,就是那口自流井!啊!当我去敲门,当我去拉那口大钟的缆绳,那里就要欢庆一番啦……”

“傻瓜,你描述的是普罗旺斯的房子,那里面是没有钟的。”

“……我就是要去拉那口大钟的缆绳!看门僧向空中高举双臂,对我叫道:‘你是上帝的使者!’他叫来了全院的修士。他们争先恐后地赶来。他们把我当作一个穷孩子那样热情款待。他们把我推向厨房。他们对我说:‘等一秒钟,等一秒钟;我的孩子……我们一起跑到自流井旁边。’”

而我,幸福得全身发颤。

但是不,我不愿意哭出来,唯一的原因是山岗上根本没有十字架。

指望西方只会落得一场空。我旋踵朝正北方向走去。

北方,至少充满了大海的歌声。

啊!越过这个山头,地平线便展现在眼前,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就在这里啦。

“你明明知道这是海市蜃楼。”

我知道得很清楚,这是海市蜃楼。别想骗我啦!但是,假若我心甘情愿地陷入海市蜃楼呢?假若我心甘情愿地抱着希望呢?假若我心甘情愿地爱上这座有雉堞高墙、阳光灿烂的城市呢?假若我心甘情愿地跨着轻快的步子直往前走,因为我不再感到疲劳,因为我幸福……普雷沃和他的手枪,只会叫我好笑!我宁愿自我陶醉。我醉了。我可渴死啦!

黄昏使我清醒过来。我骤然止步不走了,看到自己走出那么远感到骇怕。黄昏时,海市蜃楼消失了。水泵、宫殿、司铎的黑袍,都在地平线上倏忽不见了。这是一个沙漠的地平线。

“你走得好远啊!黑夜将把你攫住,你不得不等待天亮,而明天你的脚印将会湮没,你就哪儿都不在啦。”

“那还不如继续往前走……走回头路有什么用呢?我不愿再停了,这时可能我正要举起——这时我正在举起双臂迎着大海……”

“你看到哪儿有海啦?就是有你也走不到的。你与海之间肯定隔了三百公里。而普雷沃在飞机旁边窥探呢!他可能已经被一支骆驼队发现了……”

对,我要回去,但是我先要喊一喊人:

“喂!”

这个星球,善良的上帝,可不是有人住着吗……

“喂!人!”

我的喉咙咽住了。发不出声音了。我对这样大喊大叫感到好笑……我再喊一遍:

“人!”

这使声音听起来显得夸张和自负。

我回头走了。

走了两个小时,我窥见了火光;普雷沃以为把我丢了,大为恐慌,向天空举起了火把。啊!……我竟那么无动于衷……

又走了一个小时……还有五百米。还有一百米。还有五十米。

“啊!”

我收住脚步,惊呆了。我心头的欢乐快要溢出来了,我抑制内心的冲动。普雷沃映在火光中,跟两个靠在发动机上的阿拉伯人讲话。他还没有发现我。他自己也快乐得无暇他顾。啊!我若像他那样等待,我早已解放了!我高兴地叫道:

“喂!”

这两个贝杜因人一跳,朝我瞧着。普雷沃撂下他们,一个人走到我面前。我举起双臂。普雷沃抓住我的胳膊,是我要跌倒了吗?我对他说:

“终于,好了。”

“什么好了?”

“阿拉伯人!”

“什么阿拉伯人?”

“在那里,跟你在一起的阿拉伯人!……”

普雷沃诧异地瞧着我,我的印象是,在他也是不得已才悄悄告诉我一个沉重的秘密:

“没有什么阿拉伯人……”

当然,这一次,是我要哭出来了。

6

在这里没有水的度过了十九个小时,从昨晚开始,我们喝过些什么呢?几滴黎明时的露水!但是东北风始终不息,稍为延长了我们的蒸发。这块云幕在空中还可促成云的高层结构。啊!但愿云朵飘到我们这里,但愿能够下起雨来!但是沙漠中从来见不到雨下来的。

“普雷沃,把一个降落伞上的三角布拆下来。我们用几块石头把这些布压在地上。要是风向不变,天亮时我们把三角布拧一拧,可以在汽油箱内收集一些露水。”

我们把六块白色三角布,排成一条直线铺在星空下。普雷沃打破了一只油箱。我们只有等待天亮了。

普雷沃在飞机的残骸中,发现一只奇迹似的桔子。我们拿它对分。我不由异常激动;可是需要二十升水的时候,这一点点是太不足道了。

躺在我们的篝火旁边,我凝视着这只发光的水果对自己说:“世上的人未必知道什么叫一只桔子。”我又对自己说:“我们这下是完了;又一次,尽管对这点深信不疑,还是没有剥夺我的乐趣。我抓在手里的这半只桔子,是我平生一大乐事……”我躺着,吮吸我的桔子,计算天上的流星。有一分钟,我在这里感到无比幸福。我对自己说:“我们按照其规律生活的世界,如果不身陷绝境,也是无法知晓其奥秘的。”今天我才懂得死刑犯的香烟和朗姆酒的意义。我以前不理解他会接受这种悲惨的境遇。[15]但是他感到其乐无穷。人们总是认为,他笑说明他是个勇敢的人。但是他笑的是能够喝上朗姆酒。人们不知道他换了一个前景,他把这最后一个小时作为人的一生。

我们收集了大量的水,可能有两升。这下子不会渴啦!我们得救了,我们要喝水啦!

我在我的油箱里舀了一锡壶的水,但是这水呈鲜艳的黄绿色,第一口送进嘴里,就觉得味道十分可怕,尽管干渴折磨着我,在我把这一口水咽下去前,还是要换一换气。就是泥浆水我也会喝下去的,但是这股掺毒的金属味却比我的口渴更难于忍受。

我瞧见普雷沃两眼盯着地面直打转,好像专心寻找什么东西。突然他弯下腰呕吐了。始终不停地打转。三十秒钟后,轮到了我。我抽搐得这么厉害,以致跪了下来,手指插在沙里。我们相互不说一句话,有一刻钟时间,我们就是这样颤抖不止,除了胃液以外,吐不出一点别的。

现在完了。我只是依稀还有一点恶心的感觉。但是我们丧失了最后的希望。我不知道我们这次失败,是由于降落伞的涂料,还是黏结在油箱内的四氯化碳。我们那时应该用另外一种容器或另外一些布。

那么,快啊,天亮了。上路吧!我们要逃离这个该死的高原,大踏步往前走,直到跌倒为止。我要追随吉约梅在安第斯山的榜样,从昨天以来我老是惦念着他。我违反了要留在飞机残骸旁边的正式规定。人们来这里找不到我们了。

我们又一次发现,我们不是在沉船上,在沉船上的是那些等待着的人们!那些被我们的沉默威胁着的人,那些为一个可憎的错误而心碎肠断的人。我们不能不奔向他们。吉约梅也是这样,从安第斯山归来后,告诉我说,他是朝着沉船上的人奔过来的!这是一个普遍真理。

“如果我一个人在世界上,”普雷沃对我说,“我就躺下了。”

我们笔直朝着正东偏北方向走去。如果已经越过了尼罗河,我们每走一步都是更深地陷入阿拉伯沙漠。

这一天的事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匆匆地赶路。匆匆地赶向任何地方,赶向我的死亡。我也记得,一边赶路一边望着大地,海市蜃楼迷得我恶心。我们几次三番用指南针改正我们的方向。我们有时也躺下来喘一口气。我把留着过夜的橡胶雨衣扔在半途了。其余我都忘了。就我记忆所及的是那天晚上的凉意。那时我也像沙一样,把内心的一切都吸得无影无踪了。

日落时我们决定露宿。我很明白,我们应该继续赶路,因为这夜再没有水,我们就完了。但是我们随身带了降落伞布。如果不是涂料有毒,明天早晨或许可能喝上水。我们又一次在星空下撒网捕露水。

但是这天晚上,北方的天空清澈无云。但是风已换了味道,也换了方向。我们脸上已经吹袭到沙漠的热气。这是猛兽醒来了!我感到它在舔我们的手和面孔……

但是,就是再走,也走不了十公里。三天来,滴水不进,我已经奔波了一百八十多公里……

但是,在歇脚的时候:

“我向你发誓,这是一条湖。”普雷沃对我说。

“你疯了!”

“现在这个时刻,已是黄昏,还会有海市蜃楼吗?”

我不回答。长久以来,我早已不信任自己的眼睛。这不是海市蜃楼,当然可能,但是,也会是我们疯狂的创造物。普雷沃怎么还信以为真呢?

普雷沃固执己见:

“离这儿二十分钟,我就是要去看看……”

这样顽固不化叫我恼火:

“你去看吧,你去散散心吧……这对健康大有好处。你的那条湖即使存在,也是咸的,这点你要明白。不管咸与不咸,路可远着呢。最主要还是这条湖根本不存在。”

普雷沃两眼发直,已经走远了。我遇到过这种勾魂摄魄的吸引力!而我在想:“也有一些梦游者,直接扑到火车轮子底下去的。”我知道普雷沃一去不再回来了。他会被迷住心窍,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他走不多远,就会倒下。他死在他的一边,我死在我的一边。这一切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我对一切无动于衷,我认为这可不是一个吉兆。濒临淹死的时候,我内心也感到过同样的和平。但是我可趁此机会,伏卧在石块上写一封遗书。我把遗书写得非常优美。不失尊严。频频写上明智的忠告。我重读时不免感到自负。他们会说:“这封遗书写得多么出色!他死得真可惜!”

我也愿意知道自己的处境。我试图泌出一点唾沫,我有多少时间没有吐口水了?我已经没有口水了。我要是闭上嘴,就有一种黏糊把我的嘴唇粘住。干了后在嘴唇外边形成一个硬的扣环。可是有几次,我居然咽了下去。我的眼睛里还没有金星乱迸。当这种大放光明的景象在我眼前出现时,这就是说我还有两个小时。

天黑了。从那夜以来,月亮渐趋丰满。普雷沃没有回来。我挺身仰卧在地上。我在深思熟虑这些事。我心中又出现一个从前的印象。我设法要把这个印象明确表示出来。我是……我是……我是在船上!我在去南美洲的途中,我在上甲板上这样直挺挺地躺着。桅顶在星群中非常缓慢地来回晃动。这里就是少了一根桅杆,但是我还是乘在船上,朝着一个不再取决于我努力的目的地驶去。黑奴贩子把我双手反缚,扔到这条船上来的。

我想念普雷沃,他没有回来。我不曾听到他出过一声怨言。这太好了。听到呻吟声我会受不了。普雷沃是个男子汉。

啊!在离我五百米的地方,他挥动着他的灯!他失去了自己的踪迹!我没有灯来回答他,我站起来,我呼叫,但是他听不见……

离他的灯两百米的地方,另一盏灯亮了起来,又有第三盏灯。善良的上帝,这是在行围狩猎,他们在找我呢!

我叫了起来:

“喂!”

但是他们听不见我。

第三盏灯继续打出呼唤的信号。

这个晚上。我没有疯。我感觉良好。我心平气和。我仔细观察。五百米外有三盏灯。

“喂!”

但是他们总是听不见我的声音。

于是我有一阵子感到恐慌。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啊!我还能跑上去:“等等……等等……”他们要转身了!他们要走远了,到其他地方去找我,而我就要摔倒了!当人们张臂迎接我的时候,我却在生命的门槛上摔倒了!……

“喂!喂!”

“喂!”

他们听到我了。我气咽了,气咽了,但还是跑个不停。我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喂!”我瞧见了普雷沃,我摔倒了。

“啊!当我看到所有这些灯!……”

“什么灯?”

他确实是孤零零一个人。

这一次我感不到一点失望,只是心中压抑着怒火。

“你的湖呢?”

“我走近去时它离开了。我朝着它走了半个钟点。半个钟点后它太远了。我就回来了。但是我现在还是肯定,这是一条湖……”

“你疯了,完全疯了。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呢?”

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气得想哭,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气。普雷沃声音咿咿哑哑的对我解释说:

“我多么想找到水喝……你的嘴唇是那么苍白!”

啊!我的怒气顿时消释……我用手抚一抚前额,刚醒来的样子,不胜凄然。我轻轻告诉他:

“我看见,就像此刻我看见你一样,我看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的,有三盏灯……我对你说,这三盏灯我看到的,普雷沃!”

普雷沃起初不说什么。

“是吗,”他终于承认说,“这下可糟了。”

在这种不存在水蒸气的大气中,大地很快就亮了。天气已经很冷。我站了起来,迈动步子。但是不一会人颤得难以忍受。我的失去水分的血液循环不爽,寒气彻肌刺骨,这不仅是夜晚的寒气。我的牙床格格作响,全身打战,连电气灯也没法使用了,因为拿在手里直摇晃。我对冷从来是不敏感的,可是我将死于寒冻,人渴了有多么奇怪的反应!

由于懒得在大热天提着,我把橡胶雨衣扔在途中了。风愈吹愈烈。我发现沙漠中没有躲身之地。沙漠像大理石一样光滑。白天阳光下见不着一片阴影,黑夜寒风中找不到半点遮拦。没有一棵树,一块篱笆,一块石头可以给我挡风蔽日。风像平川上的骑兵向我冲过来,我团团打转躲避它的锋芒。我躺下了又站起来。不论躺倒还是站着,我总是挨寒风的鞭挞。我跑不动了,气力不济了,已无法躲避这些杀人犯,我只能两手捧头,屈膝跪倒在屠刀之下!

过了一会,我恢复了意识;我站了起来,往前直走,身子老是打战!我在哪儿啦!啊,我刚走几步,听到了普雷沃的声音!这是他的呼唤把我叫醒的……

我朝他走去,全身始终发抖,抽搐不止。我对自己说:“这不是冷。是其他原因。最后阶段来了。”我已经失水过多。前天,还有昨天我一个人,总共走了那么多路。

在寒冷中结束一生,这使我难受。我宁愿死于内心的海市蜃楼。这个十字架,这些阿拉伯人,这些灯。不管怎么样,这些开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不喜欢像奴隶那样遭人鞭打……

我还跪在地上。

我们随身带了些药品。一百克纯乙醚,一百克九十度酒精和一瓶碘酒。我试喝了两三口纯乙醚,无异于吞进去几把刀子。后来是一点九十度酒精,但是把我的咽喉封住了。

我在沙里掏了一个坑,躺倒后用沙盖住身体。只有我的面孔露在外面。普雷沃发现一些小树枝,升起一堆火,火很快灭了。普雷沃不愿埋在沙里。他宁可跺脚取暖。他错了。

我的咽喉还是感到压迫,这是个不祥之兆,可是我的感觉好了一点。我感觉平静。我是因为不抱任何希望而感觉到平静的。我还是绑在奴隶船的甲板上,身不由己地在星空下漂流。但是我可能还不算非常不幸。

我不再感到寒冷,只要我不牵动一条肌肉。于是,我忘了沉睡在沙堆里的肉体。我木然不动,因而也不感到痛苦。说来也是的,人并不感到那么痛苦……在所有这些折磨后面,交织着疲劳和精神错乱。一切都变成了未免有点残酷的画册和童话故事……刚才,风在我身后追逐,为了避其锋芒,我像头野兽似的团团打转。后来我呼吸艰难,有一个膝盖抵住我的胸脯。有一个膝盖。我在天使的重压下挣扎。我在沙漠中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此刻,我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信任,潜心敛神,闭上眼睛,一根眼睫毛也不动。我感觉到,这股图像的洪流把我带往一个安静的梦境——流入大海深处,江河也不起水波。

永别了,我爱过的人们。如果人体经不住三天不喝水,这决不是我的过错。以前我从不认为我那么离不开水井。我也没有怀疑过耐渴力是这么短促。大家以为人可以勇往直前,以为人是自由的……没有看到把人拴在水井上,把人拴在大地腹部仿佛脐带似的那根绳索。若越雷池一步,他就要灭亡。

除了你们的痛苦以外,我毫无憾事。瞻前顾后,我这一生委实不错。我若获得重生的机会,依然会这样做的。我需要生活。在城市里已没有人的生活可言。

这不仅是指航空而言的。飞机,这不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手段。并不是为了飞机而去冒生命的危险。也不是为了他的铁犁,农民才去耕地的。但是,通过飞机,可以离开城市和城市的会计师,又可获得农民的真理。

我们做的是人的工作,也知道人的忧患。我们接触的是风,是星星,是黑夜,是沙漠,是海洋。我们与大自然的力量钩心斗角。我们期待黎明,不亚于园丁期待春天;我们向往中途站,无异于向往一块福地。我们还在星群中寻找自己的真理。

我决不会埋怨。三天来,我四处奔走,忍受口渴,寻觅沙上的踪迹,把希望寄托于露水。我努力去寻找我的同类,我早已忘了他们住在这个星球的什么地方。还有那些活着的人的忧患。我不能不把这些忧患看得比在晚上选择去哪家音乐厅更重要。

我不理解那些要乘郊区火车的居民,这些人自以为在过人的生活,却因循坐误,像蚂蚁似的忙忙碌碌而不自知。当他们空闲时,做什么来消磨他们荒谬的小小星期天呢?

有一次,在俄罗斯,我在一家工厂听到演奏莫扎特的乐曲。我写了报道。我接到两百封兴师问罪的信。我并不责怪那些喜欢喧嚣的舞厅的人。他们没有听到过别的音乐。我只是责怪那些开舞厅的人。我憎恨把人引入歧途。

我在工作中很幸福。自比为中途站的农民。在郊区火车里,我感到弥留的痛苦,与这里迥然不同!在这里,瞻前顾后,多么丰富的生活!……

我并不遗憾。我尽了努力,我失败了。干我们这一行,这也是分内的事。不管怎样,我呼吸到了大海的风。

尝过一回的人,永远忘不了这种养料。不是吗,我的同志?这不是说要过冒险的生活。这种说法未免浮夸。斗牛士我不喜爱。我喜爱的不是冒险。我所喜爱的我自己知道。那是生活。

在我看来天快要亮了。我从沙里伸出一条胳臂。有一块三角布就在手边,我摸了一摸,依然是干的。等一等吧。黎明时露水才降哩。但是天已大亮了,我的布没有润湿。这时我有点神思恍惚,我听到自己在说:“这里有一颗干硬的心……一颗干硬的心……一颗干硬的心,它流不出一滴眼泪!……”

“上路吧,普雷沃!我们的喉咙还没有咽住,就应该走下去。”

7

刮起了西风,这种风可以在十九小时内把人吹干。我的食道还没有封住,但是又硬又痛。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刮在磨。不久就会开始那种咳嗽,这也是人家跟我说过的,我也等着。我的舌头也不灵活,但是最严重的还是眼前出现了金星。当这些金星变成火焰时,我就要躺下了。

我们走得很快。趁着拂晓的凉爽赶路。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在烈阳下,像人们所说的,我们就走不了啦。在烈阳下……

我们没有出汗的权利,也没有等待的权利。所谓凉爽,也只是湿度百分之十八的那种凉爽。刮的风又都是从沙漠来的风。在这种虚情假意的吹拂下,我们的血液在蒸发。

我们第一天吃过几颗葡萄。三天以来,半只桔子,后来又是半只桔子。我们哪里还有唾沫来咀嚼我们的食物?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饿,只感到口渴。从这时开始,比渴更叫我难受的是渴的反应。这个干硬的咽喉。这条石板似的舌头。嘴巴里这种刮磨和这股恶臭。这种种感觉在我也是新的。水无疑会把它们治愈,但是我实在记不起这种药会跟那些感觉联系在一起。干渴愈来愈成为一种病,愈来愈不是一种欲望。

想到喷泉和水果,似乎也不及原先那样令我心醉。我已忘了桔子橙黄的色彩,如同我忘了自己的温情。可能我已把一切都忘了。

我们坐了下来,但是又该出发了。我们放弃了走长路。走上五百米,便累得滚倒在地上。我躺下后感到莫大的欢乐。但是又该出发了。

景色变了。石头稀少了。我们现在走在沙子上。面前两公里的地方有几个沙丘。沙丘上有几团低矮的植物影子。跟铠甲相比,我宁可要沙子了。这是金黄色的沙漠。这是撒哈拉。我以为把它认出来了……

现在我们走上两百米就精疲力竭。

“我们还是要走,至少走到这些灌木旁边。”

这是一个极限。八天以后,我们循着我们的踪迹去寻找那架西摩型飞机,在汽车上证实这个最后的企图是八十公里。我们已经跋涉了四百公里。如何还能走下去呢?

昨天,我毫无希望地走着。今天,这样的话已失去原来的意义。今天我们是为走而走着。地里的耕牛一定也是这样的。昨天我还梦想种满桔子树的天堂。但是今天,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天堂。我也不相信桔子的存在。

我在身体内也发现不了什么,除了一颗干枯的心。我要跌倒了,感觉不到一点绝望,连痛苦也没有。我感到遗憾的是忧伤对我却像水那样甜蜜。怜悯自己的人,会像对着朋友似的自思自叹,但是我在世上已没有一个朋友了。

后来,他们找到我时,看到我两眼通红,相信我曾经大声高呼,历尽苦楚。但是激情,但是悔恨,但是内心的痛苦,这些也可以算得是财富。而我已没有一点财富。天真纯洁的少女,在她们初恋之夜感到伤心而哭了。伤心与生命的颤动是相互依附的。而我已不再伤心……

沙漠就是我。我吐不出一点口水,然而我也想不出值得留恋的情景可以对之呻吟。太阳已把我内心的泪泉晒干了。

可是,我又窥见了什么啦?希望的清风又袭上我的心头,如一阵风吹过海面。刚才触动我的本能,后来又唤醒我的知觉的是什么样的信号呢?什么都没有变化,但是一切显得异样。这片荒漠,这些沙丘,这些淡淡的绿影凑在一起,不再是一种景色,而是一个舞台。这个舞台还是空的,但是一切已准备就绪。我望着普雷沃。他同我一样,对眼前景物的变迁感到惊奇。他也不理解自己的感触。

我向你发誓,即将发生什么事了……

我向你发誓,沙漠动了。我向你发誓,这个空旷冷寂的沙漠顷刻间,变得比嘈杂的广场更加喧闹。

我们有救了,沙地上出现了踪迹!……

啊!我们早已失去了通往人类的道路,我们跟部落两地隔绝,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已被熙来攘往的万众遗忘了,正在这时,我们发现沙地上刻着人的神奇的脚印。

“这里,普雷沃,两个人分手了……”

“这里,一匹骆驼跪过……”

“这里……”

可是,我们还没有得救。翘首以待是不够的。几小时以后,他们再也不能拯救我们了。咳嗽一开始,渴魔的步伐是太快了。而我们的咽喉……

但是我把希望寄托在沙漠某地悠悠晃晃的这支骆驼队身上。

我们还是在走,突然我听到一声鸡叫。吉约梅以前对我说过:“在最后阶段,我听到安第斯山中有鸡叫的声音。我也听到火车的路轨声……”

就在听到鸡叫时,我想起了他对我讲的事,我对自己说:“首先是我的眼睛迷惑不清。这一定是干渴的结果。我的耳朵还能坚持……”但是普雷沃抓住我的手臂:

“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鸡叫!”

“那……那……”

那,当然啰,傻瓜,这是人生……

我还有最后一个幻觉:三条狗相互追逐。普雷沃也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我们两人朝着那个贝杜因人高举双臂。我们两人朝着他,把肺脏中的气都吐尽了。两人幸福地哈哈大笑!……

但是,我们的声音传不到三十米远。声带已经干了。两人说话一直低声细气的,而自己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但是,这个贝杜因人和他的骆驼刚从沙丘后面映现出来,此刻又慢慢地,慢慢地走远了。可能他也是单身只影。一个残酷的魔鬼把他放在我们眼前晃一下又召了回去……

而我们不能再跑了!

沙丘上露出另一个阿拉伯人的侧影。我们吼叫,但是声音幽幽的。于是我们挥动双臂,我们的印象是巨大的信号遮满了整个天空。但是这个贝杜因人始终凝视右方……

他在那里不慌不忙地绕了四分之一圈。就在他正面对着我们的那一秒钟,大功就告成了。就在他朝我们凝视的那一秒钟,他就可以把口渴、死亡和海市蜃楼从我们心中驱走了。他在那里又绕上四分之一圈,这已经是改天换地了。他只要身子一移,只要眼珠一转,就创造了生命,他在我的眼里,不亚于一位天神……

这是一个奇迹……他在沙地上,仿佛神在海面上,朝着我们走来。

阿拉伯人只是对我们随便看了一眼。他两手紧紧压在我们的肩膀上,我们俯首听命。我们伸直身子伏在地上。这时已没有种族、语言、分歧……只有这个贫穷的牧民用他天使的双手按住我们的肩膀。

我们额头贴在沙上等待着。此刻我们腹部贴在地面上,头伸在盆里,像小牛似的狂饮。贝杜因人大为惊恐,好几次逼我们停一停。但是他一松手,我们又把整个面孔浸在水里了。

水!

水呀,你既没有味道,又没有色彩,也不芬芳;人们没法说你是什么;大家喝你,却不认识你。你不是生命的必需,你就是生命。你使我们内心渗透一种没法用感官形容的乐趣。随着你,我们原先放弃的所有能力,又在我们心中滋生了。靠了你的恩惠,我们内心所有干涸的源泉又涓流不绝了。

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财富,也是最娇弱的财富,你在大地的腹部是那么纯洁。人们可以在一个含镁的泉水前死去,也可在离盐湖两步远的地方送命。两升的露水内只要浮着几颗盐粒,就会让人失去生的机会。你不能容忍外物的掺杂,你也不允许任何变质,你是一个难于侍候的神……

但是有了你,我们心中洋溢着一种无比纯朴的幸福。

至于你,利比亚的贝杜因人,你救了我们,以后又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消失了。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面孔。你是人,你同时又代表所有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你从来没有对我们凝视过,但已把我们认了出来。你是亲爱的兄弟。现在我又在所有人的身上把你认出来了。

你在我眼里高贵善良,是伟大的主,有沐人雨露的权力。我所有的朋友,我所有的敌人都通过你向我走来,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一个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