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夕,全村的人一大早就兴冲冲忙着做各种活动。

夜里下了霜,由于前两天气候温和又有大雾,浓霜继之而来,树上都盖着一层苔藓般的玻璃水晶体。太阳走出云端,在晴朗的蓝天上照耀,空中只有一层很薄很透明的雾网,但是阳光苍白、寒冷,像圣体匣中的圣饼,照不暖任何东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霜愈来愈大,凛冽刺骨,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每个生物四周都环着一圈浓密的蒸气。但世界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亮晶晶地闪烁,四面八方明晃晃的白雪仿佛撒着钻石般的露珠。四周的田野埋在白幕下,灿灿烂烂,却是死的,不时有鸟儿飞过白茫茫的雪地上空,黑色的影子沿着土地滑行,或者一群鹧鸪在积雪的矮树间咯咯叫,怯生生守望,偷偷靠近人类的住宅和积满谷物的麦堆。有些地方出现野兔暗蒙蒙的形影,跳过雪堆,或用后腿站立,或者渴望到积谷堆,却被狗叫声吓着了,又跳回大森林,林中的树木都点缀着白霜。

一阵刺骨的寒意,夹着冷冰冰的光泽,如今笼罩全世界,使它陷入冰冻的沉寂状态。

没有半声叫嚷打破乡间的寂静、没有人声,没有风喃喃吹过闪亮不毛的雪地。只有半埋在雪堆中的道路偶尔传来微弱的铃声和雪橇的吱嘎声,好模糊,好遥远,几乎听不见,谁也分不清是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不久声音又化为寂静了。

但是整个丽卜卡村水塘两侧的路面,村民又吵又挤。空中飘着喜气,人和牛都喜洋洋的。乐曲般的叫声透过传音性良好的冷空气飘来,许多人的欢笑声由村头响遍村尾,唤醒了相同的快乐,犬类疯疯癫癫在雪地上打滚,高兴得低声吼叫,追逐住宅四周的乌鸦,马儿在看不见的棚舍里长嘶,母牛在牛栏哞哞叫。大家几乎以为脚下的雪花碎裂声比平日更清脆更活泼,雪橇滑轮沿着又硬又平的路面走过,听来尖尖的,炊烟呈蓝梓形,直得像箭杆,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烁,叫人眼花缭乱。到处是闹哄哄的小孩,谈话声嗡嗡不绝,更有白鹅在冰上掘的洞穴中游泳,嘎嘎叫,村民互相嘻闹着。路面、农舍和附属物四周,处处都有人通行,罩着白雪的果园有女人的红裙由这一家晃到另一家,身体碰到乔木或灌木,被洒了一身银灰。

今天连磨坊都不运转了。真的,过节期间那儿静悄悄的,一道清澈的冷泉由水门放出来,汩汩流着,再过去很远的地方,一群野鸭在空中盘旋,从沼泽和荒野传来呼叫声。

每一栋房屋——麦克家,老西蒙家,社区长家,谁数得清还有多少户人家呢?如今都开门通风,擦拭和洗涮。房间、走廊甚至屋前的雪地都撒了新鲜的松针,有些住家的火炉发黑了,也趁此粉刷一下。家家户户忙着做面包,尤其是小麦面包,面包皮撒上罂粟子,这类种子也放在研钵中捣碎,以便做其他更受欢迎的珍品。

是的,圣诞节快到了:圣婴的节日,神对人友善的好日子。人类一年到头忙碌,如今要休养休养,让心灵从冬眠状态复苏,抖掉日常生活的沉闷,让他们快快乐乐,带着兴奋的心去迎接主耶稣的降生日。

波瑞纳家的人也同样活跃,跑来跑去,忙着准备过节。

老波瑞纳一大早就进城去买东西,由库巴死后新雇的马夫彼德陪他去。

屋里的人都很忙。幼姿卡一面哼歌,一面用彩纸剪些古怪的图案,贴在横梁或相框上,使得那儿仿佛漆了艳丽的色彩。雅歌娜把衣袖卷到肩膀附近,正在揉捏钵中的面粉,由她母亲协助她,现在要做长形的小麦面包和细粉面包块(她赶时间,因为面团已经发了,她得立刻捏成块状),她一会儿看看幼姿卡工作,一会儿照顾温布下待发的蜂蜜乳酪糕,等着送进烤炉,一会儿便跑到烈火熊熊的烟囱边。

牛童怀特克奉命看火,随时补充木块,但是大伙儿只在吃早餐的时候看见他,后来他上哪儿去了?雅歌娜和多明尼克大妈在屋里屋外找他、叫他,硬是没结果,他没应半声。这个顽皮的少年在草堆另一头或者田野间的灌木下设网捉鹧鸪,用几层厚厚的麦糠罩住网子,一方面掩饰罗网的存在,一方面当诱饵。老狗拉帕陪他去,还有他照顾、治疗、喂养、教了不少诡计的鹳鸟伯西克,人鸟情深,他只要吹声特别的口哨,它就像拉帕一样,乖乖来到他身边——而且它和拉帕相处得很融洽,常在马厩一起抓老鼠。

罗赫应邀在波瑞纳家度假,他到教堂去了,此刻还在那儿,整个上午跟安布罗斯一起用神父仆人送来的松枝点缀圣坛和墙壁。

近午时分,雅歌娜把所有面包块捏好,放在木板上,做成各种形状,四周涂上蛋白,免得在烤炉中裂开。这时候怀特克进来嚷道:“他们带‘可伦黛’面包上我们家来了!”风琴师那位上过学的长子亚涅克打从黎明就由弟弟陪着,挨家挨户分送圣坛面包。

他们进来说:“赞美耶稣基督!”雅歌娜回头看他们。

她为屋里乱糟糟而尴尬,用围裙遮住裸露的手臂,请他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们拎着重重的提篮,弟弟还扛了好几个包裹。

他们婉谢了。“我们还得走个半个村庄,没有时间休息。”

“亚涅克先生,至少逗留一会儿,烤烤火,天气太冷了!”

多明尼克大妈建议说:“你们不妨喝一点热牛奶。”

他们借口婉拒,但最后还是坐在窗口休息。亚涅克一直盯着雅歌娜不放,她连忙把袖子放下来。这一来他脸色红得像甜菜根,忙在提篮里摸索圣坛面包。他拿出最大最好的一包,是用镀金纸包装的,里面含有几个彩色威法饼,形状跟圣坛面包一样。雅歌娜伸出围裙下的双手,接过纸包,放在十字架下面的一个盘子上,然后拿一加仑亚麻子和六个蛋给他。

“亚涅克先生,你回来很久了吗?”

“才三天,星期天回来的。”

多明尼克大妈问他:“读书不乏味吗?”

“不太会,不过我只读到明年春天。”

“令堂告诉我——我记得是在我结婚那一天——说你准备当神父。”

他垂着眼皮低声说:“是的,是的——复活节以后。”

“主啊,这对你的父母是多大的安慰!家里出个神父,也是教区的一大光荣。”

“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的一切都平平静静。农民通常如此。”

“雅歌娜,我很想参加你的婚宴,但是他们不让我来。”

幼姿卡叫道:“噢,好热闹!咦,跳舞一连跳了三天。”

“听说库巴就在那个时候死掉的。”“是的,他死了,可怜的人!失血过多,神父还没来得及听他忏悔,为他求赦,他就去世了。村里的人说他的幽灵正在行忏悔仪式——如今四条路的交岔口,靠近十字架的地方有异物徘徊和叫苦,等上帝垂怜。一定是库巴的幽灵,不然又是谁呢?”

“你说什么?”

“全是实情。我自己没看见,所以不敢发誓。不过世间一定有人类看不透的东西,不管我们多敏锐都没有用。万物是上帝创造的,不是人创造的。”

“库巴去世,我很遗憾。神父听到消息也哭了。”

“他是最正直的仆人,安静、虔诚、勤勉,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从来不拿,随时准备和穷人分享最后的一件衣裳。”

“丽卜卡村不断改变。每次我回来,都觉得情形不同——今天我到过安提克家。他的小孩生病,噩运落在他们家,他自己变了好多、好瘦,我几乎认不得他了。”

这些话没有人回答。雅歌娜连忙转过脸去,开始将面包放在铲子上,她母亲狠狠盯了亚涅克一眼,他自觉勾起了不愉快的话题。为了弥补事态,他另外找话说,这时候幼姿卡红着脸儿叫他,再要几个彩色威法饼。

“我要做天花板上挂的‘彩球’。我们有几个去年留下的,但是婚宴太热闹,把彩球弄坏了。”

他当然肯嘛,又给了她十几个,分属五种不同的色调。

“这么多!噢,主啊!不但够我做‘彩球’,还可以做‘月亮’和‘星星’!”她欢欢喜喜地说。雅歌娜对她耳语几句,她红着脸上前,用围裙遮着脸蛋儿,又给他六个蛋当谢礼。

这时候老波瑞纳回来了,老狗拉帕、鹳鸟伯西克和牛童怀特克都跟在后面。

多明尼克大妈嚷道:“随手关门,否则蛋糕会变凉!”

老波瑞纳烤一烤冻僵的双手,开玩笑说:“女人动手整顿一切,男人得找地方容身,就算到酒店也好。路面像玻璃,滑橇很棒,但是天气太冷了,我们在座位上差一点冻僵。雅歌娜,拿点东西给彼德吃。他穿军用大外套,几乎连骨髓都冻结了,——亚涅克,告诉我,你是不是要回家长住?”

“住到主显节(圣诞节后第十二天)。”

“你一定是你爹的好帮手,可以弹风琴,也可以代理他的职务。天气这么冷、他年纪大了,几乎不想离开暖洋洋的床铺。”

“他没亲自来看你们,不是这个原因,我们的母牛今天分娩,他不得不留下照顾它。”

“这对你们有好处,你们一冬都有牛奶喝。”

“怀特克,你喂小雄驹喝水喂得怎么样了?”

雅歌娜说:“我亲自喂了,但是它根本不喝,只乱蹦乱跳,而且猛逗母马,我只得把它牵到最大的马厩。”

亚涅克兄弟告辞而去,但是亚涅克直到最后一分钟还盯着雅歌娜,觉得她比秋天未嫁时更迷人。

所以,她彻底征服了老丈夫,他的眼睛只看见她一个人,别的事情都不放在眼里,也就不足为奇了。村民说他爱妻子爱成老糊涂!实在不假。他对别人都严苛不让步,雅歌娜却可以随意对付他,他样样都听她的话,只从她的立场考虑事情,接受她们母女的劝告。说来他也没理由后悔。他的农庄井井有条,事事发达,他享受各种便利,有人可诉苦和商量,如今他心里只有雅歌娜,像瞻仰圣像般崇敬她。

此刻他在火边取暖,正用爱怜的眼光望着她,准备像婚前一样说几句亲热的话,他一心只想讨她高兴。

说真格的,雅歌娜把他的爱情当做去年的雪水,根本不在乎。现在她动不动就发脾气,对他的柔情很不耐烦。事事不顺眼,她走来走去,愤怒及冷淡得像二月风,把工作推给她母亲或幼姿卡,说些难听的话驱策丈夫。她自己则到住宅的另一侧,说是要照顾炉子,到马厩去照料小雄驹,其实是要一个人静静想念安提克。

亚涅克向她提起旧情人,如今安提克仿佛活生生来到她面前。她整整三个月没看到他——只有那次乘雪橇走白杨路碰过一回。是的,时间像流水奔逝,婚礼、入宅、各种工作和家务使她没时间想他。眼不见,心不烦,她的故交根本不提他的名字。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形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眼神含悲,更含着谴责意味,她的心灵为之软弱和痛苦。她内心暗想道,“我没伤害你。你为什么像幽灵,像鬼影,这样缠着我不放呢?”她试着抵抗昨日的回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形影偏偏回到她心中——她不想马修,不想斯塔荷·普洛什卡,也不想别人——偏偏只想他一个!他是不是给了她一份爱情的符咒,如今害得她失常,让她受尽痛苦?

“他现在做些什么,可怜的家伙?他想些什么?……现在没办法跟他说话,一点办法都没有!当然啦,这是可悲的罪过。耶稣啊!这是天理不容的事情,忏悔的时候神父告诉过我。

——噢,但我只要能再跟他说句话就好了!就算当着第三者的面说说话也好!不,不!绝对不行,绝对不行,绝对不行!我至死是老波瑞纳的妻子!”

她母亲叫道:“雅歌娜!来一下,我们得把面包拿出去。”

她回到屋里,东忙西忙,想遗忘一切。但是没有用,不管到哪儿,她都看见他的眼睛和那一双黑色的浓眉——以及红红的嘴唇……多热烈,多甜美!

她兴致勃勃地开始工作,把屋内整理好,傍晚便到她几乎没去过的牛舍。但是都行不通。他老是浮现——浮在她眼前——她内心掀起极大的渴望,心都要碎了,灵魂饱受侵袭,最后她去找猛做“彩球”的幼姿卡,坐在她旁边的五斗柜上,眼泪流个不停。

她母亲和她丈夫吓慌了,过来哄她,他们仿佛安慰一个宠坏的孩子,尽量给她安慰;抚摸她,以爱怜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都没有效。她哭得声嘶力竭。然后,突然间,她心情改变了,并匆匆起身,开始说说笑笑,差一点儿唱起歌来。

老波瑞纳讶然盯着她,她母亲也一样。接着他们互相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到走廊去耳语。回来喜滋滋的,爱怜地拥抱她和亲吻她。

多明尼克大妈恳切惊呼道:“别举那个揉面槽!千万不要。马西亚斯会替你弄!”

“咦,我平常举过也扛过更重的东西!”

她没搞通母亲的意思。

老波瑞纳不让她碰揉面槽,亲自搬动。过了一会儿,她来到卧室,他趁机搂着她,跟她说了几句幼姿卡不适宜听的话。

“我妈和你的脑袋都有毛病,你们猜的根本不是事实,你们都想错了。”

“这些事情我们懂一点,不会错的。我看看。现在是圣诞节?那么——产期七月就到了。天哪,天哪,是收获时节哩!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感谢上帝吧。”他本想再拥抱她。但是她气冲冲闪开,跑到她母亲面前去抗议。然而,老太婆保证没有错。

“错了,错了!只是你们的幻想!”雅歌娜坚决否认。

“你似乎不太高兴?”

“我为什么要高兴?不出这种事,我们的烦恼还不够多吗?”

“别发牢骚,否则天主会罚你!”

“让他罚呀,让他罚呀!”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不想要,如此而已!”

“听着,雅歌娜,你若生了小孩,万一你丈夫去世(请上苍避免这件事!)孩子身为他的继承人,可以和其他的儿女平分财产,到头来说不定所有田地都会落在他手上……”

“田地,田地,田地!你成天只想到田地,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因为你仍是傻孩子,脑子里装满胡话。人没有田地就像没有腿,爬来爬去,哪儿都去不成——总之,别对马西亚斯说这种话,他会生气的。”

“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哪在乎他?”

“你要是这么笨,那就说吧,是的,去告诉每一个人!走,动手干活儿,拿出水里的青鱼,浸浸牛奶,这样咸味会淡一些。叫幼姿卡再捶些罂粟子,工作还很多,日子已经过去一大半了。”

这话不假。黄昏逼近,太阳已落到森林后方,落日呈血红的光条,摊在空中,一切积雪都如火焰,仿佛洒满生煤。村子静下来了。村民还到水塘提水,劈木头,有时候雪橇像旋风驶过,男人跑过水塘,屋门的铰链吱嘎响,到处有人声,但是夕阳消逝后,活动转缓了。如今苍白的土青色遍布平原,寂静也慢慢展开,大地休息,道路愈来愈少人走。远处的田野陷入阴森森的黑暗中,冬日的黄昏称霸乡野,寒意加强,脚下的积雪断裂声也加大了,所有的玻璃窗都点缀着霜雪图案和奇怪的窗花。

村子慢慢化为灰色的雪影,渐渐融化,房舍、围墙和果园都认不出来,只有几盏灯闪闪烁烁,数量比平时密,因为人人都忙着准备圣诞夜晚餐。

无论是贫是富,每一家都忙着准备,大家在靠东的家居室里放一束谷子,桌面铺了茅草,再铺漂白麻布,他们认真望着窗外,等第一颗星星出来。

天空和大多数酷寒天一样,天黑以后就不太晴朗,最后一道红光刚消逝,空中就好像罩了一层网子,隐在许多黑黝黝的雾环中。

幼姿卡和怀特克冷得要命,站在屋外的门廊上,守候第一颗星星。

怀特克突然大喊,“出来啰!出来啰!”

老波瑞纳等人由罗赫殿后,纷纷出来瞧。

是的,出来了,就在东方,穿透四周的黑帘子,由暗蓝的深处发出光芒,他们望着望着,它似乎加大了,愈来愈亮,愈来愈近,罗赫在雪地上跪下来,大家也跟着下跪。

他说:“瞧,那是三智者之星,伯利恒之星,主耶稣就是在它的照耀下降生的。我们称颂它的圣名!”

他们虔诚地复述他的佳言,以恳切的目光瞻仰圣婴出生的遥远证人——上帝好心造访人世的表征。

他们的心灵因感激和信仰而悸动,将纯洁的光,神圣的火——能战胜一切邪魔的圣物——吸入心里!

星星似乎还在扩大,大得像火球,碧光像神秘的车辐射下来,把光芒投在雪地上,亮光盖过了黑暗。别的星星——它的忠仆——也跟着出来,数目多得数不清——布满天空,以光露点缀它,使天空成了银斑点点的深蓝色斗篷。

罗赫说:“现在耶稣已成了血肉之躯,我们该用餐了。”

他们进屋,在一张高高的长柜边坐下来吃晚饭。

老波瑞纳坐主位,接着,多明尼克大妈母子(他们两家安排一起用餐);罗赫坐中间,再来是彼德、怀特克和幼姿卡,雅歌娜坐在末端,她得管上菜的事宜。

家居室如今静悄悄的。

老波瑞纳画了个十字,跟在场的每一个人分吃一块圣坛面包,人人都恭恭敬敬享用,因为它代表“生命之粮”。

这时候罗赫说:“基督是这个时刻降生的,所以要让每一个动物都吃这个神圣的面包!”

虽然他们今天从早到晚只啃一点儿干面包,现在肚子很饿,他们仍慢慢吃,彬彬有礼。

第一道菜是酸味甜菜汤,里面加了蘑菇和马铃薯。接着是裹面粉油炸的青鱼。然后有一盘卷心菜煮蘑菇,也加了油水。为了使大餐更隆重,雅歌娜准备了一道精美的食品——荞麦粉和蜂蜜混合,用罂粟子的油来炸!他们吃普通的干面包来配这些菜,因为这个大斋戒日不宜吃蛋糕或小麦面包,这些东西含有奶油或牛奶。

他们吃了好一段时间,席间很少说话,只有汤匙咔咔动,嘴唇咂咂作响。老波瑞纳想站起来协助雅歌娜,但是她母亲不肯。

她说:“让她去吧。对她没什么害处。这是她头一次掌理圣诞大餐,她得学学,适应一下。”

拉帕不时哼几声,探头去碰人家的人腿和膝盖,猛摇尾巴,希望快一点有东西吃。白鹳伯西克关在走廊上,一再啄墙壁,或者喀啦——喀啦——喀啦乱叫,惹得鸡舍的母鸡咯咯应和。

一顿晚餐还没吃完,有人敲窗户。

多明尼克大妈嚷道:“不要放人进来,不,甚至别瞧那个方向!是恶灵,他要进来,在这儿待一整年不走!”

大家放下汤匙,恐怖兮兮地聆听,敲门声又响了。

幼姿卡低声说:“是库巴的幽灵!”

“别说傻话,某人有急事来这里。今天谁也不该挨饿,或者没有屋顶容身。”罗赫说着,起身开门。

原来是雅固丝坦卡,谦谦卑卑站在门槛上,哭得好伤心,要求进来。

“噢,只要给我一个地方容身,给我一些留点儿喂狗的食物就行了!可怜可怜一个穷老太婆!……我等着儿子媳妇邀请我,白等一场,在屋里又冷又饿……噢,主啊!现在我成了乞丐婆,他们撇下我,孤孤单单,连一口面包都没有——比狗还不如……而他们家好多人,好热闹。我偷溜到那边,环顾屋角,探头看窗户……都没有用。”

“好,跟我们坐吧。你若傍晚来更好,别指望你的儿子媳妇施恩——等他们为你的棺材钉上最后一枚铁钉,确定你不会回来找他们,他们会大事庆祝哩。”老波瑞纳说着,客客气气在他身旁给她腾出一个座位。

尽管雅歌娜是最不吝啬的主妇,诚心诚意催她吃点东西,她却什么都吃不下。不可能,她垂头丧气,弯着腰,低着头,默默无语,看她抖颤的身形就知道她很痛苦。

现在屋里舒服又安静,洋溢着仁慈和虔敬的气氛,仿佛圣婴就躺在他们面前。

一堆烈火,不断补充新燃料,如今冲上烟囱,照亮了整个居处,涂过釉彩的圣像亮得叫人眼花,玻璃窗在夜色中看来黑漆漆的。现在他们坐在火炉前的长凳上压低了嗓门一本正经交谈。

雅歌娜接着冲咖啡,加了不少糖,他们悠悠闲闲啜饮。

过了一会儿,罗赫拿出一本缠着念珠的书籍,用充满感情的低音念给他们听:

“看哪,今天出了一件新事,有位处女生子,主耶稣在犹太族的城市伯利恒降生为贫民,生在可怜的牛舍茅草铺上,跟牛群为伍,今夜它们都是耶稣的弟兄。如今在天上发光的星子也曾照着圣婴,向三智者引路,他们虽是黑人,又是异教徒,心肠却很好,由遥远的国度带礼物航行怒海,来做真理的见证人……”

他继续念了很久,声调像祈祷,甚至像吟诗或祈祷歌。大家虔虔诚诚静听,沉默又专注,被奇迹迷得满心欢喜,诚意感激上帝赐福给他们。

“啊,甜蜜的耶稣!原来你降尊生在马厩,在那遥远的国度,与下流的犹太人和残酷的异教徒为伍——而且这么穷——周围又有那么大的冬霜!噢,可怜的圣婴,甜蜜的圣婴!”他们心里怀着这些念头,内心因同情而悸动,灵魂像小鸟一样飞走,越过大地和大海,飞到耶稣降生的地方,飞到有天使高歌的马槽——飞到耶稣基督的圣足下。他们落在那儿,全心信仰和信赖他,将自己献给他——永世当他的忠仆。阿门!

罗赫继续念,幼姿卡是善良、仁慈、容易感动的女孩子,不禁为主耶稣的悲惨命运而痛哭。雅歌娜也捧着脸流泪,把头藏在安德鲁背后,安德鲁在附近聆听,张大了嘴巴,为听来的故事而动容,一再拉哥哥西蒙的袖子说:“喏,你听到没有,西蒙?”

书本念完,大家纷纷说:

“可怜的孩子!连个摇篮都没有!”

“奇怪他怎么没冻死?”

“主耶稣居然肯吃这么多苦头。”

罗赫回答说,“惟有他吃苦和牺牲,才能拯救子民,他若不这么做,撒旦一定会成为世界的主人,每一个灵魂的主宰。”

雅固丝坦卡咕哝道:“他已经是世界和人心的主宰了。”

“罪恶是主人,邪念是主宰,这些都是撒旦的帮凶。”

“啊,算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噩运会掌握人类。”

“别说这种话,免得犯罪。你气自己的儿女,气得失去理智了。”

这个谴责很严厉,她没有辩解。别人也不说话,西蒙起身要出去,但是他母亲事事关心,一眼就看到他。

“这么快就走?”她嘘道。

“出去——我觉得里面太热,”他吓得结结巴巴说。

“去找娜丝特卡——去散散心,呃?”

“你要禁止,还是要控制我?”他大声咆哮,却把帽子扔回原来的五斗柜上。

“跟安德鲁回我们家,我们刚才把家交给上帝管理。去照料母牛,等我回去;我会回来找你们,大家一起上教堂。”这是她的命令,但是小伙子不肯听,她没再重复;立即站起来,由桌上拿起一个圣坛面包。

“怀特克,点灯笼,我们去看牛。今天是圣诞夜,一切畜生都听得懂人话,因为主耶稣是在它们群中降生的。没罪的人跟它们说话,它们用会人语回答,今天它们和人类一样平等,是我们的伙伴。所以我们跟它们分享圣坛面包。”

人人都向牛舍走去,怀特克手提灯笼打先锋。

母牛躺成一列,正优哉游哉反刍,但是灯笼和人声一接近,它们就哼哼作响,重重顿足,转头避开光线。

“雅歌娜,你是这儿的女主人,由你来分圣坛面包给它们:让它们长得好,不生病。但是明天傍晚之前不要挤牛奶,否则根本就不出奶。”

雅歌娜把圣坛面包分成五块,又在每头母牛的双角间画了一个十字,将薄薄的威法饼放在它们宽宽的粗舌头上。

幼姿卡想知道马儿能不能分享面包。

“不行,基督降生的时候,牛舍里没有马。”

他们回来后,罗赫说:

“每一个生命,每一片最微贱的小草,每一粒小圆石,甚至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星星——万物今天都感觉也知道主耶稣降生了。”

雅歌娜惊叹说:“老天!什么!连土块和石头都知道?”

“我说的是真话,确实如此。万物都有灵魂。世上的一切都有感觉,等着耶稣垂怜说:

‘醒来吧,噢,灵魂活下去,立功进天堂!’是的,最小的虫,甚至摇曳的小草,都能以自己的方式立功,以自己的方法赞美上帝……今夜,每年的今夜,它们都起来,充满生命,聆听着,等待着耶稣的佳音!”

“对某些物体来说,佳音来了,对另外一些则否,它们在黑暗中耐心等待,期望天明,石头啦,水滴啦,土块啦,树木啦,以及上帝指定的各种东西!”

他们默默思索他的话,因为他以聪明的方式说出动人心弦的言语。不过老波瑞纳和多明尼克大妈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他们愈在脑中深思,愈是没法澄清疑团。虽然上帝万能是神妙无法想像的,但是——万物居然都有灵魂!——这是他们想不通的地方。不过现在铁匠一家来了,他们暂时把这些念头抛开。

他说:“爹,我们陪你们守夜,然后一起去望午夜弥撒。”

老波瑞纳说:“坐吧。有你们参加,一定更愉快。我们全家团圆,只有乔治不在家。”

幼姿卡忿忿不平看着她父亲,因为她想起了安提克,但是她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们再次围着炉火坐在板凳上,彼德到院子劈柴去了,以备明天“大休息日”使用,怀特克抱着劈好的木柴,堆在走廊上。

铁匠大声说,“啊,我给忘了,社区长跑来,叫我请多明尼克大妈马上去,他太太阵痛,尖叫得好惨,可能今天夜里就要生小孩。”

“我真想陪你们大家上教堂,不过,你既然说她大声尖叫,我得去看看。”

她跟铁匠太太耳语几声,匆匆离去,她是这方面的专家,曾给很多人接生,效果比医生更好。

罗赫说了不少跟圣诞夜有关的传奇,有一则如下:

“很久很久以前——差不多跟耶稣降生的年代一样古老——有个阔农人在市场上卖了两头胖小牛,把钱藏在一双皮靴里由市场走回家。他手持粗棍,身体也很壮——也许是全村最壮的人。但他急着在天黑前赶回家,因为那时候盗匪常躲在树林里,伏击老实人。”

“当时一定是夏天,绿林香喷喷,树木的涛声很优美。一股大风吹动树木,头上沙沙响。这个人匆匆赶路,东张西望,觉得很害怕。他只看到老嫩并排的松树和橡树,一个生灵都没有。但是他恐惧极了,因为他正要走近一个十字架,附近丛林好密,肉眼简直无法透视它,盗匪大多喜欢藏在那儿。于是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大声祈祷,便尽快往前冲。”

“他安然穿出高树林,经过矮松和小柏树丛,已经看得见开阔的绿野,听见小溪汩汩流,云雀在高处唱歌,发现有农夫犁田,群群白鹳飞过沼泽,不,他甚至闻到樱桃园的花香了。没想到强盗们竟由最后一处密林跑出来攻击他,一共有十二个,都带了刀子。他勇敢战斗,虽然他们很快就打倒他,他却不肯交出钱来,还尖声求救。于是他们把他推倒在地上,用膝盖去撞他的胸口,想要杀他。突然问,大家静止下来,而且一直这样!身子弓在他面前,高举大刀,气冲冲,却仿佛变成石头了!这一刻,周围的一切也寂静如死。鸟儿一动也不动浮在空中——溪流静止了——太阳不再移动——风熄了——树木维持刚才被风吹弯的姿势——谷物亦然。观鸟被宛如钉在空中,翅膀张得好大……犁田的人举着皮鞭要打马,就此保持那副姿态……整个地区仿佛吓杲了,像一张图画静止不动。”

“这种情形维持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不过,最后人类听见天使对大地唱圣诗:

‘基督来了,敬畏她,噢,全能的主啊!’”

“这时候万物又开始活动了。盗匪接受这个奇迹给他们的警告,放了被害人,大家一起随着歌声来到马厩,跟活在地上或空中的万物共同膜拜新生的圣婴。”

他们为这个传奇故事而惊叹,不过,老波瑞纳和铁匠很快就谈别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一直闷声不响的雅固丝坦卡说话了,内容并不讨人喜欢。

“噢,你说呀说呀!除了消磨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古代真有圣者从天堂下来保护可怜人,使他们不受压迫,那她们现在为什么不来?现代的贫穷、不幸、折磨和痛苦难道比以前少吗?人就像可怜的鸟儿,未经武装,就放出去到处飞。老鹰、肉食鸟和缺乏食物的鸟儿残杀它,而人最后也被死亡夺走。你唠唠叨叨的大谈慈悲,对傻瓜们许下数不清的诺言,欺骗他们说救世主就要来了——啊!谁就要来了?是基督!他会公正执法,他会发慈悲,像老鹰对小鸡一样慈悲!”

罗赫跳起来。他用如雷的嗓音说:“女人,别亵渎神明!别听恶灵的低语,他会拉你下地狱,永世沉沦,遭受永恒之火!”他坐回板凳上,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为失落的灵魂恐惧和伤心,从头到脚都在发抖。等情绪稍微平静后,他使出坚信者的一切威力,向她陈述真理,努力带她回正道。

他对她说了很久——很久很久,苦口婆心比得上布道坛的神父。

这时候,怀特克听说圣诞夜牛会说人话,非常吃惊,静静叫幼姿卡出去,双双走到牛舍。

他们手牵手,敬畏得发抖,不只一次在胸前画十字,溜到母牛群中。

他们跪在最大的母牛身边,把它当做“牛栏圣母”,抬头仰望它。喘着气,激动得要命,热泪盈眶,满心畏惧,仿佛他们身在教堂行圣礼似的——他们充满坚强的信赖和活泼的信仰。怀特克将嘴巴凑近牛耳朵,低声呢喃道:“嘘!阿灰!阿灰!!”

但是它只含含糊糊咕哝一声,舌头一卷,嘴唇一咂,继续嚼草料。

“它怪怪的,一句都不回答!”

于是他们跪在另一头母牛身边!怀特克这回差一点哭出来,认真叫道:

“阿花!阿花!”

他们都靠近它的嘴,屏息静听,却听不到一句话!

“啊!我们一定犯了罪,所以我们听不见它说话。它们只答复无罪的人,而我们是罪人!”“对,幼姿卡,对,我们有罪,我们犯过罪。噢,主啊!真的!是,我有一天偷过主人的绳子。还有一条旧皮带!是的,还有……”他说不下去了,他为过失遗憾和忏悔,哭成泪人儿,幼姿卡学他,也真心流泪。他们一起哭,直到每一个“罪孽和过失”都吐露出来,心情才好一点。

家里没人发现他们不在,大家都虔诚唱圣歌——不是圣诞颂,那得等午夜之后才能唱。

彼德在房子的另一侧梳洗和打扮。他全身的衣服都换掉了,雅歌娜已经把他存在储藏室的另一套衣服交给他。

当他出现在大家面前,没有穿军衣和灰制服,改穿普通的农民装,四周响起大大的惊叫声。

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们笑我,给我取了‘灰狗’的绰号,所以我换服装。”

雅同丝坦卡吼道:“改变你的语言,不是服装!”

“既然他的心还属于波兰,他说话也一定得回来。”

“离国五年,没听过半次母语,他忘了一点,又有什么稀奇呢?”

说到这儿,他们突然住口,屋里现在可听见高音的弥撒钟。

“我们得走了,这是牧羊人的弥撒钟!”

短短一瞬间,大家都出发了,只有雅固丝坦卡例外。她留下来看家,更藉此一个人发泄心中的酸楚。

这时候弥撒钟响呀,响呀,响呀,像一只鸟叽叽喳喳,叫大家上教堂。

民众纷纷踏出家门,不时有红光从一开一关的门口射进来,亮得像闪电,某些人家把火熄掉或盖上余烬。黑夜中,他们匆匆往前赶,不时听见人声、咳嗽声、鞋子踩雪的咯咯声,以及互相问候的圣语,他们一直走过去,愈来愈陷入深灰的黑夜,最后只有脚步声在冻结的空气中吱吱响。

现在他们远远看见明亮的教堂窗口和推开而射出光线的大门,以及涌入的民众——一拨连一拨,渐渐填满圣诞树杂陈的甬道,挤在白墙边,挤到圣坛前面,人数一直增多,座位挤得满满的,人潮滚来滚去,带进一股浓浊的呼吸水雾,浓得连圣坛灯都模模糊糊,简直看不清楚。

民众仍然涌进来,不断涌进来。

波尼卢德卡村的人排成一大队进来,都是又高又大的家伙,体形笨重,性情却很活泼,都是黄发,都穿着蓝黑色的头巾外套;女人则个个标致,围着“双”围裙,红头巾下便戴了帽子当头饰。

接着摩德利沙村的人三三两两地来了,可怜又多病的家伙,软弱无力,穿灰补钉的头巾外套,都拿着手杖,他们是走路来的。有句通俗的酒馆笑话说:他们只吃泥鱼过日子,因为他们的土地尽是烂泥巴,又跟沼泽交叉,衣服都带有他们烧的泥煤味儿。

佛拉庄也来了一些人,各家分别来,像密密生长的柏树,没有一个高个子,都属中等身材,粗粗短短,像谷物包,却很活跃。爱说话,爱打官司,爱打架,爱糟蹋森林。他们穿黑绠花的灰头巾外套,系红腰带。

还有尔兹普基村的“贵族”,刻薄的人常说那边“只有一个麻袋和一个包袱,一头母牛五家用,一顶帽子三人戴”,他们结伴同来,闷声不响,碰见人就垂下眼皮或侧目看人家。他们的女眷打扮像贵族领地的人,很神气,很漂亮,肤色白皙,口舌伶俐,走在男人群中,受到最高的礼遇。

接着普奇勒克村的人走进来,又高又瘦又壮,像松林的树木,打扮得叫人眼红,白头巾外套,红马甲,衬衫缀着绿缎带;裤子有黄条纹,他们一直向前挤,不让人,挤到圣坛附近。

最后来的是德比村民,个个恍如大地主。人数不多,各自分开走,昂首健步,坐在高坛边的座位上,占尽每个人的上风,因为有钱而充满自信。他们的女眷手拿祈祷书,戴白帽子,帽带绑在下颏处,穿深色的布袄——还有更远的村庄,许多小屋群、锯木厂和贵族领地来的人——但是谁算得清呢?

在这些拥挤、澎湃、像和风吹树林般沙沙响的民众间,丽卜卡村男人的白头巾外套和女人的红围巾相当耀眼。

教堂挤满了人,连门廊上的最后一块地方都满了,迟到的人得在树下吹冷风祈祷。

现在神父开始做第一场弥撒,风琴响了,民众晃来晃去,低着头,跪在圣像面前。

现场一片肃静,热诚的祷告响起了,每一双眼睛都盯着神父,盯着圣坛中央高高燃烧的蜡烛。风琴奏出柔美的音乐、甜蜜动人的协奏曲,打进了大家的心坎。神父时时伸手转向民众,大声念几句神圣的拉丁文,民众也伸长手臂,出声叹息,低头忏悔,捶胸虔诚祷告。

第一场弥撒完了以后,神父登上讲坛,谈起神圣的节日,劝告他们逃避一切坏事,他的话像火烧进民众的心,像雷声响遍教堂。听众有人叹气,有人捶胸脯,有人懊悔得厉害,更有人——尤其是天性热情的人——竟哭起来。因为神父说得很热心,滔滔不绝,字字敲进众人的心坎和脑袋,教堂热气逼人,不少人昏昏欲睡,但是连他们也忍不住聆听神父的话。

还没做第二场弥撒,风琴又响了,神父唱一首著名的颂歌:

“来迎接她——来问候她!”

大家一致站起来,像浪花汹涌,开始齐声唱歌。一股响亮的疾风由每个人的肺部涌出来:

“耶稣躺在马槽里!”

圣诞树被音波震得摇摇摆摆,火光在大声浪中明灭。

他们的灵魂、信仰和声音都团结一致,仿佛一个巨人欢唱大颂歌,带着每个人的心,飞到圣婴的圣足下!

第二场弥撒完了以后,风琴师猛弹圣诞颂,一首接一首,节奏很活泼,他们几乎忍不住跳跃,总之他们都回头对着琴塔,随着音乐的曲调和拍子大声唱歌。

惟独安提克没跟大家一起唱。他跟太太和斯塔荷一家同来,却让他们走前面,自己站在座位边。他不想站在圣坛前的老位置,与农场主人为伍,却另找一处地方,这时候他看见父亲带家眷来了,挤到礼拜堂中央,由雅歌娜走到最前面。

他缩到一棵小枞木后面,此后眼睛就一直盯着她。她坐在靠边道的一排座位末端,他基于本能,拼命在前挤,来到她附近,弥撒进行间全体下跪,他也跪下来,身子在前弯,脑袋碰到她的膝盖。

起先她没发现他,供她照明看祈祷书的小烛光很暗。枞树枝又掩护着他,所以他没有被人发现。直到行圣礼时,她跪地捶胸,鞠躬膜拜,才不巧向他这边瞥了一眼——心跳突然停止了,她高兴得发呆。

她不敢再看一次。她见到的只是一场梦,一个幻影——“假想物”罢了。

她闭上眼睛,跪了很久,低着头,弯着腰——几乎兴奋得发狂。不过,最后她坐起来,直视他的面孔。

是的,真的是他——安提克——面孔憔悴呈古铜色,一双大胆又冒失的眼睛现在盯着她的明眸,悲哀又温柔,让她的心充满爱怜和恐惧,泪水浮上眼眶。

她学别的女人僵坐着,表面上是看书,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甚至看不见眼前的纸张。她看到的是他的脸——他的眼睛,好悲哀,充满吸引力,晶莹,炽热,亮如星星,挡在她和世人之间。她觉得迷失和无助——而他正跪在她身旁,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觉得热腾腾,更感觉他身上发出可怕的力量,扑向她的心,像一条绳子把芳心拴在他身上,瞬间使她又喜又惧——害她昏眩发抖,渴望爱情,四肢直打哆嗦,心脏乱跳,活像一只可怜的鸟儿翅膀被钉在谷仓门上!

现在第二场弥撒做完了,会众一起唱歌、祈祷、叹息和哭泣,但是他们两个人仿佛超越了尘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心里只想着对方。

恐惧——欢乐——爱怜、回忆——迷惑——欲望——这些情感在心中交替出现,逐次流转,使他们合二为一,他们自觉是一体的,两颗心齐声悸动,眼里都闪着火花。

安提克贴得更近,肩膀顶着她的臂部(一阵热流涌上她全身,她差一点晕倒),她又跪下来,他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简直像火把:

“雅歌娜,雅歌娜!”

她摇摇晃晃,几乎晕倒,他的声音穿入她体内,带来尖锐的狂喜——尖锐的快乐。

“找个晚上出来一下……出来……到草堆后面……我会夜夜在那儿等你……别怕……我得跟你谈谈……很急迫——来嘛。”他贴近她的耳朵,热情低语——气息像火焰喷在她脸上。

她没答腔,话哽在喉咙说不出口,心跳得好厉害,她觉得附近的人一定听见了。但是她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随时愿意到他希望的地方,爱情催她去的地方……草堆后面。

教堂响起如雷的歌颂声,她稍微恢复理智,看看四周的民众和殿堂。

安提克已经不在那儿了,他不声不响退开,慢慢走到外面的教堂墓地。

他在钟楼下冒着浓霜站了很久,以让心情冷静下来,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但是心中涨满喜悦,有一种得意感,胜利感,连教堂门口传出的颂歌都没听见,也没听见头顶大钟的微弱回音。不,他什么都不理睬……

他抓起一把雪,贪婪地吞下去,跳墙来到路上——奔到广阔的乡野,顽强如一股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