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讲坛上说这句话,私下也对每个人说……”狂风猛吹进神父的喉咙,害他咳嗽发作,将下半句话打断了。安提克闷声不响。

阵风愈来愈猛,用力刮着路面,打着白杨树,呼啸而过,使树木弯腰、呻吟、气得咻咻响。

神父继续说:“喂,我告诉过你,我亲自带母马到水塘……它眼睛瞎了,可能会在某一个小树丛迷路,说不定会摔断一条腿。”想到这一点,他脸色发白,继续在每一棵树下,每一块野地中搜索。

“噢,不过它一向来去自如嘛。”

“它认得通水塘的路。谁都能找个水桶给它喝水,然后叫它掉个头。它会自己回家……瓦勒!”他仿佛看见白杨树之间有个人影,便突然叫道:

“我看见瓦勒在水塘靠我们家那一头,不过那时候天色还没转黑。”

“大概是去找它,迟了一步!二十年的老母马!我来这儿不久它就出生了,值得发慈悲养它……跟人一样有感情……老天!万一这可怜的畜生受到什么伤害,那就糟了!”

安提克心情恶劣地咆哮说:“会出什么事情?”他到神父跟前来诉苦和讨教,不但被训了一顿,还奉命替神父找失踪的母马!母马又老又瞎,的确值得同情,但是人类同胞不是更重要吗?

“至于你,你得克制自己?你听到没有?不能诅咒他,他是你的父亲!”

安提克酸溜溜地说:“噢,这个,这我知道。”

“那是可悲的罪过,而且会冒犯上苍。谁若因气愤而打了父亲,犯了圣诚,他不可能得到福佑!”

“我只求公道,如此而已。”

“不,你是求报复……我说的有没有错?”

安提克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再告诉你一句话:‘温顺的小牛一定会发福,奶吃得多,长得壮’。”

“‘温顺’”这句话哽在我的喉咙,我受够了。只因为他是我爹,我就要任他欺负?儿女受了委屈,就不许讨回公道吗?老天!制度若是如此,我宁愿撇开它,远走高飞去逃避。”

“那就去呀,谁拦着你了?”神父突然发火说。

“我会走,如今我在此地还有什么——什么可留恋的?”他几乎流泪,喃喃地说。

“你纯粹是胡说。别人连一寸土地都没有,他们却好好留下来工作,感谢上苍让他们有活儿可干。你还是定下心来做点事情,别学女人乱发牢骚。你强壮又能干,又有产业可以下手经营……”

对方讽刺说:“是啊,真的,整整三英亩。”

“还有妻子和小孩,他们也属于你,你别忘了。”

现在他们来到酒店门前,窗口有灯光,他们站在路上,听得见里面的人声。

“什么,又有酒席?”

“是夏天选上的新兵,喝酒打气。下星期天俄国人就要带他们到世界上某一个荒凉的角落,所以他们借酒浇愁,求个安慰。”

牧师站在白杨树附近,看得见窗户里的情形,发现店内很挤他惊叫说:“咦,酒店几乎客满哩!”

“今天他们开会谈大地主卖给犹太人的那片森林开垦地。”

“但是他只卖了一半。”

“我们没答应他出售以前,一株灌木都不许卖!”

“你说什么?”神父用焦急的口吻说。

“我们不许,绝对不许。爹要打官司,但是克伦巴等人不赞成。他们不许人砍一棵树,如果全村人不得不起来反抗,他们会起来的——是的,而且拿着斧头。他们的权利,他们永不放弃。”

“老天爷!祈求上苍别发生暴乱才好!”

“不,不!只有几个贵族领地的人脑袋会裂成两半:这只是公道而已!”

“安提克!你气得发疯啦?好乡亲,这是糊涂话!”

他不愿意听,转身消逝在渐浓的暮色中。神父听到车轮隆隆响,母马嘶叫,连忙走回家。

安提克经过另一边的磨坊避免走近雅歌娜家。

她的音容牢牢印在他心里:像化脓的伤处,挥也挥不开。

她家在远远的那头射出明亮的灯光。那儿气氛很愉快。他停下来看一眼,就算气冲冲咒骂她也好。突然有一件事像飓风吹上心头,他立刻走开了。

“她现在是我爹的人!我爹的人!”

他去找铁匠姐夫,并不指望他提出什么忠告,只想暂时不回父亲家,找个人聊聊啊!神父谆谆劝他工作,是不是?本身没有烦恼的人要告诫别人实在很简单!“记住你的妻子和小孩”!他忘得了吗?她!……他最讨厌的人。整天哭哭啼啼,温温顺顺,还有那不满足似的眼光!要不是有她……他若是单身汉多好!噢,主啊!他深深悲呜,一股怒意袭上心头,他恨不得抓住某个人的喉咙——勒死他——将他碎尸万段!

勒谁呢?他说不上来。愤怒突然出现,又突然减退了。他茫茫然望着夜色,听飕飕的风声,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差一点走不动;他被如山的哀愁、倦怠和虚脱感压垮了,不知道他要上哪儿,用意何在。

“雅歌娜是我爹的人一一我爹的人!”他反复说,声音一次比一次低沉。

打铁铺有个小伙子正用力拉风箱,气流涌向一闪一闪燃烧的余烬,余烬立刻化为血红色的大火。铁匠站在铁砧边,面孔脏兮兮的,身上里一件皮围裙,光着两臂,帽子戴在后脑勺,正在敲一个火红的铁块,铁砧吭吭响,铁锤下冒出一阵阵火星、嘶嘶掉在打铁铺的湿地上。

铁匠等了一会儿才说:“唷,怎么?”

安提克咕哝道:“唷个什么劲儿?”他倚着一个篮车框,好几架篮车放在那儿,等着修理铁架,他盯着火光。

铁匠用力打灼热的铁条,一面算时间,一面用铁锤敲铁砧,如果需要更强的风,就帮小伙子拉风箱,但他不时偷看安提克一眼,红胡须底下露出恶毒的微笑。

“怎么,你又去找神父了:有什么结果?”

“会有什么结果呢?什么都没有。我上教堂也能听见同样的一番话。”

“那你想听什么?”

“咦,他懂得很多,”安提克自辩说。

“收受之道,是的,付出之道却不见得。”

安提克没有心情反驳他。

“我要到你家。”他停了一会儿才说。

“去呀,我马上回去,社区长要来。烟丝在衣橱顶上,你自己拿。”

安提克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直接走到对面的住宅。

他姐姐正在生火,她的长子坐在桌前看一本拼字书。

他问道:“他是不是读书了?”小男孩大声拼字,用一根尖棒指着每一个字母。

“是的。从马铃薯掘收季开始读。由磨坊来的女老师教他,我丈夫太忙了。”

“罗赫昨天也在我们家爹住的那一边开始教课。”

“我想把我们家的强尼送去跟他学,但是麦克不肯。他说那位小姐懂得更多,因为她上过华沙的学校。”

“噢,是的。是的。”他没话找话说。

“强尼的初级课程学得很快,女老师很吃惊。”

“噢,当然。是铁匠的血统,你知道——这么聪明的人所生的儿子……”

“你在讥笑人。不过,他跟你说只要爹活着,就能撤回任何立好的协约,说得是不是很对呢?”

“是哕,从狼嘴里抢猎物!……六英亩田!我太太和我简直像他的长上。你看,他却把田地分给一个随便碰上的陌生女人!”

“你会去吵,跟爹冲突,然后征求反抗的对策,最后爹会将你赶出门!”她说这些话,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门口。

“谁说的?”

“嘘,嘘。大家都这么说。”

“他办不到!他有办法,叫他用武力赶我出门,我要打官司。若说让步,休想,休想!”

“是啊,你会学公羊,用脑袋去撞石墙,却永远不撞伤,呃?”铁匠进门说。

“那怎么办呢?你对每一个人提供聪明的忠告,也给我出个主意吧。”

“违背老头的意志永远行不通。”他点了一根烟斗,开始说明事态,为波瑞纳辩解,粉饰一切,安提克霎时看出他的意向,抗议说:

“你——你站在他那一边!”

“我希望公平。”

“你已经从中得到了好处。”

“反正不是从你的口袋挖出来的。”

“我的财产不容你替我放弃。你一定拿到了不少摊付金,不急着再要。”

“我得到的不比你多。”

“噢,不比我多?你分到的母牛肉呢?还有你偷偷从爹那儿拿走的麻布零星的物件呢?我忘得了那些鹅、小猪仔……和……和……数不清的东西!啊,还有他前几天给你的小牛,难道不算什么?”

“你也可以得到哇。”

“我不是吉普赛人,也不是小偷!”

“小偷!你用这种话骂我?”

两个人都冲上前去,准备扑向对方。但是他们中途歇手,因为安提克改用和蔼的口吻说:

“我不是说你,但是我永远不放弃权利,哪怕要从废墟中去捡,我都甘愿。”

铁匠冷笑说:“你肯这么过分,我猜不是为了田地吧。”

“那是为什么?”

“你要的是雅歌娜,现在为了失去她而发火!”

他嚷道:“你看过……”这一记击中了目标。

“有人看见过……而且不止一回。”

“愿他们的眼珠子掉出眼窝!”但是这句诅咒他说得很小声;因为社区长进来了。他大概也知道他们吵架的原因,立即为老头子的行为辩护。

“难怪你支持他,他请你喝过不少酒,吃过不少腊肠!”

“拜托不要乱说话,现在跟你谈话的是我——社区长。”

“你的社区长官职我可没放在眼里。”

“什么——这个人说什么?”

“你明明听到了,否则你会听到更多。”

“你敢,你就说呀!”

“我要说。听着!你是酒鬼、叛徒、骗子;大吃大喝,滥用村民缴的钱,拿贵族领地的大量贿款,让大地主买我们的林地……要不要我再往下说?”他抓起一根棍子,气冲冲说,“我还要说,不是用舌头,而是用这根棍子。”

“安提克,你做的事别后悔,我是有官职的人!”

“别在我家打人!这不是酒店!”铁匠挡在社区长面前,大声说。现在安提克激愤难当,痛骂他俩,砰的一声关上门,撇下他们而去。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现在他们大家都会跟我作对!”没想到铁匠姐夫走进来,他愣住了。他们照常打招呼。

接着安提克到谷仓去割草,铁匠跟上来,用亲密的口吻说:

“我知道我们为什么吵架才有鬼哩……大概是不小心说了什么蠢话。所以我先来找你,跟你握手讲和。”

安提克握了手,却带着不信任的表情咕哝道:

“是的,我们互相说了气话,但是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满。社区长叫我发狂……要他别管闲事,关着门过日子,否则……”

“昨晚你走后,他想跟出来,我会这么告诉他……”

“想出来跟我打架?我会痛揍他一顿,他堂弟自收获时节挨我打,到现在还没复原呢!”

“噢,那件事我也提醒他了。”铁匠故作端庄,偷瞟他一眼说。

“但是我会跟他了结……跟那个大人物,那个作威作福的小官,叫他永远记得我!”

“他不值得你注意,别理他——我想起一个主意,现在来告诉你。我们必须这么做……今天下午我太太会来这儿。你们姐弟去找波瑞纳老头,彻底谈谈这件事……躲在角落里发牢骚有什么用。当面把你的想法说给他听,也许会成功,也许不会,反正我们要解决问题。”

“现在婚后遗产协约已经立好了,有什么办法呢?”

“你知道,凭吵架我们什么都得不到。是的,他已经立了。但是只要他活看一天,他就有权撤回。你明白吗?所以我们千万不能激怒他。他要结婚,好吧,随他去。他要享受,有何不可?”

一提到婚事,安提克脸色发白,全身发软,手头的工作也停住了。

“别公开反对他。赞成他的做法。既然他爱立合约,就说他做得很对;不过,我们要他答应在证人面前把剩下的土地分给我们——我是说,你和我。”他想了一会儿说。

安提克勉强问道:“是的,但是幼姿卡和乔治呢?”

“他们可以分钱,不分土地。乔治自当兵以来,每个月都收到不少钱——但是你听好,照我的话去做,你不会后悔的。照我的办法,土地到头来全部会落在我们手上,我以性命担保。”

“‘皮毛商啊,羊还活着,缝羊皮赚不了钱。’”

“听好——要他当着证人的面许下诺言,以后我们才有凭据可抓。在法庭上我们也有个依靠。另外还有一点,你娘陪嫁的土地。”

“的确不少,四英亩给我和姐姐分……整整四英亩!”

“但是他谁都没给,多年来他在那儿播种,靠它存了不少粮食,他得付钱给你们,是的,外加利息……我再跟你说一遍,别反对老头子的举动,去参加婚礼,别吝啬几句好话。你看好了,我们有办法对付他。他若不肯许诺,自有法律来逼他。你跟雅歌娜的交情很好,她也许能帮你的大忙,你跟她说说看。没有人比她更能叫老头子改变心意。好啦,就这么说定啦,我得走了。”

“说定了!你快滚,否则我打烂你的脸,把你赶出门!”安提克咬牙切齿地说。

“怎么……你怎么啦?”铁匠结结巴巴,被对方的表情吓坏了,安提克丢下割草刀走过来,眼露凶光,脸色白惨惨的。

“小偷!腐尸!叛徒!”他脱口而出,一面上前,嘴巴一面恨得冒白泡,铁匠及时逃走。

他一走上大路,就说:“这个人发疯啦?我给他出了好主意……而他——噢,这就是你的策略,呃?因为我想跟你平分土地,以朋友兼姐夫的身份来找你,你就要打我,赶我出门!原来你打算……自己独吞?哈!你不会活生生看到那一天,老弟!虽然你套出了我的想法,但是我要让你发抖,抖得好厉害,最严重的疟疾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他想到安提克骗他上当,说不定会向波瑞纳报告他的阴谋,心里愈来愈生气——他最怕的就是这一招!

“得立刻阻止他报告!”他迅速下了决心,虽然怕安提克揍他,他仍回到波瑞纳家。

他问怀特克:“你们老爷在不在家?”怀特克正在屋子对面,向水塘里的白鹅扔石子,叫它们上岸来。

“在磨坊主家,去邀请他们家的人参加婚礼。”

他暗想,“我走那条路,也许会碰见他。”遂往磨坊主家走去,但是他先回家,叫太太穿上最好的衣服,等中午的奉告祈祷钟一响,马上带孩子们到安提克家去。

“他会教你怎么办……你自己别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你并不聪明,只在恰当的时候放声哭,搂住你爹的膝盖哀求……等等。但是你要听好安提克的话和你爹的答复。”他继续吩咐了一会儿。

“现在我去磨坊看看,说不定我们的面粉磨好了。”他坐立不安,不想逗留在屋内,就跨出房门,慢慢在前走,不时停下来考虑。

“那家伙威胁我,但是我想他会照我的话去做。最好在场的是我妻,不是我——他不照我的话做,又能如何呢?吵一架——然后被赶出门!”

他得意洋洋微笑,扶正帽子扣好头巾外套,因为塘面吹来一阵冷风。

他预言说:“一定会下霜,否则就是暴雨天。”站在桥上仰望天空,有一阵云飘过,活像一群泥泞未洗澡的小羊。水塘发出潺潺的声音,不时拍打着塘岸,岸边发黑下垂的赤杨树和叹息的柳树之间散列着几个女人,正在洗衣服,外形呈红色,吵闹的捶衣声在两岸响起。路上空空的,只有数不清的鹅群浑身沾满硬泥块,正在满是枯叶和垃圾的沟渠间跨进跨出。屋外的儿童乱嚷乱叫,公鸡在树篱中喔喔啼——表示天气要变了。

“还是在磨坊等他吧!”他低吼一声,走下斜坡。

铁匠姐夫走了以后,安提克疯狂割草,除了工作,什么都忘得精光。库巴由树林回来,惊叫说:

“天哪!够做一星期的草料了!”这时候安提克才从冥想中惊醒过来,扔下割草刀,伸伸腰,走进屋里。

他暗自沉吟:“非来不可的事情总要来的,我今天得跟爹谈谈——铁匠那家伙是撒谎的叛徒,不过他的劝告可能有理。不,一定有点道理。”他到父亲房门口探头张望,立刻退回来,里面坐了二十个小孩子。罗赫正在教他们,很注意他们的言行举止,手拿念珠巡视,听他们念书,有时候纠正他们,有时候拉拉某一个小家伙的耳朵或拍拍另一个小家伙的脑袋,但是大部分时间而心坐着,解释印刷的内容或提出问题,孩子们赶忙齐声答复,叽叽咕咕,像一群激动的小火鸡。

汉卡正在准备午餐,跟她爸爸白利特沙老头说话,他很少来,因为身体老有病,几乎不能走。

他坐在窗边,下巴和双手倚着拐杖,白发如霜,歪嘴,嗓门像小鸟微微发颤,气管更发出薄弱的呼哧呼哧声。

“你吃了早餐没有?”她问父亲。

“说实话,薇伦卡忘了叫我吃。”

她嚷道,“噢,她甚至让她的狗挨饿!它们常来我这儿讨东西吃。”去年她们的母亲去世后,姐姐薇伦卡夺去母亲的一切遗物,半件都不肯交出来,姐妹从此失和,为这个原因而疏远了。

他用微弱的嗓音袒护大女儿。“他们自己也没多少东西可吃。斯塔荷在风琴师家打工,每天赚点口粮和二十科培的小钱。屋里有这么多口人要吃喝,马铃薯田不够养大家。不错,他们有两头乳牛,可以拿奶油和乳酪进城去卖,换几个铜板,但是她常常忘了给我吃三餐。其实我的需要量不大……每天只要一点点,按时吃……”

“既然你在那烂女人家这么不舒服,明年春天到我们家来吧。”

“但是我不发牢骚,不小题大做,只是……”他的声音渐渐化为沉默。

“你住在我们家,可以看鹅、照料小孩子。”

他低声说:“汉卡,我什么事都肯做。”

“这里有地方给你住,我会为你架一张床,让你舒舒服服。”

他用沙哑的声音哀求道:“噢,汉卡,我若能跟你们住,不回他们家,我故意睡牛房或马厩。他们将我的羽毛被拿走了,她说孩子们睡觉没有东西垫。他们确实很冷,所以我跟他们合用。但是我的羊皮袄破破烂烂,一点都不保暖,我睡觉的地方又不生火,她不让我用木柴,而且我吃一汤匙的东西,她都算得清清楚楚,还叫我出门去讨饭,我身体衰弱,几乎爬不到你家。”

“老天!你从来没告诉我!为什么?”

“我怎么能说呢?她是我的女儿!而且他又是好心肠的汉子,只是屋里的财物实在太缺乏——我怎么能说呢?”

“她是夜叉婆!她分走一半的土地和一半的房屋,还有别的东西……答应供你吃住,原来是这么供法!我们得打官司。他们有义务给你食物、柴火和衣服——我们则一年交出十二卢布,你说,我们没遵守诺言吗?”

“当然有,因为你们是老实人。不过我存下的几兹洛蒂棺材本儿——也不得不给了他们,我没有办法。”他不再说话,蹲坐在原来的地方,不像一个人,倒像一堆破布。

饭后铁匠太太带孩子们来问候汉卡,老头儿拿起女儿为他准备的一捆东西,悄悄溜走了。

波瑞纳还没有回来用餐。

但是铁匠太太决心跟爸爸见面,就算等到天黑也在所不惜。汉卡在窗边架起一台织布机开始工作,将大麻的纬线由经线这一端拉到另一端,只偶尔怯生生地参加安提克和他姐姐的谈话。不过他们姐弟吐苦水没吐多久,雅固丝坦卡顺路进来,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

“我刚从风琴师家出来,他们那边需要我帮忙洗涮。马西亚斯刚刚还跟雅歌娜在那儿。邀请他们参加婚礼。他们要来。是的,人人都找同类……富人找富人。他们也请了神父。”

“什么!他们竟敢邀神父!”汉卡惊叹说。

“他就这么神圣?他们邀请他,他说他也许会来。何妨呢?新娘难看吗?菜色会差吗?饮料还少得了吗?磨坊主人夫妇和他们的女儿答应了。嗬,嗬!丽卜卡建村以来,恐怕没有一场婚礼比得上这一回!我跟磨坊主家的伊娃负责烹饪,所以我知道。安布罗斯替他们宰了一头猪,如今正在灌腊肠……”她发现没有人问话,甚至没有人开口,连忙打住了。他们绷着脸坐在那儿,她环顾四周,专心打量他们,大声说:

“我说!此地暴风雨快要来了!”

铁匠太太说:“暴风雨不暴风雨,关你什么事?”语气很刻薄,雅固丝坦卡生气了,站起来,走到另一半住宅去找幼姿卡,孩子们刚刚下课离开,她正在整理工作台和椅子。

铁匠太太用痛心的口吻说:“看来爹对自己可什么都不吝惜。”

汉卡说:“噢,他有钱可花嘛!”一看安提克凶巴巴瞪着她,连忙住口。他们几乎是闷声不响静候父亲。不时有人说两句话,接着又陷入沉默、压抑的无言状态。

“他一定有很多现金……他老是卖东西,又从来不花钱。”

安提克只摆摆手,算是回答姐姐的话,然后跨出房门去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他愈来愈不安,自己也想不出理由。现在他期待父亲,为他迟迟不归而烦躁,内心却庆幸父子还不必碰头。“你不是为田地而气愤,是为了雅歌娜!”他突然想起铁匠姐夫头一天的话——他嘴里进出愤怒的呼喊,“他是撒谎的浑蛋!”他着手砌院子那一侧保护房屋的外墙。怀特克由草荐堆搬材料给他,安提克钉木骨胎当墙框,再将草荐填进去捣牢,但是他两手发抖,不只一次停下工作,倚在屋墙上,隔着没有叶子的光树干眺望水塘对面雅歌娜的家——不,现在他内心汹涌的不是爱情,而是数不清的愤怒和怨恨!她这烂女人——她这可恨的家伙!人家扔一根骨头给她,她竟追过去抢!

这就是他的想法。但是,回忆接着涌上心头——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攻占了他的心,萦绕在他的脑海,连五官都感觉得到……汗水浸湿了眉毛,他眼睛发亮,刺激感传遍全身——啊,在果园!啊,在森林!还有一次他们由城里结伴回来的时候!

他霎时头昏眼花,又看见那张燃烧的面孔,那双深蓝的眼睛,那两片奇妙丰满的红唇。他听见她急促又热情的呼吸,她那充满爱情和狂喜的声音向他叫道:“安提克!安提克!”她又俯身看他,站得很近——他觉得她正用悸动的全身接触他!……但是他揉揉眼睛,驱开了这些太甜的幻影,无情的愤怒又冷冰冰由心里边出来,像春天的太阳照着屋檐下的冰柱,一粒粒水珠由冰柱往下淌,爱情再次苏醒了,在他的灵魂深处,痛苦的渴望使他又看见那沾满蒺蔾的头颅——他的渴慕太强烈,恨不得抓住任何剧痛,或者大叫几声,把死人唤醒,以求减轻那份思念。

他嚷道:“愿一块硫磺石打中她!”但是,他突然镇定下来,赶紧环顾四周,怕怀特克会听出他讲的是谁。

这三周以来,他时时盼望,等着奇迹出现。至于他,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也阻止不了任何事情。

最近疯狂的念头常涌上他的脑子,还有疯狂的决心。他常出去和她碰面,在她屋外苦守多少个夜晚,淋雨又受寒。但是她没有出来——她存心躲着他!

不,不,不!他一分一秒愈来愈气她,气万事万物的整个结构。她是他爹的人!奇怪的女人,冒险家,夺走他珍贵土地的小偷!他要打她——是的,活活将她揍死!

他不止一次决心对抗父亲,当面告诉他:“你不能娶雅歌娜,她是我的人!”但是这个念头害得他毛骨悚然——父亲会说什么,全村的人又会说什么?

原来雅歌娜要当他的继母了——算来也是……母亲!怎么可能?这不是罪过,可悲的罪过吗?他想都不敢去想它:一想到日后上苍可怕的审判,他的一颗心就慢慢死亡……但是,什么话都不说——暗自忍受一切,宛如胸口放着燃烧的煤炭,烫入骨髓——实在不是凡人能忍受的!

婚礼再过一周就要举行了!

怀特克说:“老爷回来啦。”安提克惊慌得发抖。

天色渐渐黑了,天气也慢慢转寒,地面冻得结冰,寒风刺骨,却跟平时下霜天一样晴朗,声音能吹送到四方,赶下水的牛群吼叫和踏步,大门和汲水杓吱吱嘎嘎,小孩和家犬闹哄哄……塘水对面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些窗子已经映出灯光,将长长、断裂、抖动的倒影投入水中,树林后面,红红的大满月正慢慢升起。

波瑞纳惦记农事,来到院子里,大声骂库巴和怀特克让小牛离开自己的牛栏,逛到母牛栏去。他走进屋里的时候,访客们正在等他。他们不说话,看他一眼就垂下眼皮,他在房间中央停住不走,打量他们,轻蔑地说:

“都在这儿?什么,来开庭审犯人,呃?”

铁匠太太战战兢兢地答道:“真的不是,我们只是来向你提出一个请求。”

“你丈夫为什么没来?”

“他很忙,不能来。”

“啊哈!忙……是的。”他发出会心的微笑,把头巾外套扔在一边,脱下靴子。这时候大家都不说话,不晓得该如何启齿。铁匠太太清清喉咙,把孩子们拉到身边,汉卡在门槛上喂她的小男孩吃奶!以不安的眼神看看安提克,他坐在窗边考虑该说什么,激动得浑身打哆嗦。只有幼姿卡一个人平平静静,在火边削马铃薯。

老头子为寂静而发火,厉声说:“好啦,把你们要说的话说出来吧。”

铁匠太太结结巴巴地说:“安提克,还是你先说吧——谈谈遗产协定的事情,我们再接着说。”

“遗产协定?已经立了,婚礼定在星期天,我不妨告诉你们。”

“我们知道,但是我们来是为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

“你分了整整六英亩给她!”

“我高兴嘛。我如果高兴,可以把一切都签约送给她,而且现在就去办!”

“如果都属于你,当然可以。”安提克反驳说。

“要不然属于谁——属于谁?”

“你的孩子。我们。”

“胡扯。田地是我的。我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也可能不是你的,不能照你的意思处置。”

“你要阻拦我——你?”

“我要……我们都要,否则有法律保护我们。”他再也无法控制,逐渐发火了。

“啊!你拿法律来威胁我,当真?趁我还没生气,赶快住口,否则你后悔都来不及。”

汉卡站起来,大声说:“你不能欺负我们!”

“她想要什么——她?她带三英亩沙地和一块帆布嫁到我们家,她竟敢在这儿乱嚼舌!”

“你给安提克的财产更少,连他娘陪嫁的田地都没给他,我们等于你的长工!”

“但是,你们替我干活儿,赚到了整整三英亩地的收成。”

“我们的工作抵得上二十几英亩田的收益。”

“如果嫌待遇不公,到别的地方去过好日子。”

安提克喊道:“我们不走!田地是我们的,是祖父、外祖父和祖先传下来的。”

波瑞纳老头怒目瞪着他,但是没答腔。他坐在火边,拿起一根拨火棍,捣一捣燃烧的木头,火星四面飞溅。他激动得涨红了脸,头发一次又一次滚进猫眼般发亮的眼睛,但是他还留有几分自制力。

大家沉默了好久,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打破屋里的寂静。

“我们不反对你再娶,你爱娶就娶吧。”

“你们若反对,在我心目中可重要得很!”

汉卡流泪说,“只是请你撤回那份遗产协定!”

“噢,这条别扭的母狗!老是像傻瓜喋喋不休!”他用力拨火,满屋子都是火星。

“听好!她不是你的老妈子,你不该对她说这种话!”

“那她何必多嘴?”

安提克喊道:“她有权说话!她是维护我们该得的权益。”

铁匠太太低声说:“你如果愿意,就保留协约,但是其余的财产要分给我们。”

“瞧瞧这白痴!想分我的地,呃?不,我绝不靠你们供应食宿——我已经说过了。”

“我们不让步!我们要讨公道!”

“我只要用棍子打你们,你们就讨回公道了!”

“碰我们一下看看!你活不到婚礼那一天!”

现在双方认真吵起来,他们冲上前去,嘴里说着威胁语,他们用拳头捶桌子,他们大声嚷出一切的悲哀和委屈。安提克气得失去理智,一再抓住父亲的肩膀,甚至喉咙,他实在太愤怒了;但是老头子还能控制自己。他不想打架,只把儿子推开,对方的辱骂他很少回嘴,不愿意让全村的人来管他的闲事。但是屋里的噪音和纷扰愈来愈严重:两个女人一会儿哭,一会儿骂,孩子们则大叫大嚷,惹得库巴和怀特克都从围院赶过来,站在窗口看热闹。

汉卡倚着烟囱庇檐,这时候又哭又嚷说:

“是的,我们得出外去讨饭了!噢,主啊,主啊!……我们做牛做马!……我们的辛劳有什么结果?……啊,我们所受的委屈,上帝会为我们报仇的!……它会审判你!……签约送了整整六英亩地——还送出娘的衣服和串珠……样样都送出去!上帝啊,送给谁?……给那只猪……噢!你这荡妇和妓女!为了你给我们的委屈,愿你有一天死在阴沟里!”

“你说什么?”老头子尖叫着,气冲冲扑向儿媳妇。

“说她是妓女和荡妇——全村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让你灾祸临头!我要打烂你的臭嘴!”他抓住她猛摇,但是安提克跳上去保护她,也叫道:

“我也这么说,她是荡妇、妓女,谁有兴趣就可以见识见识她!”他不再说了。波瑞纳老头盛怒难当,用力打了他一巴掌,他摔在地上,一个镶了玻璃的柜子跟着倒地,玻璃被他的脑袋敲碎了。他立刻跳起来,血流满面,伸手攻击他父亲。

父子像疯狗冲向对方,互抓互扭,在屋里前前后后推撞,推对方去撞床铺、大柜子、墙壁,弄得脑袋咚咚响。现场起了可怕的遏喝,女人想拉开他们,但是他们倒在地板上翻滚,忿然紧抱着对方,一再滚来滚去,各自全力勒对方的脖子,想压垮对方。

幸亏邻居及时跑进来,把他们父子拉开。安提克被人推到另一边的住宅,兜头浇了一盆水,他因失血而累得浑身无力,因为玻璃的割口很深。

老头子根本没受伤,只是身上的短袄撕破了一个小涧,脸上有几道抓痕,因愤怒而失去血色……他咒骂来劝架的人!关上前门不让他们进屋,自己坐在火堆旁。

但是,他怎么样都静不下来。

他忘不了儿子媳妇批评雅歌娜的话,心如刀割。

他接着自己诅咒说:“那条猎犬!我绝不饶他,绝不!我的雅歌娜!他怎么能?”但是他想起以前听人贬责她的话。他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心头涌出一阵悲惨的失意感。如果他的儿子都说这种话,村民的嘴巴怎么堵得住呢?噢,那个流氓!想到那些话,他浑身像火烧。

天色晚了,幼姿卡清走一切打斗的痕迹,给他端晚餐来,他想吃却吃不下,很快就搁下汤匙。他问库巴:“你给马儿喂草料没有?”

“当然喂了。”

“怀特克——他在哪儿?”

“去找安布罗斯来看安提克的脑袋。他的脸肿得像小瓦壶。”他匆匆出去,因为他选好今天这个月夜出去射击。

他哼道:“‘狗吃饱了没事干,互相咬脑袋。’”

老头儿沉重地走进村子,虽然雅歌娜家的窗口有灯光,他却忍着没去看她。他在她家门外拐弯去磨坊。这是星辰密布的寒夜,晴朗无云,整个水车池亮得像水银似的,树木在荒凉的路面投下摇曳的长影。时候不早了,村民纷纷熄掉屋里的灯火,现在白粉墙在光秃秃的果树间清晰呈现。寂静和黑暗吞噬了全村,只有水车单调地咔哒咔哒响,水声潺潺。马西亚斯继续在前走,过桥到另一边,愈走愈生气,恨意也点点滴滴加强。他到了酒店,派人去请社区长,两个人喝到半夜。然而,他淹灭不了内心的剧痛。这时候他作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早晨,他一起床就到屋子的另一边。安提克躺在床上,面孔裹着血迹斑斑的破布。

他说:“你们马上滚出我家,别留下一点形迹!你若想跟我作对,若想打官司,尽管去;去告我,讨回你的财产!你们用自己的谷粒播种的作物,夏天可以来收割。现在滚开!别再让我看见你们!听到没有?”他吼道。安提克开始慢慢穿衣服。

他从过道对他们大嚷:“你们中午之前就得走!”

安提克仍然不开口,只当没听见父亲的话。

“幼姿卡,叫库巴,要他将母马套上板车,他们要上哪儿就载他们去!”

“但是库巴有点不对劲儿,他躺在草荐上苦哼,说他根本起不来,跛掉的那一只腿痛得厉害。”

“懒骨头,只想赖在床上!”波瑞纳亲自料理农事去了。

库巴病得很严重,主人一直逼问他,他却不肯说出是怎么回事。他躺着,发出好大的呻吟,马儿都来到他身边,闻他的面孔,伸舌头舔他,怀特克则用水桶端水给他用,又偷偷到河里去洗几块沾了血的破布。

波瑞纳一心要安提克和他的妻儿离开,根本没注意这些事情。

他们走了。

他们不吵嚷不闹事,默默收拾每一样东西,把他们的财产搬出来弄成一捆一捆的。汉卡伤心得几乎晕过去,安提克给她喝点水,催她快点进行,他们好尽快走——走出父亲家。

他不肯用父亲家的马儿,向克伦巴借了一匹马,将所有东西运到村尾酒店那一头的汉卡娘家。

村子里来了好几位农夫,以罗赫为首,想为他们调停,但是父子都不答应。

老头说:“不,让他试试自由和自己赚面包的滋味!”

安提克对邻居的恳求根本不答腔,却举起拳头,说出可怕的咒语,罗赫脸色都白了,退到屋外为数众多的女人堆去。她们有一部分是来协助汉卡,但是大多数来表示惋惜,说空话,为人家出主意。

幼姿卡泪流满面,端午餐给父亲和罗赫吃,这时候她哥哥一家人正带着所有的财产离开那儿。安提克甚至不回头看他家一眼,只在胸前画个十字,长叹一声,用长鞭打马儿,并用肩膀帮忙推车,因为车上载满了重物。他步履沉重地往前走,脸色发白,眼中闪着固执的决心,牙齿像疟疾病患喀哒喀哒发抖,一句话也不说。汉卡面无表情跟在车后,大儿子拉着她的裙边哭嚷,小儿子搂紧她的胸膛。她前面赶着一头牛、一群鹅和两只瘦猪,大声诅咒和哀号,村民都走出屋外,游行般跟在后面。

波瑞纳家的人闷声不响吃午餐。

老狗拉帕在门廊上乱吠,追逐板车,又回来大声呜咽。怀特克叫它,它不理不睬。它闻闻院子,走进安提克的空房间,绕着跑一两次,又奔进走廊,再度狂吠和悲哭,向幼姿卡摇尾乞怜,然后发疯般乱跑。接着下半身蹲坐,神态鲁钝得出奇——最后竟夹着尾巴跟安提克走了。

“连拉帕都去追他们!”

她父亲柔声说。“别怕,幼姿卡,拉帕很快就会回来。他们没有粮食可喂它。来,别傻里傻气啼哭,把另外的房间准备好。罗赫要住。叫雅固丝坦卡来帮你的忙……现在你得接管家务;身为理家的人,你有很多事要操心呢……不,不!别哭,心肝!”他双手捧着女儿的脑袋,轻轻抚摸,把她搂在胸前。

“我进城的时候,会买一双鞋给你。”

“噢,真的,真的,爹?”

“是的,我真的会,另外还买很多东西。只是你要乖,好好理家。”

“你会给我买娜丝特西亚那种土耳其长衫吧?”

“当然,心肝,我会买一件给你。”

“还有缎带?不过要长的啊……你婚礼那天我要戴的那种。”

“小宝贝,只管说出你需要什么,我会买给你,要什么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