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事实证明,上帝的天使并不是一个邋遢的小个子男人,他的帽子也很遗憾的是那种大陆风格带毛毡帽,边檐紧实地向上卷起。他隔天早上大约十一点半来到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

“罗伯特先生,”老赫塞尔廷先生把头探进罗伯特办公室门里说道,“办公室有个兰格先生想见你。他——”

罗伯特,当时很忙,并没有期待着会有上帝的天使过来,而且也相当习惯了一些陌生人出现在办公室想要见他,于是说:“他有什么事?我很忙。”

“他没说。只是说如果你不太忙的话,希望能见见你。”

“你看,我忙得不可开交呢。委婉地问问他有什么事,好吗?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纳维尔可以处理的。”

“好的,我问问看;但是他的英语口音很重,而且看上去不是很愿意——”

“英语?你是说他口齿不清?”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的英语发音不是很好。他——”

“你意思是说他是个外国人?”

“是的。他来自哥本哈根。”

“哥本哈根!为什么不早说?”

“你没给我机会说呀,罗伯特先生。”

“带他进来,蒂米,带他进来。噢,天啊,童话故事成真了?”

兰格先生长得就像巴黎圣母院的一根诺曼底石柱,那样壮硕、高大、稳重,看起来也是那样的让人信赖。远远看去,在那个高大坚实的圆形立柱顶端,他的脸上充溢着友善与正直。

“布莱尔先生吗?”他说,“我叫兰格。很抱歉打扰您。”——他的发音确实不好——“但这件事很重要。我的意思是,对你很重要。是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请坐,兰格先生。”

“谢谢,谢谢。天气很暖和,是不是?或许你们会把这儿当作夏天的一天吧?”他向罗伯特微笑着,“那是一个英语习语,关于一日夏天的笑话。我对英语习语非常感兴趣,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过来见你。”

罗伯特的心像直达电梯般瞬间跌落谷底。童话故事成真?不,童话故事依然还是童话故事。

“是吗?”他鼓励地说。

“我在哥本哈根经营一家旅馆,布莱尔先生,旅馆名叫红鞋子。当然不是因为那里有人穿红色鞋子,而是源于安徒生的一个童话故事,或许你可能——”

“是的,是的。”罗伯特说,“后来也成为我们这里的一个童话故事了。”

“啊,这样啊!是的,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安徒生。那么平凡的一个人,而如今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真是令人惊叹。恐怕我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布莱尔先生,浪费了你的时间。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英国习语。”

“啊,是的。学习英语是我的hubby(丈夫)。”

“是hobby(业余爱好)。”罗伯特无奈地纠正他的发音。

“hobby(业余爱好),谢谢。为了生计,我经营一家旅馆——还因为我父亲和我父亲的父亲之前也经营过一家——但出于爱——爱好?是的,谢谢——出于爱好,我学习英语习语。所以每天他们乱丢乱放的报纸都会集中交给我。”

“他们?”

“那些英国房客。”

“哦,知道了。”

“晚上,客人们都休息后,服务生就把那些英文报纸收集起来放到我的办公室。我通常很忙,没时间读,所以就越积越多,闲暇的时候,我就拿来一张看看。我说得还清楚吗,布莱尔先生?”

“非常清楚,非常清楚,兰格先生。”一丝微弱的希望再次生出。

报纸?

“如此这般,闲暇的时候,就读点儿英文报纸,学一个英语习语——也许两个——都不是非常兴奋。你们怎么形容?”

“平静安稳。”

“是的,平静安稳。后来有一天,我从那堆报纸中拿起这一份,就像可能会拿起其他任何一份那样,然后就把习语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从宽大的口袋里拿出折了一折的《早间话题》,在罗伯特面前的桌子上摊开。就是五月十号星期五的那期报纸,贝蒂·凯恩的照片占了三分之二的版面。“我看着这张照片,仔细读了里面的内容和故事,然后对自己说,这件事非同寻常,真是不可思议。报纸上说这是贝蒂·卡恩的照片。卡恩?”

“凯恩。”

“啊,是的,贝蒂·凯恩。但这也是查德威克太太的照片,她和丈夫就住在我的旅馆里。”

“什么?”

兰格先生看起来很高兴。“你有兴趣了?我非常希望你会有兴趣,真的希望。”

“接着说,把一切都告诉我。”

“他们在我的旅馆住了两个星期。而这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布莱尔先生,因为当那个可怜的女孩在英国的一间阁楼里被殴打挨饿的时候,查德威克太太正在我的旅馆里如小狼般狼吞虎咽呢——她能吃得下奶油,布莱尔先生,就连我,一个丹麦人,都感到惊讶——而且看起来她过得舒服极了。”

“是吗?”

“然后,我对自己说:毕竟只是一张照片而已。虽然那看上去就像她把头发放下来去参加舞会——”

“放下来!”

“是的。她是把头发束起来的,你知道。但我们有一个服饰舞会——服饰?”

“对的,化装舞会。”

“啊,就是,化装舞会。她把头发放下来去参加化装舞会。就像那样。”他指了指那张照片,“然后我对自己说:毕竟只是一张照片而已。人们看到照片跟本人一点儿都不像的概率有多少。那段时间里,查德威克太太和丈夫是在我们这里的,而这个女孩跟查德威克太太可能有什么关系呢。我试着找出合理的解释。但我没有把那张报纸扔掉。没有扔,我一直留着它,偶尔拿出来看看。每次看的时候就想:可那看起来就是查德威克太太呀。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晚上睡觉的时候,本该考虑第二天的生意,可我还是会想着那件事。于是我就自己寻找解释。也许是双胞胎?但不可能啊,那女孩贝蒂是独生女。是堂姐妹?巧合?替身?我都有想过。晚上,想到了满意的答案,然后就不再纠结,便上床睡觉。但早晨醒来,看着那张照片,所有的一切又再次解释不通了。我想:当然有很大可能是查德威克太太。你明白我的困惑吗?”

“非常明白。”

“所以当我来英国出差时,就把那份阿拉伯名字的报纸——”

“阿拉伯?哦,是的,我明白了。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请继续。”

“我把它装进包里,有一天晚饭后,拿出来给我的朋友看。我住在伦敦贝斯沃特区的一个同胞家里。我那朋友立刻兴奋起来,说:现在这案子已到了司法程序阶段了,而且那两个妇人说之前从未见过那女孩。她们也因重大嫌疑而被逮捕,马上就要进行审判了。然后他喊他的妻子:‘丽塔!丽塔!上上个周二的报纸在哪儿?’这是一种家庭习惯,我朋友家的,他家里总是能找到上上个周二的报纸。然后他妻子拿来了那份报纸,他指给我看关于审讯的报道——不,是——是——”

“出席法庭。”

“是的,那两个妇人出席法庭的报道。然后我读到两个多星期之后,就要在这个国家的某个地方进行审判。而如今,就只有几天时间了。所以我的朋友问:你有多大把握,艾纳,确定那女孩跟你旅馆的查德威克太太就是同一个人?然后我说:事实上我非常确定。于是他说:报纸这儿有她们律师的名字。虽然没有地址,但米尔福德是个小地方,应该不难找到他。我们明早去喝咖啡——也就是早餐——然后你就去米尔福德镇,把你的想法告诉这个布莱尔先生。所以我就到这儿了,布莱尔先生。你对我说的有兴趣吗?”

罗伯特向后靠坐到椅子上,放松下来,然后拿出手帕擦拭前额。

“你相信奇迹吗,兰格先生?”

“当然相信。我是基督徒。事实上,尽管我并不是很老,但我自己就看到过两次。”

“那么,你刚刚就促成了第三个。”

“是吗?”兰格先生绽放满脸笑容,“那让我非常满足。”

“你挽救了我们(的培根肉)。”

“培根肉?”

“一个英语习语。你不仅挽救了我们(的培根肉),你几乎是救了我们的命。”

“那么,你跟我一样,也认为她们是同一个人,那个女孩跟我们红鞋子旅馆的房客?”

“我对此一点儿也不怀疑。告诉我,你记得她在你们旅馆逗留的日期吗?”

“哦,是的,确实记得。在这儿。她和她丈夫在三月二十九号星期五坐飞机到达,然后他们离开——还是坐飞机,我想,这个我不太确定——是在四月十五号星期一离开的。”

“谢谢你。那她‘丈夫’,他长什么样子?”

“年轻、黝黑、模样挺好看的,有点儿——嗯,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太华丽。是俗气?不是。”

“浮华?”

“啊,就是浮华。有点儿浮华,我想。我发现其他那些来来去去的英国房客都对他不怎么赞许。”

“他只是去度假的吗?”

“不,哦,不是的。他来哥本哈根出差。”

“是怎样的出差?”

“那我就不知道了,很抱歉。”

“你能不能猜一下?他对哥本哈根的什么可能最感兴趣。”

“不一定,布莱尔先生,这要看他是对购买还是出售有兴趣。”

“他在英国的地址是哪里?”

“伦敦。”

“非常清楚。你能不能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你抽烟吗?”他打开烟盒推向兰格先生,“请转米尔福德195号。兰格先生,你会赏光同我共进午餐的,是不是?琳姨吗?我午饭后必须去趟伦敦……是的,在那儿过夜。你能变成好心的天使帮我收拾一小袋行李吗……谢谢你,亲爱的。另外,中午我带个客人回去吃顿便饭可以吗……哦,太好了……好的,我问问他。”他捂住话筒,说,“我姨妈,事实上是我的表亲,她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吃糕点?”

“布莱尔先生!”兰格先生说道,面带大大的笑容,用夸张的姿势指着他那大大的腰围,“你是在问一个丹麦人?”

“他喜欢吃。”罗伯特对着话筒说,“我说,琳姨。今天下午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去教堂致谢……你祈祷的上帝的天使降临了。”

甚至兰格先生都能听到电话那头琳姨兴奋地大叫:“罗伯特!真的吗?是真的呀!”

“活生生的天使……不,一点儿也不邋遢……非常高大、英俊,一切都完美地适合这一角色……你会为他准备丰盛的午餐,是不是?……没错,就是他要过去吃午餐。上帝的天使!”

他放下电话,抬头看着被逗乐的兰格先生。

“那么现在,兰格先生,让我们去玫瑰皇冠酒店喝点啤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