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丽卜卡村突然传出波瑞纳和雅歌娜的婚事。

社区长到她家去提亲。他曾严令太太在他带回音返家前不准提半个字,他太太等到黄昏才去拜访一位熟人,借口说要借一点盐巴,临走前把好朋友拉到一边,低声说:

“你知不知道?波瑞纳刚刚派人去向多明尼克大妈的女儿雅歌娜求婚。不过,你千万别传出去啊,我丈夫不准我提。”

对方惊叹说:“怎么会嘛?我哪会在村子里乱谈这种事情?这么老的人,还娶第三个太太……他的儿女媳妇会说什么?……哎,这是什么世界!”

社区长太太刚走,她把围巾系在头上,匆匆由果园到克伦巴家:“只是借一点麻屑来刷东西。”

“你听说了没有?波瑞纳要娶多明尼克大妈的女儿雅歌娜哩!他刚刚才派使者去求婚。”

“不可能!你说什么?不,他有成年的儿女,自己年纪又老了。”

“不错,他年纪不轻。但是他们不会因此而拒绝他……这么出名的农场主人,又这么有钱!”

“啊,但是那个雅歌娜!她曾经跟人调情,而且不止跟一个人!要当本村首席农户的妻子!世上还有公道吗?那么多姑娘还没出嫁——我妹妹就是一个例子!”

“或者我弟弟的遗孀……或者柯普齐瓦家的姑娘,或者娜丝特卡和其他的许多人——不,太不合适,太不相称,太没有道理了,你认为呢?”

“她会很得意,像孔雀趾高气扬,不是吗?”

“一定会目犯上苍,你看好了,铁匠或波瑞纳家的儿子媳妇都不会让她当继母。”

“哎呀,他们有什么办法呢?土地是他的,决断力也在他自己。”

“照法律是如此,但是按公道,土地也属于他们。”

“亲爱的朋友,公道老是站在有权威执行的一方。”

她们继续发牢骚,骂世道和人间的一切作为,然后各自走开了。消息就由她们传遍全村。

该干的小工作并不急,路面又像泥坑烂兮兮的,所以村民都在家,每一家都在讨论这件可能的婚事。人人都期待即将上演的好戏,他们深知波瑞纳老头很倔强,就算神父劝他打消念头,他也不可能放弃已定的方针。他们也知道安提克脾气很倔,不可能屈服。

连奉命去修理磨坊边那条决堤道路的男人都半途停下工作,讨论这件重大的事情。

他们提出各种意见,最后,一位精明可敬的农地主人克伦巴下了严苛的判语:

“全村的情况会因此而变得更糟糕!”

有人说:“安提克绝不肯。什么,又有一张嘴巴要吃饭?”

“那倒无所谓。但是继承权!这方面会有磨擦。”

“双方一定会立婚后遗产协约!”

“是的,多明尼克大妈很精明,会安排这件事。”

克伦巴插嘴说:“她身为人母。连母狗都会保护它的小狗仔哩。”

就这样,村民整个下午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说来也难怪,波瑞纳家是农民间的望族,马西亚斯的土地很早很早以前就属于他们家,他承袭了祖先的财富,也承袭了敏锐的才华,所以每个人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得看重他。

但是,没有人敢对他的儿女,甚至他的铁匠女婿报告这个消息,怕他们太气愤,会出手打说话的人。

波瑞纳家安安静静,说真的,比平常更安静。一早雨就停了,天空很晴朗。早餐后,安提克、库巴和家里的女眷奉命到森林去找点干燃料,看看有没有办法耙到一些松针。

波瑞纳自己留在家。大清早到现在,他心情一直很坏,暴躁得出奇,老是想找人发泄他满腔的不耐烦和紧张。他打了怀特克一顿,怪他没有在牛舍铺草,害得母牛两肋泡在粪便中过夜,又跟安提克吵架,骂了汉卡,说她的小男孩在外面玩,弄得浑身脏兮兮的,他甚至对么女幼姿卡说了重话。

最后屋里只剩他和雅固丝坦卡,她在这儿过夜,准备第二天代为看牛,这时候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他一再想起安布罗斯所述多明尼克大妈接待他的情景。但是他很不安,怀疑老家伙的话,此人为了讨一杯伏特加酒喝,什么谎话都肯说的。于是他在屋里屋外徘徊,一会儿走到窗口,一会儿从门廊眺望雅歌娜家的方向,宛如乞丐等人赈济,默默等晚上到来。

他多次想到社区长家,催他快点出门,但是雅固丝坦卡的眼睛半开半闭,带着讽刺又好玩的神情,一直盯着他,所以他留在家里,忍住没去。

他自忖道:“夜叉婆!她的眼神活像螺旋锥。”

这时候她腋下夹着卷线杆,在屋子和走廊四周踱来踱去,照料些琐碎的事情。她动手纺纱,纺锤在空中咻咻转动,然后把线卷起来,出去看白鹅、阉猪和牛舍,老狗拉帕昏昏欲睡跟在她后头。她知道老头子为什么烦躁不安,但是她不跟他说半句话,反而催他在墙边立几根桩子,以便加筑冬天保暖用的栅板墙。

但是,她不时停在他面前,最后终于说:“你今天好像不打算干活儿。”

“滚它的!不,我不打算干。”

她一面走开,一面暗想道:“噢,这个地方会变成地狱……地狱!但是老头再娶很对——对极了。他若不再娶,他的儿女一定会供他吃住——像我的孩子一样对付我!……是的,我移交十英亩好田地给他们。现在落得这个下场!”她气冲冲唾了一口。“我现在得出来打工,寄住在别人家里!”

最后老头子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扔开斧头,大叫说:“该死的工作!”

“你有事心烦。”

“有,有!”

“但是你不该有理由心烦嘛。”

“你根本不知道!”

雅固丝坦卡过来坐在墙边,拉出一条长线,绕在纺锤上,略带紧张慢慢地说:

“别怕。多明尼克大嫂有脑筋,雅歌娜也不傻。”

“你说什么!”他高兴得大嚷,在她身边坐下来。

“我有眼睛可观察。”

双方停顿了好久,各自等对方说话。

“请我参加你的婚礼,我会唱一首精彩的跳跃歌,让你们家九个月之后就有娃娃要受洗!”她开始胡说八道,看老头子绷着脸不高兴,连忙改变口吻。

“马西亚斯,你做得很对,先夫去世的时候,我若再找一个丈夫,我现在就不必寄宿在别人家了。噢,不!我真是笨瓜,信赖我的儿女,他们会奉养我。我把一切财产移交给他们!现在呢?”

他用坚定的口吻说:“但是我绝不放弃一寸土地。”

“对。我只得逐个法庭去告状,我仅有的一点钱都花光了,但是他们不为我主持公道。我老来竟沦为全工的女仆!上星期我到他们家,只是想再看我的老地方一眼,看看我亲手种的果树,我的儿媳妇居然咒我,说我去侦察她!侦察,老天爷!……我想我该死掉——我去找神父,希望他在讲坛上公开斥责他们不该说这种话,但是他对我说,天主会补偿我受的委屈。是,是!当然。对于一无所有的人,连上帝的恩典也值得珍惜,但是我宁愿有世俗的财产,在温暖的房间和羽毛床被里睡个饱,多吃奶油和肥肉,随时解闷儿!”

她继续发言反对世间的一切,由于她偏激的言论,波瑞纳遂撇下她,到社区长家去:薄暮就要到了。

“好啦,你们要出发了吧?”

“现在就走。西蒙马上要来这儿。”

村长西蒙露面了,三个人到酒店喝一杯,并买了一瓶甜酒作为求婚的献礼……安布罗斯比他们先来,立即参加,但是他们不能久喝,马西亚斯·波瑞纳催他们走。

“我在这儿等你们。她们若回敬了,就带她们来这儿——快一点!”他们走出门,他在后面大嚷。

两个人在路中央涉泥前进。薄暮加深了,以深灰色的雾网笼罩大地。不久村庄整个消逝了,只见一盏盏灯火在暮色中闪烁,只听得许多家犬在农家院子里低吠。

过了一会儿,社区长说:“使者同伴!”

“怎么?”

“我想波瑞纳的婚礼一定很像样。”

对方粗鲁说:“有可能。”他是不爱说话的人。

“一定会,我告诉你——我是社区长,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我们将撮合一段了不起的姻缘……哈!哈!”

“种马若不合她的意,母马到头来会作怪的。”

“那不关我们的事。”

“但是他的儿女——他们一定会诅咒我们。”

“一切都没问题,我以社区长的身份向你保证。”

他们走进多明尼克大妈家。

屋里点了灯,而且仔细扫过了,主人正在等他们。

求婚使者“赞美上帝”,然后轮流向在场的每个人打招呼,坐在壁炉边,打开话匣子。

“天气好冷,看来会下霜。”

“很可能,现在不是春天,离春天还远着呢!”

“你们的卷心菜都砍收进来了吧?”

老太婆漠然地说:“都收割了,只剩一些来不及收。”她望着雅歌娜,雅歌娜坐在窗边缠纺好的亚麻线,看来好标致,社区长正当盛年,热切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

“路面阻塞,满是泥坑,晚风又阴阴晦晦的,我和村长西蒙想顺路来你家坐坐。看你和和气气招待我们,大妈,也许我们要跟你谈一笔生意。”

“有东西要买卖,才能谈呀。”

“大妈,说得有理,我们已经在你家找到了——是牲口,最好的牲口。”

她兴致极佳地说:“好,我们谈吧。”

“例如,我们想为你家的一头小牡牛出个价码。”

“喔嗬!那可不是小事,你们不能随手拿根绳子就把她牵走。”

“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为她准备了神圣的银索,哪怕抵得上十个人的壮汉也拉不断它——好了,大妈,要多少钱?”他从口袋里掏出那瓶甜酒。

“多少?很难说!她还年轻,明年春天才十九岁,又乖又勤劳。她还可以在旧窝待一两年。”

“大妈,没有子嗣的一两年!大妈,完全虚度!”

村长西蒙低声说:“啊,她若不是这么乖,就算呆在旧窝,也可以生子!”

社区长爆出一阵大笑。老太婆眼睛闪着怒火,当场回答说:

“那就去找别人,我的女儿可以等。”

“不错,但是我们找不到这么美,教养这么好的姑娘。”

“那你看怎么好?”

“我是社区长,你相信我的话没错。”他拿出一个玻璃杯,用头巾外套的下摆擦干净,倒满甜酒,郑重其事地说:“多明尼克大妈,听好我现在说的话。我担任公职。树枝上的小鸟可以叽叽喳喳乱叫,然后一走了之。我的话不会如此——老西蒙也一样——这里的人都知道他是谁。不是稻草人,而是农场主人,一家之父和我们的村长!那么,好好注意来看你的是什么人,有什么用意。”

“彼德,我注意着,而且很仔细。”“你是精明的女人,一定知道雅歌娜迟早要离开你家,到她自己的新家去,这是上帝的规定。父母养育儿女,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社会福利。”

“啊,大妈,很对,很对!‘你可以宠她、守护她、爱抚她,但是你照样得把她嫁出去,是的,你会祝福娶她的人!’”

“世事如此,不会改变的——现在,大妈,我们能不能共饮?”

“我怎么能说呢?我不强迫她——雅歌娜,你喝不喝?”

“我……我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细声说,把羞红的脸孔转向窗户。

村长西蒙一本正经插嘴说:“这位姑娘很温顺。‘温顺的小牛一定会发福,奶吃得多,长得壮’。”

“好了,大妈,要不要我递给你?”

“你们尽量喝,但是我们还不知道求婚的是谁。”多明尼克大妈遵照礼法,在使者没说出来以前,假装不知道。

他大声说:“谁?咦,除了波瑞纳还有谁!”他举起酒杯。

“什么,一个老头子!一个鳏夫!”她基于义务说。

“老?说这种话未免罪过?老?他现在被控诱奸哩。”

“我知道,只是那个小孩不是他的。”

“怎么可能是嘛?这么有名望的人,不是一流的货色他哪里受得了?来,敬你,大妈!”

“我愿意喝,但他是鳏夫——年纪太老,很快就要上天国,到时候怎么办呢?前妻的儿女会赶她走。”

这时候村长西蒙插嘴了。他吼道,“马西亚斯说过,一定要立个婚后遗产合约。”

“当然在婚前先立好。”

社区长又倒满一杯,转向雅歌娜。

“来,喝吧,雅歌娜,敬我们一杯!我们建议你嫁的情郎壮得像一棵橡树。你会成为他的夫人,他的家业管理人,全村的首要人物!看,我敬你,雅歌娜,别害羞嘛!”

她满面羞红转过脸去,最后用围裙遮着脸,尝了一点儿,剩下的都倒在地板上。

于是酒杯传送给大家。老太婆拿出面包和盐,又拿出烟熏的干腊肠当餐点。

他们连续喝了好几次,过不了多久就藏不住话了。雅歌娜已经逃回内室,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哭声传出隔板外。她母亲想跟进去。社区长拦住她。

“就算小牛离开旧窝,也会流眼泪,这很正常嘛。她不走远,不,甚至不到邻村,你们母女还能经常相聚。我身为社区长,说出这句话——她不会吃亏的,相信我。”

“是啊,但是我老希望有孙儿给我安慰。”

“这个你别担心。不到收获时节,他们的头一个孩子就会出世!”

“未来只有天主知道,我们这些罪人是不可能预测的。我喝了她的订婚酒,但是心情很沉重,仿佛参加葬礼似的。”

“难怪嘛。惟一的女儿,你该为她难过。但是再喝一点,驱除你的悲哀——啊,你知道,我们都上酒店去吧。雅歌娜的未婚夫在那边等我们,一定急得全身发热。”

“这种场合我们能到酒店去庆祝吗?”

“学我们祖先的做法。我以社区长的身份提这个建议。”

雅歌娜和多明尼克大妈穿上最好的衣裳,大家一起出门。但是社区长发现她的兄弟们显得很失望。她说:“小伙子要留在家?这是姐妹订婚的日子,他们该享受享受。”

“我们岂能把房子交给天神照顾?”

“那就到克伦巴家请爱嘉莎来,她会帮忙看家。”

“她已经讨饭去了。我们半路卜找个人。好吧,西蒙和安德鲁,来吧,不过要先换上头巾外套。你们岂能穿邋遢的家常服出门?你们若喝醉了……有你好看!母牛还没照料,你们还得捣马铃薯给猪吃——留心这件事。”

他们都应道:“我们会的,妈,我们会的!”虽然他们已经是大块头的小伙子,身高比得上田边种的小桃树,却吓得发抖。

于是他们立刻到酒店。

夜色黑得像柏油,秋雨期间通常如此。风在头顶呼啸,摇动着树梢,枝叶差一点儿就打到附近的树篱。

他们到达酒店,店里显得阴森森的。有一块窗玻璃打破了,狂风灌进屋里,吧台上空用绳子悬挂的小灯盏像一朵金花摇来摇去。

波瑞纳冲过去欢迎他们,拥抱他们,知道雅歌娜已经等于他的妻子了。

安布罗斯咩咩叫道:“天主说:‘你这只虫,娶个妻子吧,可怜的你才不会寂寞!’”他已经喝了一个多钟头,无论走路或说话都不太灵光。

犹太店主立刻在他们面前摆出甜酒、甜伏特加酒和“香精”,以及咸青鱼、番红花调味的蛋糕和另外一些加罂粟子做成的高级点心。

安布罗斯毅然邀请客人说:“你们吃吧,你们喝吧,亲爱的弟兄,真正的基督徒!我曾经娶过太太——但是根本记不清是在哪儿——我想是法国吧——不,在意大利!不,不是在那边但是现在我孤零零一个人……告诉你,我们的祖先曾叫道:‘立正!’”

波瑞纳打断他的话。“喝个痛快,朋友们!彼德,你作榜样!”他买了一兹洛蒂的焦糖给雅歌娜吃,放在她手里。“喏,雅歌娜,很甜哩,喏!”

她作势不想要。“价钱这么贵。”她说。

“别怕,我买得起……你以后就知道。噢,如果钞票能买到鸽子奶,我都会买给你吃,心肝!噢,你跟我在一起,不知多么幸福!”他搂着她的纤腰,硬要她分享那边的一切。她照办了:什么都接受,却冷静又漠然,仿佛今天是别人订婚的日子。她只暗想:“老头子婚前肯不肯将市集上提起的那串珊瑚项链送给我?”

现在他们认真喝起来——甜酒和甜伏特加酒轮流喝,大家同时说话。连多明尼克大妈都醉得厉害,她嘁嘁喳喳议论很多事情,社区长对她表现的智慧深深叹服。

她的儿子也喝得醉醺醺的,因为安布罗斯和社区长不时劝他们再喝一点。“一口喝干,小伙子,这是雅歌娜的订婚日。”

他们说:“好,好,我们知道!”恨不得去吻教堂老职员的手。

这时候多明尼克大妈把波瑞纳拉到一边,直接和他谈判。

“雅歌娜是你的人了——是的,你的人,马西亚斯!”

“妈,多谢你把她交给我。”他伸手搂着她的脖子,热情拥抱她。

“我听说你答应为她立一张婚后遗产合约。”

“何必立呢?我的一切都属于她。”

“为了让她能正面看前妻的儿女,对他们的咒骂报以嘲笑。”

“他们若插手管这件事,他们会大祸临头!一切都是我的,一切都是雅歌娜的。”

“说得好。只是要记住:你年纪有点大了。何况我们都会死。你知道:

‘死神谁也挡不了,

他什么都要,

又抓羊来又抓人,

不肯细细挑!’”

“噢,但是我很健壮——还能活二十年。你别担心!”

“‘从来不怕的人硬是被野狼吃掉。’”

“好吧,很高兴你说出来!你是不是要我把路克那块田隔壁的三英亩地分给她?”

“俗语说:‘饿犬连苍蝇都肯抓’,但我们不是饿犬。雅歌西亚(即雅歌娜的正名)将继承她爹的五英亩田和一英亩林地。你立合约送六英亩给她——你们去年种马铃薯的六英亩——路边的那块。”

“那是我最好的田!”

“雅歌娜也是全村顶尖的。”

“的确是,所以我才派人到你们家提亲。不过,发发慈悲吧!六英亩!简直是整个农场!”他很为难,直抓脑袋,一想到要交出这么多最好的田,他觉得心痛。

“好朋友,你是聪明人,你想一想,这份合约只是给小女的一种保障。只要你活着,没有人能抢走你的田地,而雅歌娜从她父亲手上继承的一切也同时属于你。春天一到,我会请土地测量员来,到时候你就可以播种了。你明白这种安排对你没有害处,你会乐于把那六英亩田签约送给她。”

“好吧,我会的。”

“什么时候?”

“你若愿意,就明天吧!不,星期六好了,我们作了结婚预告以后,然后我们直接进城。毕竟‘一只羊只死一回,然后——就没有第二次了!’”

“来这儿,雅歌娜,乖女儿!”她呼叫女儿,社区长正把她逼向吧台,说些趣话,逗得她大笑出声。

“雅歌娜,马西亚斯要把路边那六英亩地签约送给你。”

她喃喃地说:“多谢。”然后向他伸出纤手。

“大家敬雅歌娜,最甜蜜的雅歌娜!”

他们举杯喝酒,马西亚斯伸手搂着她的腰,想带她去见另一边聚集的客人,但是她溜走了,跑到她的兄弟身边,他们正跟安布罗斯谈话饮酒呢。

酒店里,进门的人渐渐多起来,闹声愈来愈大。很多人听到声音,进来看看怎么回事,也有人想免费喝酒。连那位由狗带路的瞎老头也在抢眼的位置,人人都看得见他,他一会儿听人说话,一会儿出声祈祷,多明尼克大妈听见了,给他一杯伏特加酒和一点吃的东西,另外还给他几科培。

酒客继续狂欢。依照这种场合的惯例,大家很快就成为好朋友,称兄道弟起来。

只有犹太店主安安静静。他来来去去,在客人面前摆出愈来愈多的大酒和啤酒瓶,用粉笔在门背记账。

波瑞纳简直乐疯了,一杯一杯往下灌,怂恿客人喝,一辈子难得这么健谈,不断过来找雅歌娜,拿精致的餐点给她吃,一会儿摸摸她美丽的脸蛋,拉她到幽暗的角落。

不久多明尼克大妈觉得该回家了,叫儿子们陪她走。

现在西蒙醉得厉害,母亲说话时,他拉直腰带,用拳头捶桌子,大声说:

“滚!我是农场主人,我!谁爱走让他走好了。我如果想留下来喝酒,我就留下来——犹太人,再来点伏特加!”

“闭嘴,西蒙,噢,闭嘴吧。否则她会折磨你!”安德鲁含着眼泪呻吟,并扯扯他哥哥的外套。他也喝过头了。

她威胁道:“儿子们!回家!回家!”

“我是农场主人。我!我若决定留下来,你看,我就要留下来喝酒……我被我娘管够了!阻拦我,我就赶你出去,打倒这一切!”

但是老太婆用力打了他胸口一拳,他踉踉跄跄,立刻清醒了。安德鲁替他戴上帽子,扶他来到路上。但是冷风再度让西蒙神志不清。他只向前走了几步,就东倒西歪,撞到树篱跌倒,乱嚷乱叫。

岂有此理!我是农场主人。财产是我的,我爱喝酒就喝酒,爱干活儿就干活儿!犹太人,再来甜酒!拦着我,我就赶你出去!”

安德鲁哭哭啼啼地说:“西蒙!西蒙!千万别这样!回家吧,娘在你后面!”

真的,她马上跟雅歌娜走上来,母女二人由树篱下拖出小伙子,他们轻轻动手反抗一两下。

他们走了以后,别的人也走出店门,酒店不那么吵了。最后店里只剩波瑞纳和他的求婚使者,加上安布罗斯和瞎眼乞丐,现在围着同一张台子喝酒。

安布罗斯真的酩酊大醉。他站在他们之间,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大声喊叫。

“他真的很黑——黑得像锅底!他瞄准……但是打中我哪儿?哪块?……而我——我把刺刀刺进他的身体,转动一下,我听见他体内的汨汩声!所以我们暂停——暂停!司令本人带更多人来了。啊!司令,他说,‘弟兄们,弟兄们!’”

老汉用如雷的嗓音说,“‘立正!’”他站得笔直,慢慢往后退,大腿沿着地面僵僵直直移动:“彼德,敬我!敬我这个孤儿!”他咩咩叫道,但是刚走近墙边,突然跑出店门外。他们还听见他驴叫般的嗓子在外面唱歌呢。

正当此时,磨坊主踏进酒店。他是魁伟的大汉,脸色红润,打扮像城里人,有一双锐利的小眼睛。

“喝吧,伙伴们,一起喝吧!——嗬,嗬,社区长,村长,还有波瑞纳!是不是婚礼呀?”

“不。不是——磨坊主先生,陪我们喝一杯。”波瑞纳说。

他们再度传饮伏特加。

“好,你们三个在一块儿,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马上叫你们酒醒。”

大家都茫然盯着他。

“不到一个钟头以前,大地主把维奇多利的森林开垦地卖掉了!”

波瑞纳气得将一支酒瓶摔在地上,大吼说:“猎犬!恶棍!什么,卖掉我们这一村的开垦地!”村长西蒙结结巴巴说:“卖掉了,真的?但是有法律呀——大地主和我们大家都要遵守的法律!”他醉得迷迷糊糊。

“这不是真的!我身为社区长,我说过,相信我,这不是真的!”

“卖了!哈!但是我们不让人占有它,只要天上有上帝,我们就不许!”波瑞纳咆哮着,拳头打在餐桌上。

磨坊主撇下他们走了,他们直逗留到深夜,商议办法,齐声威吓贵族领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