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走出房间之后,我们一语不发地在椅子上坐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一股莫以名状的恐惧感充塞我的胸口。

不过,由利大师的好记性真是没话说。是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出《茶花女》呢?

这出戏在去年秋天上演,既叫好又叫座。原樱和相良千惠子分别饰演薇奥莉塔和阿弗列德·杰尔蒙,赢得满堂采。当然,杰尔蒙是男高音的角色,让女中音来演唱自是违背世俗观念的做法。但原樱却不以为杵,说做就做。

“谁叫日本没有适合唱杰尔蒙的男高音,我也很无奈呀。你们等着瞧!我一定会让女中音成功地诠释杰尔蒙,我的千惠子可是很棒的唷!”

我最近听说,受战争(注:一九三七年当时,意大利已由法西斯主义者墨索里尼主导政权十余年,对内独裁、对外侵略扩张,因此大小战争不断。)影响,歌剧的发源地意大利也几乎找不到男高音,所以当地也有歌剧团让女中音演唱杰尔蒙这个角色。由此看来,原樱的果敢作为可说是为歌剧开了先例。

撇开这件事不谈,相良当时饰演的杰尔蒙获得了广大的回响。虽然当时女性的时尚风潮开始流行男装风格,但是相良扮演的杰尔蒙比起任何一个少女歌剧团(注:宝冢歌剧团于一九三二年开始,突破以往对男女外型的固定分界,奠定了由女孩子扮演帅气男角的雏形。由于宝冢的成功,当时出现了多个以宝冢为蓝本的少女歌剧团。)中的男角都更加的熠熠耀眼、潇洒动人。除了相良将杰尔蒙演得好之外,《茶花女》可说是众多歌剧曲目中最广为日本大众所知的。这也难怪原本三天的演出行程,会延长至一个礼拜了。

不用说,那些老爱鸡蛋里挑骨头的评论家,自是口径一致地抨击这种女扮男装的举止。然而,这些评论家的谴责反倒掀起大众的好奇心。他们越是指责这种做法是邪魔歪道、商贾铜臭味浓,越是使得这出《茶花女》受人欢迎。

那个《茶花女》的阿弗列德·杰尔蒙——恐吓原樱女士的那个人,原来就是相良千惠子。

由利大师微微地摇摇头,慵懒地说。

“察觉到这点并不是我的功劳,这些都等于是土屋告诉我的。在他的手记中曾提到原樱女士去年推出《茶花女》这出戏码的事,昨天我在火车上看到这一段内容,因而想起了当时世人的评价。今天早上在清风庄,邻居太太说到与原樱女士幽会的男人穿着时,我才因此想起这张照片。所以这并不是我的功劳。”

“噢,我懂了,我懂了!我这下总算弄懂了。”

警部突然大叫一声。我吃惊地回头望,他喘着气说。

“我说大师啊,你听听看我说的对不对。昨天晚上在饭店看守的刑警断定,天黑之后就没有妇女外出。刑警之所以会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相良搞不好就是穿着这身打扮离开饭店的,不是吗?”

“是啊,这点我也想过。她早我们一步搭火车前往东京,然后出现在清风庄。”

“什,什么?相良去了东京?”

“没错没错。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由利大师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警部一听之下,不禁瞪大了眼。

“不过,相良为什么要冒这种险?她跑到清风庄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一定是在那间房间里留下了什么证据。那个证据只要一被人发现,就会知道她是恐吓原樱女士的人,所以她才会甘冒危险,前去取回。大师,我说的没错吧?”

我回头看了由利大师一眼。

“大师昨天晚上在饭店大厅里解开暗号的时候,相良从我的背后瞪大眼睛地盯着大师手上的乐谱。相良当时八成已经看出破解暗号后出现的密文,担心警方迟早会找到爱宕下的公寓,所以才会甘冒危险,从饭店里溜出来跑去东京。”

由利大师语带忧心地说。

“没错,当时我也知道相良在看破解暗号后出现的密文。不,应该说是我故意让她看的。我倒想瞧瞧她会有什么反应。不过如果相良是女扮男装溜出饭店,她到底是怎么拿到那些衣服的?难道她事先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着,所以才将杰尔蒙的舞台装千里迢迢地从东京带来大阪,带到这间饭店吗?”

“不,这并不是我的衣服唷!”

我和浅原警部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饶是由利大师也吓得涨红了脸,抓住椅背的两只手剧烈地颤抖着。“相良!”

警部厉声斥责相良,由利大师赶忙出手制止了他。大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房门旁边,轻轻地将手搭在倚门而立的相良肩上,盯着她的眼睛。在大师强而有力的眼神注视下,相良心绪动摇地眨了眨眼,脸颊染上一抹红晕,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看着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由利大师才发现相良的表情有异,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挽起她手臂,带她走进房内,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我和浅原警部只是茫然地看着大师的一举一动。

由利大师也坐了下来。 棒槌学堂·出品

“请说明一下,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又吓了一跳。我直盯着由利大师的脸瞧,大师说话的语气当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柔。

相良从容优雅地跷起腿来,身子微向前倾地说。

“好,我说。不过,在我讲之前,大师……,噢,大师是抽烟斗的,不太方便。三津木先生,可不可以给我一根烟?”

相良将帽子摘下,丢在桌子上。就在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指颤抖得非常厉害,怎么也停不下来。让我显得异常激动的原因有二,一是刚才大师表现出的行为,一是当时相良的十足魅力。

女扮男装的相良身上穿着阿弗列德·杰尔蒙的舞台装。平常她穿女装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换上了男装,便散发出一股无法解释的吸引力。我当时才了解,少女歌剧团的男角之所以能够在社会上造成轰动,不是没有道理的。

相良缓缓地吸了一口烟后说道。

“问题出在我现在穿着的这套衣服,对吧?关于这点,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我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不过,现在我身上的这一套却不是我的。”

“谁的?这是谁的衣服?”

“老师的……。是原老师的衣服。”

浅原警部狐疑地低吟了一声。由利大师一听到她这么说,突然将身子挺直说道。

“你的意思是,原樱女士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是的,没错。至于理由是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们。”

相良熟练地将香烟上的烟灰抖落。

“你们都知道,去年我穿着这身衣服饰演过杰尔蒙,对吧?你们瞧,那上头有我的照片。我自己夸自己好像有点儿老王卖瓜的意味,不过我真的很适合演那个角色,因而赢得了满堂采。老师对于我的表现有点吃味,她说她在那之前,也曾经在意大利扮演过《费加洛婚礼》(注:(Le nozze di Figaro),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1756?1791)的三大歌剧之一。全剧以错综复杂的爱情关系和优美的旋律串联而成,佐以鲜明的角色性格与幽默的对话,可说是莫扎特最受欢迎的歌剧。)的凯鲁毕诺(cherubino)。这个角色原本是专为女高音而写的,虽然是个男角,却是伯爵夫人身边的小男仆,雌雄莫辨。老师说她总有一天要演看看清秀斯文的男角,但因为她是女高音,一直无法如愿。老师很羡慕我可以女扮男装,说到最后,她竟然找来裁缝师做了一套跟我一模一样的服装,而我现在穿的就是老师当时另外做的那一套。”

“但原樱为什么要做这种衣服?她又不可能在舞台上穿它。”

“她是为了恶作剧。老师就像是个孩子,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如此。老师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有她天真无邪的一面,所以她经常会穿这套衣服,出现在会场上,以吓众人一跳为乐。有一次我们两人还穿着这套衣服,在银座的一家酒吧里走来走去。她还很得意呢,因为她只要不开口,根本没有人会知道她是女人。”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她之所以将那套衣服带来,也是打算在大阪吓人啰?”

“是的,应该是这样没错……。不过这件事情我却毫不知情。昨晚我有事非溜出饭店不可,心想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供乔装的衣服,跑到五楼翻找行李的时候,竟然从蝴蝶夫人的服装中找到了这套衣服。当时我真的有点吃惊。不过,这套衣服正合我意,所以我马上就决定暂时借用一下。大家应该都知道,老师的身高、体型都跟我酷似,所以这件衣服我穿起来也很合身。什么?我当时穿的衣服跑哪儿去了?我把它藏在舞台装的衣箱里面了。”

“于是你就溜出饭店,前往东京的清风庄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去清风庄呢?”

“对啊!你到底从清风庄偷走了什么?”

警部激动地插嘴问道。

“哎呀,你少含血喷人。”

相良的眼神中带有恶作剧的色彩。

“我什么也没偷。嗯,这么说好像不对。是啦,我之前是从那里偷走了一样东西。可是,我今天早上却不是去偷东西,而是将偷出来的东西还回去。”

“还……还什么?”

“就是那张照片……,藤本先生的照片。”

由利大师突然发出声音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整个身子向前倾地说。

“那么……,那么,你也知道那件事啰?”

相良目不转睛地盯着由利大师的脸瞧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谜样的微笑。

“那件事……?那么大师也认为那是真的啰,那张照片……”

“不,我并不是指这张照片,我问你的是另一件事,你知道……,你知道藤本章二是原樱女士的私生子这种说法根本就是天大的谎言吗?”

我惊讶地看着由利大师。浅原警部也无意识地扭了一下身体。

“大师!这么说来……?难道小野欺骗了我们?”

大师对此没有响应,目光依旧直盯着相良的脸,继续问道。

“可是,我并不知道这张照片有何内情,难道这张照片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相良用试探性的眼神看着大师好一会儿,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哎唷,真是无趣。这么一来,我今天早上根本是白忙一场。要是没有这张照片,大师也能知道那件事的话,我干么那么大费周章地把照片还回去。大师,请您把相框里的照片拿出来看看。”

由利大师赶忙拆开相框,从里头拿出一张婴儿的照片。

“小野先生说过那是藤本先生小时候的照片,对吧?他还真的信以为真。不过只要看过照片的背后,马上就会发现那根本就是骗人的。”

由利大师急忙将照片翻过来,我们看到照片背后密密麻麻地印着几行铅字,所有人都瞪大了眼。很明显地,那是从外国杂志上剪下来的。

“就算藤本先生是再受欢迎的流行歌手,也不可能从婴儿时期就出名,更别说是刊登在外国杂志上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我知道这个婴儿是谁。这张照片是从去年的古典音乐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里的人是美国的电影明星菲利浦荷姆斯(Philip Holmes)婴儿时期的照片。老师……,原老师她还真是个幽默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