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恰好在这天夜里那本书落到我的手里。一般说来,我这人不好念书。在我营房里的那只摇摇晃晃的书架上只摆了那么七八本军事书籍,诸如《服役规程》和《陆军等级一览》,对于我们这号人,这两本书可是知识大全了。旁边还搁着那么二十多本古典名著,从军官学校毕业,我每到一个驻防地都带着,可从来也没有打开来读过。我之所以老带着这些书,也许只是为了使我不得不住的那些四壁空空、冷漠陌生的陋室能看上去像拥有那么一点私人家当。书架上还散乱地堆放着几本印刷和装帧都很粗劣的书,书页只裁开一半[1],这些书都是很奇怪地跑到我这里来的。原来有时候有个身材矮小的驼背小贩会跑到我们咖啡馆来。他长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眼神忧伤得出奇。他总用一种叫人难以招架的殷勤劲兜售信纸啦,铅笔啦和价钱便宜、不登大雅的书籍,大多是那些所谓的香艳文学,就像《卡萨诺瓦艳遇记》《十日谈》《歌星回忆录》或者《军营风流韵事》。他希望这些书在骑兵的圈子里能够畅销。出于同情心——老是出于同情心!——说不定也是为了不让他带着忧伤的神气一个劲地老缠着我,我接二连三地从他手里买了三四本这种印刷粗劣的言情小册子,然后随随便便地往书架上一搁。

可是在这天晚上,我一来疲惫不堪,二来神经也受到过分刺激,既睡不着,也不能好好地思索,便随手抓起一本书来看看,借此散散心,看累了好睡觉。我抓起一本《一千零一夜》,我在童年时代就读过这些天真烂漫、色彩缤纷的故事,至今还模模糊糊地记得。我满心希望,这些故事能对我发生最好的麻醉作用。我往床上一躺,半醒半睡地读了起来。人懒得动弹,都不想翻书页,哪一页碰巧没裁开,为了省事,干脆跳过去。我读了一开头关于桑鲁卓和国王的那段故事,注意力还算集中,接着就往下念。可是我蓦然吓得直跳起来。我读到一篇古怪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人看见有个瘫子躺在路边。看到“瘫子”这两个字,我像心里被人扎了一刀那样感到一阵锐痛。一根神经碰到这骤然的联想,仿佛遭了雷击。那故事里的瘫痪老头拼命叫住那个年轻人,说他不能走动:问那年轻人是否能让他骑在肩膀上,驮着他走。年轻人很有同情心——同情心,你这傻瓜,为什么你要有同情心?我心里暗想——他果然乐于助人,低下头来把那老头驮在背上。

然而这个表面上看来困苦无援的老头是个精怪,是个恶鬼,卑鄙无耻的魔法师。他刚一骑上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就把他那两条毛茸茸的光腿猛然夹紧他恩人的脖子,这样怎么甩也甩不掉他。他无情地把那乐于助人的年轻人当作他的坐骑,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家伙肆无忌惮地鞭打那富有同情心的年轻人,催他一个劲地往前走,不让他休息片刻。那个恶鬼想到哪里去,可怜的年轻人就得背他去,从此再也没有自己的意志。他成了这个坏蛋的坐骑和奴隶;尽管他双膝直晃,嘴唇干裂,这个因为同情别人而变成傻瓜的年轻人,不得不往前跑啊跑啊,背上驮着那个凶恶残暴、诡计多端的老头,像是他的厄运。

我停住不往下念了。我的心脏突突直跳,仿佛要从我胸口跳出来。因为我方才一边念,一边突然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幻觉,于是我看见了这个满肚子坏水的陌生老头,看见他躺在地上,泪流满面,睁开眼睛,向那富有同情心的青年乞求帮助,然后看见他骑在年轻人肩上。这个妖精一头白发,纷披在两边,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我像闪电一样飞快地把开克斯法尔伐的脸安在故事里的那个老头身上,这完全出自本能,平时只有做梦才能这样迅速地把各种图像和许多人的脸孔拉在一起,互相替代,而我自己一下子变成了那头不幸的坐骑,被他鞭打,往前驱赶。可不是,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我的脖子给夹得死紧,简直气都透不出来。手里的书掉落地上,我躺在床上,浑身冰冷,只听见我的心脏敲击着肋骨,咚咚直响,宛如打在硬木上。就是在睡梦中,这凶恶的猎手还驱赶着我东奔西跑,我不知道跑向哪里。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头发湿漉漉的,我感到精疲力竭,疲惫不堪,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

上午我和伙伴们一起骑马出操,我按照条例,认真细致、头脑清醒地值勤服役,可这都无济于事。下午我刚走出城外,沿着那无法回避的道路向府邸走去,我又感到肩膀上那阴森森的重负,因为我预感到,我现在开始承担的责任,已经变成一种崭新的、艰难得无法估量的责任,我的良心惴惴不安。那天夜里在花园里的椅子上我对老人说,他的女儿有希望在最近获得痊愈,我这些言过其实的话只不过是出于同情心,我没说实话,这是无意识的,甚至是违背我的意志的,但这绝不是有意识的蒙骗,绝不是粗暴的欺骗。从现在起则相反,我已经知道,很快把病治好是办不到的,我就得冷静地硬着头皮装假,处心积虑、持续不断地装假,我就得装出叫人看不透的表情,用一种坚信不疑的腔调撒谎,活像一个狡猾透顶的罪犯,几周之前,几个月之前就已经把他的行动和他的辩护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精心设计,考虑周详。我生平第一次开始懂得,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坏事并不是由邪恶和残暴所造成,而几乎总是因为软弱而产生的。

后来在开克斯法尔伐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完全像我所担心的那样。我刚踏上塔顶的露台,就受到热情洋溢的欢迎。我故意带来几朵鲜花,为的是一上来把她的注意力从我个人身上引开。果然她猛地叫了起来:“我的老天爷,您何必给我带花来啊?我又不是首席歌星!”可是接下来,这个焦灼不耐的姑娘就叫我坐在她的身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开了。她讲啊,讲啊,嗓音里听上去含有一种梦幻的声调。她说,康多尔大夫——“啊,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大好人!”——又使她重新鼓起了勇气。十天之内他们就出发到瑞士的一个疗养院去,在恩加丁——现在既然终于到了要对这病采取果断措施的时候,何必再耽误一天?她事先早就知道,以往的一切治疗方法都不对头,单单用什么电疗啊,按摩啊,所有这些愚蠢的机械啊,是不会有进展的。我的天主啊,现在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她已经有过两次——要不然她是永远不会把这事告诉我的——试图了此残生,试了两次,都没成功。一个人长此以往是没法活下去的,没有一个钟头可以真正独自生活。拿每一样东西,走每一步路都得靠别人帮忙,总是被人窥伺,总是有人看守,另外还被一种感觉压迫得透不过气来,总觉得自己对所有的人仅仅是个负担,是场噩梦,是个叫人难以忍受的重负。是的,是时候了,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我将看到,只要治疗得当,她的病体会多么迅速地康复。过去所有这些愚蠢的、微不足道的好转又算得了什么,病情并没有真的好转,要健康就得全面恢复健康,否则不算康复。唉,单单事先想象一下健康的滋味就已经妙不可言,真正妙不可言……

她就这样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地说啊,说啊,喜极欲狂,宛如山间飞落的小溪,清泉喷涌,水流湍急,浪花四溅。我当时的心情活像大夫的心情,听着一个热昏的病人在高烧中发出的呓语,随着铁面无私的指针数着她飞快的脉搏,忧郁不安地把这种热情洋溢和心情焦灼看成是精神失常的最确凿的临床证明。每当一串纵情奔放的欢笑声像浪花似的盖过她那汹涌澎湃的话语的急流,我就浑身一哆嗦,因为她不知道的事,我可知道啊——我知道,她在自我欺骗,我们在欺骗她。等到她终于住口不讲,我就仿佛是在夜里乘坐火车,由于车轮骤然停住而猛然惊醒。然而她自己陡然打住自己的话头:

“嘿,您对这事怎么看?您怎么这么傻坐着,对不起,这么心惊肉跳地坐着?您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难道您一点也不为我感到高兴?”

我觉得我像个小偷被人当场抓住。现在必须用一种发自内心,真正兴高采烈的语调说话,要是现在办不到,那就永远也办不到了。可是我在说谎装假这方面还是个可怜的新手,我还不懂得有意识地行骗的艺术。所以我费了牛劲,结结巴巴地硬憋了几句话出来。

“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只不过感到非常意外……这点您总该懂得……在我们维也纳每次碰到特大的喜事大家就说,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当然为您高兴得要命。”

这番话听上去那么假,那么冷,我自己都感到恶心。想必她也马上看出了我心里有疙瘩,因为她霎时间态度大变。宛如一个人被人从梦中惊醒,心里窝火,她脸上也是这种恼火的神气,冲淡了她先前的高兴劲;她的眼睛,先前还兴高采烈,光彩照人,蓦然间变得冷峻严酷,两道眉毛直竖,凛然使人生畏。

“哼——您高兴得要命,我可是没怎么看出来!”

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她说这话是在损人,便设法安慰她一番。

“这孩子……”

话没说完,她已经跳了起来。“您别老叫我‘孩子’。您明明知道,我受不了这种叫法。您到底又比我大多少呢?我也许还可以冒昧地表示我的惊讶,您其实并没有怎么大吃一惊,尤其对此并不十分……十分……关心。不过话又说回来,您为什么不应该高兴高兴呢?归根到底,这儿的这间陋室将关闭几个月,这下您也可以休息休息。您又可以安安逸逸地和您的伙伴们一起坐在咖啡馆里玩塔洛克,从此摆脱无聊的侍候病人的差使。是的,是的,我相信您是会高兴的。现在您的舒服的日子可来到了。”

她这番话就像用板子打人,一下一下,来势凌厉沉重,我觉得每一下都打中了我那忐忑不安的良心。毫无疑问,我一定已经泄露了我内心的秘密。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设法把这番争论变成一次轻松逗乐的谈话,因为我早已知道在这种时刻她容易激怒的脾气非常危险。

“舒服的日子——您想得倒美!七、八、九这三个月对于骑兵会是舒服的日子?您难道不知道,这正好是对骑兵百般折磨的旺季啊!先是准备军事演习,然后向波斯尼亚或者加利西亚来回调防,接着举行演习和盛大的阅兵式!军官们激动不已,士兵们疲于奔命,从早到晚都是勤务,而且要一丝不苟。这场热闹戏一直得拖到九月下旬。”

“一直到九月底?……”她一下子沉吟起来。似乎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那么什么时候……”她末了开口说道,“您才会来呢?”

我不明白。的确我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便无比天真地问了一句:

“上哪儿去?”

她的两道眉毛立刻又竖了起来。“您别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好不好?去看我们!去看我呀!”

“在恩加丁?”

“不在那儿又在什么地方呢?难道在特利普斯特利尔?”

现在我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这种设想对我的确太荒唐了。我刚把我仅有的最后七个克朗买了那束鲜花,哪怕到维也纳去一趟,尽管车票半价,在我也是一种奢侈行为,现在却要我平白无故地旅行到恩加丁去。

“哈,瞧瞧,”我大笑起来,笑得诚心诚意,“瞧你们这些当老百姓的把当兵的想象成什么样子。上咖啡馆,打打弹子,在散步大道上溜达溜达,什么时候雅兴大发,就穿上便服,到世界各处去逛上几星期。这样远足一番,岂不是简单已极。只消把两根指头往帽檐上一放,说一声:‘再见了,上校先生,我现在实在没有兴趣再当这劳什子的兵了。什么时候我又觉得对劲了,那时候再见吧!’你们以为,在我们军队这条苦役船上日子过得不知怎么美呢!您知道吗?我们这号人,如果要想请一小时假,就得缠上根绷带,乖乖地两脚立正去打报告,‘毕恭毕敬’地提出请求。不错,为了请一小时假,就得费那么多手续,演那么多戏。倘若要请一天假,那至少得有个姑妈不幸去世,或者家里有什么人出殡。要是我在军事演习的当口,无比谦卑、极为恭顺地向我的上校提出,我有兴致现在请八天假,到瑞士去游山玩水一番,我可真想瞧瞧他听了这话后的那副尊容。那您就会听到几句妙语,这种话您在任何文雅的字典里都是找不到的。啊,我的亲爱的艾迪特小姐,您可是把事情设想得太轻而易举了。”

“唉,这有什么,什么事情,只要真想干,都难不死人!您别神气活现,好像部队里就缺您不行似的,您请假这几天,就让别人来管管您的那批小俄罗斯笨蛋骑兵好了。再说,您请假的事,我爸爸半个钟头就给您办妥。他在陆军部的熟人有十几个,只要上头一句话,您要什么就有什么——话说回来,除了您的驯马场和练兵场之外,您也该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对您的确不会有什么坏处。好了,别找借口了——这事就算定了。这事让爸爸给您去办吧。”

我这人说来也真蠢,不过她这种随随便便的口气把我惹火了。归根到底,在部队里服务这么几年,毕竟也在我们心里培养出某种军官阶层的自尊心。这么年纪轻轻毫无阅历的黄毛丫头这样居高临下地谈论起陆军部的将军们来,就仿佛他们是她父亲的私人雇员似的,我听了觉得深受侮辱,这批将军在我们眼里都是些蓝衣神明[2]啊!不过,尽管我心里无比恼火,我依然保持轻松自在的口气。

“那好吧,到瑞士去休假,前往恩加丁——这可真不错啊!要是的的确确像您设想的那样,有人把这美事双手捧着送到我面前来,用不着我‘毕恭毕敬’地左求右求,那当然是妙极了。不过除此之外,您爸爸还得在陆军部为霍夫米勒少尉先生这次休假去申请一笔特殊的旅行补助。”

现在可又轮到她瞠目结舌了。她觉得我的话里还有一层看不透的意思,她没法理解。她的眼睛露出烦躁不耐的神色,两道眉毛拧得越来越紧了。我看出来,我得把话说得更加露骨一些。

“那就理智点,孩子……对不起,艾迪特小姐,我们理智地谈谈吧。可惜事情并不像您想的那样简单。您倒说说看——您仔细考虑过没有,这样荒唐地折腾一次得花多少钱?”

“啊,原来您指的是这个呀?”她说道,口气大方到了极点,“这不会严重到哪儿去的。最多几百个克朗了不起了。这又有什么要紧。”

这下我再也控制不住我心里的火气了。因为这里正好是我最敏感的部位。我想,我已经说过一次,在我们团里,我属于那批一文个人财产也没有的军官之列,全靠每个月的军饷和我姑妈为数有限的津贴,这使我非常痛苦。就在我们自己的圈子里,如果有人带着鄙夷不屑的口气谈起钱来,就仿佛它是野草到处乱长似的,我总要动肝火。这儿是我的痛处,这儿我是瘫子,这儿是我在拄拐杖。正因为如此,看到这个娇生惯养、脾气娇纵的姑娘,自己身上有缺陷,痛苦不堪,而对我的缺陷,却毫不理解,这才使我火冒三丈。我违背自己的意志,态度简直粗暴起来。

“最多几百个克朗了不起了?小事一桩,是不是?对于一个军官来说简直是不足挂齿的区区小事!您看见我竟然还提到这样可笑的琐事,自然觉得非常穷酸吧?可不是,既穷酸,又小气,寒碜到了极点?可是您有没有好好想过,我们这号人得怎样节衣缩食?忍受什么样的折磨,干什么样的苦工?”

她一直眯缝着眼睛直愣愣地看我,我愚蠢地认为她的目光含有鄙夷的神情,于是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想把我的全部穷困暴露在她的面前。就像她当时为了折磨我们,故意在我们这些健康人的面前,一瘸一拐地穿过房间,寻衅似的让我们看看她的模样,对我们这种舒舒服服的健康状态来个报复。我自己此刻也向她赤裸裸地暴露我生活上局促拮据、仰仗别人,从而在愤怒之中感到快乐。

“您知道不知道,一个少尉领多少军饷?”我对她嚷道,“您有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好吧,我告诉您:每个月一号拿到二百个克朗管三十天或者三十一天的花销,另外还有义务把日子过得‘不失军官身份’。靠这点讨饭钱他得支付饭钱、房钱,裁缝钱、鞋匠钱外加‘不失军官身份’的奢侈品。更不用提要是战马有个三长两短,但愿天主保佑。要是他精打细算还能剩下几个铜板,到那座咖啡馆乐园去大吃大喝,您不是老拿这咖啡馆来奚落我吗?如果他真的像一个苦工那样省吃俭用,他就可以在那咖啡馆乐园里买到人间所有的山珍海味,就着一杯杂和酒细细品尝。”

我今天知道,我这样放纵我的怨愤,的确很蠢,的确是犯罪。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娇生惯养,不谙世事,这个瘫痪的姑娘,成天拴在她的房间里,叫她怎么会对金钱的价值、军饷和我们辉煌灿烂的贫困状态有所感觉呢?可是我受的细小的侮辱已经数不胜数,我也乐于找个人来报复一下,这种情绪仿佛冷不防悄悄地感染了我,于是我猛抽下去,盲目地、毫无知觉地、就像有人在盛怒之际狠击猛打,并不知道自己手里打下去的分量多沉。

可是我刚抬起头来一看,我已经明白,我刚才这一下打得多么野蛮、粗暴。她以病人的细腻感觉立刻感到,她无意之中碰到了我最敏感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把脸涨得通红,我看到,她在使劲抵御,飞速地用手捂着脸,显然有一个什么念头使得她身上的热血涌上双颊。

“而您……您还给我买那么贵的鲜花?”

于是出现了一个难堪的瞬间,这一刻拖得很长。我在她面前感到羞愧,她在我面前也感到羞惭。我们两个并不是故意地互相伤害了对方,谁都害怕再说一句什么话。陡然间清楚地听见从树上掠过的温暖的和风,楼下院子里母鸡的唧喳叫声,从远处不时传来一辆马车沿着乡间大道驰来的微弱的车轮滚动声。这时她重新振作起来。

“我真傻,竟然听信您这派胡言乱语!的确,我真傻,甚至还激动起来。这么一次旅行花多少钱,您又管它干什么?您要是来看我们,那您不言而喻就是我们的客人。您难道以为,您已经那么客气来看我们,我爸爸还会同意让您破费?真是胡扯!我可是让您捉弄了一番……好了,这事别谈了——不,我已经说过了,别再谈这事了!”

然而在这一点上我是不能让步的。因为,我先前已经说过了,再也没有比当食客这个念头更叫我难以忍受了。

“不!还得再说一句!我们都不希望引起误会!那么我就直言不讳了:我不愿意人家到我团里去给我请假,我不愿意离开我们团。要求对我破例优待,这样做我不喜欢。我要和我的伙伴同甘共苦,同样待遇,我不愿意得到任何额外的好处,不愿得到任何人的庇护。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您父亲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有些人可并不能无功受禄地得到生活中所有的好事……咱们别再谈这件事了吧。”

“这么说,您不愿意来?”

“我并没有说我不愿意。我已经向您解释清楚,为什么我来不了。”

“如果我父亲请您来,您也不来?”

“也不来。”

“要是……要是我求您呢?……要是我诚心诚意、亲切友好地求您呢?”

“请您别这么干。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

她低下了头。可是我已经看到她的嘴角连连牵动,颤动不已,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闪电,在她身上,十分可靠地预示了一场危险的怒火爆发。这个可怜的娇生惯养的孩子,全家上下都看她的眼色,按照她的愿望行事,现在可是经历了一点新鲜事情:她竟然碰到了阻力。有人竟然对她说“不行”,这使她火冒三丈。她一把从桌上抓起我送的鲜花,怒气冲冲地远远扔到栏杆外面。

“好吧,”她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两个字,“现在我至少知道了,您的友谊到底深到什么程度。好吧,总算试验出了一回!仅仅因为有几个伙伴在咖啡馆里会磨牙嚼舌,您就想出一些借口来搪塞!仅仅因为害怕在团里操行成绩会得个坏分数,就让自己的朋友扫兴!……那好吧!解决了!我不会再苦苦哀求了。您没有兴致——好吧!解决了!”

我觉得,她的激动的情绪并没有完全平复,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以某种顽强的执拗劲重复“好吧”这句话;与此同时,她用双手使劲地撑着椅子的扶手,想把身子抬高,仿佛她想冲出去发起进攻似的。蓦然间,她转过脸来,对我尖锐地说道:

“好吧。这事算解决了。我们谦卑已极的请求被拒绝了。您不来看我们,您不愿意来看我们。您觉得不合适。好吧!我们会忍受得住的。话说到底,从前没有您我们也过来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想知道一下——您愿意现在开诚布公地回答我吗?”

“那还用说。”

“可是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人格担保!请您向我以人格担保。”

“如果您一定坚持这点——我以人格担保。”

“好吧,好吧。”她口气严峻,斩钉截铁地一连重复了几声“好吧”,就像用刀子把什么东西一下割去似的,“好吧。请别害怕,我不会再坚持要尊驾光临。只不过有一点我很想知道——您已经向我以人格担保在先。就只有这一点。那么说——您觉得来看我们不合适,因为您觉得不是滋味,您感到不好意思……或者由于其他什么理由吧——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好吧……好。这算解决了。然而现在请您老实回答,明确回答:那么您到底为什么到我们家来呢?”

我对什么都有思想准备,唯独这个问题没有想到。我惊讶之余,嗫嚅着说了几句算是开场白,以便争取时间:

“这个嘛……这个不是非常简单吗……这难道还需要什么人格担保吗……”

“是吗?……很简单吗?好吧!这样就更好了!那就请您说吧。”

这下可是不能再兜圈子了。我觉得,最省事的莫过于说实话,只不过我已经发现,我得把这实话极其小心地修饰一番。于是我便假装落落大方地开口说道:

“不过,亲爱的艾迪特小姐——请您可别在我身上寻找什么神秘的动机。归根结底,您也相当了解我了,您不会不知道,我这人很少考虑自己的言行。我向您发誓,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自我反省一下,为什么我去看这家,去看那家,为什么我喜欢这些人,不喜欢那些人。我以人格担保——我的确没法给您更聪明或者更愚蠢的回答,只能跟您说,我之所以老到府上来看你们——就是因为我喜欢到府上来,因为我觉得在府上比在任何地方都舒服一百倍。我想,你们大概过于按照喜歌剧所描写的样子来想象我们骑兵的生活方式,总是风度翩翩,总是快快活活,好像一年到头都在过节似的。然而,到里头去一看,其实并不是那么富丽堂皇,即便是备受赞扬的伙伴之间的集体精神有时候也相当靠不住。不论在哪儿,只要十几个人套在一起拉车,总有一个拉得比别人起劲,要是轮到升迁晋级,就很容易得罪排在前头的那个人。每说一句话都得小心谨慎,你心里永远也没有把握,不知自己是否引起了上级军官的不快;空气里不知什么地方总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在部队服役也是一种徭役,服役的人谈不上独立。再说,兵营和酒馆也永远不是什么正经的家庭生活。在那里谁也不需要谁,谁的事别人也不在乎。不错,不错,有时候伙伴之间关系也挺热乎,但是最终的安全感是永远也不能真正得到的。相反,如果我到你们这儿来,我把佩刀解下,同时也把各式各样的顾虑困扰都搁置一边,然后我和你们心情舒畅地闲聊起来,那么……”

“嗯……那么怎么样呢?”她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那么……嗯,我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您也许会觉得有点厚颜无耻……那么我就说服我自己,你们是乐于看见我在府上做客的,我在这里是家庭的一分子,我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比在任何地方都亲切一百倍。每次我这样瞅着您,我总觉得……”

我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可她立刻就以同样激烈的口气重复了一遍:“嗯……在我这儿怎么样呢?”

“……这儿有个人,我在她身边并不像在我那些伙伴身边那样显得多余……当然我知道,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我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奇怪,你们怎么没有早就对我感到厌倦……我常常……你们不知道,我已经多少次担心你们是否已经受不了我了……可是紧接着我总想起来,您一个人坐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是多么孤独,倘若有人来看您,您会高兴的。您瞧,这个想法每次又使我鼓起勇气来……每次我在您的塔上或者您的房间里找到您,我总对我自己说,我来看您,免得您成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打发漫长的时光,这可是好事啊。难道您真的不能理解这点吗?”

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她那双灰色的眸子突然发呆,怔怔的,仿佛我说的那番话里有什么东西使她的瞳仁化成了两颗石子。而她的手指则正好相反,渐渐地骚动不安起来,在椅子的扶手上摸来摸去,在平滑光洁的木头上面敲起鼓来,起先轻轻地,轻轻地,接着越敲越猛,越敲越急。嘴巴微微地扭歪了,猛然间她没头没脑地说道:

“是的,我理解。我完全理解,您是什么意思……您现在,我想,您现在的确说了实话了。您的话说得非常非常之客气,非常之委婉。可是我还是正确理解您的意思了,非常确切地理解您了……像您说的,您来看我,是因为我一个人是如此‘孤独’——这句话说白了就是:因为我死死地钉在这张该死的躺椅上。这么说,仅仅因为这个缘故您才每天颠颠地跑到城外来,您只是好心好意地来照料这个‘可怜的、生病的孩子’的——我不在场的时候,你们大家大概都是这样叫我的,我知道,我早已知道了。您只是出于同情心才来的,是的,是的,我相信您了——您现在何必又要否认呢?您不是一个所谓的‘好心人’吗,您还很喜欢让我父亲这样叫您呢。这样的‘好心人’对每一条挨了打的狗,对每一只长了疥疮的猫都表同情——何不对一个残废也表示一下同情呢?”

突然,她挣扎着要起来,她那动作不太灵便的身体发出一阵痉挛。

“不过,多谢了,这种只对我的残疾而产生的友谊,我嗤之以鼻……是啊,您的眼睛别装出这种追悔莫及的样子!您当然很后悔,因为您不小心脱口说出了真话。您承认,您到我们家来,只是因为我叫您‘看着可怜’,就像那个女用人说的那样——只不过那个女用人这番话说得老老实实,直截了当。而您作为一个‘好心人’说起话来婉转得多,‘柔和’得多。您拐弯抹角地说:我一天到晚蹲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是出于同情心,这一点我全身每根骨头都早已感觉到了,您只是出于同情心才来的,您还很乐于为您作出的仁慈无比的牺牲而受人赞赏——但是很遗憾,我不愿意别人为我作出牺牲!谁作牺牲我也受不了,尤其受不了的是您作牺牲……我禁止您这样做,您听见吗?我禁止您这样做……您以为我真的全靠您来坐一阵,睁着一双‘关心备至’、水汪汪、软绵绵的眼睛,或者全靠您来‘委婉体贴’地聊上一会儿……不,感谢天主,我不需要你们大家……我自己的事,自己会了,我独自一人就熬过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我也知道,怎么从你们手里解脱出来……您瞧!”——她陡然间翻转一只手伸到我面前——“这儿,您瞧这伤疤!我已经试验过一次了,只是我太不机灵,拿了把钝剪子没碰到动脉。倒霉的是他们还及时赶来,给我包扎起来,要不然我早已摆脱你们大家,摆脱您那卑鄙的同情心了!可是下一次我要干得巧妙些,您放心好了!瞧!”——她突然扬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尖锐刺耳,宛如锯子在锯——“您往这边瞧,我那体贴入微的父亲大人在为我修建这座塔楼的时候,把这点忘了……他只想到让我远眺风景方便……医生只说过,这儿阳光多,空气好。可是这座露台到时候也能对我有大用处。这点他们大家都没想到,无论是我父亲,还是医生、建筑师,谁都没想到……您从那儿往下面瞧瞧……”——她蓦地撑起身子,猛的一下把她摇摇晃晃的身体甩到栏杆旁边。现在她用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从这儿掉下去有五六层楼那么高,下面是硬石头……这尽够了……感谢天主我肌肉里还有足够的力量,让我爬过栏杆——是啊,夹着拐杖走路,练出了结实的肌肉。我只消把身子一甩,就永远摆脱了你们这该死的同情怜悯。你们大家这一下子也就舒服了,父亲、伊罗娜和您——我这个怪物一直像场噩梦似的压得你们透不过气来……您瞧,事情容易得很,只要稍微俯身向下,然后……”

她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辉,把身子伸到栏杆外面,头往下低,样子十分危险。我大惊失色,一跃而起,迅速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可是她浑身一颤,好像火烧灼了她的皮肤。她对我嚷道:

“走开!……您怎么胆敢碰我!……走开!……我有权利想干啥就干啥!放手!……您马上放开我!”

我不听她的,我设法用力把她从栏杆上拉下来,她便猛不丁地把上身转过来,照我胸口狠推一下。于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一推使她失去了支撑点,从而失去了平衡。她那两个松弛无力的膝盖像被镰刀齐腰斩断,顿时垮了下去。她猛的一下子摔在地上。跌下去的时候,她还想抓住桌子来撑住自己。结果她一摔,把整个桌面也掀翻了。我在最后一刹那还试图接住这个动作不灵、晃晃悠悠直跌出去的姑娘,结果桌上的东西全都砸在她和我的身上,花瓶乒乓一声,打得粉碎,杯子碟子还有汤匙落了我们一身,掉了一地,那只大铜铃铛的一声巨响,掉在地上,带着里头那根木槌,一路叮叮当当,直滚到露台的那一头。

瘫痪的姑娘可怜地跌倒在地上,躺在那里,无力抵御,愤怒得浑身直抖,又气又羞,号啕大哭。我试图把她轻得没有分量的身体扶起来,可是她拼命抵抗,对我又哭又号:

“走开……走开……走开,您这个卑鄙的、粗野的家伙……”

一面号哭,一面挥动两只胳臂在身边乱打,一再试着自己爬起来,不要我帮忙。每次我挨近她,想去扶她一把,她就拱起身子,拼命反抗,因为无力抵挡,所以气得发疯,她对我嚷道:“走开……不许碰我……您给我滚开!”我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更加可怕的事情。

在这一瞬间,从我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嗡嗡声。是电梯开上来了,显然刚才铃铛滚落地上,发出的响声已足以把时刻准备应召而来的用人唤来了。他急急忙忙地走过来,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立刻知趣地垂了下来,看也不看我,就把浑身颤抖的姑娘轻轻扶起——他想必已经熟练了这套手法——抱着这个啜泣不停的姑娘走向电梯。就一分钟,电梯又轻轻地嗡嗡直响地降了下去;我独自一人待在那里,身边是掀翻的桌子,摔碎的杯子,四处狼藉的各种东西,乱七八糟地摊了一地,就仿佛刚才一个晴天霹雳直打下来,把这些东西炸得满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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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时书籍装订之后,书页并未裁开,读者阅读时才自己把书页裁开。这里说明书未读完。

[2] 将军的大礼服呈蓝色,被下级奉若神明,故有此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