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初,山本并没有全力关注“中途岛作战计划”,尼米兹也没有全力应对日本人的这项计划。就在永野下达命令的第二天(5月6日),驻守科雷吉多尔的乔纳森·温赖特将军率领那些作战勇敢但注定要失败的守军宣布投降,美国的时运跌落到最低点。到了这个地步,除了扭转颓势,已经没有退路。此后不久,美国开始时来运转,而且几乎难以察觉。

攻打中途岛的图上推演尚未结束,珊瑚海海战就拉开了序幕。5月7日,双方开始接触。日军对赢得此战、拿下新几内亚东南的莫尔兹比港信心十足,甚至连三和这种能把握措辞分寸的人也在日记中写道:发现敌人的消息传到联合舰队司令部,“我们欣喜若狂”。

后来,就在同一篇日记里,他不得不写道:“我第五航空母舰战队首先进攻南方之敌,而实际上那只是敌人的一艘供油船和一艘驱逐舰。因此,首战失利。”三和希望的是比“西姆斯号”驱逐舰和“尼奥肖号”供油船大的舰艇。在珍珠港空袭中奇迹般逃过一劫的“尼奥肖号”现在沉入了海底。11“同时,”三和继续写道,“德博因岛南面的敌人对我部队发起攻击,于上午09:30许击沉我轻型航母‘祥凤号’。此后战斗曾一度处于对峙状态。”

“对峙”这个词很好地归纳了这次冲突。此处不宜详述细节,我们研究的是珊瑚海海战对即将开始的中途岛战役的影响。这种影响确实重要。5月8日上午,弗莱彻海军少将的第十七特混舰队和原忠一海军少将的第五航空母舰战队终于都发现了对方。这两支舰队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原少将在战斗机和鱼雷轰炸机方面占优势,弗莱彻少将有雷达和先进的导航装置,“约克城号”和“列克星敦号”上防空火力较强,而“翔鹤号”和“瑞鹤号”协同作战数月,在配合上占有优势,天气对第五航空母舰战队有利,其上空浓云密布,而弗莱彻所在海域阳光灿烂。

“……敌我双方相距200海里,”在“大和号”上的三和继续写道,同舰的人都在关注南方的这场海战,“双方距离很近,都有可能得手。看来必有一场激战。(尽管没有具体根据,但我对胜利充满信心,毫无顾虑。可是黑岛似乎对战斗的结局有些担心。)”括号里的话可能是三和在以后追加的。他继续写道:

经过长期、严格的训练是我们的优势。因此可望奏捷。

上午09:30许,收到密码信号“冲上去”。10分钟后,传来战报:“‘萨拉托加号’被击沉。”参谋室里响起一阵欣喜若狂的欢呼声。

中午刚过,又来了一份战报:“‘萨拉托加号’中鱼雷9枚、炸弹7颗以上。‘约克城号’中鱼雷3枚、炸弹8颗以上。因此,这两艘舰艇必沉无疑。我‘翔鹤号’虽中数弹,仍能开动。”这是多么重大的胜利啊!

然而,“萨拉托加号”不在珊瑚海海底,而是在普吉特海峡接受最后的修理。日本人又一次把它跟“列克星敦号”搞混了。上一次,也就是这一年的早些时候,就曾发战报说“列克星敦号”被击沉,实际上当时是一艘潜艇击伤了“萨拉托加号”。

在这个阶段,第五航空母舰战队的战报极为乐观。“约克城号”周围落下许多近距脱靶的炸弹,真正击中它的只有一颗。那是从俯冲轰炸机上投下的一颗重800磅的炸弹,它垂直落下,穿透航母的飞行甲板,在第四层爆炸,造成66人死亡或重伤。“约克城号”迅速采取行动控制火势。在埃利奥特·巴克马斯特海军上校的老练指挥下,它又能继续投入空战了。

“列克星敦号”远不像原少将报告的那样“身中鱼雷9枚,炸弹7颗以上”。实际上有2枚鱼雷击中它的左舷,1颗炸弹击中备用舱,另一颗击中烟囱,还有几颗飞弹炸飞了几处护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艘大型航母在战斗中受到的损伤并不严重,还能像“约克城号”那样照常起飞飞机。看来,它的沉没不是因为日本人投弹准确,而是因为美国人自己漫不经心。舰上一台发电机忘了关闭。结果,5月8日11:40战斗结束后约一小时,鱼雷放出的汽油雾汽渗入机舱深部,被发电机不停运转产生的高温点燃,引起了一系列爆炸,“列克斯夫人”12很坚强,直到17:00以后,弗雷德里克·C.谢尔曼海军上校才忍痛下达弃舰命令。

有些舰艇自开工建造起就时运不济,而另一些却一直吉星高照,万事如意。“列克星敦号”属于后一类。舰员们非常爱护它。有的舰员从它1927年开始服役时就上了舰。对他们来说,它的沉没不只是海军的损失,也是对他们心灵的打击。当医务人员在转移伤员时,舰员们就像一家人要搬离已经嫌小但很温馨、配备家具的公寓房一样,小心地、轻轻地掸去设备上的灰尘,把散在桌上的文件整理好。撤离工作在悲痛、隆重的气氛中有条不紊地进行,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员损失,就连谢尔曼的狗也平安离舰。

虽然弗莱彻和谢尔曼对“列克星敦号”感情很深,但他们都无意随舰葬身大海。美国需要受过训练的指挥官,不需要他们去作代价高昂却又毫无意义的牺牲。舰长对全舰进行了最后一次彻底巡查,确信除216名死者外,全部人员均已撤离,才最后一个攀下绳梯。当驱逐舰“费尔普斯号”施放鱼雷炸沉“列克星敦号”时,体格健壮、皮肤黝黑的舰员“都像年轻姑娘一样或号啕大哭或默默流泪”。

原少将的第五航空母舰战队同样也受到损失。“翔鹤号”中弹3颗,伤亡148人。有一颗炸弹击中舰首,引燃汽油,烧坏了飞行甲板,使飞机无法起飞。另一颗炸毁了飞机发动机修理舱。“翔鹤号”在带着伤摇摇晃晃返回本土的途中险些倾覆。“瑞鹤号”虽未被击中,但由于人员和飞机均受到了损失,也不得不随“翔鹤号”驶回本土,接受补充。

“大和号”上的日本人接到乐观的战报,都在打着如意算盘。他们相信他们不仅击沉了“列克星敦号”、“西姆斯号”、“尼奥肖号”,而且还击沉了巡洋舰“芝加哥号”及一艘“加利福尼亚”级战列舰(也许是盟军中唯一的重型战列舰,即澳大利亚皇家海军的“澳大利亚号”),可能还击沉了英国的战列舰“厌战号”——不过该舰事实上并不在场。此外,还击沉击伤了一批杂七杂八的舰船。

鉴于上述事实,三和不明白为什么第四舰队司令官兼莫尔兹比港—珊瑚海作战日军最高指挥官井上成美海军中将要命令向北撤退并中止进攻。宇垣也无法理解井上的命令,于是立即发出电报:“当前战机大好,我们认为要对敌步步紧逼。请报告不能进逼的理由。”第四舰队根本不理会这份语气尖刻的电报,再次下令延期进攻莫尔兹比港,并“改变部署,准备攻打瑙鲁和大洋岛”。

三和勃然大怒,怒气跃然纸上:“这种想法与失败主义无异”。

……对第四舰队的这项命令听之任之可能导致否定我大日本帝国海军的战斗精神。现在我们感到已无须太多顾及第四舰队司令官的体面和权威了。

如果不于今晚实施夜袭,而是等明天白天,也许能有胜算。但如果这样做果真胜利了,只能说是我们交了好运。眼下我们必须全力追击逃敌。是紧逼敌人的时候了。如果燃料用完,就把所有可燃物统统投进锅炉里烧……

显然,山本赞成三和的观点,他亲自下达了“一个没有先例的命令”:“努力追歼残敌。”但是山本的命令与宇垣的电报一样,也不起任何作用。“第四舰队到目前为止一直是‘胆小鬼’,”三和怨道,“……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缺乏日本帝国海军一直珍视的传统精神……”他气极了,5月8日战斗结束后井上发来的电报他连看都不愿看。其实,当时美陆军航空兵的陆基飞机正使在巴布亚外海的日军处于困境。井上没有空中掩护,不可能取胜。因此,他把莫尔兹比登陆作战推迟到7月。后来,根本就没有登陆。

仅就海战而言,日本人在珊瑚海是占了上风,只损失1艘轻型航母、1艘驱逐舰和几艘布雷舰,1艘重型航母受重创,而美方损失了1艘重型航母、1艘驱逐舰、1艘油船,另一艘重型航母遭到重创。但是从战略上来分析,任何目标没有达成的战斗都不能视为胜仗。日方此战没有达成攻占莫尔兹比港的预期目标,因此,客观地说,珊瑚海之战双方打了个平局:日方在战术上得手,美方在战略上获胜。

由于总想着日军会在5月28日进攻中途岛,尼米兹毫不迟疑地让弗莱彻返回。珊瑚海上的航母刚可以脱身,他就向弗莱彻发出命令,但命令中看不出任何特别的紧迫性。命令说:“一切就绪后,以最高续航速度开赴珍珠港。”既然是“最高续航速度”,那就不是“最高速度”,而是稳定的快速;既不浪费时间,又不浪费燃料。因此,弗莱彻的第十七特混舰队并没有得到任何表明另一次重大战役即将发生的暗示。

在弗莱彻的舰队乘风破浪驶向瓦胡岛的同时,从不喜欢用过分谦虚的论调或修饰词糟蹋一篇好的战况报道的日本官方报纸宣布日军在珊瑚海取得了重大胜利。5月9日,《日本时报与广告报》引用《朝日新闻》对长村清海军中将的采访说,这位“著名的航母权威”表达了他的看法,认为“美国人在最近这次战斗中遭受的损失使它对日反攻的梦想化为泡影;美国人损失了数艘航母,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这表明美国注定要垮台”。

这家英语报纸的社论大言不惭地吹嘘说:

日本无与伦比的武装力量,无论是陆军还是海军,受天皇陛下圣德的庇佑,为一亿支持者的祈祷所激励,取得了一次又一次惊人的胜利……

日本这次胜利的巨大意义无论如何评价都不为过。它对同盟国力量最薄弱的部分给予了致命的打击,也就是说,使他们丧失了战列舰和航空母舰……

说句公道话,日本新闻记者们并没有胡编乱造,他们只是如实地报道从海军司令部得到的消息。任何参战人员都很难对战况作出客观的估计。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双方的海军飞行员往往都把近距脱靶夸大为命中,把重创敌舰夸大为击沉。

希特勒亲自向东条首相发出贺电:“遭到这次新的失败后,美国战舰将不敢再与日本舰队对阵,因为任何美国战舰找日本海军交战就等于送死。”

新闻界的这种异常欣快的情绪在酿制命运之神为日本海军准备的“蒙汗药”方面起了关键作用。南云对“约克城号”和“萨拉托加号”(日本人仍把“列克星敦号”报作“萨拉托加号”)已经葬身珊瑚海海底深信不疑,对损失“翔鹤号”和“瑞鹤号”毫不在意。虽然中途岛战役尚在计划阶段,他已损失了原定参战航母的1/3,但敌方也损失了两艘航母。南云的参谋们对这一情况并不重视。曾参加过空袭珍珠港的水平轰炸机老手、现任“飞龙号”航空参谋的桥口乔海军少佐解释说:“由于我们深信第一、第二航空母舰战队比第五航空母舰战队强得多,所以尽管第五航空母舰战队在珊瑚海海战中遭到损失,我们仍然相信优势在我们这一方。”

日本海军没有急于修理“翔鹤号”,也没有对“瑞鹤号”进行补充。结果这两艘舰龄不到一年的大型航空母舰未能与其同伴一起参加中途岛海战。如果它们参战,战局就可能改观。

瓦胡岛上的指挥官们偶尔仍因一些小小的疑问感到不安。罗奇福特几乎可以肯定中途岛是日军的首要目标,而且正如我们已经谈到的,尼米兹对此也坚信不疑,甚至亲临中途岛视察。在截获的日军密电中,常常提到一处被称为“AF”的地方。从电报上下文看,罗奇福特强烈地预感到“AF”指的是中途岛。于是5月10日或其前后几天,在征得莱顿和尼米兹的批准之后,他给日本人设了个小小的圈套。根据他的建议,中途岛用明码向瓦胡岛发报,报告淡水设施发生故障,岛上淡水短缺。日本人中了圈套。48小时内,作战情报局截获了一日军密电,该电报通告各有关指挥官:“AF”缺淡水。

就罗奇福特而言,“AF”的所指问题算是解决了,但是与海军部之间仍有分歧。例如就诸如某艘日本航母的名字之类的枝节问题,海军部与他争执不休,最后把他惹急了,他回答说:“那就随你们怎么叫吧!”反正他知道自己的说的是什么。

对罗奇福特的亲密同事莱顿来说,这一阶段也是对胜利保持清醒头脑的时候。莱顿后来说:“在珍珠港事件的时候,他们根本不愿听我的;可是到中途岛战役的时候,他们愿听了。”

但是,还没有人能使埃蒙斯为此唱赞歌。5月15日,埃蒙斯又一次发出警告,解释已经在夏威夷实行的军事管制法。他说:

真正的侵略和战争的恐怖已经在我们头上降临。现在我们这里随时有可能再次遭到威胁。

民众和军队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使这一战区作好准备,以便对付任何事变。

尼米兹下令作好“以舰队对付入侵”的准备,这引起埃蒙斯的反对,因为这样第七航空队的轰炸机就要听从太平洋舰队的指挥。5月中旬,他向尼米兹送出一份陆军情报部对形势的分析材料,并附上自己表示赞同的理由。他指出海军的作战计划是基于对敌方意图的估计而不是基于对敌方能力的估计。而敌人是有能力再次进攻瓦胡岛的。

埃蒙斯说得很对。珍珠港事件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惨痛的教训:如果美国人不去研究日本人能够干些什么,而花费大量时间去研究日本人可能干些什么,那么,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但麻烦的是,在当时情况下,尼米兹没有选择余地。他的舰艇和飞机数量有限,不足以对付山本的所有作战方案。不过,尼米兹能够、而且确实指派了一名参谋——詹姆斯·M.斯蒂尔海军上校——对莱顿、罗奇福特及他们同事的分析逐点提出过质疑。

埃蒙斯在华盛顿的许多上司甚至更怀疑。俗话说:“如果一件事听起来太好,不像是真的,倒可能是真的。”这些情报中有一些看来言过其实,正如陆军参谋长乔治·C.马歇尔在国会珍珠港事件调查委员会上作证时说的:

……当时日军的一支部队把中途岛作为其邮政地址,这使我们非常不安。他们这样公开暴露自己的企图似乎有点太过分了。后来敌人的舰队真的出现了,我们才松了口气。因为要是我们真的上了敌人的当,把数量有限的舰艇都集中到中途岛海域,而日本人却进攻他处,那么他们就不会遇到任何抵抗了。

由于当时马歇尔根本不了解全部情况,或是由于他这些年来忘记了一些情况,所以他把获悉日本作战计划的功劳归于“魔术”——它破译了日本最高层的外交密码,即美国人所称的“紫密”13。但是他强调指出,不能对情报机构提供的所有情况都信以为真:

……我们不得不进行仔细核查,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会吃大亏。如果对方政府善于此道,突然发现我们破译了他们的密码,正在截获他们的情报,他们必然会竭尽全力将计就计,将我们引入灾难。

尼米兹当然知道一旦他估计错误,后果会多么严重。但是海军之所以在他肩上缀上4颗星并任命他为太平洋舰队司令,就是要他作出这种极为痛苦却又深谋远虑的决策,如果这些决策导致惨败,就得引咎自责,因此,他继续收缩战线。当时哈尔西的第十六特混舰队在距珊瑚海战场约1000海里处活动。将海军陆战队一个中队的战斗机留驻努美阿后,哈尔西率2艘航空母舰、4艘重巡洋舰、8艘驱逐舰及2艘油船,继续在这一带侦察。美国舰队总司令指示其特混舰队不得超越岸基飞机空中掩护的范围,哈尔西非常生气,感到这简直就像打断了他的双腿,使他动弹不得。5月15日,哈尔西怒气未消,就接到尼米兹要他返回珍珠港的命令。

舰上、岸上,美国部队都在加紧战役准备。这时,日本海军开始意识到他们为珊瑚海海战的所谓胜利付出的真正代价。“第五航空母舰战队的伤亡名单报了上来,”三和在5月14日的日记中写道:

“瑞鹤号”空勤人员损失约40%,“翔鹤号”损失约30%。从伤亡名单看,战斗非常激烈。

高桥赫一海军少佐阵亡……天哪!

但是我们必须记住,救国就需要这种精神,即空战人员火一般的战斗精神。这种精神应该在帝国海军中发扬光大。

冷静、可靠的高桥是空袭珍珠港时的俯冲轰炸机队队长,他的死对日本人是个沉重的打击。日本海军早期取得的每一次空战胜利都消耗了其力量之本——富有战斗经验的飞行员队伍。刚刚培养出来的新飞行员无论多么求战心切,多么勇敢顽强,都不能完全代替像高桥这样技术娴熟的沙场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