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显节之后,老波瑞纳家变得和坟墓差不多。没有哭声,没有吵闹,没有辱骂,但是满屋子不祥的寂静,代表怨恨和压抑的不平。

屋里的人都静静不说话,气氛阴森森的,随时等着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仿佛住在一个随时要倒塌的屋顶下。

那天回到住所,甚至第二天,老波瑞纳都没对雅歌娜说一句重话。他也没向多明尼克大妈发牢骚,他绝口不提那件事。

但是他心里非常生气,终于气出病来,没办法下床,经常头晕,身体某处有刺痛感,还不时发烧。

多明尼克大妈用热油为他擦身子,诊断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肝脏发炎,或者子宫移动了位置。”他不搭腔,重重哼一声,瞪着头顶的屋椽。

她说:“不能怪雅歌娜,真的不能!”说话的声音很低,怕另外一个房间的人听见。他不提头一天晚上的事,她觉得非常不安。

“那该怪谁?”他咕哝道。

“她犯了什么罪?你撇下她,到私室去喝酒,乐队奏乐,人人都在大房间跳舞。怎么?她该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吗?她是年轻健康的女人,需要娱乐。好啦,他硬请,她就陪他跳了。她有什么办法?酒店里人人都有权利选舞伴。他——那个坏东西!他选中她,不肯放她走……纯粹是记恨你的缘故!”

“你还是替我揉揉,让我的病快点好,我不接受你的教训。真相我明白得很。”

“你这么精明?那你该知道年轻健康的女人需要娱乐。她不是木头,也不是老太太,她嫁给一个男人,就得有个男人陪她。不是退休的老朽,只能对着数念珠!不,不!”

“但是你把她嫁给我,那又为什么?”他冷笑说。

“为什么?谁像狗一样哀嗥?是我求你娶她的吗?我有没有诱骗你。……她呢?咦,她可以嫁给丽卜卡村的任一位上等人物,追她的人太多了!”

“追她,不错;娶她,不见得。”

“汪汪叫的野狗!愿你的舌头烂掉!”

“啊!这句真话害你浑身不舒服!”

“这不是真话,是邪门的谎话!”

他把毯子拉到胸口,面向墙壁,不再回答她激烈的辩辞,最后她痛哭流涕,他低声嘲弄她:

“‘女人的舌头失败了,就以为眼泪能成功。’”对于他们讨论的问题,他如今有了很强的信念。他卧病在床,以前听人议论雅歌娜的话都在脑海中浮现了。他仔细思索着,梳理着,斟酌着。——如今他气自己不能下床,整天翻来覆去,默默咒人,用猎鹰般的利眼盯着雅歌娜的一举一动。她面色苍白,神情委顿,像梦游者在屋内走来走去,用受虐待的小孩那种渴望的目光望着他,深深叹息,他不禁有点同情她——只是她的叹息更激起他的醋劲儿。

一家人的日子就这样拖拖拉拉捱到星期天。她天性特别敏感,简直熬不下去,像一朵初尝霜雪的娇花,渐渐憔悴枯萎。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睡不着,坐不住,什么事都弄得一团糟,过手的工作连连失误。此外她经常在恐惧中度日。老头子还睡在床上呻吟,从来不对她说一句好话,老是用阴森森的敌对眼光盯着她,最后实在无法忍受了。生命成为一种负担。而且她没再收到安提克的音讯,深觉痛苦和不安。主显节之后,她虽然不顾生死的恐惧,到草堆去了好几回,他却没有露面。当然她不敢向人打听他的消息。这时候她好讨厌自己家,大白天几度跑出去找她母亲。但是多明尼克大妈不是拜访病人,就是上教堂,在家的时候则愁眉不展地看着她,凶巴巴地责备她;兄弟也绷着脸来来去去,因为母亲怪西蒙主显节在酒店花掉四兹洛蒂的酒钱,用打麻棍揍了他一顿!为了打发日子,雅歌娜也到邻居家走动,但是在他们家同样不舒服。他们没赶她走,说话慈悲为怀,也可以说把话筛过了,人人都非常非常遗憾老波瑞纳生病,大肆批评现在邪恶的世风。

幼姿卡便尽量以行动惹她生气。现在主人心情坏极了,怀特克不敢像平常那样吱吱喳喳。于是跟谁都不能交谈,她根本没有安慰,没有消遣,只有傍晚彼德做完一天的工作,在马厩静静拉小提琴给她听,因为老波瑞纳不准他在屋里拉。

何况天气酷寒,每天下霜下暴雪,她一步都不能出去。

星期天到了,老波瑞纳虽然还没有康复,却勉强下床,穿上暖衣抵抗逼人的寒意,冒险出去走走。

他拜访好几户人家,表面上是去取暖,或者谈正事,有些人他以前碰面从来不打招呼,现在却心甘情愿跟他们闲扯。他老是把话题引到酒店那件事,把它说得很滑稽,他说那天晚上他醉得一塌糊涂。

他们很惊讶,随声附和,精明地点点头,但是谁也不上当。他们深知他自尊心很强,就算活生生被人用火烤,他也不肯哼一声。

他们知道他是特意来说乡邻间流传的坏话不是真的。

村长老西蒙甚至照平常的作风,坦白告诉他:

“‘胡扯,胡扯!一个寓言加两个等于三个。’闲话就像火,你用手是扑灭不了的——只会把手烧伤。你婚前我对你说过一句话,如今再说一遍:‘娶个年纪可做女儿的妻子,反招来一个蔑视圣水的恶魔。’”

他气冲冲回家。雅歌娜以为他起床,事情都过去了,舒了一口气,想照旧跟他交谈,开玩笑,甜甜蜜蜜对待他。但是他的回答叫人目瞪口呆,她听了就发抖,而他的态度并没有随时间而改变。他不再爱抚她,不再事先猜测并满足她的愿望,也不想博取她的笑容。若有什么事情没理好,他就骂她,逼她像女仆般工作。

此后他接管一切,样样自己来,亲自监督每一样事情。身体复原后,他白天跟彼德一起打谷,在谷仓里筛簸,片刻不离房地四周。晚上也在家补马具,或者修理家用物品。她一踏出房门,他就去找她,甚至锁上她的星期日外出服,把钥匙放在他口袋里。

她真受罪,有一点过失他就骂个不停,从来不夸奖她,没把她看做一家的女主人。他只跟么女幼姿卡商量要做什么事,解释她不懂的地方,吩咐她管好一切。雅歌娜一连几天只在家纺纱,神经几乎失常。她向母亲抱怨,母亲代她求情,但是没有结果。

老波瑞纳回答说:“她是女主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样样不缺。但是她的行为配不上她的身份。现在让她试试别的,你听好,告诉她,只要我四肢能动,我就要维护我的权益,不让自己变成笑柄,烙上乌龟王八的恶名,叫她记住!”

“老天,你——她没有伤害你呀!”

“噢,她若伤害我,我就不这么说,也不这么做了!她跟安提克扯上关系,我觉得已经太过分。”

“咦,那是在酒店……跳舞……当着大家面。”

“喔嗬!只是在酒店?真的?”他料想上次发现她的围裙,她曾出去和安提克幽会。

不,休想说服他。他对她的热诚已经消逝,对她已拿定了主意。最后他说:“我是好心又好脾气的人,谁都知道……不过,‘谁打我一鞭,我立刻还他一棍子!’”

“打有罪的人,没关系,但是当心打错了人。谁受冤都会报复的。”

“我维护自己的权利,没有错。”

“是的,但要先查查你的权利有多大。”

“这是威胁吗?”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太自信了,当心‘给别人加罪名的人,与其同罪。’”

“我受够了你的格言和教训!”老波瑞纳愤然回嘴说。

多明尼克大妈看他这么固执,不再尝试了。她希望暴风雨慢慢过去,事情会有转机,但是他片刻都不改变自己的作风,严苛如故,甚至有一种狰狞的快感。有时候晚上听见雅歌娜哭,他本能地下床到她身边去——但是想一想又走到窗口向外瞧。

两星期就这样过去,情况一点儿都没好转。雅歌娜疲惫不堪,忧忧郁郁,外形好憔悴,简直不愿见人,她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人人都知道老波瑞纳家的情况。

这一来,他家蒙上深沉又悲哀的阴影,变成可怕和寂静的地方。

真的,很少有人来看他们。社区长不满波瑞纳不参加他儿子的施洗宴,不再跨入他家门;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偶尔来看看;娜丝特卡带着卷线杆来,不过主要是来看幼姿卡或者和西蒙约会;罗赫也来过几回,看到他们脸色阴森森,从来不久留。

只有铁匠天天晚上来,而且逗留很久,每次都尽量说雅歌娜的坏话,因为他又拾回老波瑞纳的好感了。此外,雅固丝坦卡常常来,欣赏他们吵架,火上加油,玩得津津有味。多明尼克大妈天天来,天天教雅歌娜应该顺服和谦卑,赢回丈夫的感情。

没有用。雅歌娜无法自卑自咎,就算要她的命,她也不干。相反的,她一天比一天愤慨,更想反抗他的权威。雅固丝坦卡出了不少力,强化她这种心情。有一天她对雅歌娜说:

“噢,雅歌娜,我真替你悲哀——是的,当你是我的女儿!那条猎犬对你这么坏,你竟像绵羊乖乖忍受,换了别的女人,绝不会这样。噢,不!”

“不然又怎么样呢?”她应对不了现状,好奇地问她。

“你的好意克服不了恶意,只会使情况更糟糕。他拿你当普通的佣人,你竞随他去。听说他把你的东西锁起来了;你走一步他跟一步,从来不对你说一句好话,而你,你干什么?叹气,呻吟,等上苍来整顿一切。啊,不过上帝只帮助自助的人!要是换了我,我知道该怎么办。首先,我要痛揍幼姿卡,叫她别插手管家务事。你不是这儿的女主人吗?其次,我凡事都不让丈夫。他要打仗?那就让他打到恶心为止。是,是!他若占上风,很快就会打你……以后会过分到什么程度,可就难说了。”

“不过首先——”她压低嗓门,在她耳边说:“让他像断奶的小牛。让他一个人独居,像门槛上进不来的小狗。你很快就发现他温和多了,文雅多了。”

雅歌娜转过脸去,掩饰满面的潮红。

“什么,害臊?傻丫头!咦,人人都这样,而且要永远这么做。这不是我先发现的。狗盯着咸肉,衬裙对男人的诱惑力更强,尤其是老头子,他比较任性,又比较难在别的地方找到安慰。照我的话去做,你马上会感激我。至于人家对你和安提克的批评,别放在心上,就算你清白如雪,他们也会给你涂黑,世事不过就是如此。柔顺的人只要弯根手指头,大家就齐声反对;骄傲果断的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敢批评他,反而像狗对他摇尾巴。世界属于坚强、大无畏、有决断力的人!噢,我年轻的时候,他们猛说我的坏话……还有你娘——跟佛罗瑞克有关……那件事人人都知道。”

“别扯上我娘!”

“啊,好,但愿她在你心目中永远是圣人……我们都需要尊某一个人为圣者。”

她继续教导她。慢慢地,她自动说了不少安提克的事情——全是捏造的,但是很有趣。雅歌娜用心听,只是尽量不泄露内心的秘密。她整天想着老太婆给她的忠告,晚上铁匠、罗赫、娜丝特卡都在场,她对丈夫说:

“把我衣橱的钥匙给我吧!我得打开来通通风。”

娜丝特卡在他身边偷笑,他不好意思拒绝,等她把衣服放回去以后,他伸手拿钥匙。

“衣橱里全是我一个人的衣裳,我会自己保管钥匙!”她大胆地回答说。

那天晚上,屋里的情形有了新的发展,生活变得像地狱。她跟老头子一样顽强,他一指责她,她就大声还嘴,连路上都听得见,又不时找机会打幼姿卡,不止一次痛打她,小女孩哭着向父亲告状。告状也没有用,事后幼姿卡不听话,她折磨她更凶。晚上她决定待在走廊另一边,撇下丈夫孤单单一个人,叫彼德过去,拉小提琴给她听,伴着琴声唱到三更半夜。星期天她穿上最好的衣服,先上教堂,不等老波瑞纳,一路和长工们聊天。

他对她的转变深深不解,气得要命,却尽量不让村里的人知道。他不肯受制于人,渐渐地,他假装看不见她任性的作风,图个安静日子。

有一次他对雅固丝坦卡惊叹说:“咦,好主妇,她以前像绵羊——最温柔的母绵羊,你看,她现在像公羊会用角撞人哩!”

雅固丝坦卡忿忿不平地说:“她长得肥,草料吃得太多了!”谁征求她的忠告,她就偏袒谁。”我告诉你,你该及早用细棍打掉她的脾气,免得以后用粗棒子都制服不了她!”

他傲然说:“这不是波瑞纳家的习俗!”

她不怀好意说:“不过我想连波瑞纳家也会到这步田地!”

几天后,圣烛节刚过不久,安布罗斯下午来告诉他们,神父第二天要来做“可伦黛”访问。

他们一早上忙着大扫除。老头子听雅歌娜不断骂幼姿卡的一切举动,实在不想听,就到外面去扫房地四周的雪水。房间打开来通风,墙上的蜘蛛网清除掉了。幼姿卡用黄沙洒门廊和走道,他们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因为神父在不远的邻舍巴尔瑟瑞克家举行仪式。

过了一会儿,他的雪橇停在门廊外,他的皮袍外面罩了袈裟,由风琴师的两个儿子穿唱诗袍陪侍,走进屋里。老波瑞纳捧着一个装满圣水的深盘子,走在前面。神父说了几句拉丁祈祷文,用水洒房间,又出去降福给农舍和此人的一切财物,绕着四周念圣语,风琴师的儿子一左一右,唱圣诞颂歌,不停地摇他们的小铃。老波瑞纳端圣水走前面,其他的人列队跟在后头。

仪式完成后,神父到屋里休息,波瑞纳由彼德帮忙,在神父的雪橇里放了五十公升的燕麦和二十五公升的豆子,神父则在屋里听幼姿卡和怀特克向他复述祈祷文。

他们背得很熟。谁教他们的?他想不通。

小伙子大胆回话:“库巴教我祈祷文,罗赫教我教义问答和小祷告书!”神父拍拍他的头,各给他们两张图片;接着叫他们要服从尊长,不忘祷告,当心别犯罪。“无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邪恶都想拉我们下地狱。”接着他提高嗓子,郑重警告说:

“我告诉你们,没有一件事逃得过上帝的眼睛。所以要当心审判日和世界末日的来临,忏悔吧,趁你们来得及的时候改过。”

两个小孩痛哭流涕,和教堂布道时差不多。雅歌娜吓得心脏狂跳,满面通红,她知道这些话是针对她说的。马西亚斯·波瑞纳一回来,她就离开房间,不敢抬眼看神父。

屋里只剩他们俩,神父说:“马西亚斯,我想跟你谈谈。”他示意主人在他身边坐下,清清喉咙,请他吸一摄鼻烟,用一条很香的手帕擦擦手,咔咔玩弄指节,静静地说:

“我听说——是的,马西亚斯,我听人说起不久以前酒店发生的那件事。”

老农主面带忧容说:“是的,人人都知道,一定的。”

“别上酒店,别带女眷上那儿:我禁止过多少次。我哀求你们,连肺脏都要累坏了……没有用!好啦,你遭到恶果了吧——不过,我由衷感谢上帝,其间还没有太可悲的罪行。我再说一遍:没有可悲的罪行。”

“没有?”老波瑞纳的脸色发光,他相当信任神父。

“但是我也听说你为那件事严厉处罚你太太。不公平也是罪过,也是一种罪过。”

“怎么会?我只是管她紧一点,我只是……”

神父打断他的话,激动地说:“都怪安提克,不怪她!他为了气你,才逼她当舞伴,看来他想闹事,闹事。”这一点他十分肯定,他很信任多明尼克大妈,而她曾向他报告这件事。“我还有什么事要告诉你来着?啊,对了!你的小母马在马厩四周乱逛。你得把它拴起来,否则别的马会踢它。去年我的母马就是这样弄跛的……它的父亲是谁家的种马?”

“磨坊主的。”

“我料定如此——看它的毛色和前额的白点就知道——漂亮的小母马!不过,现在谈谈安提克,你们父子应该和解,你们不和,害他走上歧路。”

老波瑞纳勃然说:“吵架不是我挑起来的,我不求他收场。”

“我给你忠告是本于神父的职责。至于听不听,全凭你的良知。只是要注意,他正走向毁灭,而你随他去。他经常在酒店喝酒,成为年轻人之间的煽动者,激他们反抗长辈——我听说——还打算对付贵族领地的人。”

“我完全不知道。”

“一只毒羊会传染整个羊群。他们暗地里议论对付贵族领地,结果会给村民惹来大害。”老波瑞纳对这个问题一直不开口,于是神父改变话题说:

“亲爱的朋友,惟一的办法就是团结。”他吸吸鼻烟,戴上毛质帽子,又说,“团结和兄弟之爱使全世界运转,所以贵族领地才自愿跟你达成协议。大地主告诉我了,他是好人,愿意和任何人求得友善的谅解……”

“豺狼当你的邻居,你只能用棍子或斧头求得谅解!”

神父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到他冷酷无情的目光和紧闭的嘴唇,连忙把头转开,搓搓手,心里很不愉快。

“我得走了。请容我再说一遍,你不该苛待你太太,逼得她背叛你。她年轻——性格又不稳重——你该以聪明又公正的态度来待她,有些事该装聋作哑。这样才能避免不愉快的场面,否则也许会招来坏结果。是的,主耶稣特别赐福给和事佬。赐福给和事佬——噢!这是什么东西?”他突然吓一跳说,刚才站在矮柜边一动也不动的白鹳出其不意猛啄神父闪亮的皮靴。

“只是一只鹳鸟,秋天留在这儿,断了一根翅膀,怀特克照顾它,养护它,它又复原了。如今它留在我们家。抓老鼠比猫还能干。”

“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驯养的白鹳。奇怪,真奇怪!”

他弯身去摸伯西克,但是它不肯,弓着脖子想再偷袭神父的皮靴。

“我真的好喜欢它,你们若肯卖,我乐意向你们买。”

“卖?我不卖。不过小家伙立刻把它送到神父家。”

“我派瓦伦丁来接它。”

“啊,除了怀特克,谁都不能碰它,它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他们叫牛童进来,神父给他一兹洛蒂,要他晚上等神父巡完教区,把鹳鸟送过去。怀特克大哭,神父走了以后,他带伯西克到牛舍,一直哇哇哭到傍晚。老波瑞纳来制止他,说鸟儿非送不可,怀特克勉强服从,心简直要碎了,走来走去,眼睛哭得红肿,活像低能儿,不时跑向白鹳,把它搂在怀里亲吻,哭得好伤心。

晚上神父在家,他用自己的小头巾外套包着伯西克,怕它着凉(由幼姿卡陪他去,因为鸟儿太重,他一个人抱不动),带它到神父家。拉帕也去了,一路汪汪叫。

老头子愈斟酌神父强烈又真挚的断语,心情就愈满足,愈平静。于是,他对雅歌娜的态度慢慢好转。

不过,事情虽然恢复旧观,以前那种宁静的心情、深切的信赖却一去不复返了。

正如一个破容器绕上铁线修补好,看来齐齐全全,却会漏水,只是眼睛看不见裂痕罢了。这一家的情况也差不多,表面上和好,暗中的疑虑却由看不见的裂口一滴一滴渗出来,愤慨不再那么强烈,怀疑仍未消失。

老头子拼命试,仍不能摆脱猜忌之心。他不知不觉盯着雅歌娜的一举一动;她则不肯原谅他过去的气话和狠话,忿忿不平,而且注意到他警惕的目光。

也许她知道丈夫监视她,不信任她,因此更讨厌他,也更爱安提克吧。

她巧妙安排,两个人常在草堆边幽会。怀特克是他们的帮手。自从失去白鹳以来,他根本不在乎主人高不高兴,完全偏向雅歌娜。她则给他好东西吃,安提克更常常拿几科培给他。不过,最主要的教唆人是雅固丝坦卡,她深得雅歌娜宠信,也赢得安提克的信任,他们简直少不了她。她来回传递消息,掩护他们,不让老波瑞纳发现,而且留心防范他。她这么做,纯粹是怨恨人类。她受过苛待,在别人身上报仇。虽然她讨厌安提克和雅歌娜,却更讨厌老头子,他是村里的大富人之一;但是她对穷人一样憎恶,甚至更瞧不起!

事实上,她坏透了——照村民低声流传的说法,坏得不合常情。

她常自言自语说:“他们有一天会扑向对方,像疯狗打个痛快。”

冬天没什么活儿可干,所以她常带着卷线杆,挨家挨户串门儿,听人说话,挑拨离间,讥笑每一个人。没有人敢关门不请她进屋,一来是怕她的舌头,二来是大家相信她有邪魔眼。有时候她也到安提克家坐坐,不过大部分在他收工的时候半路迎接他,传递雅歌娜的消息。

神父来访后两星期左右,她看到安提克正好经过水塘。

“你知道吗?老波瑞纳对神父说了你不少坏话。”

“他汪汪叫,有什么新内容?”他蔑然回答说。

“他说你鼓动人家和贵族领地作对,宪兵应该抓你。”

“叫他试试看!他们还没抓到我,我就在他屋顶上加个‘红鸡冠’,让他的房子烧成灰烬。”他气冲冲地回答说。

她立刻跑去告诉老头子,老头思考了一会儿说:“他可能会这么做,这流氓!他正是干这种事的人。”

他没有多说,不想和女人商量事情。晚上罗赫来,他一五一十告诉他。

“别相信雅固丝坦卡的话!她是坏心的老太婆。”

“是的,也许都是说话,不过以前出过这种事情。老普里契克嫌他岳父分地不公平,烧过他的房子。不错,他坐牢了,但是房子已经烧掉……安提克也许会同样做法,他一定说了什么话,不可能全是她捏造的。”

罗赫是好心人,觉得很难过,尽量劝他。

“和解吧。让他有一点自己的田地,他要活下去,需要资财。何况这样能安他的心,使他找不到借口吵架和威吓你。”

“不!就算我会毁灭——成为乞丐——我也不干!我可以乞讨。但是只要我活着,我绝不让出一寸土地……他打我羞辱我,虽然狠心,我还可以原谅;如果他打算做那种事情……”

“对闲言碎语这么认真,恰当吗?”

“我不相信,不!但是很可能是真的,我一想起来就发疯,发冷!”

一想到这可怕的行动有可能发生,他坐着握紧拳头,一动也不动。他不能证明雅歌娜失贞,不,他真的相信她清白。但是他猜儿子恨他不只是因为没得到土地,安提克那狂野又莽撞的目光是基于别的理由。他霎时体会出自己内心同样的情绪——冷酷的,复仇性的,不可安抚的怨恨。

他转向罗赫,咕哝道:

“丽卜卡村容不下我们两个人!”

“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罗赫惊慌地说。

“我若逮到他干那件事,上帝别叫他落在我手中!”

罗赫尽量安抚他,劝他回心转意,但是没效果。

“啊,他要放火把我逼出门外,是不是?等着瞧!”

从此他就不得安宁。每天晚上他暗暗监视,躲在角落里,巡视房屋和基地四周,检查茅顶下面;半夜醒来,常常聆听几个钟头,跳下床,带着狗在房屋四周巡查。有一次他在草堆附近看到几个模糊的足迹,地面有人踩过了。后来他在栅栏边找到脚印,愈来愈相信安提克夜里到过那儿,找机会放火。他还没想到其他可能的罪行。

他向磨坊主买了一头恶犬,把它拴在席棚下的狗窝里,又让它挨饿,以食物诱惑它,使它更凶狠。晚上放它出来,它碰到人就猛叫猛叫,还扑上去咬人,曾严重咬伤过几位村民,有人控告波瑞纳。

时时警戒,时时小心,搞得老头子一天比一天衰弱,眼睛倒兴奋得炯炯发光。

他决心不对任何人诉苦,这一来,他的痛苦就更强烈了。

这样也使别人猜不透他举止焦躁的原因。

他仔细监守房屋四周,又买了那条狗,夜夜巡查,这倒不难找到合理的解释。那年冬天,野狼特别多,几乎每天晚上都成群走近村子,村民常听到狼嗥,它们曾多次在牛栏下挖洞,到处抓走牲口。而且,春天前盗窃案往往增多。德比沙的一个农夫被人偷走两匹母马;卢德卡村失窃一头猪,别处地方少了一头牛。所以丽卜卡村有很多人搔脑袋,装上比较好的锁,留心看守马厩,因为本村的马儿是该地区最好的。

日子像钟摆,慢吞吞,井井有条挨过去——只是不能往前推,也不能拨回来罢了。

今年冬天特别冷,天气又特别多变。所下的浓霜连最老的居民都没有见识过。有时候雪量好多,接着又一连几周融雪,阴沟水都满了,田地黝黑而荒凉,继之而来的是空前的旋风和大风雪——然后是一阵安详的好天气,巷子里挤满小孩,村民很高兴,老人家站在温暖的墙边晒太阳。

丽卜卡村的事物依照永恒的规矩进行。注定要死的人去世了,注定要高兴的人欢欣鼓舞,注定要生病的人招认罪过,等着末日到来。就这样,在上帝的帮助下,他们一天一天,一周一周活下去。

同时,酒店每星期天大声奏乐,有人跳舞,偶尔吵架,甚至打起来。神父在布道坛上为此痛骂他们,很多麻烦也因此而起。克伦巴的女儿结婚,他们大肆庆祝,跳舞连跳了三天,据说克伦巴不得不向风琴9币借五十卢布来支付开销。村长的女儿和普洛什卡氏订婚,他也大摆筵席。此外还有婴儿受洗,但是现在人数不多,很多女人都要在春天分娩。

此时老普里契克死了,只病了一星期就去世,享年才六十四岁。全村人都参加他的葬礼,因为他的儿女准备了盛大的丧宴。

村民聚在某几户人家纺纱,好多姑娘和农家少年在场,玩得开心极了,又笑又闹,尤其马修复原后经常参加,走到哪儿,宴会的气氛就带到哪儿。

村民很活跃,闲话和丑闻四起。偶尔有谩骂、口角或点点滴滴的趣味新闻;不时有“化缘叟”进村,见过世面,能谈论许多地城景观和见闻,这种人一住就是几个礼拜。

有时候会有公文来征召某人的儿子去当兵。噢,那时候大家一读再读,批评、谈论,姑娘们叹息,母亲们流泪,好几个礼拜静不下来。

还有什么别的话题?噢,玛格达到酒店帮佣去了;波瑞纳家的狗咬了瓦勒家的男孩,他说要控告他;安德鲁的母牛吃马铃薯吃得太多,呛着了,全身发肿,安布罗斯只好把它宰掉;乔治向磨坊主借一百五十卢布,用一片草地当抵押品;铁匠买了两匹马,大家觉得很惊讶;神父病了整整一星期,台幕夫的一个神父来替他举行仪式。此外大家还谈到窃贼,爱胡扯的老太太乱讲鬼故事,不少人谈起野狼,听说贵族领地有几只羊被咬死了,也有人谈家务事,遥远国度的事情,以及各种闲话——总有新鲜事可谈,使白天和漫长的黄昏充满乐趣。

老波瑞纳家也是如此。只是他经常留在家,自己不出门,也不让家眷到任何地方。雅歌娜为此不高兴,幼姿卡整天气冲冲抱怨,家里的生活害得她烦得要死。幸好他还不禁止她到没有年轻人的邻舍去纺纱(但是只能到那些人家)。所以大部分时间他们都闷坐在家里。

有一天傍晚——将近2月底了——有几个人来,一起坐在住宅的另一侧,多明尼克大妈在灯下织帆布,其他的人围着火炉,因为天气很冷。雅歌娜和娜丝特卡纺纱,纺缍嗡嗡转。晚餐在炉子上。幼姿卡在屋里魂不守舍瞎磨,老头子坐在旁边,口含烟斗,一面吐烟圈,一面想心事。

大家都觉得屋里静得讨厌。只有炉火劈啪响,蟋蟀在角落中啾啾叫,织布机按节拍咻咻响,但是没有人说话。娜丝特卡先打破寂静的气氛。

“你明天要不要到克伦巴家去纺纱?”

“罗赫说好要到那儿,读一本我们古代君王的故事。”

“我想去,但是我还不敢说。”她以询问的眼光看看她丈夫。

“噢,让我去嘛,爹。”幼姿卡哀求道。

他没有搭腔。狗在门外大声叫,绰号叫‘颠三倒四’的亚斯叶克走进来,恐怖兮兮地四处张望。

多明尼克大妈对他大声嚷道:“关上门,你这笨瓜!这里不是牛舍。”

雅歌娜说:“别怕成那样,没有人会吃掉你。——你为什么东张西望?”

“因为那只鹳……:它大概躲在某一个地方,准备啄我!”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惶然偷看角落。

怀特克吼道:“不,它不会再伤你了,老爷已经送走了伯西克。”

“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养那只鸟,它只会恶作剧。”

“坐下,别再发牢骚。”娜丝特卡在身边让出一个座位来。

怀特克忿然说,“哈!除了傻瓜和陌生的野狗,它伤害过谁?它常在屋里走来走去,神气得像大地主……它会抓老鼠,却从来不碍事儿……现在他们把它给送走了!”

“别伤心,你既然这么喜欢白鹳,等春天来了,你再养一只嘛。”

“我不干!这只永远是我的。等天气暖和些,我有办法叫它回来,它一定会回来的。”

亚斯叶克对怀特克的计策追根问底,但是怀特克粗声粗气地对他说:他自己查不出来的事情,休想要人家告诉他,只有傻瓜才一心想知道别人的计策。

娜丝特卡偏袒亚斯叶克,为此而责骂牛童,亚斯叶克在她心目中颇有分量。不错,他很傻,村民都讥笑他,但他是独子,有十英亩田地;西蒙只有五英亩,他母亲又很可能反对他娶她,所以她跟亚斯叶克维持好交情,万一西蒙变卦,还有他可嫁。

他坐在她身边,盯着她瞧,想找句话说,这时候社区长冲进来,他已经跟老波瑞纳和好了。他在门槛上大叫:

“有消息要通知你!你明天中午得出庭。”

“是我家母牛的那个案子?”

“是,和贵族领地对质。”

“我明天得早一点出发,路途很远。怀特克,马上去找彼德,把一切准备好。你也要去当证人。巴特克接到通知没有?”

“我今天把所有的法院传票都带来了,你们要去一大堆人。如果贵族领地理亏,就叫他们赔。”

“非赔不可!那么好的母牛!”

社区长跟他说悄悄话:“跟我到另外的房间,我有话要跟你谈。”

他们走出去,好久没回来,幼姿卡只得送晚餐过去给他们吃。

社区长已经不止一次地求他别和贵族领地的人作对,现在又来求他,要他把案子搁下来,看看会有什么结果,而且当心别和克伦巴一伙人结盟。老波瑞纳似乎拿不定主意,估计成败的几率。他不反对听听人家的意见,却不想站在社区长这一边,上次大地主到磨坊主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还忿忿不平呢。

社区长看没什么结果,就设法利诱他。

“你知道,我、磨坊主和铁匠已经跟贵族领地达成协议,我们用车子把树干载到锯木厂,锯成木板以后,再运进城。”

“是,是,当然我知道,大家谈得够多了,说你不让别人赚钱。”

“我才不在乎呢!我现在报告我们三个人的协定。听好。”

老头子瞟了他一眼,用心听。

“我要你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分子。你可以载同样多的木材。你有两匹很好的拖车马,车夫只要赶车就行了,利润很可观。钱照立方公尺来计算,田地还不能耕作以前,你可以赚一百卢布。”

老波瑞纳想了很久。他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儿?”

“明天开始。他们已经在最近的开垦地砍木头。路况相当好,还能走雪橇。我的工人星期四出动。”

“该死!我若能知道明天官司会不会赢多好!”

“加入我们的行动,一切都没有问题——我以社区长的身份这么说。”

老波瑞纳犹豫不决想了好久,他专心看看社区长,用粉笔在板凳上计算,搔搔头,最后终于说:

“这件事我跟你们一起干。”

“好。明天审判后到磨坊主家来,我们进一步讨论。我现在得走了,到铁匠那儿去拿修好的雪橇轮子。”

他高高兴兴告辞,以为他鼓动老头子分担载货的差事,已经将老头子拉到他那一边。

不错,磨坊主可以和贵族领地结合:他的田地不在本村注册,他对森林也没有任何权利;社区长大概也如此,他的田地是俄国人从教士手上夺来的;铁匠亦然。他波瑞纳可不一样!他说:“载木头是一回事,森林纠纷又是一回事。要达成协议,或者完全决裂,还要拖很长的日子。我何不跟他们合伙,赚点钱,同时又坚持我们的权益呢?反正有几十卢布的净利。无论如何,我得雇佣人,养马匹。”

他微笑着,擦擦手,为自己这个明智决定而沾沾自喜。

“他们的见识跟羊群差不多,以为能把我当傻小牛来哄。他们自己才傻呢!”

他心情好极了,回到女人堆。雅歌娜不存屋里。大家说她到外面喂猪去了。

他高高兴兴闲聊,跟亚斯叶克和多明尼克大妈开玩笑,并等待妻子回来,心情愈来愈焦躁。她走了很久。他闷声不响地走到庭院。小伙子正在谷仓弄雪橇,以备明天出征。他看看马厩、牛舍和栅栏,到处找不到雅歌娜。他摸黑在房檐下等了一会儿。这是冷风怒号的暗夜,大朵大朵的暗云在天空中追逐,不时有白雪花落下来。

不久栅栏那端的小路朦朦胧胧出现一个黑影。老波瑞纳冲上去,跳过栅栏,凶巴巴地小声说:

“你上哪儿去了,喂?”

雅歌娜虽然吓了一跳,却装做若无其事地说:

“去散散心。你样样都要查吗?”她嘲笑一番就进去了。

他不再提起这件事。他们上床以后,他没抬眼看她,只用和善的口吻说:

“明天你想不想去克伦巴家?”

“当然,跟幼姿卡去——除非你不准。”

“我得上法庭,把家交给上帝照顾。你最好留在家。”

“但是你天黑前回不来吗?”

“恐怕回不来。也许深夜才能到家。看来会下雪,我们回家可能很困难。不过你要去就去吧,我不禁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