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科瑟诺律师事务所开始了调查工作,而碧则回到了拉特切兹来应对延期举办成年礼的问题。

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她是否应该把消息告诉孩子们?如果不说的话,那她又能找出个什么理由推迟成年礼呢?

桑达尔先生不赞同现在就把事情跟孩子们说。看来,那个未曾谋面的凯文说的话让他过耳不忘;所以他才开足马力,满心要从看似完备的档案中拽出男孩的马脚来。他认为现在把孩子们牵扯进来是不明智的,总得先明察秋毫再说。

她也同意他的意见。如果这事无疾而终——也就是说在皮姆利科的那个男孩不是帕特里克的话——孩子们根本就不需要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兴许西蒙应当知晓此事,让他提防未来有人欺诈他的财产;可到那时,一切都只是实实在在的利益问题了,不会涉及个人感情。眼下,她的难题在于如何巧妙地推迟成人礼,又不让孩子们起疑心。

就在她陷入两难境地的时候,是舅姥爷查理替她解了围。他打电话说自己打从今天起就正式退休了(其实他早就应该退休了),并且希望能够参加侄孙的成人礼。此刻,他正从远东地区赶过来,而且,鉴于他不愿意乘飞机,他的归途很可能十分漫长,可他依旧希望西蒙能等他回来,再打开那瓶象征成年的香槟酒。

一般来说,舅姥爷这一角色对整个家庭的生计无足轻重,可在阿什比家,舅姥爷查理的意义可远胜于“舅姥爷”三字名号:他可是家里人时常谈起的大人物。只要一想起能够收到舅姥爷查理的礼物,孩子们的每一次生日都能平添上一抹斑斓的彩虹,每一次圣诞节都充满了兴奋的期待。因为他们知道,父母的礼物都是有节制的,而圣诞老人则只会顾及一张张预约的订货单。

可舅姥爷查理的礼物既没有所谓的节制,也不需要什么订货单。有一次他送了一副筷子,结果一整个星期里,孩子们都毫无纪律约束可言。还有一回,他给西蒙捎了块蛇皮,这让获此殊荣的西蒙好几天都魂不守舍的。就连埃莉诺现在还穿着十二岁生日她舅姥爷送的那双带着异味的皮拖鞋,在浴室里跑来跑去呢!至少一年中有四次,舅姥爷查理能一跃成为阿什比一家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要是一个人能在二十年里,每一年就有四次被推上头把交椅,那么他的影响力是不言自明的。兴许西蒙会发些牢骚,可其他人毫无疑问是愿意等舅姥爷查理回来的。

而且,她也精明地察觉到,西蒙断不会贸然顶撞这么一位唯一尚且在世的阿什比家长辈。查理并不富有——这都怪他一生出手阔绰——但是小日子倒过得有滋有味。西蒙虽然有时候显得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个识时务的人。

因此,阿什比一家人顺理成章地同意推迟举办成人礼的建议,消息传到克莱尔,那儿的人也安之若素地接受了——好似阿什比家的人等舅姥爷回来再举行这次典礼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了。趁着晚饭过后的闲暇时光,碧开始改写邀请函上的日期,心里感激着慈悲为怀的老天爷让她涉险过关。

这几天来,碧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她既希望这男孩真是帕特里克,可又觉得,如果证明他不是帕特里克,其他人也许会更好受点儿。她心里有八分之七盼望着帕特里克回来,还像从前那样热心助人、朝气蓬勃、聪明伶俐;她的这份期望是十分热切的。还有八分之一则在担心,原本其乐融融的阿什比家会因为他的归来而闹得天翻地覆。可一想到这离经叛道的八分之一,她就不免暗自排斥它,内心愧疚难当;可她就是克服不了这种想法。这一来二去,使得她心烦意乱,容易发火。于是,才有了露丝对简说的话:“你说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酸楚’?”

“我倒觉得是账单总算不清楚吧,”简回答,“她的算术很不好。”

桑达尔先生时不时地就会把调查的进展报告给碧,报道的内容却总是千篇一律、毫无新意。所有的事情都跟男孩说的一样,如出一辙。

“最叫人放心的是,”桑达尔先生说道,“这小伙子自从回到英国后似乎没有跟任何人联络过。他坐费城号过来以后,就住在那个地址,既没人写信给他,也没人拜访他。房东太太就住在一楼的前屋里。她整天无所事事,尽坐在那儿观察着房客们的一举一动。所有房客的情况她都是门儿清。她还有个习惯,每天都要等邮差过来,再亲自接过那些送来的信。‘没有什么能够逃得过我的眼睛’——这是她自己的原话,我觉得此言非虚,老实说,她恪尽职守的态度还是挺触动人的。所以,要说这个小伙子有访客的话,她是不会不知道的。当然啦,他整天都不在家;这点跟伦敦的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一样。没有迹象表明,他跟任何人有过任何可以亲密到共谋的关系——他压根儿就没有朋友。”

年轻人每次去桑达尔先生办公室时,都表现得十分乐意,回答问题也是游刃有余。在征得碧的同意后,凯文·麦克德莫特有一次也“出席”了这样的办公室问讯,甚至最后连他也开始动摇了。“让我动摇的,”凯文说道,“倒不是这家伙对答如流的口才——须知所有的骗子都是一副巧舌如簧的样子——而是他的神色外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表现得尤其坦诚。只要在我这行里待上一段时间,你就能够慢慢嗅出那些坏坯子的味道。可我真服了这小子。从他身上我嗅不出一丁半点儿的骗子气味,只不过有些天生的古怪气场罢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桑达尔先生向碧宣告说,科瑟诺律师事务所如今准备正式认证帕特里克·阿什比的身份,并且让他以拉特切兹的威廉·阿什比长子的身份,继承原本属于他的一切财产。当然,因为他已被“假定死亡”八年有余,所以还有些法律上的程序要走;不过,这些都是手到擒来的工作。如今,就科瑟诺律师事务所而言,只要帕特里克·阿什比本人愿意,他想什么时候回家都没问题。

是时候了,碧该向家里人透露这个消息了。

她的直觉是要第一个告诉西蒙,而且是私下说;可她又觉得,对待这件欢迎他哥哥回家的问题上,不应当让他与其他人割裂开来。顺其自然也许会收到更好的效果——毕竟不论是对西蒙也好,对其他人也罢,这都应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星期天午餐过后,她把消息告诉了他们。

她有板有眼地说道:“我跟你们讲一件事儿,可别吓坏了。好在这是个惊喜。”接着,她开始从帕特里克当初没有像大家想的那样自杀开始说起,接着说他只是单纯的离家出走,现在又回来了。当然,他得在伦敦住一小会儿,因为他要向律师证明自己就是帕特里克。可这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现在,他即将与家人重聚了。

她说话时尽量避免注视孩子们的面庞;空对着某个地方说话要更轻松些,不用费多大的感情。可当她话音刚落,屋子里就陷入了一片快让人窒息的沉默当中,她望了西蒙一眼,甚至一时间都快认不出他来了:只见他苍白的脸耷拉着,眼睛里冒出的目光并不似她所认识的那个西蒙。见此情形,她立马转移了视线。

“也就是说,这个新来的哥哥会把西蒙所有的钱都拿走了吗?”简以她惯常的冒失语气脱口问道。

“唉,我觉得这事儿可怕极了。”埃莉诺直言道。

“怎么说呢?”

“就这么一走了之,让我们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哩!”

“可他并不知道啊。我是说:他不知道我们会把他留下的字条理解成要去自杀啊!”

“就算如此。他就这样把我们抛在一边,一个字儿都不说,这得有——有多长时间了?七年?都快八年啦!这会儿又毫无征兆地冒了回来,还指望我们欢迎他哩!”

“他还好吗?”露丝问。

“你说的好是指什么好?”碧一边问,一边为露丝终于把兴趣放在这个人身上而感到高兴。

“他看上去还好吗?说话还利索吗?还是说他有一口难听的口音?”

“他的模样好看极了,而且没有丝毫的口音。”

“他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埃莉诺问道。

“大多数时间是在墨西哥和美国。”

“墨西哥!”露丝兴奋地叫嚷,“真浪漫啊!那他有没有戴黑色的水手帽?”

“戴什么?哦,不,他没有戴水手帽。就戴着一顶跟其他人差不多的帽子。”

“碧姑姑,你跟他见过几次面啦?”埃莉诺又问道。

“一面而已。还是几个星期之前的事儿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

“我觉得等律师们完成对他的调查再说会更好,再说他也已经准备好回家了。你们总不能全跑去伦敦见他吧。”

“是的,我想也是。可我觉得西蒙会想去看看他,对不对,西蒙?我们倒不介意,可帕特里克好歹是他的孪生兄弟啊!”

“我根本不信他会是帕特里克。”西蒙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紧张而拘谨,比喊叫声还难听。

“可是,西蒙!”埃莉诺说道。

碧沮丧地坐在那儿一个字也没有说。眼前此景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糟糕。

“可是,西蒙!碧姑姑见过他的,她肯定是知道的。”

“碧姑姑恐怕已经买了他的账了。”

真是比预想的要糟糕多了。

“西蒙,真正买他账的可是科瑟诺律师事务所。一家几乎不以感情用事的公司,我想我这么说你还是能够同意的吧。如果对他是帕特里克的身份哪怕有一丝一缕的怀疑,经过了几个星期的调查,他们一定能够指证出来的。要知道,他们可是把从他离开英国后,所有的生活细节都查了个遍。”

“不论是谁都有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经历吧!他们想知道些什么?他们拿得出什么理由相信他就是帕特里克?”

“这个嘛,倒还真有一点,他简直与你如出一辙。”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西蒙的预料。“如出一辙?”他茫然地念叨道。

“是啊。甚至比当初出走时更像你。”

西蒙的脸上恢复了原先的颜色,重新找回了些气血。可他现在的样子愚不可及,像是个被打蔫了的拳击手。

“相信我吧,我的好西蒙,”她动情地说道,“他真是帕特里克。”

“他不是。我知道他不是。你们都被骗了!”

“可是,西蒙!”埃莉诺插道,“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我知道帕特里克此番回来让你很难接受——我们又何尝不是——可如此大惊小怪是无济于事的。事已至此,我们只得接受了。像你这样躲躲闪闪只会把事情搅得更糟。”

“这个——这个自称帕特里克的家伙,他是怎么去的墨西哥?又是怎么离开英国的?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

“他从韦斯托弗乘一艘名为艾拉·琼斯号的轮船走的。”

“韦斯托弗!谁说的?”

“他自己说的。根据港口主事说,帕特里克消失那天确实有一艘叫艾拉·琼斯号的船起程离开韦斯托弗。”

眼看此话令西蒙一时语塞,她索性接着说道:“在此之后,他所有的生活足迹都已验明真伪。虽说他在诺曼底打工的那所旅馆已经不在了,但他们还是找到了他从勒阿弗尔港出走时所搭乘的那艘船——一艘流动货船,隶属于布雷斯特的一家公司——还给那儿的人看了看他的照片,他们也都认出他来了。就这样,他辗转回到英国的每一个步骤都有据可查,一直到他最后走进桑达尔先生的办公室为止。”

“他就这么回来啦?”埃莉诺问道,“而且还是先去看的桑达尔先生?”

“是的。”

“好吧,对那些个还心存怀疑的人呢,我得说这已经能够证明他是帕特里克了。只是我就不懂了,还有什么理由好怀疑的?总的来说,如果他不是帕特里克,戳穿他简直是易如反掌,难道不是吗?毕竟,那样他是不会知道家里面所有的事情的……”

“他就不是帕特里克!”

“我知道,我的孩子西蒙啊,这的确让你吃惊不小,”碧说道,“而且,如埃莉诺所说,你也很难接受。可我觉着,只要你见了他,事情就容易多了。我的意思是,就更加容易接受他了。他分明就是个阿什比家的人,长得跟你像极了。”

“可帕特里克长得并不十分像我。”

埃莉诺没等碧开口,就接过话茬回答道:“他那时就很像你的,西蒙。他跟你当然很像啦。他可是你的孪生哥哥啊!”

“简,如果我离家出走好多好多年,你还会相信我还是那个我吗?”露丝天真地问道。

“可你不会在外头待上好多好多年的。”简说道。

“你凭什么就这么觉得呢?”

“你立马就会回家来。”

“我干吗就会回家来呢?”

“来看看大家在你出走以后,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啊!”

“碧姑姑,他什么时候回家呢?”埃莉诺问道。

“星期二,至少我们是这么安排的。可如果你想推迟些的话——我的意思是说等你做足思想准备之后……”她匆匆地看了西蒙一眼,感觉他脸色不大对劲,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即便是她所预想过的最坏情形,也没料到西蒙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如果你认为我能对此做好心理准备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西蒙说道,“不管他什么时候来,我的态度都不会改变。就我而言,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帕特里克,永远都不是!”

说完话,西蒙怒气冲冲地出了房间,碧注意到,他的步伐不再稳健,有些像喝醉了酒。

“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西蒙呢。”埃莉诺一脸费解地说道。

“或许我应该换个方式告诉他。可能是我的过错。我只是——不想让他觉得受了区别对待罢了。”

“可他从前跟帕特里克是很铁的,对吧?那为什么刚才还一脸的不高兴?哪怕一点儿开心的意思都没有!”

“我想,有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然后取代了西蒙的位置,”简说道,“想想都觉得可怕。也难怪西蒙会生气了。”

“碧姑姑,”露丝说道,“等星期二帕特里克回来的时候,我能穿那套蓝色的连衣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