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过于兴奋,不能马上睡觉。表面看来,尽管没有多少理由——归根结底,无非是一个老人温情脉脉地抚摩了一下我的袖子,此外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是这种表示热烈感激的克制的手势已足以使我心潮澎湃。我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接触当中感到一种纯洁而又发自内心的柔情,我甚至在女人那里也没有体验过这种柔情。我这个年轻人,生平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在世界上帮助了一个人;我这么一个平平庸庸、缺乏自信的小军官居然真的拥有使别人这样幸福的力量,这使我无比惊讶。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使我自己都有些陶醉。为了解释这点,也许我得再回忆一下:我觉得自己活着完全多余,谁也不会对我发生兴趣,对谁都全然可有可无。从孩提时起,再没有比这种想法更压抑我的心灵的了。在士官学校,在军事学院,我总是属于那些不好不坏、毫不显眼的学生之列,从来不是讨人喜欢,或者特别受到优待的学生。在团里,情况也并不更妙。所以我一直深信,如果我突然销声匿迹,譬如从马上摔下,摔断了脖子,我的同伴们也许会说:“他真可惜”,或者说声“可怜的霍夫米勒”,但是一个月以后,谁也不会真的觉得少了我这个人。另一个人会调来担任我的职务,骑我的战马,干我的工作,或好或坏,跟我一样。在我服务过的两个驻防地和我有点爱情关系的几个姑娘也会和我的伙伴一模一样。在雅罗斯劳我结交了一个牙科医生的女助手,在维也纳结交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裁缝;我们一起出去玩,在安纳尔休假的日子,我把她带到屋里来,她生日的时候,我送她一个小小的珊瑚项链;我们彼此说过一些平常的绵绵情话,说不定这些话也确实是真心诚意的。可是等我一调防,我们两个又很快各自作了自我安慰:开头三个月我们彼此有时还通上几封例行的书信,然后我们各自又都交上新的朋友。全部差别只在于,她柔情激荡之际管另外一个人叫费德尔而不叫东尼。时过境迁,全都忘了。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因为我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而引起一阵强烈的、激烈的感情,而我自己归根到底对人生也别无希求,只想尽到我的职责,绝对不要受人指摘。

可是现在意想不到的事情竟然发生了。我怀着被这事激起的好奇心,惊讶不已地望着自己。怎么?我这平庸的年轻人也拥有支配别人的力量?我这么个口袋里连五十克朗都没有的人竟然能给一个富翁带来快乐,比他所有的朋友给他的快乐更多?我,霍夫米勒少尉真能给人帮助,给人慰藉?要是我在一个下肢瘫痪、心情烦乱的姑娘身边坐上一两个晚上,和她聊聊天,她的眼睛就会发亮、她的双颊就会泛红,整幢阴森凄惨的房子就会因为我在那里而大放光芒?

我在心情激动之中,就这样快步走过黑暗的小巷,真走得我浑身发热。我的心扩张得厉害,我恨不得敞开我的外套。因为在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里,出乎意料地又夹进另一件新的更使人陶醉的事,那就是,这么轻而易举,发疯一样地轻而易举,就能赢得这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友谊。我到底作了多少贡献?我只不过表示了些许同情,在府邸里度过了两个夜晚,虽然是快活开朗轻松愉快的夜晚,而这已经足够了!成天在咖啡馆里把全部自由时间浑浑噩噩地打发掉,跟无聊的伙伴们玩沉闷的纸牌,或者在散步道上来回溜达,这是多么愚蠢!不行,从现在开始不能再这样昏昏沉沉地瞎混!我这个突然觉醒的年轻人一面在柔和的夜色中往前走,步子越来越急,一面以真正的激情暗下决心:从现在起我要改变我的生活,我将停止玩那愚蠢的塔洛克牌和弹子,我将断然结束所有这些对谁也无益,而使我自己变蠢的消遣。我宁可去多多探访这个病人,我甚至每次都特别做些准备,以便我总能有些好玩的、快活的事情说给两个姑娘听。我们将一起下下棋或者用别的什么方式来舒舒服服地度过这段时间。我决心助人,从现在起使我有益于别人,单单这个决心就激起我心里的一种热情。我恨不得纵声歌唱,由于这种昂扬高涨的情绪,我真想干出点荒诞不经的事情来。一旦你知道,你对别人也还有些用处,你才感觉到自己生活的意义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