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晚宴在钟楼宅院的大厅隆重开始。宴会的菜肴由长崎饭店的名厨制作。服务员也是饭店里的人,他们穿着华丽,在各桌之间穿梭。将秋子收为养女的仪式顺利完成。晚宴结束,在大厅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来自长崎的演员们表演了精彩的三合奏[1],美丽的少女们在台上翩翩起舞。轻泽还时不时地出来表演几个小魔术。长夜漫漫,大家一片欢声笑语。

我和秋子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我可以一边欣赏节目,一边保护秋子的安全。突然,肥田夏子抱着她的小猴子跑了过来,神色有些慌张。这个胖女人令人反感,秋子做了舅舅的养女,她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因此只能暂时让她住在钟楼宅院。

她跑过来不要紧,还趴在秋子耳边小声嘟囔:“出大事了,秋子,来坏人了,我们赶紧逃命吧。我们能坚持到现在不容易,谁知道如今又横生枝节,真是倒霉透了!”

夏子说着一些我不懂的话,不由分说拉起秋子就往外走。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来了,于是往大厅里张望。秋子走的是其中一个出口。舅舅站在另外的出口处,远远地向我招手示意。

我赶紧过去,问:“舅舅,出什么事了?”

“荣子来了,她前来为自己以前的行为道歉,顺便庆祝我们的乔迁之喜。她知道了秋子做我养女的事情。她专门回来道歉,我也不能把人家拒之门外。

现在她在那边屋里坐着,身边还多了一个古怪的男人。不知怎么回事,那个男的吵着要见秋子。”

舅舅有些犹豫。荣子尽管坏事做尽,可她到底是舅舅看着长大的,还是无法割舍对她的疼爱之情。

有个古怪的男人要见秋子,刚才让肥田夏子面容失色的肯定是这个人。不行,我得好好看看这个男人,于是我就跟着舅舅去了那个屋子。

“好久不见,北川。我以前惹了不少麻烦,今天我是专程来祝贺你们的。”

见到我,荣子这个家伙竟然表现得异常平静,还装模作样地和我打招呼。我们很久没见了,我原以为她会瘦些,没想到她反而胖了,还穿着华丽的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真是越来越俗不可耐。

但是,比起她,她身旁的那个一身礼服、衣冠楚楚的高个子男人,反倒让我感到非常意外。这个男子,正是早上我在和田银子墓地碰到的那个令人讨厌的“大青蛇”。难道今天早上是荣子在窗户里窥探我?真是令人大跌眼镜,她竟然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同伴。

荣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位是我的朋友长田长造。告诉你个秘密,他就是铁婆的义子。因此,我今天特意带他来,顺便拜见一下秋子小姐。”

说完,她露出胜利的微笑。

“大青蛇”竟然是铁婆的养子。如此看来,他到和田银子墓前也能理解了,毕竟铁婆活着的时候,他也一直住在幽灵塔这边。

我一下子清楚了荣子的用意。荣子也许是无意间碰到了长田,今天带他来,就是想当面和秋子对峙。那次射虎结下的仇怨,荣子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她故意挑了今天前来寻衅滋事。

这人若是铁婆的义子,那他就该认识铁婆的女佣赤井时子。之前荣子一直咬定秋子就是时子,那他今天来的目的,肯定就是想当场拆穿秋子,以达到报仇的目的。

但是,秋子气质不俗,我无法将她和女佣画上等号。但是夏子表现得惊慌失措,并且秋子没有迟疑便跟着她逃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越想心中越不安。

“我们就住在附近的一座小洋楼里,北川。你熟悉那座别墅吧?以后我们也算邻居了,随时都能见面。”

荣子假惺惺地跟我客气。她这人真是翻脸不认人,因此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咄咄逼人。

唉,我真想不到荣子会如此厚颜无耻。既然她不留情面,那我也用不着对她客气了。

“哦,是吗?怪不得呢,今天早上我路过那别墅时,是你从里面向外张望吧?都老朋友了,怎么还怕见我,躲到窗帘后了?”

我以为这样的还击荣子一定会受不了,但没想到她脸皮还真厚,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是啊,当时就是我。那样似乎不太礼貌,可我也是怕你忽然见到我会吃惊啊。呵呵,咱们还是说正事吧,你能不能告诉我秋子去哪里了?长田非常想念她。”

我想如果可能,她也许会对我嚷嚷:“赶快把秋子交出来。”

“我一直在大厅里忙,也没注意到她,兴许是出去了。现在我帮你去找找。”

我说完就逃也似的离开了荣子,这张脸真是让我犯恶心。不过这只是托词而已,秋子躲得越远我才越放心,怎么会主动去找她呢?真希望那条可恶的“大青蛇”别纠缠她。

于是,我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就到走廊上散步了,却看见恬不知耻的荣子和“大青蛇”正缠着舅舅。他们在大厅里到处寻找,似乎今天找不到秋子就不善罢甘休。

很快,宴会上的节目也结束了。有几对男女在此留宿,其他的宾客都急着赶到K镇坐回长崎市的末班车,大家一一向舅舅告别。

大门外聚集了二十多辆人力车,一字排开。有的宾客上了车,有的宾客不要车选择了步行。一时间,外面的人行道人声喧哗,女佣们挑着灯笼,宾客们谈笑风生,真是热闹得很。这样热闹,秋子也不适宜一直躲着不出来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笑盈盈地欢送大家。难道她摆脱了夏子的纠缠?

不过,她的脸色有些泛白,但还是十分平静。她应该没做什么亏心事,要不怎么会如此坦然呢?见此情景,我舒了一口气。

宾客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大门口又恢复了寂静。舅舅也来门口送客,此时他把秋子喊了过去。

“方才大家一直在找你。荣子今天特意登门向你道歉,我想你应该是不想与她见面的,不过她的心思是好的,你要不要见见她?”

在舅舅的劝说下,秋子动摇了。她跟着舅舅返回大厅,我也随着过去。荣子和“大青蛇”还在那里等候,看样子不见秋子他们是不肯离开的。

“你好啊,秋子小姐,有段时间没见了。今天我是来向你表示歉意的。”

见了秋子,荣子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不害臊地打着招呼。

看到荣子身后的长田长造,秋子瞬间露出惊诧的表情,但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十分冷漠。

“什么啊,道什么歉啊,用不着麻烦。”

秋子回答得十分坦然,表现得很真实。荣子顿时来了精神。

“别这么说,我已经很难受了。轻泽表演魔术的那晚,我不该在大家面前说你做过幽灵塔的女佣,真是太没礼貌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道歉就好好道歉,可荣子偏又扯出“女佣”一词。

秋子直接忽视了这点。

“没事,我根本没怪过你。我想当时是你不小心弄错了,因此你也没必要来道歉。”

“哪能啊?今天我一定得表示我的诚意,这件事必须重视。这不,为了表示我的真诚,我还带来了你的一位故友。你应该很开心见到他吧?呵呵。”

荣子有些忘乎所以。

如今荣子终于不再伪装,露出了邪恶的一面,她肯定是打算报仇的。我猜她心底一定十分得意,因为她在冷笑着,我不由得有些害怕。

不过,秋子的表情依然很平静,她纳闷地问:“是吗,我的故友?”

“对啊,那可是你最了解的长田长造先生。长田,给你介绍下,这位就是儿玉家的养女。”

荣子的神色似乎在说“赶紧帮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她”。一直等候多时的“大青蛇”走上前来,对着秋子仔细地观察起来。

如果他真的认识秋子就完蛋了,我在心里不住地祈求着,可千万别认识啊。

因为过度紧张,我甚至都不敢去看秋子的脸,不过我还是得留意啊。她会不会十分尴尬呢?我悄悄地望过去。

但是秋子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她不露声色,只是冷冰冰地盯着对方投过来的目光。大家应该还有印象吧,我和秋子初次见面时,看到她精致的面孔,还错以为她是戴了什么面具,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荒谬,否定了自己的看法。然而如今,我再一次联想到了人皮面具,如果不是那样,她的面容为什么能一直波澜不惊,如此严肃呢?普通人是很难做到这点的。

“大青蛇”是心怀不轨而来,应该是荣子一直在对他说,秋子就是赤井时子,故意引他来确认真假,因此他应该十分期待与秋子的会面。不过,当他看到冷若冰霜的秋子时,却表现得如此骇然,不但身上的那股狠劲儿没了,还特别害怕。

他没准儿认错人了,不过就是认错了也不该被吓得如此六神无主啊。秋子肯定有让他畏惧的地方。因为过于恐惧,他不敢正对着秋子,而是把脸转到一旁。过了少许,“大青蛇”才稳下了心神,又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秋子。他的目光似乎跟X射线一样,仿佛能透过皮肤清晰地看到秋子的内脏。他上下审视着秋子,但是他再怎么打量,也没有消除脸上的疑虑,似乎秋子就是个不解之谜。

我不由得握紧了双手,竟然攥出汗来。荣子也一刻没闲着,她用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秋子,应该是把今天当作了决斗的日子。舅舅在一旁,不明就里,只是觉得大家仿佛如临大敌,十分不解。所有人中,只有秋子还是一脸的波澜不惊。当长田反复地审视着秋子时,秋子慢悠悠地开了口,语气十分平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是我的故友,可我怎么不认识?没准儿是我记忆不好,冒昧地问一句,我们之前真的见过吗?”

这番话让“大青蛇”十分尴尬,只能也搪塞说道:“哦,我也不记得。”

此时,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这一关,秋子总算是有惊无险了。事实很明显,秋子根本不是什么铁婆的女佣,要不铁婆的义子怎能不认识她?秋子只是一个女作家而已。

恰逢此时,幽灵塔的大钟洪亮地响了起来。让人感觉到,似乎是秋子的话具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让它走动了起来。

但是不知为何,“大青蛇”长田长造听到钟声,却吓得魂不附体,脸色变得惨白。

“什么?已经十二点了?”

他掰着指头数着钟声响的次数,嘀咕道。我不知道一个大男人听到钟声怎么会如此恐惧,就像看到鬼魂了一样,浑身颤抖着。

“九—— 十—— 十一”,钟声停下来了,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喃喃自语着,“我的天,原来是十一点啊。”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见到大家异样的表情,他连忙解释说:“真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失礼了。只是这响起的钟声,让我不由自主地怀念起我那去世的养母,所以有些分神。真的没什么事。”

不过,他的解释还是很牵强,为什么他害怕十二点的到来?他应该不是在怀念养母,而是另有不可告人的隐情。话说到此,我补充一下长田长造的出身。这些情况也是我后来得知的。长田很小的时候,铁婆就收养了他,他和和田银子一起长大。铁婆想让二人成年后成婚,也好有个照应。可是银子却不喜欢长田,怎么劝说也不肯答应嫁给他。铁婆为此大伤脑筋,最后狠心决定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留给银子,并写下了遗嘱。可是银子还是拒绝了铁婆的要求。

长田没有得到继承权,银子还不肯嫁给他,因此他对铁婆心生怨恨,最后闹得越来越僵,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铁婆以为这下银子会回心转意了,又劝说银子,可是银子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老太太很恼火,要更改遗产的继承权,让长田长造做继承人。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铁婆却意外殒命,被人杀害了。

我在前面的文字中曾提到过,银子被当作杀人凶手缉拿归案,关押在大牢里时不幸病死。在铁婆被害时,长田已经离开家,因此他也有杀人的嫌疑。不过警方通过大量仔细的调查后,证实了他没有在场的证据,而且他已经有了继承遗产的可能,怎么会杀死养母呢?所以,扣押不久后,他就被警方释放回家了。

铁婆的遗嘱里把银子作为第一遗产继承人,假设银子出现意外,那么所有的遗产就会改由长田来继承。如今,银子已经死在监狱里了,那么铁婆的遗产自然而然地都归长田所有。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长田的个人资料。他的经历和我后来的遭遇还有很大关联,这些诸位先不妨记在心底。

现在我们回到正题上。眼看着长田长造并不认识秋子,我放心了,可是荣子却有些气急败坏,瞪着秋子,好像如此一来她就能扭转局面,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她猛然瞥见秋子左手上戴着的珍珠手镯,就什么也不顾及了,那神情仿佛是在告诉我们“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她开始垂死挣扎。

“我的天啊,秋子怎么戴着这么漂亮的手镯啊?是你自己的作品吧。可是,手镯怎么会这么宽啊?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荣子在赤裸裸地挑衅,她的意思无非是秋子的手镯下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荣子不但无礼地说着这些,还公然来到秋子面前,伸出手去,想抓住秋子的左手腕,把镯子取下来。

秋子气愤到极点,她怒吼一声:“干什么!”

说完,她就把左手嗖地一下背到身后去了,只见她气得脸色发白,大口喘着粗气,要知道,她平时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

在场勃然变色的不仅仅是秋子,还有一个人也表现得格外恐惧,那就是“大青蛇”长田。他的脸形本就十分狭长,惊恐之下,脸变得更长了,此时他的脸已毫无血色,看起来受到的惊吓比刚才听到半夜钟声更甚。

似乎他现在才发现秋子那只不同寻常的手镯,他用X光一样的目光又上下打量了秋子一番,最后,就盯在秋子的左手上再也不动了。

不多会儿,他的嗓子中发出沉闷的号叫,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1]三合奏:筝、三弦、胡琴或尺八三种乐器的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