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分,天气稍稍放晴,光线却像一根灯心草蜡烛,在阴影间摇曳,仅有的光明很快就消逝了,天地又灰蒙蒙的,仿佛雪花正要集合,再下一次。

安提克的破屋格外阴暗、寒冷和凄凉。孩子们在床上玩耍,喋喋不休地低声说话。汉卡心里很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在屋里坐立不安,或者站在门外,用燃烧的目光盯着雪地。但是路上或田野看不见半个行人,只见几辆雪橇由酒店开走,霎时就看不见影子也听不见声音,没入无垠的白色深渊里。

她叹了一口气想:就算有个乞丐走过,她也有聊天的对象!

她开始召集到处乱跑又想在樱桃树下栖息的鸡鸭,要它们回到平日的鸡舍,但是一进门就和姐姐薇伦卡吵起来。什么意思啊?那个女人在走廊放一桶泔水给猪吃,脏畜生溅得到处都是,汉卡的房门口就有一大摊。

她没进去,隔着紧闭的门扉叫道:“你自以为是好主妇,好好看着你的猪,或者叫你的小孩看好。我不愿意为了你弄得浑身泥泞!”

“噢,她的母牛卖掉了,所以就在这儿大声嚷嚷,是不是?贵夫人,她现在受不了泥泞了,但是她住的地方根本就是猪栏!”

“你别管我的住处或我的母牛。”

“那你也别管我的猪,听到没有?”

汉卡砰的一声关上自己的房门,她怎能还嘴呢?说一句,对方一定顶二十句。她把门闩好,拿出钱来,不厌其烦地算账,一次又一次算错。她心里还很乱,一方面对薇伦卡不满,一方面又为安提克担心。而且她常常幻想她听见克拉苏拉的叫声,有时候便想起童年家居的往事。

她环顾屋内,喃喃地说:“不过她说得很对,我们住的地方实在像猪栏。”而夫家那边呢!……他们铺了地板,墙壁刷了白粉,暖洋洋,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缺……那边的工作算多吗?……饭后幼姿卡洗洗涮涮,雅歌娜纺纱,或者由明亮无霜的窗口眺望外面的风光……她还缺什么?……波瑞纳亡妻的珊瑚现在属于她了,还有一大堆裙子、手帕和亚麻衣物。她用不着烦恼,用不着赚取什么,可以吃油水吃个饱!而且,斯塔荷曾说,雅固丝坦卡替她做各种活儿,她躺到大天亮,早餐喝茶,因为“马铃薯不合她的口味!”……老头子什么事都不干,整天调情,抚弄她,把她当小孩子……

想到这些,她怒火中烧,由矮柜上一跃而起,猛挥拳头。

“噢,娇纵鬼、妖精、淫妇、妓女!”她大声尖叫,白利特沙老头在炉边打瞌睡,吓得跳起来。

她霎时冷静多了。“爹,请你用茅草盖好马铃薯,然后用雪堆成土丘,会下浓霜哩。”她说着,回去算账。

但是老头子的工作没什么进展。积雪太厚,他的力气太小了——而且他心神不宁。他牵了牛绳,那两兹洛蒂是人家给他的,他该不该拿呢?他记得钱币放在桌上,亮晶晶,几乎是崭新的。

他暗想,“也许他们会交给我。那些钱不属于我又属于谁呢?克拉苏拉扯得好用力,我牵绳子牵得手臂发僵,我还牢牢抓着……而且我向牛贩猛夸奖它!噢,我叫他们听了我的话;大孙子彼德——一碰上地方节庆,我就要给他买个口琴……小的也该有一样礼物……还有薇伦卡的小孩,虽然他们都是顽皮扰人的乳臭小子。……我自己该买点鼻烟——浓一点——能刺激精神的!斯塔荷的鼻烟没什么用,甚至不能让我打喷嚏。”

这些思绪影响了他的工作,汉卡隔一个钟头过来看,茅草才刚刚罩着雪花。

“咦,你的食量抵得上大男人,工作量却不如小孩子!”她说。

“啊,汉卡,我拼命干,不过我刚刚停下来喘口气,我马上弄好——马上弄好。”他觉得很窘,结结巴巴说。

“薄暮从森林下来,霜愈下愈大,这个坑好像猪仔睡过似的。你进屋里去看小孩吧。”

她亲自动手,使劲儿工作,那个坑马上盖好了,用雪堆得很漂亮。

等她弄完,天已经黑了,住处比刚才更冷。湿湿的泥地被霜冻硬,木屐踩起来咔哒咔哒响,严霜又在玻璃板上结成图案。孩子们也抽抽噎噎哭着,但是她没去哄他们,因为要赶时间。她得割草给小牡牛吃,给门外耸鼻尖叫的猪仔喂食,拿水给鹅群喝。此外她得再核对账目——看看她得付出多少钱,还给哪些人。最后一切都完成了,她打算出去。

“爹,你生个火,照顾孩子们——万一安提克回来,炉边铁架上的长柄锅有卷心菜。”

“好,好,汉卡,我会照料一切——卷心菜在铁架上,是的,我会照料,我会照料。”

“啊——牵牛的钱,我拿了。你一定不要吧?你有东西吃;有衣服穿……你还需要什么?”

“是的,汉卡,是的,我样样不缺——样样不缺。”他低声回答,连忙将面孔转向孩子们,怕女儿看见他掉泪。

她走出去,寒意逼得她受不了。泛蓝的黑夜笼罩着四面八方,干爽又透明。天空晴得像水晶体,地平线没有云,高处已经出现几颗星星,一明一灭。

汉卡一路沉思。她想找一样安提克能干的工作,不放他走——但是她想起他最后说的话,惊得全身发软。她一辈子不可能离开村庄,到别的地方去住。不,她不可能跟陌生人住在一起。

她凝视着路面、散列在路旁的房屋、雪地上几乎看不见的果园,以及薄暮中泛灰的大田野。寂静的寒夜飞速降临:星星一个接一个出现,活像天上有人一把一把播种,亮晶晶的雪白大地上,民家的灯光开始亮了,火烟的气味由空中飘来,村民慢慢走,人声似乎低低掠过地面。

“这一切都在我心里生了根,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愿意像风到处漂流。噢,不!”她用力自语,现在把脚步放慢些,因为她不时踩到崩塌的雪块,陷入及膝的软泥里。

“这是天主给我的世界——属于我!我要活在这儿,死在这儿,我们只要能捱到春天就好了!……就算安提克不肯去干活儿。算啦,我不会被逼得去乞讨。我要找纺纱、织布或者任何我做得来的工作,不让噩运打垮我。我知道薇伦卡织布赚工资,还有钱可存呢。”

她怀着这些念头踏入酒店,颜喀尔照例对着书本打瞌睡。直到她把钱放在他面前,他才注意到她,然后和和气气地对她微笑,帮她计算总数,甚至请她喝点伏特加酒。但是他没提安提克欠他的酒钱,也没提到他,直到她要走了,他才问她丈夫干什么。

她说他正在找工作。

“他可以在村子里帮忙。他们要在这边建一座锯木厂,我需要有经验的人帮我载木头。”

“我丈夫绝不会替酒店帮佣。”

“他是这么伟大的人?那就让他睡觉吧,但是你有几只鹅,拜托养肥一点儿,圣诞节我想买。”

“我一只都不能卖,我的鹅只够育种。”

“那就买几只小鹅,养到春天,一养肥了我就要。你愿意的话,可以在这里赊东西,用鹅来抵债。交互结账……”

“不,我不!。”

“噢,等卖牛的钱用光了,你会卖……而且卖得很便宜!”

“下流胚!你不会活着看到那一天!”她走出门时,心里暗想着。

现在空气冻得很,叫人鼻孔刺痛。天上繁星点点,一阵凛冽刺人的疾风由树林吹来。但是她一直走在路中央,兴致勃勃看着所有的房舍。教堂隔壁的瓦尼克家蜡烛全点上了,普洛什卡家的围墙内传出嗡嗡的人声和猪仔的尖叫,神父家的窗口很亮,几匹马在游廊前面用前脚猛趴地,神父家对面的克伦巴家也灯火通明,凭雪地的咔咔声,可以知道有人正要去牛舍。冉过去,村子从教堂前方在外岔,活像伸出两只手臂,环抱着水塘,除了白茫茫的背景中有几处灯火,那儿什么都看不清,不时传来几声狗吠。

她浏览公公的住宅,叹了一口气,在教堂前面转个弯,穿过克伦巴果园和神父花园之间的两道长篱,两道篱笆正好围成一条路,通往风琴师家。这条路很少有人走,两边都长满矮树,她摩挲着树干,不时有雪水落在她身上。

风琴师家坐落在神父的院子里,没有另外的车道。

不久汉卡听见怒喝和啜泣的声音,看见门外有一只黑箱子和各种物品散列在雪地上——包括羽毛被、衣饰等等……风琴师家的女佣玛格达站在墙边,大哭大叫。

“他们辞退我,他们赶我走,把我当一只狗!赶到外面去流浪。我现在要上哪儿——我失去了一切——噢,要上哪儿?”

敞开的门廊有一个人大叫说:“你这只猪,你这只猪!别对我嚷嚷!否则我拿一根棍子,叫你马上闭嘴。现在就滚蛋,去找你的法兰克,你这烂女人!啊,你好吗,汉卡?……亲爱的,你看到的这回事我们从秋天就料到了。我恳求这个丫头,找她谈话,守护着她,但是谁看得住一个淫妇呢?我们都睡着以后,她出去乱逛……逛得好成功,现在竟怀上私生子,弄出阵痛了!我多少次告诫她:‘玛格达,当心,考虑考虑,那个人绝不会娶你。……她竟当我的面宣称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看她身材改变,肚子涨得像发酵的面团,对她说:‘到别的村子躲起来,免得大家看见你的耻辱。’她听不听?才不呢。今天她在牛房挤奶,阵痛来了,把牛奶桶打翻;我女儿法兰卡吓得跑来找我,大叫说玛格达出事了。老天!多丢脸,而且发生在我家!现在你快走,否则我叫人把你丢在路上!”她来到屋子前面,又大声叫嚷。

玛格达离开墙边,不停地啜泣和呻吟,设法把东西打成一个包袱。

“现在进来吧,天气很冷——不是你呀!你快滚,别留下半点痕迹!”贵妇边叫边走进屋里。

她带汉卡由一道长廊进屋。

那儿有一个很大的矮房间,开口炉上点着熊熊的大火,照得满室光明。风琴师脸色红得像煮熟的小龙虾,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坐在火边烤圣坛而包。他不时用杓子去舀一盘半液态的薄糊,倒进一个铸铁模型中,接着关起来猛压,直到面糊嘶嘶响为止。然后把模型放在炉子上,用一块直砖架好,打开来翻动,拿出新烤的面包,倒在旁边的一张矮凳上。那边坐着一个小男孩,用剪刀修剪每一块长面包的边缘。

汉卡问候大家,并亲吻风琴师太太的手。

“坐下来烤烤火——喏,有什么消息?”

她一时找不到话说,觉得很惭愧,怯生生地斜睨另外一个房间,门口对面的长几上有一堆白白的圣坛面包,用木板压着。两个女孩子将面包扎成包里,各用一张纸封套绑起来,以备分发。屋里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位不知名的演奏者正叮叮咚咚猛弹大键琴——突然刺耳地中断,听得汉卡直起鸡皮疙瘩,风琴师则嚷道:

“喏,喏——错了,你醉啦?从《圣婴赞》再弹一遍。”

“你们已经烤这些圣诞节用的面包啦?”她觉得沉默很失礼,就说道。

“是的。教区很大,又零零散散的;所有的圣坛面包都得在圣诞节以前发放,我们得及早开始。”

“是不是纯面粉做的?”

“请你尝尝看。”

她由模型中拿一个热烘烘递的给汉卡。

“我几乎不敢吃。”她用围裙角去接,举起来对着灯光,一脸敬畏的神色。

“咦,上面印的图案好奇怪哟!”

“右边的第一个圆圈可以看见圣母、圣约翰和天主。另外一圈是马槽、草料架、牛群、草铺上的婴儿,圣约瑟夫,还有圣母,这边是三位智者跪在地上。”风琴师太太这么解释说。

“是,是,我明白了——噢,设计得真美妙!”

她用围巾包好圣坛面包放在怀里。一位农夫进来,和风琴师说了几句话,他听了大叫说:

“麦克!他们来受洗,拿钥匙到教堂去。神父知道,他会来,但是安布岁斯得留着为众人服务。”

大键琴的声音停了,一个高大白皙的小伙子走出房间。

“我哥哥留下的孤儿。跟外子学琴,外子免费教他。我们得牺牲,为自己的血亲做点事情。”

慢慢的,汉卡变得健谈些,终于道出她吃苦和忧心的原委,只是说得零零碎碎,而且有几分犹豫。这是她头一次公开说明她所经历的一切。

他们注意听,以同情的口吻跟她说话,虽然留心不提波瑞纳这个姓氏,却表露了真诚的怜悯,害她哭得很厉害。风琴师太太是聪明人,知道汉卡需要什么,主动提出一个建议。

“听着,你也许有一点空闲的时间——你肯不肯替我纺羊毛?我想巴库琳娜可以纺,但是你来纺更好。”

“愿上帝酬赏你!我真的需要工作,却不敢开口。”

“好啦,好啦,不用谢,大家该帮助邻居嘛。羊毛是梳理过的,重一百磅左右。”

“好,我要纺,而且很会纺。咦,我当年在娘家,不但纺纱,还织布和染布哩。我们从来不必买衣服。”

“看看,多软!多干!”

“真是上好的羊毛。大概是在贵族领地的绵羊身上剪来的吧?”

“啊,如果你刚好缺面粉、燕麦片或豌豆,请你告诉我,要什么就拿什么,我付你工钱的时候再结账。”

接着她带汉卡走进一个储藏室,里面堆满袋装和桶装的杂物,墙上挂着不少腌腊肉。屋椽上放着一团团纺好的长线,地板上堆了厚厚的麻布卷。至于一串串干蘑菇、乳酪、装满各色佳肴的瓶子,堆着巨型圆面包的货架,以及别的家用品,谁记得了那么多?

汉卡说:“你会收到最光滑的线纱。再次谢谢你的好心。但是我自己恐怕搬不动这么多羊毛。”

“东西会送到你家。”

“那就好了,我还得在村子里走动走动呢。”

她再次道谢,但是现在不那么热诚和直爽了,因为她妒火中烧。

“她们的一切都是我们农民送的,东西拿到他们家,而且是我们生产的……他们的储藏室堆满我们的礼物!而且,能知道他们放出多少高利贷!啊,‘有羊毛可剪的人,自有好酒菜吃’……大家生产这一切,工作可辛苦得很——算了,算了!”她一面这么想,一面走出屋外,女佣玛格达和她的行车已经不在那儿,时候不早,汉卡加快了脚步。

她能到什么地方打听安提克的工作,又向谁打听呢?

以前在公公的田庄,她觉得人人都很和善,大家经常来看她,不是来找她帮忙,就是笑眯眯来说几句客气话。如今她站在冷风里,居然不知道能去找谁!

她停在克伦巴家门前,也停在西蒙家门前,但是她不想进去,她想起安提克叫她别拜访任何人。“大家帮不上忙,也不会帮忙的——只会同情我们,他们对一条死狗也照样同情呀!”他说过。

“真对,噢,他说得真对!”她想起风琴师夫妇。

噢,她若是男人就好了!她会马上动手干活儿,整顿一切。那么她就用不着诉苦,对邻居袒露伤处,叫人同情了!

她心里贪婪地渴求工作,心力好集中,连骨架都硬了,步伐既坚定又迅速。她还渴望经过公公家,哪怕只从外面看看房地,哪怕一饱眼福都好。但是她在教堂门前转弯,走一条窄径由冻结的湖面到磨坊。她走得很快,不左顾右盼——在冰上小心避免滑一跤,决心赶快走过去,什么都不看,免得回忆过去徒增伤感。但是她失控了。不知怎么,她在波瑞纳家对面突然停下来,眼睛离不开窗口闪烁的灯光。

“那是我们的——我们的……我们怎么离得开这儿?……铁匠马上就会夺去。不!我一步也不走。无论安提克留不留,我要像看门狗,守着不放!……他父亲又不是长生不老的神仙,何况很可能发生别的变故……我不愿看孩子们遭人劫掠,也不愿意离开村子。”她望着积雪的果园,建筑物模糊的轮廓,银色的屋顶,暗色的墙壁,以及背景处席棚后方的茅草堆,这些念头一一闪过她的脑海。

夜色很静,很冷,黑漆漆的,天幕布满了星星,使雪地罩上一层银光。树木被雪压得向下垂,仿佛在万籁俱寂中昏昏睡去,成了包白布的幻影,迷迷蒙蒙,却又硬硬的。每一道人声都渐渐远去,只有一种声音——是那些入魔又没有生命的树木喃喃呼吸吗?是颤抖的星星潺潺低语吗?有一种音籁在空中抖动。汉卡站在那儿,忘了一分一秒过去的时光,忘了难以忍受的寒意,眼睛盯着农舍,贪婪地看个饱,将所有的印象牢记在心中,带着未满足的梦想吸收一切。

雪地上突然响起一阵劈啪声,唤醒了她的迷梦,有人走同一条路越过水塘,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娜丝特卡。

“什么,是你呀,汉卡?”

“何必这么吃惊?难道我死了,你看到的是我的幽灵?”

“你胡思乱想什么?我好久没看剑你,觉得惊讶。你要到哪儿?”

“到磨坊。”

“我也要去那边,我给马修送晚餐。”

“他目前是不是在那边学做磨坊生意?”

“磨坊生意?不,才不哩!他们在此地赶建一栋锯木厂,连晚上都干活儿。”

她们一起走,娜丝特卡嘁嘁喳喳说话,但是小心不提波瑞纳的姓名,汉卡虽然乐意听,却觉得不好探问。

“磨坊主出的工钱高不高?”

“马修一天拿五兹洛蒂十五葛罗兹。”

“这么多?”

“难怪嘛,他是工头,掌管一切。”

汉卡不再说话,经过打铁铺门前时,未装玻璃的窗子透出一道红光,染红了雪地,她这才咕哝道:

“那个叛徒!永远不缺工作!”

“他雇了一名助手,自己经常出门。他还跟犹太人联手搞森林的生意,和他们串通骗人。”

“他们砍下开垦地的树木没有?”

“你是不是住在丛林,居然不知道这回事?”

“不是,但是我不爱打听村子里的消息。”

“好吧,我告诉你,他们正在砍已经买下来的那片林地。”

“当然,我们村民绝不许他们砍我们开垦地的树木。”

“就算这样,又有谁会插手呢?社区长支持贵族领地的人,村长和所有行政长官也差不多。”

“对。谁能胜过有钱人?谁能赢过他?好啦,娜丝特卡,请你到我们家看看。”

“再见——是的,我哪天带纺锤和卷丝杆来。”

她们在磨坊主住宅门前分手,娜丝特卡到下面的磨坊,汉卡则穿过院子到厨房。她费了不少劲儿,好多狗围着她,向她狂吠,赶她到墙边。伊娃出来保护她,带她进去,这时候磨坊主太太来了,对她说:

“你若有事找我丈夫,他在磨坊里。”

她半路碰见磨坊主正要回家,他带她回到住处,她立即还清以前买面粉和燕麦片的欠款。

“你靠卖牛的钱过日子,呃?”他把钱丢进抽屉说。

她生气了,回答说:“你要我怎么样?人不能吃石头活命呀。”

“我告诉你,你丈夫是懒骨头。”

“这是你的说法。他有什么工作可干?在哪儿?替谁干?告诉我呀。”

“这里不缺打谷工人吗?”

“当然这种工作不合他的胃口,他从米没当过普通的长工。”

“我为这个人遗憾。他很固执,不尊敬父亲,又凶得像一条狼。不过,我照样为他遗憾。”

“我——我听说——磨坊主先生,你这儿有工作可干,说不定你能雇用安提克……我求你……”说到这儿,她痛哭流泪,恳切哀求他。

“让他来吧——记住,我不求他。有工作,但是很辛苦。把树干劈成圆木头——以备锯断。”

“这件事他做得来,村里很少人比得上他。”

“所以我才说要让他来。但是,女人,你没有好好照顾他。根本没有。”

她讶然站着,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有太太,有小孩,却在追别人的太太。”

汉卡脸色发白,这些话有如晴天霹雳。

“我说的是真话。他夜夜流荡。不止一次被人看见。”

她大大放心,舒了一口气。这些她全知道……他忘不了身受的委屈,逼得到外面徘徊。噢,她深深了解他,但是大家用他们喜欢的色彩去渲染一切。

“他若开始干活儿,这件工作也许能驱散他谈恋爱的心思。”

“他是农场主人的儿子……”

“噢,是的,好一个大地主,是不是?他像阉猪面对满满的食槽,千挑万选。他若这么难侍候,何必要跟他爹吵嘴?何必要追雅歌娜?想想多罪过,多丢人!”

她连忙惊呼道:“先生!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事实。全丽卜卡村的人都知道。你不妨打听打听。”他突然大声说出来,因为他生性冲动,老喜欢脱口说出实情。

“好啦,他能不能来这儿?”她几近耳语说。

“可以。他如果愿意,就明天吧——你怎么啦?为什么流眼泪?”

“没什么……只是太冷了。”

她踏着缓慢、沉重的脚步走开,简直爬都爬不动。世界变得黑漆漆,现在雪花也成了灰色,她找不到来时的道路,想擦掉睫毛上冻结的眼泪,硬是没有办法。她就这么摸黑向前走,走得很快——也很伤心——噢,主啊,真伤心!

“他,爱上雅歌娜!……爱上雅歌娜!”她气都喘不过来,一颗心像中枪的小鸟拼命颤动。

“说不定是假话,那个人也许是说谎!”恐惧中她抓住这种可能性,牢牢握着不放。

“主啊,难道我的不幸和屈辱还不够多,这种事——这种事还要落在我头上?”她一时悲不自胜,大声叫苦,接着,为了克服满腔的悲哀,她开始奔跑,活像有野狼追她似的,回到家猛喘气,脸色死白死白。

安提克还没有回家。

小家伙坐在外祖父摊在炉边的羊毛袄上,他正在做小风车给他们玩。

“汉卡,他们送羊毛来——送了三袋。”

她打开来看,其中一袋上面有一条面包,些许咸肉和半加仑以上的燕麦片。

她说:“上苍保佑她仁厚的心肠!”觉得很感动,就此弄了一顿丰足的晚餐,然后马上叫孩子们上床睡觉。

现在整栋房屋静悄悄的。薇伦卡那边的人已经就寝,她父亲在火边的草席上睡着了。但是汉卡仍在火炉前面纺纱。

她纺了很久,直忙到深夜,甚至到第一声鸡啼还没歇手,一面缠线,一面回想磨坊主的话:“他追求雅歌娜。”

纺车轮忙碌、单调、平静地嗡嗡响。寒夜由窗口探头,咚咚敲着玻璃窗,猛叹气,并贴近屋墙。寒意由屋角爬过来,逮住她的脚,在泥地上造成一块块白斑,蟋蟀在炉背的某一个地方吱吱叫,只有小孩子说梦话或者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它们才静下来。浓霜愈来愈大,抓住万物,用铁爪猛捏,头上的木板多次吱吱嘎嘎,鼓起的造墙发出枪弹般的声音,裂出一个个小缝,某一根梁柱的纤维隆隆断裂。寒意甚至侵入房子的地基,房屋好像痛得发抖,缩成一团,在可怕的霜害中蹲着打哆嗦。

“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呢?是的,她——好标致,好结实,看起来真漂亮!向我——可怜的瘦皮猴,只剩皮包骨!我有魅力吸引他吗?我敢试吗?就算我交出心脏的鲜血,也不值什么。他一点都不喜欢我。我在他心目中有什么地位?”

无助感传遍了她的身心,静静的,却很痛苦——太痛苦了!她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自觉是一株被严霜摧杀的矮树,无法逃避浩劫,甚至不会求救或保护自己。正如严霜扯裂灌木,痛苦正扯裂她的心灵。她把头拦在纺车轮上,垂着手,眺望空茫茫的景色,并思索她的命运。她沉思了好久好久,偶尔有几滴炙人的热泪由沉重的眼睑掉在羊毛上,冻结成痛苦的念珠——宛如鲜血铸成的热泪。

第二天起来,她心情平静多了。当然嘛,暴风雨总要过去的。磨坊土说的也许是真话,也许是假话,但现在整个重担——孩子、家务、一一切的烦恼和悲哀一都扛在她的肩头,她能垂头丧气发牢骚吗?

除非她料理一切,谁会插手呢?她跪在哀愁圣母面前,忠心祈祷,恳求夭主让事情恢复应有的秩序,她发誓春天要步行到钦斯托荷娃城,请人做三台弥撒,而且——一有能力就拿一大块蜡脂到教堂,捐做小蜡烛的材料。

立下这个誓言,她的心情自在多了,一连纺了好多纱,但是,那一天虽然明亮又晴朗,在她看来却漫长得难受,她愈来愈挂念安提克。

他终于回来了,直到晚餐时刻才回来,显得既疲乏又柔顺,客客气气跟她打招呼,还给孩子们买了一些卷饼。

她几乎忘了满心的疑念。当他出去割草当秣料,又帮她喂牲口时,她觉得柔情万千。

然而,他既不说他到过哪里,也不说他做过什么事,她也不敢盘问他。

晚餐过后,斯塔荷走进来。虽然薇伦卡禁止他,他倒常常来这边,过了一会儿,没想到老克伦巴顺道来访。他们十分惊讶,自从他们被赶出家门以后,村里还没有人来看他们,他显然有事情要办。

但是他坦白说,他来看他们,是因为别人都不来。

他们真的很感激。

他们并排坐在炉前的板凳上,一本正经说话,白利特沙老头不时在火炉里添些燃料。

“凛冽的浓霜,对不对?”

斯塔荷说:“好厉害,不穿羊毛袄,不戴手套,简直没办法打谷。”

“最糟糕的是,附近有狼群!”

大家都惶然瞪着克伦巴。

“噢,是真的。昨天晚上它们在社区长的猪栏下挖洞。一定有人吓走了它们,一头猪都没掳走,但是深坑直达地基下面,我中午亲自去看过。我想至少有五条以上。”

“没有疑问,这代表一个难挨的冬天。”

“是啊,霜害才刚刚开始,看哪,又有野狼来!”

安提克兴致勃勃说:“佛拉庄附近,磨坊那一头的路面上,我看到一整群狼出没的痕迹,斜着走,不过我以为是贵族领地的猎犬。很像,是狼。”

“你走那么远,到开垦地那边?”

“没有。但是我听说他们只砍伐维奇多利附近已买的树林。”

“森林管理员对我说,大地主不雇丽卜卡村民去做工,我猜是为村民维护权利而惩罚他们。”

“不雇丽卜卡村的人,那么谁来砍树呢??”汉卡问道。

“我的好汉卡,很多人正在找工作、讨工作。佛拉庄本身会少吗?卢德卡村会少吗?德比卡村的贫民岂会比我们少?只要大地主提高嗓门,一天之内就会有几百个健壮的农夫涌到他身边。他们若只砍买去的林地,随他们尽量砍,那只是一小部分,何况离我们村庄很远。”

“万一他们动手砍我们的森林怎么办?”斯塔荷问道。

克伦巴用简洁而有力的口吻说:“那我们不许!我们要争个高下,叫大地主知道谁比较强——是他还是村民全体。是的,他会知道。”

谈到这儿,他们转变话题,因为这件事太刺激,谁都不喜欢谈,但是老白利特沙结结巴巴地说:

“我认识佛拉大地主那一代的人,我对他们太清楚了,他们会想办法占先机。”

克伦巴说:“让他们试试看。我们不是小孩子。他们不会成功的。”然后就不再多说了。

后来他们谈到女佣玛格达以及风琴师赶走她的经过。克伦巴又断言:

“是的,这件事不太慈悲。不过,玛格达不是他们的亲戚,谁也不能逼他们在自己家为她成立免费诊所呀。”

此后话题便杂乱无章,客人很晚才告辞。克伦巴临走前,以他特有的简短方式对他们说:他们若缺什么,请通知他,他会以邻居的情分帮助他们。

现在只剩安提克夫妻俩坐在屋子里了。

汉卡犹豫了很久,怯生生地吸了好几口气,终于问他找到差事没有。

“没有。我到过不止一处贵族领地,四处乱找,还跟民众在一起,但是没找到什么。”这句话他说得很小声,眼睛望着地面,其实,他虽然真的逛了很多地方,却没尝试找工作。

两个人上床就寝。这时候孩子们都睡着了,为了保温,他们躺在床尾。四处黑漆漆的,只有月光由亮晶晶结霜的窗子射进来,在屋里斜照出一条光带,但是他们俩睡不着。汉卡翻来覆去,考虑要把锯木厂。的事情告诉他,还足等明天再谈。

“是的,我去找工作。不过,就算找到差事,我也不会离开村子。像没有主人的狗到处流浪,我不喜欢。”他沉默了好久才低声说。

她高兴地说:“咦,我也这么想——跟你一模一样!我们这儿有很好的工作,何必大老远去找粮食呢?磨坊主告诉我,锯木厂有活儿给你干,你明天就可以上工。可以领到二兹洛蒂加十五葛罗兹!”

他大吼道:“什么,你去求他?”

她吓得解释说:“没有,没有,我只是去还债,他自己说要找你去。”

安提克没答腔,两个人并肩躺着,不动也不说话,但他们硬是睡不着。他们脑子里正在想心事,偶尔叹息一声,或者让灵魂融入阴沉的寂静中。外面极远的乡间有狗低吠声,公鸡拍翅膀,半夜喔喔啼,头上更有飒飒的风声。

“你睡啦?”她挨近他说。

“不——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仰卧着,双手枕在脑后。离她真近,但是心灵和思绪却隔得好远好远。他很安静,几乎连气都不吐,忘了一切事情,雅歌娜的明眸又在黑暗中发光——在月夜里泛着深蓝色。

汉卡贴得更近,滚烫的面孔搁在他肩上。现在她心里不猜忌、不懊悔,甚至一点都不辛酸,只有真爱、忠诚、充满信赖和舍己的情操。她挨近来——贴近他的心口。

她恳切地问他:“安提克,你明天要不要去做工?”她真乐意——真渴望听他的声音,和他交谈,心连着心。

“也许会去。是的,我一定去,一定。”但是他的脑筋涨满别的思绪。

“拜托,安提克,去嘛。去嘛,我求你。”她柔声哀求,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寻找他的嘴唇,她热情吻他,他连大气都不喘。

他没感受任何情绪,对她的拥抱不理不睬,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她,因为他睁着大眼睛凝视记忆中的另外一双明眸——雅歌娜的明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