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891年的《一元论者》中,我努力证明了我们对于宇宙所应有的基本看法。其中提到,在这些考虑之下,我已经建立了一个宇宙论,从而推断出很多能够与经验相印证的结果。这种比较正在进行中,但在现有情况下还必须要持续多年。

在这里,我提出一个普遍观念,即宇宙万事皆有规律。不过,我们不能认为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的有理性的人都会认同这一观念。它的第一个倡导者似乎是德谟克利特,一个原子论者,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他考虑到“物质的不可渗透性、转化和影响(άντιτυπίακαφορκαπληγτςϋλης)”,于是被引导至此。也就是说,他从一个只受机械法则约束的领域出发,直接跳到了一个普遍的结论上:它是整个宇宙唯一的行为法则。这是常人的推理方式,在哲学的初创期也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伊壁鸠鲁在修改原子论提出新论据时,发现自己应当假设原子自发地从它们的轨道转向,从而得出了理论生活和隐德莱希(entelechy)。因为我们现在清楚地看到,物理学中的分子假说有一个特殊的作用,就是为概率计算打开大门。亚里士多德这位哲学家之王反复批判过德谟克利特的言论(特别是在《物理学》第二册第四章、第五章及第六章),他认为事件的发生有三种途径:①通过外部强制或直接原因的行为;②通过内在的性质或终极原因的影响;③无规律,没有明确的原因,只是通过绝对的偶然,这个学说是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内核。无论如何,它是一种事物因果关系的有价值的列举方法。亚里士多德和伊壁鸠鲁也承认自由意志。但是,斯多葛学派在每个领域都坚持最实在的、确实的、无生命的元素,盲目地否认了每一个其他的存在,例如,扼杀了归纳方法的有效性,并希望以归谬法填补它的位置,自然成为坚持严格必然论的一个古代哲学流派,从而回到了伊壁鸠鲁无法忍受的德谟克利特的唯一原则。必然论和唯物主义与斯多葛学派相辅相成,这是不难理解的。在文艺复兴时期,斯多葛主义得到了相当程度的青睐,部分原因是它与亚里士多德差异很大,因而显得新奇,部分原因是它的肤浅使其被文学艺术的学者接受,因为他们希望得出一种温和的哲学。之后,力学的伟大发现激发了人们用机械原理解释宇宙的希望,虽然没有逻辑上的理由,但是随着物理学的进步,这种希望一直在受到激励。然而起初,这一观念与意志自由和奇迹是相冲突的。但与此同时,出现了最广泛的一个哲学流毒,即关联论(associationalism)本质上属于唯物主义阵营,从而研发出了动机理论,自由意志主义就受到了削弱。目前,基于历史的批判已经打倒了几乎大大小小的一切奇迹,于是必然性学说如日中天。

当前要讨论的命题是:根据任一时刻的事物状态,再加上若干不变的法则,能够完全决定其他一切时刻的事物状态(因为时间有限论是站不住脚的)。因此,考虑到宇宙在原始星云中的状态,以及力学定律,一个足够强大的头脑可以从这些资料中推断出我正在书写的每个圆体字母的精确形式。

不论是谁,认为意志的每一次行动以及头脑的每一个想法都受到由必然性结合的物质世界的严格支配,都必然逻辑地得出这个命题:头脑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力学定律凭借引力和斥力决定了一切事物。于是,那个能够决定其他一切时刻的某一时刻的事物状态,就包括每个粒子的速率和位置。这种常见的、也最符合逻辑的必然主义就叫作“机械论哲学”。

我问过一些有思想的人,他们为什么觉得宇宙万物都是由法则决定的。他们最先给出的答案往往是,这是一个“公设”,或者说科学推理的普遍假定。如果他们最多只能给出这种水平的理由,那么这个理论就破产了。暂且假定它是一个“公设”,这并不代表它是真的,更算不上合理的根据。这就好比一个人去银行,柜台人员问他信用程度,他的回答却是:“快发钱吧,贷款都‘假定’好了。”“假定”一个命题为真,就好比希望能通过这个回答拿到贷款一样。事实上,在实践活动中,假定某些命题成立无伤大雅,因为即便这些假定是错的,与行动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这种命题都是针对个别事实的假设。因为具体个例不会包含普遍法则,日常推理也用不着普遍法则。比方说,如果因为人有自由意志,阿基米德的杠杆原理就失效了,这实在是夸大其词。但是,有些人提出自由意志与推理公设不相容,难道不正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吗?科学的结论不过是提出最可能的结果,而最可能的结果不过是提出某事发生的可能性最高,或者更接近真实,而绝不是说某事是在整个宇宙中都成立的,连一个例外都没有。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真命题与那个“公设”的差距有多么远。

但是,在推理中,“公设”这个概念很容易受到一种错误的、误导的逻辑观沾染。非演绎推理,或者叫扩增性推理有三种:归纳、假设、类比。即便有其他类型,也必定极不常见,非常复杂,我们不妨假定与上述三类在本质上相同。就归纳、假设、类比而言,根据它们的扩增性,得出的结论必定是不能从前提中推出的,而是与前提依赖同样的规律,涉及同样的过程。它们在本质上都是根据样本做出的推断。比方说,一艘船满载着小麦驶进了利物浦。在某种机制的作用下,全船的货物都被彻底打乱了。假设我们从船首、船中、船尾,左舷、中间、右舷,桅杆的顶端、中部、底部,以上9处每处取3份等量的少量样本,共27份。然后,我们将其混合起来,对麦粒进行计数,发现4/5是甲等品。于是,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暂时的经验性推断,即全船货物大约有4/5属于甲等品。我在这里说了“经验性的”和“暂时的”。前者的意思是我们并未声称了解“小麦的本质”,也就是我们的άλήθεια。根据这个词的意思,本质是与潜藏的、经验之外的小麦无关的。我们处理的只是可能的经验,完全接受这些经验,既受感官影响,又受思想辖制。如果船上有些小麦被藏起来了,既不会出现在样本里,之后买家也不会知道;或者是被半隐藏起来,也就是说,虽然不是完全看不到,但是看到的可能性比较低;或者它可以影响我们的感官和口袋,但是由于某些想不到的诡异原因,在计算全船甲等小麦的真实比例时,这些小麦就都要被排除(或者权重要相应降低)。之所以说是“暂时”的推断,意思是我们还没有达到规定的近似准确程度,而只是提出,如果我们的经验能够无限地延伸,而且不管什么性质的相关情况,只要一出现就马上正确地应用到归纳法中,调整推断的比例,那么从长远来看,我们的近似结果就会无限接近;这里要“接近”的对象是涉及未来的(而不只是有限穷举)。如果在一般情况下,经验会不规则地上下波动,因此得不出一个确定的比例值,那么我们就能够在波动的范围内得出一个近似值;如果虽然有确定的值,但是之后发生了变化,我们也能够找出变化后的值。简言之,不管经验本身如何变动,经过无限的延伸,经验都能够让我们了解它们,从而最终做出准确的预测,并发现它的终值——如果说存在一个终值的话,或者发现值的变化的终极规律——如果说存在一个终极规律的话;或者发现它是在某个范围内随机波动的——如果它归根结底是这样波动的话。现在,我们只不过宣称自己的推断是经验性的,是暂时的,因而就不涉及任何意义上的所谓“公设”。

公设是什么呢?它是对一个实质性事实的表述,我们还没有资格将其确定为前提,但是它的成立又对某个推论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任何被定为公设的事实,最终必然要在经验中证实或者证伪。如果证实了,那么我们在进行(暂时性的)推论时就不再需要它了,因为我们终于有资格将其确定为前提了。但是,如果它永远不能在经验中证实,那么虽然得出的结论是有效的,这一事实也只能是有可能成立;换言之,推论的有效性依赖于该事实的可能性,这就是我们所能说的全部。于是,任何一个公设都是不必要的,要么根据暂时性,要么根据经验性。比方说,有人说归纳是有公设的:如果我们无限地依次抽取样本,检验后放回,再继续抽,那么从长期来看,每一粒小麦被抽取的概率都是一样的。换句话说,这个公设就是:任意两粒小麦被抽取次数之比无限接近于1。但是,我们并没有做出这个公设。如果我们只能凭借这种抽样方法来获取与船上小麦相关的经验,那么,我们的目标就是通过这种抽样方法获取甲等品的比例,而不是某种经验之外的小麦的比例。如果我们还有其他的、等同于另一种抽样方式的方法,那么若是第一种抽样方法得到的甲等品比例长期而言高于其他方法得到的比例,则我们迟早也会通过归纳法发现这一特别的事实。在每一种经验中,归纳法都必然会得出显著的规律。于是,我们的推论——只是暂时性的——最终会进行自我修正。有人还说过,归纳法的公设是:类似的条件下会发生类似的事件。归根结底,这条公设无非“凡事必有因果”这条原则。然而,这条公设是错误的,因为这样的话,归纳法能得出的最终比例就只有0或者1了。如果我们做出这样的公设,那么在相似的条件下(同样的抽取方法,但样本不同),所有不同事件的集合中,发生不相似事件的比例就都要相同,而这是错误的,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的。但是,我们并未做出这样的假定。推论是经验性的,于是“有效推理”的条件就是:如果某个结果没有发生,相反的结果就会发生,这是由推理的暂时性保证的。但是,有人或许会问,在归纳推理中,可能成为归纳对象的所有实例构成一个类,具有某种特性;不可能成为归纳对象的所有实例构成另一个类,具有另一种特性,这难道是不可能的吗?我们的回答是,若是如此,从推理中被排除的实例就不具备完全意义上的经验性,只是潜藏的个体,而我们的结论并不对这类个体发表任何意见。

关于归纳法的根据,我只知道一种值得一提的反对意见:通过这种方法得出的推论没有完全的效力;不管混合小麦的过程多么完善、多么彻底,只看一小把小麦不能给出足够的担保,让我愿意心甘情愿地冒险,以为下一把小麦得出的甲等品比例值不会发生重大变化。实际上,这种担保要求很高,误差范围不能太大。如果说小麦中甲等品的真实比例是0.80,样本包括1000粒小麦,那么每抽取10次中,有9次的甲等品数量应该落在780至820之间。我的回答是,如果我们知道每个样本的单位和品质互相之间呈正态独立分布,混合过程非常彻底,而且品质衡量标准在抽样前就确定了,那么这样说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我们不知道上述条件是否成立,那么他举的这些数字就都没法应用了。在归纳推理中,随机抽样、预先确定样本考察性质,是我们永恒追求的目标,但如果达不到,那么只要推理过程没有掺假,结果就总归是有一定价值的。当我们不能确定抽样方法或者选定的样本和性质时,归纳推理仍然是基本有效的,我在本文中要说明的正是这一点。

我认为,一个愿意接受他人意见,而且有能力领会艰深观点的人,一定会认同针对“普遍必然性原则不是一个合理的推理公设”给出的理由。然而,问题马上就来了:根据对自然的观察,它是不是真的被证否,或者至少可能性很低呢?

尽管如此,这个问题不应该阻止一个人习惯于仔细考虑科学推理的力量。必然论的本质就是一定的连续量有一定的精确值。现在,观察如何以可能的绝对零误差确定这些量的值呢?在幕后并且了解质量、长度、角度的最精确比较方式——这里的精确度远远超过所有其他测量值,但是低于银行柜员——并且知道物理常数的一般测定,例如那些在学术期刊上月复一月出现的数字,大约等同于装饰工测量地毯和窗帘的水平。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在实验室里展示数学精确性的观点是显得极为可笑的。物理里面有一种公认的估计可能误差大小的方法——最小二乘法。大家普遍认为,这种方法能够大大降低误差。但即使根据这个理论,一个无穷小的误差仍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任何大意为“一定的连续量有一定的精确值”的陈述,如果说有任何充分根据的话,是必须建立在除了观察以外的某事上的。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规则取决于一定的条件。也就是它仅适用于连续[53]量。现在,某些连续量在一个或两个极限处是不连续的。因为这类极限,必须修改这个规则。因此,一条线的长度不能小于0。假设之前有一个人在纸上画了一条线,我们的目标是测量它的长度。如果什么线都看不到,那么观察到的长度是0。但是,这一观察所能确保的唯一结论是:线的长度小于肉眼可分辨的能力。然而,通过间接观察,例如,我们以为画了线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这张纸的50英尺以内,因而也许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画线,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断出线的长度确实为零。类似地,经验无疑也能可靠地得出在给定的小麦中绝对没有靛蓝,或者在给定的青苔中绝对没有香精油的结论。但是,这种推断只能通过正面的经验证据——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来表明其有效性,而不能建立在“无法检测数量”这一点上。说到唯一的论点,我们之所以认为小麦中没有靛蓝,是因为我们注意到有靛蓝的地方,靛蓝都是大量生长的,这只是一个理由。我们认为青苔中没有香精油,是因为只有特定的物种才会产生香精油。如果问题是小麦或青苔中是否有铁元素,即使化学分析未能检测到它的存在,我们都会认为有一些可能性,因为铁几乎无处不在。如果没有任何这类信息,不管怎样,我们只能放弃讨论中的关于物质的存在问题的任何意见。我认为,就该偶然因素——或者说自发性地违背自然规律的现象——是否存在这一点而言,这是我们目前最恰当的立场。

这些观察结果往往被用来反推机械论,但它们所证明的只不过是自然界中存在规则性,而与这种规则性是否精确、普遍等问题没有关系。不仅如此,关于精确性问题,所有的观察都是直接与它相对的。我们最多可以说许多此类观察是有解释的。只要试图去验证任何自然法则,你就能发现,你的观察越精确,就越能确定它们将显示出违背法则的不规则性。我并没有不恰当地说,我们习惯于归因于这些观察误差。但是,我们通常不能以先前可能的方式解释这种误差。回到遥远的过去追溯它们的原因,你将不得不承认,决定它们的要素总是随意的,也就是偶然的。

但我们可以追问:如果宇宙中有真正的偶然因素,那么它会不会必然产生某些信号,而这些信号是必然会被观察到的。首先,我要指出,诱使我们相信这一点的事件有很多。但是,我的回答是:只要看看物理学家就明白了。他们认为气体粒子在不规则地运动,似乎是真正的偶然现象。根据概率论,气体中一定会发生偶然的某些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热量集中现象,其产生的效果是惊人的,比如在可燃的混合气体中。这就是让我们做出上述假设的那一类事件。然而,还没有哪个现象是一定要用这种纯粹的偶然热量集中,或者其他人想出的类似的东西——不管是精巧的还是愚蠢的——来解释的。

鉴于所有这些考量,我不相信那些思想僵化和不尊重科学逻辑的任何人能主张迄今做出的任何观察清楚地证明了法则的精确和普遍统一,或者说这种可能性很高。这样,人们坚定地提倡精确的规则性,将很快会发现,自己会有某些先验原因支持其论题。这些人读了约翰·斯图尔特·密尔的《对威廉·汉密尔顿爵士的哲学观的考察》(Examination of Sir William Hamilton’s Philosophy),就以为自己得到了一劳永逸的保证,至今依然死抱着不放。在我看来,他们的头脑是理性无法渗透的,所以我只好忽略他们。

单纯地说我们禁不住要相信某个命题,这并不是论证。但是,如果这个命题是真的,那么它便是一个确定的事实。如果把上面的“我们”替换成“我”,那么有些人的头脑还真会说出这样的话:盲目的狂信徒,不知反思又无知的人,还有眼前已经获得了压倒性证据的人。但是,今天还难以想象的东西,往往第二天就被认为是无可争议的了。“不能设想”只是一个阶段,对于一些信念,每个人必须经过这个阶段——除非是天生具有非凡的顽强和迟钝,他的理解受制于盲目的冲动,而精力充沛的头脑当然会很快抛开。

一些人希望用经验上的论据来支撑先验论点。他们说,世界的精确规则性是一个自然信念,这种信念通常由经验确认。这是有原因的。然而,如果自然信念有真理基础,则也要求来自自然的幻象的更正和净化。力学原则毫无疑问是自然信念,但尽管如此,早期的力学仍是极其错误的。事实上,自然信念向真理的趋近,正是遗传进化趋向可辨识的益处或者说“目的”的一个例子。自然是美丽的,往往堪称奇迹,而对自然的适应却是永远不会达到尽善尽美的,因此这个论点是违反任何自然信念的绝对精确度,包括因果律的绝对精确度。

另一个论点,或者说老生常谈的是:绝对的偶然是不可想象的(“偶然”,chance这个词目前有8个义项。《牛津世纪词典》列举了6种)。这样说的人几乎不能说明是在什么意义下偶然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他们说明了,要么没有足够的理由,要么这种所谓的“不可想象”根本证明不了偶然是不存在的。

另一个先验论点是:偶然是难以理解的;换言之,虽然它或许是可以想象的,但它并没有向理性的眼睛展示事物是怎样的或为什么。因为假设只能在它表现为可理解的现象的情况下被证明合理,我们绝对不能有任何权利假定,在自然界事物的生成中有绝对的偶然因素。这个论点可以与其他两点一起考虑。也就是说,仅仅宣称没有事实是已知的,这类假定可以以任何方式帮助解释,而不是说偶然的假定决不能用来解释任何观察到的事实。我们还可以把话说得更弱一点:既然没有清楚地观察到违背了法则,偶然就不是一个真实原因,一个不应该也不必要加入的假设。

这些都绝不是论点,而且需要更详尽的考察。来吧,我的对手,让我学习你的智慧吧!在我看来,掷出双6是纯粹的偶然。

“那么,你觉得分别掷出两点和一点是必然的?”(假想对手的言论放在引号里)

显然,投一次,投两次,就会都一样。

“你认为掷骰子和其他比赛有什么不同吗?”

我认为,我必须要声明,所有的多样性和特殊性事件都要归因于偶然。

“那么,你会否认世界上有规律吗?”

这显然是不可否认的。我必须承认有一个近似的规律,每个事件都受到它的影响。但我认为多样性、特殊性、不规则的东西是偶然。对我来说,在双6这件事情上,偶然性表现得特别突出。

“如果你更深入地反思,你会看到,偶然只不过是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由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我们才掷出了双6?

相反,每一个骰子的运动都受力学定律的精确控制。

但是,在我看来,双6不是由这些定律带来的;没掷出双6的时候,这些定律也是一个样。偶然存在于投掷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不可能是由于不可改变的定律造成的。

“这种多样性是因为定律所依据的环境不同。骰子在盒子里的摆放不同,盒子的移动也不同。这些是产生投掷的未知原因,为此我们把它称为‘偶然’,而不是根据机械定律规定对这些原因进行的运算。你看,你已经开始更清晰地思考这个问题了。”

力学定律的作用不会增加多样性吗?

“不会。你必须知道,粒子系统的瞬时状态是粒子数的6倍,每个粒子位置的坐标是3,速度的分量是3。这个数字表示系统中的多样性在任何时候都保持不变。可以肯定,不同粒子的坐标和分量速度之间有某种关系,通过这种方式,系统的状态可以用一个较小的数来表示。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在任何时候,坐标和分量速度之间必然存在着精确的对应关系,尽管可能无疑是一种对我们不那么明显的关系。因此,系统的内在复杂性在任何时候都是相同的。”

很好,我乐于助人的对手,我们现在已经面临这样一个问题。你认为,宇宙中的任意规范都是在一开始就被引入的,如果有一个开始的话,自然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总是和现在一样多。但就我而言,我认为多样化、规范化一直在更替。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这么想,我的理由如下所述。

1.看一看任何与时间流逝有关的学问吧!看一看个体动植物,或者人类心智的历程吧!想一想国家、制度、语言、观念的历史吧!想一想古生物学的生物变迁史、地质学的地球历史、天文学的星系变化!在一切地方,最关键的事实都是扩增,规模的扩增和复杂性的扩增。死亡和腐化只是偶然或次要现象。对生物学家而言,一些低等生物有没有死亡都是可以讨论的。无论如何,除非在不利的环境下,否则人种是不会消亡的。从这些广泛和普遍的事实中,我们几乎可以凭借最普遍、最无例外的逻辑推断出,自然界很有可能存在着事物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增加的趋势,因此机械必然性的规则在某些方面遇到了干扰。

2.我承认将纯粹的自发性或生命作为宇宙的特征,行动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但都要受到法则的约束,微小的偏离随处都在发生,较大的偏离则比较罕见,于是这解释了宇宙中的繁多性。唯有这样,独一无二的、全新的事物才能够得到说明。寻常的看法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无穷无尽的多样性,不得不承认至少机械定律不能说明这一点。多样性只能来自自发性,但寻常的看法没有任何证据或理由,便否认这种自发性的存在,或者把它推回到时间的开始,并假定自发性从那之后就消失了。我的观点在逻辑上是更说得通的、更难以推翻的。

3.当我问必然论者,他将如何解释宇宙的多样性和不规则性时,他凭借他的智慧宝库回答我,不规则是来自事物本质的东西,我们不必寻求解释。我对此感到羞愧,试图掩盖我的困惑,便问他如何解释宇宙的均匀性和规律性。他告诉我,自然规律是不可改变的,是最终的事实,却没有具体解释它们。但我的自发性假设确实在某种意义上解释了不规则性。也就是说,它解释了不规则的一般事实,当然不是每一个不规则事件都是这样的。同时,通过放弃必然性这一假设,它给另一种因果关系的影响提供了空间,诸如在头脑中联想的形成过程似乎是有作用的,这使我们能够理解自然的统一性是如何产生的。单一的事件是难以理解的,逻辑对此毫不避讳——我们不指望让一场只有一个人经历到的地震显得自然而合情合理,不管我们如何绞尽脑汁。但是用逻辑预期事物整体确实是可以理解的。一说法是有一个普遍的宇宙规律,而且它是坚实的、最终的、难以理解的事实,所以永远也无法探究,合理的逻辑自然会对这种说法提出反对,并将立即过渡到一种哲学方法上,不会阻碍发现的道路。

4.逻辑上,必然论者不能让整个思想活动成为物理宇宙的一部分。我们的行为由自己决定,如果像必然论者说的那样,从最早期就可以计算出来,那只不过是个幻想而已。事实上,一般意义上的意识就是物质体系的一个虚幻的方面。我们所说的红、绿、紫实际上只是不同的振动频率。唯一的现实是物质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分布。在一定程度上,物质的大脑就是原生质,并且是一种复杂度——机械粒子的某种排列。它的感觉只是一个内在的方面、一个幻影。因为,只要我们知道任一时刻下粒子的位置和速度,再加上恒定不变的力学法则,我们便可以计算出这些粒子在任何其他时刻的位置,所以空间、时间和物质的宇宙是一个不受其他地方干扰的完整系统。但是,从任何时候的感觉状态来看,没有理由假设所有其他时刻的感觉状态都是可以那样精确计算的,所以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感觉就是宇宙的一个零碎和虚幻的方面。这就是必然论者一定会给出的解释。作为被遗忘的琐事,它会进入杂乱无章的意识。如果这个小小的事实可以被忽略,那么大千宇宙就会更加令人满意。另一方面,通过假设因果关系的严格精确性——不管它到底有多么微小——只是一个严格的无穷小量,我们可以把它插入到我们的宇宙宏图中,并且放到需要放的地方,作为唯一可以自我理解的东西,它有资格占有存在之源的地位。在这样做的同时,我们就解决了灵魂与身体联结的问题。

5.但是,我在这里不能全面阐发我最主要的一个理由,而只能大致勾画其轮廓。偶然自发性假说有其必然的结果,而这些结果是可以详细阐明的,是如同数学一般精确的。我已经做了很多工作,发现这些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很显著地符合观察到的事实。但是,推理的内容和方法是新颖的,我不敢说其他数学家也会对我的推论感到充分满意,所以我认为对于现在来说,最有力的理由仍然是我私人的,还不能影响其他人。我之所以要提到它,是为了解释自己的立场;也是要为未来的数学家们提供一座名副其实的思想的富矿,如果由于时间、环境和死亡的原因,我不能亲自将其公之于众的话。

现在,我要问一问必然论者:他为什么要假设一切在时间的开始处便已经确定了。他会用上次我没有解答的那三个论点中的一个来回答我。

首先,他也许会说,偶然是一件完全难以捉摸的事情,因此我们决不能去做这样的假设。但是,这种反对的说法难道就没有带点天真而欠考虑的味道吗?这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他自己对于宇宙的概念一方面突兀地引向坚实、终极、无法解释的不变法则,另一方面则引向无法解释的参数和万物的多样性。我的看法则恰恰相反,那就是不去做任何假设,除非“所有参数都会在某种意义上发生,而不能是不可解释的”也算一个假设的话。鲁莽地说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偶然,这样的解释是徒劳的。我不会这样做。我利用偶然,主要是为了给普遍化原则或者说形成习惯的倾向腾出空间,我认为一切规范性都是由此而来的。机械论哲学家认为,世界上的所有具体情形是完全没有解释的,这种观点和鲁莽地将其归因于偶然几乎一样糟糕。我将其完全归因于偶然,的确,我只是将其归因于自发性形式的偶然,而这种自发性在某种程度上是有规律的。在我看来,上面两种立场必择其一,否则我们就不得不假定,一切具体情形都是由自发性形成的,而这种自发性是在一种客观的、黑格尔式的逻辑下确定的,而非偶然地展开的。目前而言,我认为最后一条道路是可能的,因为它与我的理论一样,是与必然论的存在体系对立的。

其次,必然论者也许会说,至少还没有出现偶然的假设有助于说明的现象。作为回答,我会首先指出,增长的现象与逐渐显现的复杂性似乎看起来是普遍的,并且或许是机械的,但从表象上来看,它们表现出了不断多样化的情形。另外还有多样性本身,它是宇宙中最引人注目、最无与伦比的特性,没有任何机械论可以对此做出解释。宇宙的规律性是另一个例子。必然论者虽然固守着它,但对他们而言,所起的作用不过是阻塞了探究之路。此外还有自然法则间的规律关系——相似性和可比性。这是与我们的智力活动相似的,也要求我们给出一个理由。最后还有意识和感觉,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对于机械论哲学家而言却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实。

最后,必然论者也许会说,偶然并非真正原因(veracausa)——我们无法确信宇宙中存在任何这样的元素。但是,真正的原因学说与基本概念无关。如果我们把真正的原因学说推到极端,它会立即推翻物质宇宙存在的信念。而失去了这种信念,必然论便失去了根基。此外,多样化是一个必须被承认的事实;而偶然学说只是假设,它并不只发生在时间开始之前。另外,不要对无法获得正面知识的事情提出假设,这只是一个逻辑学上的建议,而非积极的指令。作为严格的法则,它是站不住脚的,只要我们用精确的话将它表述出来就会发现这一点。然而作为一条建议,它是有很大益处的。

我认为,我已经公允地考察了普遍必然性理论的各大相关理由,并证明它们是无效的。我诚挚地恳求能够洞察我的推理中存在缺陷的人在私下或者公开场合给我指出来,因为如果我错了的话,能够快速做出纠正于我而言非常重要。如果我的论点一直未被驳斥的话,那我便可以认为,是时候怀疑普遍规律的绝对正确性了。一旦这种怀疑在一个人的思想中生根,我相信我就已经赢得了他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