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一种精神疾病吧,乡田三郎觉得在这个世上,不论玩什么游戏,或者从事什么职业都毫无意趣,做任何事情都无聊至极。

从学校毕业后——其实一年也去不了几天学校——他接二连三地尝试过多种自以为干得了的工作,却没有遇到一个让他甘愿奉献一生的职业,或许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能让他感到充实的职业。他不断地跳槽,长则一年,短则一个月,最后,他终于对找工作失去了信心。眼下他已不再找工作,每天都无所事事地混日子。

在玩乐方面也是如此。从纸牌、台球、网球、游泳、登山、围棋、日本象棋乃至各种名目的赌博他全都玩过,种类繁多得这里都写不完。他甚至买来娱乐百科全书之类的书籍,按图索骥,一个不落地玩了个遍,然而和找工作一样,没有一种玩乐能引起他的兴趣,结果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不过,你可能会说,这世上不是有“女人”和“酒”这两样让人一辈子都不会厌倦的绝顶快乐的东西吗?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这位乡田三郎,对这两样也丝毫不感兴趣。他滴酒不沾,也许是不能喝酒的体质吧。至于女人,当然并非没有欲望,也没少去寻欢作乐,但仍旧无法让他从中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活在这个了无生趣的世上,还不如死了好。”

他常常冒出这样的念头。不过,即便是像他这样万念俱灰的人,似乎也具有留恋生命的本能,所以二十五岁之前,尽管他总是把“真想死,真想死”挂在嘴上,还是好歹活到了现在。

他每月能收到父母的少量汇款,所以即使不工作,生活也不成问题。也许是这种安全感,使他变成了这样没有定性的人。为了用这些钱使自己过得快活些,他绞尽了脑汁。例如,像更换工作和玩乐那样频繁地搬家,即是他的乐趣之一。夸张点说,东京的租房户,没有他没住过的。在一个地方住上一个月半个月的,就马上搬到另一家去。当然在这期间,他有时也像个放浪不羁的人那样到处旅行,或者学着遁世半仙那样隐居深山。但是,在都市住惯了的他,毕竟无法长久忍受寂寞的乡下生活,所以刚出门旅行没几天,他就仿佛不自觉地被都市的璀璨灯光和喧嚣吸引过来一般,又回到东京来了。当然了,每次回来后都会搬家。

这次他搬去的是名叫东荣馆的新建的房子,连墙壁都没有干透呢。然而,在这个新家里,他发现了一个极好玩的乐子。这篇故事讲的就是与他这个新发现密切相关的杀人事件。但是在讲述这个故事之前,我必须先交代一件事,就是主人公乡田三郎,是如何同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这个名字你大概也有所耳闻——成了朋友,并对从未注意过的“犯罪”产生兴趣的。

他们二人是在某咖啡厅偶然认识的。当时和乡田一起去喝咖啡的朋友认识明智,就介绍他俩认识了。当时,乡田被明智聪慧的气质、睿智的谈吐和独特的穿着深深吸引了。后来,乡田隔三岔五地去拜访明智,明智偶尔也会到三郎的住处做客,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明智说不定是对三郎的病态性格产生了兴趣(想将它作为一种研究材料吧),而三郎则是喜欢听明智讲花样翻新的犯罪故事。

譬如把同事杀害后,将尸体塞进实验室的炉子里烧成灰的韦伯斯特博士[1]的故事;还有通晓多国语言,在语言学方面贡献卓著的尤金·阿拉姆[2]b的杀人事件;有身为优秀文艺评论家同时有“保险金恶魔”之称的温赖特[3]的故事;有为了给养父治麻风病,用小孩臀部的肉煎药的野口男三郎的故事;有娶了众多女人为妻,再把她们一个个杀死的所谓蓝胡子兰德鲁、阿姆斯特朗等人的残忍犯罪故事……这些血腥的杀人案件,不知给穷极无聊的乡田三郎带来多大的享受啊!听着明智口若悬河的讲述,三郎觉得,这些犯罪故事宛如色彩绚烂的画卷,以深不见底的魅力,生动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认识明智后的两三个月里,三郎仿佛忘却了人间的乏味无趣。他买来各种描写犯罪的书籍,每天都沉迷其中。这些书籍中掺杂着爱伦·坡、霍夫曼或加博里欧等人的各色侦探小说。每当看完书,合上最后一页时,三郎都会叹口气,心想“啊,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有意思的事”。他甚至大胆地幻想起来,如果有机会,自己也要像那些探案故事里的主角那样,搞出个引人注目的轰动玩法来炫耀一番。

即便是三郎,也不愿意做出触犯法律的事。他不具备不顾及父母、兄弟、亲戚和朋友的悲欢或侮辱,只沉溺于自己乐趣的勇气。看那些书上说,无论多么缜密的犯罪,必然会留下破绽,这些破绽会成为破案的线索,除了极少数例外情况,罪犯终生都无法逃脱警察的追踪。三郎所担心的只是这一点。他的不幸在于他对世上的其他一切事情都没有兴趣,唯独对犯罪特别着迷。更不幸的是,因为怕被人发现,他不敢真的去犯罪。

因此,他把买来的书籍全部看完之后,开始模仿犯罪。由于是模仿,自然无须担心受到任何惩罚。例如下面这些事。

他对已经无比厌倦的浅草重新产生了兴趣。犹如把玩具箱倾倒在地上,然后将五颜六色的颜料泼在所有玩具上一般,浅草游乐园对于嗜好犯罪的人来说,是个求之不得的舞台。三郎经常光顾这里,他在影院和影院之间只能通过一个人的狭窄而昏暗的胡同里,或是公共厕所后面的一块空地上——浅草竟然有这样一块开阔地——流连忘返。

他还用白粉笔在墙上四处画箭头,假装是某罪犯与同伙进行联络的暗号;他看到有钱人走过,就装成小偷,执拗地跟踪人家不放;他有时把写有奇怪暗语的纸条——他总是在纸条上面写一些恐怖的杀人事件——塞进公园长椅的木板缝隙中,然后躲在树后,看谁会发现纸条……他自得其乐地玩着诸如此类的各种“犯罪游戏”。

三郎还经常改变装束,漫无目的地从一条街漫步到另一条街。他有时扮成工人,有时扮成乞丐,有时扮成学生,在这些扮相中,男扮女装最能满足他的病态嗜好。为此,他还把自己的和服和手表卖了,搜罗各种昂贵的假发和女人的旧衣服。他会花很长时间把自己打扮成自己喜好的女装扮相,然后披上有帽子的斗篷,三更半夜走出公寓,走到合适的地方便脱掉外套,以妖娆的女子之姿在寂静无人的公园中游荡,或是钻进快要散场的电影院,故意坐在男子席[4]里,甚至发展到跟那些男人打情骂俏。三郎因异装癖好造成了心理错乱,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妲己阿百,或是蛇精阿由那样的毒妇,只要一想到随心所欲捉弄各种男人的情景,他就特别快活。

虽说这种模仿犯罪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三郎的欲望,也引起过让人啼笑皆非的事端,让他从中收获了极大的乐趣,可是,模仿终归是模仿,毕竟没有危险,而从某种角度来看,犯罪的魅力就在于有危险——这种缺乏刺激的方式不能让三郎一直乐在其中。约三个多月后,三郎就对该玩法渐渐失去了兴趣。而且与那般吸引他的明智的交往也慢慢地减少了。

通过上面的铺垫,想必各位读者对乡田三郎和明智小五郎的交往,以及三郎的犯罪癖好等有所了解了吧。那么下面就言归正传,说说乡田三郎在东荣馆这栋新盖的公寓里,发现了什么新乐趣。

东荣馆刚一建成,三郎就迫不及待地第一个搬了进来。此时他和明智已经交往一年多了。也就是说,他对模仿犯罪早已失去了兴趣,可是又没有找到可以替代的玩乐,每天都为打发漫长无趣的时间而发愁。虽说刚刚搬进东荣馆时他也结交了一些新朋友,算是消遣了一些时间,不过,人类这种生物实在是无聊透顶,不管到哪儿去,大家都是以同样的表情,用同样的词语,一遍又一遍地表达着同样的看法,与他人相互应酬。即使换了新公寓,接触到了新的面孔,可还不到一周的时间,他又像以往那样陷入了无尽的倦怠之中。

就这样,搬到东荣馆过了十天左右,一天,实在无聊的三郎突然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

他房间里——房间在二楼——寒酸的壁龛旁边有一个壁橱,壁橱中间被一块结实的木板隔成上下两层。三郎原本在下层放了几件行李,上层放着被褥。一日,他突发奇想,倘若睡觉时不把被褥取出来铺在榻榻米上,而是将壁橱里的隔板当床铺,困了就爬到厚厚的被褥上去睡觉如何?换成以前的公寓,即使壁橱中有相同的隔层,其四壁也会污秽不堪,或是顶上挂满蜘蛛网,他根本不想睡到里面。而这里的壁橱,因为房子是新盖的,里面非常干净,不但天花板很白,就连涂成黄色的光滑壁板上也没有一点儿污痕。而且,壁橱整体很像轮船上的卧铺,令人不由得想去那里面睡一觉。

于是,当天晚上,三郎就开始在壁橱中睡觉了。在这栋公寓里,每个房间都可以从里面锁上门,女佣也不会随便进入房间,三郎可以放心地继续这一异常嗜好。他在壁橱里面睡了一晚上后,感觉比预想的还要好,就在隔板上铺了四床褥子,躺在那软绵绵的褥子上,望着离眼睛只有两尺的天花板,有种奇特的感觉。他“啪”一声拉上壁橱门,望着从缝隙中泄漏进来的一丝灯光,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侦探小说中的人物,愉快极了。然后,他把壁橱门拉开一条缝隙,怀着小偷窥探别人房间那样的心情,环顾自己的房间,同时想象种种令他十分兴奋的场景,觉得快乐无比。有时他大白天也钻进壁橱里,在长六尺、宽三尺的箱子似的长方形空间里,悠闲地抽着自己最喜欢的卷烟,陶醉在漫无边际的白日梦中。每当此时,从关紧的拉门缝隙中会冒出大量白烟,就像壁橱中发生了火灾似的。

可是,这种古怪行为只持续了两三天,三郎又发现了另外一件稀奇之事。向来没有定性的三郎,到了第三天,就对壁橱里的床铺失去了兴趣。他百无聊赖地在壁板和躺着就能摸到的顶板上乱画时,突然发现脑袋正上方的一块天花板好像颤悠悠的,大概忘了钉钉子吧。三郎很好奇,用手轻轻往上一推,居然能掀起来,奇怪的是,虽没有一颗钉子固定,但一松开手,木板便像弹簧似的恢复了原状,就好像有什么人从上面压着似的。

怎么回事,难道说有什么动物躲在这天花板上?会不会是一条大黄颔蛇什么的?三郎想到这儿,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可是立刻逃出去他也不甘心,于是又用手试着推了一下,发现不但很重,而且每次推那块板子时,上面都会发出哐啷哐啷的沉重声音。三郎越发好奇了,干脆用力把这块顶板掀开了。刚一掀开,就从上面骨碌碌地滚下一个东西来。他吓得赶紧往旁边一闪,要不是反应快,他肯定会被这东西砸成重伤的。

“原来是这玩意儿,没劲。”要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好了,三郎心里这样期待,可掉下来的东西让他大失所望,原来是个比压腌菜的石头还小的石头。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块活动板子,肯定是电工为了进入天花板里干活特意留出的通道,为了防止老鼠等进入壁橱,电工干完活之后,就把这块石头压在了上面。

这可真是一出意料之外的喜剧。乡田三郎以此为契机,又发现了一个更刺激的游戏。

三郎久久凝视着头顶上敞着的山洞似的天花板洞口,出于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他很想看看天花板里面是什么样的,便壮着胆子把头伸进那个洞里,向四周张望。那时正是早晨,太阳已照到了屋顶上,从屋顶四面的缝隙中射进了许多细长的光线,犹如无数大大小小的探照灯照进了空洞洞的天花板,那里面比想象的要明亮得多。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纵向架在里面的一根又长又粗、弯曲如蟒蛇的房梁。虽然天花板里面比想象的要明亮,但毕竟是天花板里,远处看不清楚,再加上这座房屋是狭长的建筑,房梁自然也很长,朦朦胧胧的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又看到与那房梁呈直角的、似蟒蛇肋骨的椽木伸向两边,一根根地顺着天花板的斜面伸出来。仅此框架,便足以构成一幅宏大的景观,再加上为了支撑天花板,在椽木上垂直固定了许多细木头,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溶洞里的景观。

“真是太漂亮了!”

三郎环顾了天花板一圈后,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对于精神上有些病态的三郎来说,一般人觉得有趣的事吸引不了他,而常人觉得无聊的事物反而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从那天起,三郎就开始了“天花板上的散步”。不分白天黑夜,但凡有时间,他就像馋嘴的猫儿一样,蹑手蹑脚地在那些房梁和椽子上面钻来钻去。所幸这是刚盖好不久的房子,既没有蜘蛛网,也没有积存煤灰或灰尘,甚至没有老鼠光顾过的污秽,因此,不必担心衣服和手脚会被弄脏。三郎只穿着一件衬衫,随心所欲地在天花板上游走。当时正值春季,即便在天花板上也不觉得冷或是热。

东荣馆的结构跟其他公寓差不多,正中央是庭园,围绕着庭园,四周房间呈回字形排列。因此,天花板也是回字形,并相互连通。就是说,他从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出发,转上一圈,又回到了自己房间的上方。

天花板下面的各间房间都是由厚实的墙壁相隔,房门还安有金属锁。不过,一旦上到天花板,往下一看,所有房间就成了毫不设防的开放空间,他想看谁的房间,就可以到谁的房间上面去,来去自由。而且,只要想找,就能看到同三郎房间一样的用石头压住的地方,所以,他甚至可以从那里进入他人房间偷东西。如果是经过走廊去行窃,上面也说过,这是一座回字形结构的建筑,因此各个方向都暴露在他人视线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其他房客或女佣经过,非常危险。但是走天花板上是绝对安全的。

除此之外,在天花板上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偷窥他人的隐私。虽说这是新房子,可是由于公寓盖得简陋,天花板木板间的缝隙随处可见,在房间里察觉不到,一旦走上昏暗的天花板,就会惊讶于缝隙如此之宽,偶尔还能见到孔洞。

自从发现了天花板这个无与伦比的舞台后,不知何时已被忘却的犯罪癖好又一股脑儿地涌上了乡田三郎的心头。在这个舞台上玩“犯罪游戏”的话,肯定比曾经玩过的要刺激得多,想到这儿,他简直喜出望外。自己身边竟有如此有趣的地方,怎么一直没发现呢?能够像妖怪一样在昏暗的世界里徜徉,一个接一个地偷窥东荣馆二楼上的近二十名房客的隐私,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三郎无比快活了,甚至使他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

三郎为了使“天花板上的散步”变得更加妙趣横生,没有忘记首先要把自己装扮成书中描写的罪犯的模样。他上身穿着深褐色紧身棉毛衫,下面是相同质地的裤子——可能的话,三郎本打算像以前在电影里看过的女贼普洛提亚那样穿一身黑衣,不巧现在没有,只好凑合一下——穿上袜子,戴上手套(虽说天花板上全是粗糙的木材,几乎不需要担心留下指纹),手里握着手电筒(即使想拿手枪,也找不到,只好以此代替)。

夜里和白天不同,射进天花板里的光线很微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三郎一边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声音,一边慢悠悠地在房梁上爬行。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条蛇,正缠绕着粗树干爬行,莫名地变得令人恐惧。不知是何缘故,这感觉让三郎狂喜得浑身直抖。

就这样,三郎得意扬扬地连续进行了好几天“天花板上的散步”。在此期间,发生了许多让三郎意想不到的趣事,把这些事记录下来都足够写出一篇小说了,不过这些趣事同本故事没有直接关系,只好割舍不提,只简单地举两三个例子。

从天花板偷窥房客的隐私多么有趣,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恐怕想象不出来。即使下面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单是偷窥那些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而本性毕露的人就颇为有趣。三郎发现,某些人在与人共处和自己独处时,不但举止不同,就连表情都不一样,这令他万分吃惊。而且,与平时从旁边看别人的角度不同,现在从正上方俯视,因视角造成的差异,平凡无奇的房间也出现了奇异的景观。在天花板只能看到人的头顶和双肩,以及书箱、桌子、柜子、火盆等,而且只能看到其朝上的一面,几乎看不到墙壁,代之以榻榻米衬托着所有的物品。

即便房间里的人没做什么事,他都会兴奋不已,更何况房间里常常会展现一幕幕或滑稽或悲惨或可怕的图景。比如平日常常发表批判资本主义的过激言论的公司职员,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厌其烦地从公文包里拿出刚刚接到的涨薪令,看了又看,脸上露出喜不自禁的表情;有个掮客白天将华贵的丝绸衣服当便服穿,极尽奢侈之能事,可是上床睡觉时,却把白天随意穿着的衣服,像女人似的仔细叠好,压在被褥下面,不仅如此,当发现衣服上沾了污渍,他竟然用舌头把它舔干净——据说丝绸衣服上的污渍最好用舌头舔;一个长了一脸粉刺的青年,据说是某大学的棒球选手,却胆小如鼠,完全不像个运动员,把写给女佣的情书放到吃过晚饭的托盘上,想想觉得不妥,又把它拿了下来,过一会儿又放上去,这样磨磨叽叽地重复着;就连有人胆大妄为地招来妓女,演出一幕幕在此无法描述的不堪入目的场景,三郎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尽情偷窥。

除此之外,三郎还对研究房客与房客之间的感情纠葛发生了兴趣。比如某个人,对人的态度因人而异,刚才还跟对方笑着说话,去隔壁房间后,就把人家臭骂一顿,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有的人像变色龙一样,当面特别会逢场作戏,阿谀逢迎,背地里却大肆嗤笑人家。说到某个女房客——东荣馆二楼住着一个学画的女学生——就更有意思了。她何止是“三角恋爱”,而是“五角”“六角”那样乱七八糟的关系。对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唯有局外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看得一清二楚,他还知道谁是她真正的心仪对象,这些事情她的那些情人都毫不知情。童话里有一种叫隐身衣的东西,现在天花板上的三郎,就如同穿着那件隐身衣。

如果再进一步,掀开别人房间的天花板,潜入房间中,搞出种种恶作剧来,岂不是更有趣吗?三郎心里虽跃跃欲试,却没有那种勇气。在天花板上,平均每三间屋子就有一处同三郎房间一样的被石块压住的通道,因此,潜入别人的房间并不是难事。只是房间的主人随时可能回来,即使房客没回来,窗户都是透明的玻璃拉窗,也有可能被外面的人发现。再加上,揭开天花板进入壁橱里,再打开壁橱的拉门溜进房间,然后再爬上壁橱里的隔板,原路返回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会弄出声响,若是被走廊上的人或是邻居听见可就坏事了。

下面,讲讲某天深夜发生的事。三郎“散步”一圈后,正在房梁之间爬行,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突然,他发现在自己房间的对面,就是隔着庭院对面那边靠角落的天花板上,有一条过去从未注意到的细微缝隙。如两寸左右的云朵状缝隙,从那里射进了比丝线还细的光线。三郎不知那是什么,轻轻打开手电筒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很大的木节,一大半已经和周围的木板脱离,剩下一半勉强连接着木板。虽没有形成孔洞,但只要用手轻轻一抠,那一半就会脱离。于是,三郎从其他缝隙向下张望了一下,确认房间的主人已经睡熟之后,便小心翼翼地抠了好长时间,才抠掉了那块木节。幸运的是,这个节孔呈漏斗状,上粗下细,只要把抠下来的木节再放回原处,是绝不会掉下去的,不会有人发现这里有这么大的一个窥视口。

“真是天助我也!”三郎喜出望外,从这个节孔往下面一看,它不像其他缝隙那样,纵向虽长却很狭窄,窥探时很费劲,这个节孔下方最窄的地方直径也有一寸以上,所以能够轻松地看到房间全景。三郎忍不住在这里停下来,仔细观察这间屋子。说来也巧,这间屋子里住的是东荣馆的房客中最令三郎讨厌的名叫远藤的牙科学校毕业生,眼下他正在某个牙医手下当助手。这个远藤,此时就在三郎眼睛下方睡得正香,他那张令人讨厌的大扁脸显得更加扁平了。

看样子远藤是个十分刻板的人,房间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其他房客无人能及。书桌上的文具都各归其位,书柜中的书籍排列有序,坐垫摆放周正,枕边依次排放着——大概是舶来品吧——奇形怪状的闹钟、卷烟漆器盒、彩色玻璃烟灰缸。不论哪样物品,都表明了它们的主人是有着极端洁癖的喜欢吹毛求疵之人,而且远藤自身的睡姿也相当规矩。遗憾的是,他正张着大嘴发出雷鸣般的呼噜声,与这房间里的陈设很不搭调。

插画师:朱雪荣

三郎就像看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皱起眉头,瞧着远藤丑陋的睡相。远藤的脸要说好看倒也算好看,也许如他自己吹嘘的那样,是一张对女人有吸引力的脸。不过这长脸实在长得过分,浓密的头发,与长脸不成比例的过窄的富士额[5],短眉毛,细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眼角的鱼尾纹,长长的鼻子,大大的嘴巴。三郎尤其觉得这张嘴怎么看怎么别扭,鼻子下部猛然凸起,上颚和下颚都鼓了出来,紫色的大嘴巴张开着,与苍白的脸形成奇妙的反差。而且,也许是患了肥大性鼻炎,他的鼻子一向不通气,所以始终大张着嘴呼吸,打鼾可能也是因为鼻炎的缘故。

三郎只要看到远藤这张脸,就不由得浑身发痒,想要对准他那张扁脸狠狠地打几巴掌。

瞧着远藤的睡相时,三郎突然萌生了一个有趣的念头:要是自己从这个洞口吐一口唾沫,会不会正好掉进远藤大张着的嘴里呢?因为远藤的嘴,不偏不倚就在窟窿的正下方。三郎按捺不住好奇心,马上抽出内裤的腰绳,把腰绳从那个孔里垂下去,一只眼睛贴在绳子上,另一只眼睛就像打枪瞄准似的往下一瞄,真是太巧了,绳子、节孔和远藤的嘴完全处于一条线上。这就说明,如果从孔中吐口唾沫的话,必然会落入远藤的嘴中。

但是,三郎还不至于下作到真的吐唾沫。他按原样堵上了节孔,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在黑暗的天花板中,他脸色变得煞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这个恐怖的念头就是:杀死这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远藤。

三郎对远藤没有任何仇恨,两个人相识还不到半个月。由于二人很偶然地在同一天搬进东荣馆,有此缘分,互相到对方房间拜访过两三次,并没有多深的交情。那么,若问三郎为什么想要杀掉远藤,上面说的实在太讨厌他的长相及一言一行,恨不得揍他一顿的想法多少起了点作用。但是,三郎产生这个想法的主要动机,并不在于讨厌其人,仅仅是对于杀人行为本身感兴趣而已。上面已经提到了,三郎的精神状态非常变态,有嗜好犯罪的疾病,而且诸多罪行中,他觉得最刺激的就是杀人,所以产生这种邪恶念头绝不是偶然。只不过以前虽多次产生杀人之念,但因惧怕被人发现,没敢实行罢了。

不过,看眼下远藤的情形,三郎觉得完全不必担心会被人怀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实施杀人了。只要自身没有危险,即使对方是个不相干的人,三郎也毫不顾忌。更何况,杀人行为越是残忍,就越能满足他的变态欲望。那么,为什么说杀死远藤,不会被人发现——至少三郎这么认为——这里面有这样的隐情。

那是三郎搬到东荣馆四五天之后的事了。三郎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房客去附近的咖啡馆喝酒,当时恰巧远藤也来了这家咖啡馆,三个人就坐在一张桌子前喝起酒来。不过,讨厌喝酒的三郎喝的是咖啡。他们三个聊得很愉快,一起回到公寓后,略有醉意的远藤说“你们来我房间坐坐”,就硬把两人拉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一个人耍起了酒疯。他不顾已经入夜,喊来女佣沏茶倒水,接着咖啡馆的色情话题大谈自己的恋爱故事——三郎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厌烦远藤的——当时远藤一边舔着充血的红嘴唇,一边自鸣得意地炫耀:

“你们知道吗?我和那个女人,差一点儿就殉情了。那时候还没毕业呢,你们知道,我上的是医学院,弄点儿药还不是小菜一碟。所以,我准备了能让我俩痛快死去的吗啡。然后你们猜怎么着?我们去了盐原啊。”

远藤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壁橱前咯吱咯吱地拽开拉门,从里面堆着的一件行李下面摸出一个小指粗细的茶色瓶子,举到三郎他们面前,只见瓶底有一点儿亮晶晶的粉末。

“就是这东西噢!这么一丁点儿,就足以让两个人死掉呢……不过,这件事你们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接着,远藤又没完没了地絮叨起他的风流韵事。三郎此时竟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瓶毒药。

“从天花板的节孔滴下毒药,把人杀死!这是何等完美的犯罪呀!”

三郎为自己这个妙案兴奋得忘乎所以了。但转念一想,他发现这个办法由于太异想天开而缺乏可行性。再说了,简便易行的杀人方法多的是,何必要采取这么麻烦的法子呢?但是,被这种怪异念头魅惑的三郎,已经无暇仔细思考了。只有支持这个计划的理由,接二连三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首先必须把毒药偷出来,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去远藤的房间串门,聊个昏天黑地,时间一长,远藤就有可能去上厕所或有其他事离开房间,自己只要趁此机会从那件行李中取出茶色小药瓶就可以了。远藤又不会经常查看那件行李,估计两三天之内不会发觉。即使远藤发现了瓶子被偷,他也知道持有毒药已触犯了法律,因此绝对不敢声张。而且,只要自己手脚利落,他连谁偷的也弄不清。

有人会问,不用这么麻烦,直接从天花板潜入房间偷走毒药不是更省事吗?不行,不行,那样做太危险了。刚才我说过,房间的主人随时可能回来,也有可能被外面的人透过玻璃拉门看见。关键是,远藤房间的天花板上,没有像三郎房间那样的有石头压着的通道,三郎怎么可能掀开被钉死的天花板潜入他的房间呢!那也太冒险了。

把毒药偷到手后,只需用水溶化,再滴入远藤那因鼻炎总是张着的大嘴中就万事大吉了。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远藤能否顺利地咽下毒药。其实,这也不用担心。为什么呢?因为药量极少,把溶液调得浓一些,只要几滴就够了,远藤睡得正香的话,根本感觉不到。即使察觉到了,他恐怕也来不及吐出毒药了。而且,三郎知道吗啡即便很苦,但药量少,再加些砂糖,根本不必担心会失手。谁也想不到毒药会从天花板上滴下来,远藤一时间是不可能察觉的。

但是,这药是否能立刻见效呢?会不会这药量不适合远藤的体质,只能让他感到痛苦,却不足以杀死他呢?这是个问题。果真是那样就太遗憾了,但也不必担心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节孔会按原样堵上的,由于天花板上还未积灰尘,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自己还戴了手套,以防留下指纹。人们就算知道毒药是从天花板上滴下来的,也不可能查出是谁干的。尤其是他和远藤只是泛泛之交,根本没有深仇大恨,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他没有理由被列为怀疑的对象。即使不考虑这一层,熟睡中的远藤也不会知道毒药是从哪里掉进嘴里的。

三郎从天花板回到房间后,这样自作聪明地想着。我想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了,纵然以上各个环节都很顺利,他还是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可奇怪的是,直到着手实施时,三郎都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过了四五天后,三郎找了个恰当的时机去了远藤的房间。当然,在这几天里,他又反反复复地琢磨了这个计划,确信不会有风险。而且,他还添加了一些新点子,比如如何处置那个药瓶。

如果能顺利地杀死远藤,三郎就打算把药瓶从节孔中丢下去,这么做可谓一举两得。一方面他不用费心思把这个药瓶藏起来了,不然被人发现的话,会成为重要罪证;另一方面,若把装有毒药的容器丢到尸体旁,人们肯定会认为远藤是自杀身亡的。另外,那个曾经和三郎一起听过远藤吹嘘自己爱情故事的男人,一定会证明这个瓶子是远藤的东西。更有利的是,远藤每晚都关严门窗就寝。房门就不用说了,连窗子都是从里面锁上的,所以从外面绝对进不来人。

话说那天,三郎以超常的自制力,和看到他的脸就想吐的远藤东拉西扯了很长时间。在聊天中,三郎不止一次地产生冲动,想有意无意地暗示杀意来吓唬远藤,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这极危险的欲望。

“你知道吗?最近,我要用一种绝不会留下证据的方法杀死你,你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像女人似的饶舌了,今天就让你唠叨个够吧。”

三郎望着对方那无休止地唠叨着的厚嘴唇,心中反复默念着这句话。一想到面前的男人即将变成惨白浮肿的尸体,他就兴奋得不得了。

在这样聊天的过程中,不出三郎所料,远藤去了厕所。此时已是夜晚十点左右了,但是三郎仍然十分谨慎地观察四周,还细心确认了窗外没有人,这才轻手轻脚地迅速打开壁橱,从行李中摸出了那个毒药瓶。因为他曾经清楚地看到远藤放瓶子的地方,所以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尽管如此,他的胸口还是扑通扑通乱跳,腋下直冒冷汗。说实话,这次计划中最危险的就是偷药瓶了。远藤可能会因什么事突然回来,说不定还会被谁看见,三郎对这些风险是这么考虑的:如果被人发现,或是虽然没被发现,但是远藤发现毒药被盗的话——这一点只要三郎稍加留心,很快就能知道,尤其是他有着从天花板偷窥的秘密武器——只要打消杀人的念头就没事了。因为仅仅是偷毒药,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罪行。

这些暂且不说。总之,三郎第一步先顺利地偷到了药瓶,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等远藤从厕所回来后,三郎就若无其事地结束了聊天,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着,三郎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又锁上了房门,坐在书桌前,心情紧张地从怀中取出那个可爱的茶色药瓶,仔细打量起来。

MORPHINE (o.xg.)

可能是远藤自己写的吧,在很小的标签上标注着这样的文字。三郎以前也读过一些关于毒药的书籍,对吗啡多少有些了解,不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实物。这应该就是盐酸吗啡了。他把瓶子拿到灯前,透过灯光看到瓶子中只有半小勺白色粉末,晶莹剔透。这东西真能置人于死地吗?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三郎当然没有测量药量的精密天平,所以对于药的剂量只能相信远藤的话。听远藤当时说话的口气,虽说喝醉了,但绝不像是信口胡说。再说,看小瓶标签上注明的剂量,也足有三郎所知道的致死量的两倍,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三郎把瓶子放在桌子上,又把事先准备好的砂糖和酒精瓶摆在它旁边,然后像药剂师那样全神贯注地配起药来。房客们好像都已进入了梦乡,四周一片寂静。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三郎用火柴棒浸上酒精,小心翼翼地一滴一滴地滴入吗啡瓶中,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犹如魔鬼的叹息,变得格外刺耳。啊,此事使三郎的变态嗜好得到了多么大的满足啊!三郎眼前忽而浮现出古代传说中的女巫的恐怖模样——在黑乎乎的洞穴中,面目可憎的女巫盯着滚烫的毒药锅狞笑着。

然而,与此同时,三郎心中也涌出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恐惧的感觉。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惧感一点点增强了。

MURDER CANNOT BE HID LONG;

A MAN’S SON MAY, BUT AT THE LENGTH, TRUTH WILL OUT.[6]

不知在哪里看到的别人引用的莎士比亚的可怕诗句,放射着刺眼的光芒,炙烤着三郎的脑髓。虽然他坚信这个计划毫无破绽,但面对陡然增强的不安,他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为了体验杀人的刺激,就把一个无冤无仇的人弄死,这是正常人的行为吗?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莫非精神错乱了?你不觉得自己的心太残忍了吗?”

不知不觉中夜已经深了,三郎盯着面前调好的毒药,久久地思考着。干脆放弃这个计划吧,他几次想要改变主意,但最终还是无法抗拒杀人取乐的诱惑力。

正当三郎犹疑不决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致命的问题。

“哈哈哈哈……”

三郎突然憋不住笑出来,考虑到夜深人静,他尽量压低了声音。

“笨蛋!你真是个可笑至极的小丑!还好意思谋划什么杀人计划,你那麻痹的大脑连偶然和必然都分不清吗?即便你看到过远藤大张的嘴巴就在孔洞的正下方,可你怎么知道,他下次睡觉时,嘴巴仍然在那个位置呢?反倒是每次位置都不变才不可能呢!”

这可真是滑稽透顶的失误。可见他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虚妄之上。话虽如此,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漏洞呢?只能说太不可思议了。只能说明他自以为聪明的脑袋里,存在着严重的缺陷。不管怎么说,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三郎虽然深感失望,同时也感到莫名地轻松。

“这样也好,我不会犯下恐怖的杀人罪了。真是谢天谢地啊!”

话虽如此,从第二天开始,三郎每次进行“天花板上的散步”时,仍旧会留恋地打开那个节孔,毫不懈怠地偷窥远藤的动静。这么做的原因之一是,担心远藤会发现毒药被盗。还有就是,三郎并没有放弃等着远藤的大嘴像此前那样,碰巧在节孔正下方张开的机会。实际上,三郎每次去“散步”,都把那瓶毒药装在他的衬衣口袋里。

三郎开始“天花板上的散步”已经有十天了,在这期间,他每天都要一边提防被人发现,一边在天花板中爬上好几圈。这可不是等闲之事,不是谨慎小心之类的平庸词语能够形容的。一天夜晚,三郎又来到了远藤的房间上面。他是以抽签般的心情来碰运气的,想着不知是凶是吉,说不定今天会碰上大吉呢。他一边向神佛祈祷吉星高照,一边打开了那个节孔。

啊!三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上次看到的情景分毫不差,远藤打呼噜的嘴巴,恰好在节孔下方呢!三郎使劲揉了好几次眼睛再三确认,还抽出内裤腰绳放下去目测了一下,确定没有问题,绳子、节孔和嘴巴正好在一条直线上。三郎兴奋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忍住。终于等到这一刻的欢喜和巨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使他感到异样的亢奋,他的脸在黑暗中变得惨白。

三郎从口袋中掏出毒药瓶,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他一边竭力控制自己,一边拔掉瓶塞,用绳子瞄准了方向……啊,此时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一滴又一滴,滴了好几滴,他终于坚持着滴完了,然后立刻闭上了眼睛。

“他察觉到了吗?肯定发觉了,肯定发觉了。马上就会,啊,他马上就要大声喊叫了。”

三郎要是两只手没有拿着东西,真想把耳朵捂上。

尽管他害怕成这样,可下面的远藤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三郎亲眼看到毒药落入远藤的口中,应该不会失手的。可是,远藤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动静呢?三郎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从洞口往下窥视,看见远藤咂巴着嘴,用双手抹了抹嘴唇,又呼噜呼噜睡去了。人们常说,事情实际做起来要比想象中容易。看来睡得很沉的远藤,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咽下了致命的毒药。

三郎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可怜的被害者的脸,感觉时间过得非常慢,虽然不到二十分钟,但他觉得足有两三个小时那么漫长。就在这时,远藤突然睁开了双眼,然后坐了起来,困惑地环视着房间。也许是头晕吧,他忽而摇摇头,忽而揉揉眼睛,像说梦话似的嘴里嘟嘟囔囔,特别古怪,然后又躺到枕头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

渐渐地远藤没有力气翻身了,不再动弹了,却打起了雷鸣般的呼噜。三郎往下面一看,远藤像喝醉酒似的,脸色通红,鼻尖和额头都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在他熟睡的身体中,或许此刻正在进行一场生与死的搏斗。想到这里,三郎不禁浑身汗毛倒立。

又过了一会儿,远藤那通红的脸色渐渐消退,变成纸一般雪白,眼看着又变成了蓝灰色。接下来,不知什么时候,鼾声停止了,呼吸也缓慢下来了……突然,胸部的起伏停止了,三郎以为他要断气了。可转眼间,他的嘴唇又开始嚅动,沉重地呼吸起来。就这样反复了两三回之后,彻底停止了……远藤已经不再动弹了。他那从枕头上滑落下来的脸上,浮现出与人世间迥然有别的异样微笑——他终于成了“亡魂”。

一直屏住呼吸、手里捏着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三郎,直到此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自己终于成为杀人犯了。而且,对方死得非常舒服,被他杀死的“牺牲者”一声都没有喊叫,甚至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而是打着鼾声升天的。

“真没想到,原来杀人这么简单啊!”

三郎不禁有些失落,在他的想象中具有无穷魅力的谋杀,实际体验过才发现,就和家常便饭差不多。既然这么容易,多杀几个人也不在话下。他虽然这样想,但身心放松下来后,难以言表的恐惧又袭上了三郎的心头。

他猛然间发觉,在黑暗的天花板上,在纵横交错的怪物模样的房梁下面,自己犹如壁虎一般趴在天花板上,从节孔盯着尸体的样子非常恐怖。他只觉得脖颈阵阵发冷,仔细一听,仿佛什么地方有个声音正慢慢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他不由得把视线从洞口移开,看向黑暗的四周,也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在窥视明亮的房间,眼前大大小小的黄色光环层出不穷。他定睛一看,远藤那巨大的嘴唇,仿佛眼看就要从光环后面噘出来似的。

即便如此害怕,三郎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原计划的所有程序。从节孔中把还剩了几滴毒药的药瓶扔下去,然后堵上窟窿,打开手电筒查看天花板里有没有留下痕迹。直到确认没有一点儿破绽之后,他才迅速沿着房梁爬回自己的房间。

“总算搞定了。”

身心异常疲惫的三郎,在壁橱中穿起和服来,好让自己打起精神,再仔细回想是否落下了什么东西。蓦地,他想起了那条用来目测的内裤腰绳,不知拿回来了没有,该不会把它忘在那儿了吧?想到这儿,三郎慌忙在腰间摸索起来,没有摸到。他愈加慌乱了,浑身上下找了个遍,结果发现,它被塞进衬衣口袋里了,这事自己怎么给忘了呢?好了,好了,这就放心了。三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条腰绳和手电筒时又突然吓了一跳,口袋里竟然还有一个东西……药瓶的小木塞也在口袋里呢!

他回想了一下,原来刚才在往下滴毒药时,怕弄丢瓶塞,特意把它装在口袋里,可是把药瓶扔下去后,却把木塞的事忘在了脑后。这瓶塞虽小,但不扔下去的话,很可能惹祸上身。他必须壮着胆子,再一次返回现场,把瓶塞从节孔里扔进去。

那天夜里,当三郎钻进被窝时——最近他不在壁橱里睡觉了,以免惹人怀疑——已是凌晨三点了。但因过于亢奋,他怎么也睡不着。既然把扔瓶塞的事都忘记了,说不定还有其他什么疏漏。想到这儿,三郎再也无法安睡了。他强迫心乱如麻的自己平静下来,又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当晚的每一个行动,检查有什么疏漏之处。但至少在他的回想中,没有发现什么破绽。无论怎么反思,作案时都没有丝毫失误。

三郎就这样一直思索到天亮。当他听到走廊里响起了早起的房客去洗漱的脚步声时,便立刻起了床,开始准备外出,因为他害怕听到远藤的尸体被发现时的动静。到时候,他怎样表现比较妥当呢?万一不小心举止失常,引起别人的怀疑可不得了。因此,他认为在此期间外出是最安全的。不过,如果连早饭都不吃就出门的话,反而更容易让人怀疑。

“啊,可也是啊,怎么搞的,差点儿又出错。”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又钻进了被窝。

可想而知,从现在起,到早饭前的两个小时,三郎是怎样揪着心度过的啊。幸而到他快速吃完早饭、逃离公寓为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从公寓出来后,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为了消磨时间,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地转来转去。

总之,三郎的谋划获得了成功。

当他中午从外面回来时,远藤的尸体已经被移走,警方的现场勘查也结束了。他向别人一打听,不出所料,所有人都认为远藤是自杀的,警方也只做了一些形式上的调查取证,便马上撤走了。

关于远藤为什么自杀,原因还未查明,不过从他平素的品行来看,大家都认为很可能是太过痴情导致的悲剧。事实上,最近的确发现他刚刚失恋了。虽然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失恋”就像是一种口头禅,不足为奇,可是又没有其他像样的原因,只好这么推断了。

无论有没有自杀动机,他是自杀身亡的,这一点毋庸置疑。门窗都是从里面锁着的,装毒药的容器就在他枕边,而且后来又了解到,这瓶毒药是远藤的东西,这样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更不会有人猜测毒药可能是从天花板上滴下来的。

即便如此,三郎还是不能放宽心,那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地坦然起来,甚至对自己的作案手法颇为自鸣得意。

“咱这本事怎么样,谁比得了?瞧瞧看,就在这里,在这栋公寓的一个房间里住着可怕的杀人凶手,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三郎想,由此看来,这世上还不知有多少杀人犯没有被抓捕归案呢。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肯定是从前的当权者们做的宣传,或者是民众的迷信罢了。其实,只要做到不留痕迹,不管犯下什么样的罪,都能够瞒天过海。三郎也这样安慰过自己。可是一到夜里,他还是会因为看到远藤惨死时的脸在眼前闪现而心惊肉跳。因此从那天晚上起,三郎停止了在“天花板上的散步”,认为这其实是心理问题,很快就会忘记的。说实在的,只要罪行不被发现,他就该知足了。

远藤死后第三天,三郎刚刚吃过晚饭,正一边剔牙一边哼歌时,好久没联系的明智小五郎突然来访了。

“哎呀!”

“好久不见了。”

两人很轻松地这样寒暄道。但是三郎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位业余侦探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访,他觉得不太吉利。

“我听说最近这座公寓里,有人服毒自杀了?”

明智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地提起了三郎想要回避的话题。大概是从谁那里听说了自杀事件,正好三郎也住在该公寓里,他出于那喜好侦探的天性,便前来拜访了。

“是啊,是吗啡中毒。死者被人发现时,我恰好不在公寓,详细情况不大清楚,听说好像是因为太痴情了,想不开。”

三郎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想回避这个问题,佯装自己也对此很有兴趣的样子,这样回答。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明智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接下来,他们对远藤的为人、死因,以及自杀方式等探讨了一番。三郎起初还有些紧张,很谨慎地回答明智的提问,习惯了之后,他渐渐有些傲慢起来,甚至产生了嘲笑一下明智的念头。

“你怎么看?这说不定是他杀呢?我并没有什么证据,不过,看似自杀实则他杀的案件,不是很常见吗?”

三郎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暗自嘲笑对方,自己这一手,连大名鼎鼎的名侦探也未必能想到。这让他感到心情分外愉快。

“这我可说不好。说实话,我从朋友那儿听说这件事时,也觉得死因有些可疑啊。怎么样,不知能不能带我去远藤的房间看看?”

“当然可以!”三郎很得意地回答道,“远藤的同乡就住在我隔壁,远藤的叔叔托他暂时保管远藤的行李呢。要是说你想看,他肯定同意。”

于是,他俩一同前往远藤的房间。三郎率先走在走廊里时,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杀人犯本人竟然带着侦探去凶杀现场,真是空前绝后啊!”

三郎好不容易才没有嘿嘿笑出声来。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扬眉吐气过。他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黑老大派头,恨不得自己向自己喊一声“拜见老大!”。

远藤的同乡名叫北村,就是那位证明远藤失恋的男子。他久闻明智的大名,所以二话没说就打开远藤的房间,让他们进去查看。远藤的父亲从家乡赶过来,直到今天下午,才给儿子办完临时安葬的事宜,所以远藤的东西还摆在房间中,尚未打包。

远藤被发现死亡是在北村去公司上班之后,所以他好像不清楚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不过他把道听途说来的情况汇总起来,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说明。三郎也佯装局外人,谈了各种各样的传闻。

明智一边听两人的讲述,一边用内行的敏锐目光打量起房间来。他突然注意到书桌上摆着的闹钟,好像悟到什么似的,盯着闹钟看了半天,大概是觉得那个闹钟的形状古怪,很少见。

“这个是闹钟吧?”

“是的。”北村很饶舌地说起来,“这可是远藤最得意之物。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每天晚上都会上闹钟,时间定到早晨六点钟。结果,我每天都要被这隔壁的铃声吵醒。远藤死的那天也不例外。那天早上这个闹钟也响了,所以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听他这一说,明智一边抓着乱蓬蓬的长头发,一边饶有兴趣地追问:

“你没有记错吧,那天早上,闹钟确实响过?”

“是啊,确实响过。”

“你对警察讲过这件事吗?”

“没有……不过,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为什么要问,你不觉得奇怪吗?当晚决定自杀的人,怎么会为第二天早上起床上闹钟呢?”

“有道理,这么说来,的确很奇怪。”

北村很粗心,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他并没有理解明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也不足为奇。因为门是锁着的,毒药瓶就扔在尸体旁边,其他所有情况都无可置疑地表明远藤是自杀。

但是,三郎听到二人这番对话,却惊恐万分,只觉得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塌陷了。他为自己带明智来这个地方的愚蠢决定后悔不迭。

然后,明智又对整个房间进行了更加细致的调查,当然也不会漏掉查看天花板。他一块块地敲着天花板,寻找有人出入的蛛丝马迹。不过,即使是聪明的明智,好像也没有想到把毒药从天花板节孔中滴下,再把节孔按原样塞上的手段。明智确认了没有一块天花板是松动的之后,没有继续检查下去。三郎总算松了口气。

总之,这一天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明智查看完远藤的房间后,又回到三郎的房间来,二人随便聊了一会儿,明智就回家了。不过,他们的谈话中有一段对话,我必须在这里写出来。为什么呢?因为看上去好像不值一提,可实际上,这段对话与这个故事的结局有着重大关联。

当时,明智从袖中取出飞艇牌卷烟,一边点烟,一边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一直没看见你吸烟,难道是戒了吗?”

经他这么一提,三郎才意识到,这两三天竟然把最喜欢的卷烟忘了,一根也没有抽过。

“奇怪啊,我怎么给忘了?而且见你抽烟,我也不想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说起来有两三天没有抽了。对了,买这盒敷岛烟的时候,是星期天,就是说已经整整三天,一根烟也没有抽过。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么,正好是远藤出事那天开始的了?”

一听这话,三郎猛地一惊。不过,他并不认为远藤的死与自己不想吸烟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所以,当时只是一笑置之。可事后细想,总觉得此事绝非开玩笑那样无足轻重。而且,不可思议的是,三郎后来也一直不想抽烟。

眼下,那个闹钟成了三郎的一块心病,夜里也睡不踏实。虽说查出远藤并非自杀身亡,也没有一条证据能证明自己是凶手,没有必要那么紧张,可是,一想到知道这件事的是那个神探明智,他就无法安心。

然而,半个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他一直担心的明智没有再来。

“好了好了,看来这事终于消停了。”

于是三郎放松了警惕。虽说常常会做噩梦,但基本上每天过得还算愉快。尤其让他高兴的是,自从杀人以后,他竟然对以前觉得索然无味的各种游乐有了兴趣。因此,最近他几乎每天都在外面玩乐,很少待在家里。

那天,三郎也是在外面玩到很晚,十点左右才回到房间。他像往常一样,为了拿被褥铺床,“咯吱”一声拉开了壁橱的门。

“啊!”

三郎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向后倒退了两三步。

他搞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神经错乱了,因为他看见那个已死的远藤的脑袋,披头散发地从黑乎乎的壁橱顶上探了下来。

三郎吓得撒腿就逃,刚跑到门口,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是看错了,就哆哆嗦嗦地转身回来,偷偷朝壁橱中瞅了一眼,非但没有看错,那张脸还突然冲他咧嘴一笑。

三郎又“啊”地大叫了一声,飞奔到门口,拉开拉门,要往外跑。

“乡田!乡田!”

回头一看,壁橱中有人不停地呼喊自己的名字。

“是我,是我呀,别跑啦!”

这不是远藤的声音,而是很耳熟的另一个人的声音。三郎这才站住了,心惊胆战地扭头一看。

“失敬!失敬!”

只见有个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像三郎那样从壁橱顶上下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明智小五郎。

“吓着你了,对不起啊!”穿着西装的明智从壁橱里出来,笑嘻嘻地说道,“我只是在模仿你呀!”

这可是比幽灵更真实、更恐怖的事。看来明智全明白了。

此时三郎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像风车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起来,他只是呆呆地站着,盯着明智的脸。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是你的衬衣纽扣吧。”

明智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接着把手里的黑纽扣递到三郎眼前:

“我也问了其他的住户,他们都没掉过这样的扣子。啊,就是这件衬衫上的吧。你看,第二颗扣子不是掉了吗?”

三郎大吃一惊,低头一看,果然衬衣掉了一颗扣子。扣子什么时候掉的,他一点儿都没意识到。

“形状也一样,肯定是你掉的了。可问题是,你知道这扣子,我是在哪儿捡到的吗?是在天花板上。而且还是在远藤房间的天花板上!”

虽说是这样,可是三郎怎么一直没有发现扣子掉了呢?而且,当时自己不是用手电仔细检查过了吗?

“莫非是你杀死了远藤?”

明智天真无邪地笑了笑,在这种场合,这笑容更令人头皮发麻。他死死盯着三郎那茫然无措的眼睛,说出了这句置他于死地的话。

三郎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无论明智的推理多么顺理成章,若止步于推理,自己还有狡辩的余地,可是被他拿到了意料之外的证据,就无可奈何了。

三郎像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眼前因眼泪变得模糊,脑子里梦幻般浮现出上小学时的那些久远的往事。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内,他们一直以同样的姿态,在三郎的房间里对峙着。

“谢谢你,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最后,还是明智打破了沉默,“我绝不会向警方告发你的,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你也知道,我的兴趣只在于‘了解真相’,其他事情,我并不关心。再说了,这起案件里一个证据都没有嘛!说到衬衫的扣子,哈哈……那不过是我给你下的一个圈套!我想,没有证据的话,你肯定不会承认的。上次我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你衬衫的第二颗扣子掉了,我就利用了这一点。其实,这颗扣子是我从商店买来的。一般来说,人不会特别留意什么时候掉了扣子,再说你作案时很紧张,所以我想用扣子来诱导,会顺利达到目的。

“正如你也想到的那样,我对远藤的自杀产生怀疑是因为那个闹钟。此后,我还去拜访了这个辖区的警察署长,从到过现场的一个警察那里,打听到了当时的详细情况。据他说,吗啡瓶掉在了卷烟盒中,里面的毒药还洒在了卷烟上。警察似乎对此并没有加以注意,这不是有些奇怪吗?我听说,远藤是个非常严谨的人,既然能够做到躺在床铺上死去,怎么会把药瓶扔到卷烟盒中,还把毒药洒出来呢?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这就更加深了我对远藤死因的怀疑,加上又偶然发现你从远藤死的那天开始就不吸烟了。若说这两件事仅是巧合的话,那也太巧了吧。于是,我又想起你以前曾对模仿犯罪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你有嗜好犯罪的怪癖。

“从那以后,我就频频来这栋公寓,背着你暗中查看远藤的房间。结果我发现,凶手除了天花板没有别的通路,于是我就像你一样,在‘天花板上散步’,偷窥住户的房间。特别是在你的房间上面,偷窥你很长时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坐立不安的样子。

“随着调查的深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你。不过,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一个有力的证据,所以我就想到了刚才那一出。哈哈哈哈……那么,我就此别过了。也许以后就不再和你见面了,要问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你已经下决心去自首了。”

面对这位明智的计谋,三郎内心已毫无波澜,连明智已经走了都没有察觉,只是茫然地思索着一件事:

“被执行死刑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

把毒药瓶从孔里扔下去时,三郎以为没看到药瓶掉在哪里了。其实,他清楚地看到药瓶掉进了卷烟盒里,这个画面被烙印在潜意识里,才使他从心理上开始厌恶卷烟了。

[1] 约翰·怀特·韦伯斯特(1793—1850):美国著名罪犯、大学教授。1842年杀害了同事乔治·帕克曼,最终被判绞刑。他在临死前才认罪,承认杀害帕克曼后将他的尸体烧毁。

[2] 尤金·阿拉姆(1704—1759):英国语言学家,他在杀死好友14年后被逮捕处死。

[3] 格里菲斯·温赖特(1794—1847):英国作家、艺术家,也是诈骗犯和投毒犯。〈/AnnotatioArea〉

[4] 大正时期,电影院里的座位是男女分开的。——原文注

[5] 富士额:指前额的发际形似富士山的额头,被当成美人的特征之一。

[6] 出自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大意为:谋杀无法被掩盖,他的儿子也许暂时躲了过去,但真相终将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