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快到了。三月来临,带来最讨厌的气候——泥泞,寒冷,多雾,天天下雹,天天有粗密肮脏的浓雾,慢慢爬过田野,彻底闷熄一切光线,由黎明到薄暮,四处都是阴森森的。就算太阳偶尔由黑暗的深渊露个脸儿,若隐若现,为时也只一瞬间。心灵还没有为光明而雀跃,身体还未能吸取温暖,黑幕又笼罩世界,狂风再度吹起,全乡遍野仍是“浓雾和脏空气”的天下。

大家真的很懊丧,他们一直希望春天再过一两周就到来,赔偿他们的一切苦难。同时屋顶漏雨,墙壁和窗户会渗水,由四面八方灌进来。他们绝望地看积水由田地往里流,阴沟都满了,路面像阴沟泛着水光,水流过树篱间,在院子里凝成一个个深泥洼。雪融个不停,雨下个不停,融雪的地面很快就软塌塌的,很多农户的院子有无数泥坑,居民得在屋外架木板,或用茅草铺走道。

夜里也一样难受,大雨倾盆,漆黑一片——夜幕浓得很,你会以为光明永远消逝了。晚上很少人点火,他们厌倦了讨人嫌的天气,天一黑就上床——丽卜卡村幽暗到极点。不错,一两栋屋子里有人聚集纺纱,窗户明晃晃,大家颤声唱“呆歌”,以及其他纪念耶稣受难的悲调颂歌。疾风、淅淅沥沥的雨,以及围墙内外互相拍打的树枝为他们伴奏。

难怪丽卜卡村要陷入泥海,房屋好低,蹲在地上,湿漉漉,暗蒙蒙,看上去真可怜。至于田地、花园、路面和天空,到处都是水,什么都分辨不清。

而且天气阴冷,连骨头都发寒,很少人愿抵挡寒意。疾风呼啸着,寒雨啪哒啪哒响,树木孤零零摇晃,尽管有各种声音,丽卜卡村仍可以算是一个死寂地带。只有牛偶尔对着空秣槽低吼,公鸡喔喔啼;或公鹅离开伴侣,忿忿不平抗议。

自昼加长了,不过,这只表示时间更难捱。除了少数人在锯木厂做工,或者由森林替磨坊主搬木料,谁都没事可干。有人在屋里屋外混日子,坐在邻居家熬到白天过完。有些老一辈的人开始找犁田机或其他农具,准备春耕,但是工作进行得很慢,没什么劲儿,人人都为恶劣的天气恼火。此外还忧心忡忡,秋天播种的田地很糟糕——尤其是低洼的田地——部分收成冻坏了。有些地主农夫粮草已吃尽,饥荒眼看要到来。有人发现他们存的马铃薯遭到霜害。另外有几家满是病人,对很多人而言,春天挨饿的日子似乎近在眼前了。

不止一家人每天只吃一顿热食,找磨坊主借几蒲式耳面粉,打算以后做工偿还的人数一天天增加。他真是混蛋剥削者,但是没有人手头有现金,或者有东西可送进城去卖。另外一些人哭哭啼啼找颜喀尔,求他赊一把盐、一夸脱燕麦或一条面包,把自尊收进口袋里,俗语说:“情况最差的时候,先顾肚子再说。”

很多人缺钱用,却找不到工作!地主农夫没有活儿给人家干。贵族领地的大地主决心不让丽卜卡村人到他的森林去赚一文钱,就算大代表团来请愿,他也无动于衷。因此,有些“地客”和较穷的农地主人都很惨,好多人感谢上苍他还有马铃薯可吃,又有盐可调味——只是外加一把辛酸泪罢了。

所以村子里有不少人得了胃热病,吵架和冲突也很普遍。大家坐立不安,对明天毫无把握,情绪又很激昂,人人都尽可能摸一点邻居的东西,满足心中的贪欲。

除了这些,村子里很多人生病,这是春天来临前常有的现象,因为此时融雪的地面会冒出毒气。天花先来,鹰扑向小鸡般害死了不少小孩子。社区长家请过好几位良医,最小的两个小孩仍不免送命。接着大人受许多病症侵袭,灾情惨重,每隔一户就有人躺在床上呻吟,等着进坟墓,把自己交给上苍支配。请多明尼克大妈照顾的病人太多——刚好母牛生小牛的时候又到了,还有很多女人分娩。村中真是悲惨又狼狈。

大家期待春天,心情愈来愈焦躁。人人都相信,只要雪融了,大地转干,太阳出来,他们能外出犁田耕种,一切的烦恼和困境都会消除。

但是那一年他们发现春天比往年来得晚。雨下个不停,地面雪融得很慢,而且——真是坏兆头,预示着冬天会加长——母牛到现在还没开始掉毛发。

因此,只要天气干爽片刻,灿烂的阳光露面一小时,村民就涌出家门,凝视天空,不知道这种天气能不能延续下去。老人家浴在阳光下暖一暖蹒跚的手足,小孩子成群闹哄哄跑到路上,像春天第一次放牧到草场的小雄驹。

那一刻他们好愉快,好活泼,欢天喜地!

整个大地浴在和煦的暖阳下,水面一片光明,阴沟似乎涨满熔化的阳光,水塘上的冰层被雨水洗净,像一个巨大的黑洋铁盘,树上闪着末于的露水,布满犁沟的田野一片辽阔,安详,色调很黑,却已吸收暖意,泛着春光,布满亮晶晶呢喃的水洼。到处有未融的雪堆,呈浊白色,像摊开来等着漂白的麻布。长久被雾气笼罩,躲在游丝网中的蓝天如今露出深底,现在人眼能洞察无尽的蓝光,或者把视线转到幽黑的地平线,浏览树林的波状轮廓。

周围的世界喜气洋洋,甜美的春天气息到处飘,大家由心底发出幸福的狂喊,心灵想沐着阳光飞上高空,像东方远处飞来并在蓝天里飘浮的小鸟。人人都高高兴兴踏出家门,找人聊天,就算遇到交情不好的人谈话,也蛮有意思。

此刻一切争执都过去了,一切纠纷也暂时平息,人人对同胞都充满善意。欢呼声由这一家传到那一家,在芳香的空气中回响。

这时候他们敞开房门,卸下螺丝闩的窗子来通风,女人把纺车轮搬到户外,连婴儿都摆在摇篮里扛出去晒太阳。牛栏一再传出母牛焦虑的低吼,马儿长嘶,一心想离开马厩,公鸡在树篱喔喔叫,家犬乱吠,疯野似的到处乱跑,跟孩子们一起溅泥巴。

长辈们留在围墙里,对着眩人的阳光眨眼睛,喜滋滋望着四周的乡野浴在强光下。女人隔着树篱聊天,声音传得好远。她们说某人听到云雀唱歌,白杨路上有鹊钨鸟出现——此时另外一个人瞥见天空远处有一群野雁,半村的人都跃出来观赏——还有人说鹳鸟已停在磨坊边的洼地。这件事大家很怀疑,因为三月还没到第三周呢。后来有一个小伙子拿进第一丛鲜花,到每家去传阅,他们对这丛白花爱慕到极点,宛如面对神圣的东西。

虚幻的暖阳使大家都相信春天在门口,他们马上就要犁田了。等他们看见天空突然阴霾重重,太阳不见形影,光明消逝,大地又暗沉沉的,开始下小雨,他们的惊慌和屈辱感遂更加强烈!随着夜晚的来临,下雨之后是下雪,不久村庄和四周又一片白茫茫了。

事情又恢复原先的状态,后来几天泥泞潮湿,他们几乎觉得过去出太阳只是一场光明的幻梦。

村民怀着这一类的希望和心愿过日子,欢乐马上化为失望,难怪安提克的行为、波瑞纳家的烦恼和其他的一切——甚至几桩死讯——都像石头扔进深深的湖水,马上被人忘得精光,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不知道要如何苦撑呢。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停止也不加快速度,没有止尽,没有开端,像大海的波浪,他们刚睁开眼睛东张西望,发现一两种情形(数目真少),薄暮又来了,然后是黑夜,然后新的一天又有新的烦恼。他们复述说:上帝的旨意会在人间实现!

有一天——大约是四旬斋中间日吧——天气恶劣到极点。不错,只下毛毛雨,但是筋疲力尽的人坐立不安,像中邪者走来走去,绷着脸凝视乌云密布的世界,乌云随风扫过,低低拂过树梢。一切都那么凄凉,寒冷,阴暗,潮湿,每颗心都烦腻透了。那天没有人吵架,没有人在乎任何事情,个个渴望有个安静的角隅可以躺下来,什么都不去想它。

日子整天阴沉沉,像病人的眼睛醒来四处张望,又落入冬眠的黑暗中。中午的奉告祈祷钟响过不久,外面起了一阵带雨的阴风,打着暗影幢幢的房子。

没有人在户外。疾风夹着阴雨的利爪,呼啸扫过泥地,把它掀得半天高,像一把谷子扔向摇摆的大树和污迹斑斑的墙壁,水塘则有碎冰,往岸上打呀扔呀,发出汨汨和隆隆的怒吼。

那天晚上,全村盛传大地主正在砍农民们的林地!

起先谁也不相信。到目前为止,对方还没有这种企图,如今已到三月中,地面成了泥沼,树木涨满汁液,怎么可能现在来砍呢?

不错,森林里有人正在于活儿,但人人都知道是另外一种工作。

无论大地主绰号叫什么,可从来没有人叫他傻瓜呀。

这个人岂会那么傻,想顺水漂送木头……而且在三月天?

不过,村民仍为这个信息而生气,房门砰砰响,泥地有人涉行,消息挨家挨户传送着。他们站在公路上讨论,他们到酒店去思索……也去问犹太人。但是狡猾的“黄胚”说他一点都不知情。有人大声嚷,有人说狠话,女人唉声叹息,公愤、怒火、激情和恐惧时时加强。

最后,老克伦巴决定核查一番,就派他两个儿子骑马到森林当哨兵,不在乎恶劣的天气。

他们过了很久才回来。每一家都有人到门外,望着他们所走的森林方向。但是薄暮转为黑夜,他们还没有同来。全村静悄悄的,预示一种压抑而更危险的情绪。现在每颗心都冒出最凶猛的敌意,虽然没有人相信灾情重大的传闻,却都预料有可能是真的。村民相继去看小伙子回来没有,诅咒声和砰砰关门的声音不绝于耳。

柯齐尔大妈到处奔波,只要有人肯听她说话,她就向人家保证传闻是真的,以圣徒之名发誓,她亲眼看到好多农夫的林地已经被砍倒了。她请雅固丝坦卡公断,雅固丝坦卡最近跟她很要好,当然证实她的话,她是惟恐天下不乱的,这夜叉婆!她在各处又听来一点闲话,就跑到波瑞纳家去传消息。

工作室刚点灯,幼姿卡正在削马铃薯,怀特克在一边静庀,雅歌娜忙着做家务。过了一会儿,老波瑞纳进来了,雅固丝坦卡把听来的一切转告他,还加油添醋一番。他没有回答半句,却转向雅歌娜说:“拿根铲子去帮忙彼德,果园的水得导出去,否则会灌进马铃薯坑。我说,快去!”他大声嚷道。

雅歌娜咕哝几句,但是他凶巴巴地看她一眼,她只得立刻跑出去。他跟在后面监督,很快就在牛舍、马厩和马铃薯坑大声骂人。

“老头子的脾气经常这么坏?”雅固丝坦卡一面挑火,一面问道。

“是的。”幼姿卡惶然听到他的声音说。

这话不假。自从他让妻子回来后——他欣然答应和好,村民很吃惊——作风完全变了样。他一向严厉和固执,但现在几乎变成石头了。是的,他容许她回来,没说一句指责的话,但现在她在他心目中只是佣人——如此而已。她对丈夫表示亲昵,结果白费工夫。她的魅力并不比一般女人对付男人的法宝——发脾气,闹别扭和变脸色——来得有效。他根本置之不理,把她当陌生人而不是结发的娇妻,虽然知道她还跟安提克约会,也不再为她的行为而烦恼。

他甚至不监视她。“和好”几天后,他驱车进城,第二天才回来。村民谣传他到过公证人家,草拟一张文件;有人甚至猜他已撤回对雅歌娜有利的赠与契约。事实上,只有汉卡知道实情,她保密不说。她现在深得公公宠信,老头子样样事情都告诉她。她几乎天天去拜见公公,孩子们等于住在那儿,常跟祖父同榻睡觉,祖父非常疼爱他们。

也许是这样改变的结果,老波瑞纳的身体似乎复原了。他不像最近弯腰驼背,他的目光又跟往日一样炯炯有神。但是他现在很容易生气,动不动就出手打人,打谁都打得很重,挨打的人得彻底屈服,而且样样事情都要顺他的意思。

他对人倒不失公道;但温柔再也不合他的胃口了。他把缰绳握在自己手上,片刻都不放开。他留心守着仓库,更守着口袋,亲自分配一切,仔细避免浪费。他对家人都很严苛,对雅歌娜尤其如此,从来不夸奖她,一直逼她干活儿,像人家赶一头懒马似的。他们没有一天不吵架,他的皮带常常派上用场,甚至用更凶猛的工具。雅歌娜天生好辩,而且尽量惹恼他。

她服从丈夫的命令,因为不能不服从,她怎能抗拒呢?“吃丈夫的粮就得顺丈夫的意。”但是他说一句重话,她就顶他十句。家里真的变成地狱了。两个人似乎都一一天到晚如此,各自极力挣扎,想压倒对方,两个人同样倔强和顽固。

多明尼克大妈想为他们调停,让他们真正和好,但是没有用。不可能,他们自觉受欺侮,受虐待,彼此的恨意太深了。

老波瑞纳对妻子的深情早就像去年春天的残雪,消蚀一空。他只记得她不贞,羞辱无法平息,怨恨更久留不去;雅歌娜的心态也大大改变了,她痛苦得难以形容,但她还不承认错在自己,眼前的惩罚对她来说比别人更难忍受,因为她的感情比大多数女子丰富,娇生惯养,天性就比较斯文。

她真受罪,主啊,太受罪了!

不错,她用尽一切办法来激怒丈夫,除非逼不得已,决不让步,不惜用牙齿和指甲拼命防身,但是束缚一天比一天沉重,彻底伤害她,叫她逃都逃不了。她多次想回娘家,但是她母亲极力反对,说要用绳子拖着她硬送回夫家!

她怎么办呢?她不能采取处境相同的女人所持的态度,为了跟情夫自由享乐,甘愿在家吃苦,白天吵架,晚上再和好如初。

不,那样她觉得太恶心。但是她目前的处境愈来愈难堪,她也一天比一天渴望换个新局面——至于什么新局面,她也说不上来。

她对老波瑞纳以怨报怨。不过,她经常活在恐惧中,被一种冤屈感和酸楚感所压迫,常常整夜痛哭,泪水沾湿了枕头;白天则经常吵架和冲突,她觉得好可恨,一心想逃到别的地方——老远老远!

别的地方!是的,上哪儿去呢?

不错,世界很大,但那个世界——模糊得吓人,不可知,不可测,她一想起来就吓得半死。

甚至这个原因,她还跟安提克会面,只是她心中感受的不是爱情,而是恐惧和绝望。失火那可怕的一夜,她逃到娘家,可以说她内心的某一种感情已烧光和熄灭了。现在她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全心奔向他,每次去见他,心里也不可能喜滋滋乱跳了。她赴约只是基于必要感——因为屋里沉闷又烦人,因为她憎恨丈夫——因为她幻想旧日的爱情也许会复苏。她内心深处对他很不满。她目前的惨境、她现在的苦日子、她破败的名誉——都是他害的,而且她发现安提克并不是她崇拜的那种人,她尝到幻灭和觉醒的痛苦。她觉得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物——他的爱怜使她升上天际,他的善意征服了她——他是全世界最甜蜜的好人儿;现在她看出他跟别的农人没有两样、也许更糟糕,她畏惧他更甚于畏惧丈夫。他阴森森的脾气、一阵阵的悲叹声、尤其是粗鲁的暴行……完全吓倒了她。他叫人发抖,她觉得他好狂好凶,简直像森林的歹徒。咦,神父曾在教堂公开谴责他,村人都回避他,如今更说他是全村最坏的人,他犯过致命的罪行,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吓得全身无力,她觉得撒旦仿佛驻在他心里,地狱的群魔仿佛围在他身边。此时她的感觉跟神父人谈失落者的苦刑时差不多!

她从来不想想他犯罪她也要负责,她根本不做如是观!她想起他,只哀叹他变得太多,由于这方面的感觉太强烈,她愈来愈不喜欢他了。有时候在他怀里,她突然全身发僵,仿佛被雷劈死似的。她任由他亲吻——她怎能抗拒这条邪龙呢?而且她自觉年轻,精力旺盛,生性活泼……他的吻好热烈,几乎叫她窒息。于是她不顾一切,仍然献出她的爱情,像大地渴望暖雨和阳光。但是她的灵魂不再拜倒他跟前,被以前那种难以控制的冲动所驱使;也不再纵情于旧日害她差一点死掉的狂喜;她不再苦苦相思了。约会时,她常想起家,想起工作,想找个新办法来气气她丈夫,有时候她甚至想:“这个人什么时候才离我而去呢?”

她舀马铃薯坑的积水时,就会这样想起他。她做工是做给人看,而且逼不得已的。彼德热心干活儿,大声跟烂泥和冻结的地面搏斗;她则勉强应付老波瑞纳的眼睛。他一离开,她就用围裙包头,小心翼翼绕到栅门边,那儿跟普洛什卡的谷仓离得很近。

安提克站在那儿。

“我等你等了一个钟头。”他责备说。

她心情不好,厉声说:“若有人是你,根本不必等。”

他用力搂着她狂吻她厌恶地把脸偏开。

“你浑身酒味,活像伏特加酒桶。”

“你现在这么讲究,连我的嘴唇你都讨厌啦?”

她声调转柔说:“我只记得伏特加酒的气味。”

“昨天我在这儿。你为什么不来?”

“天气冷,而且我的工作多得要命。”

安提克吼道:“你得抚弄那个老头子,安顿他睡觉!”

她忿然说:“怎么不行?他是我丈夫。”

“雅歌娜,别激我!”

“我的话若惹你生气,你何必来呢?别以为我会为你哭!”

“啊,可见你不喜欢赴约了。”

“我被人当做一只狗,经受斥骂,自然不想来。”

他搂着她,低声下气地说:“雅歌娜,我有很多烦恼,假如偶尔说一两句难听的话,也不足为怪嘛。”但是她还冷冰冰地绷着脸,勉强回吻他。她每说一句话都回头张望,想回家。

这一点他很快就发现了,就算在他怀里塞一株荨麻也不会比现在更刺人。他怯生生地责备说:

“你以前不见得老这么匆忙!”

“我害怕。所有的人都在家,也许他们会出来找我。”

“是,是!不过有一段时间你通宵在外面都不怕什么。噢,你变了!”

“胡扯!我怎么会变呢?”

他们不说话,静静拥抱对方,有时候想起往事,突然亲亲热热搂紧一点,他们渴望爱情,热烈找对方的嘴唇,但是行不通,他们的心灵愈隔愈远。彼此怀着怨隙,创伤发疼,手臂自然而然垂在两侧。他们站得很近,却像冰柱摆在一块儿,温柔和热情的话浮到唇边,没说出口就消逝了,心灵因痛苦而悸动。

他低声说:“雅歌娜,你爱不爱我?”

她规避说:“咦,我已经说过,我不能每传必到。”但是她身子贴近他——觉得抱歉,懊悔,几乎为自己不再爱他而含泪求恕。他看清了她的意思,她的话使他脊骨发凉,伤心得浑身战栗,激愤由心底涌出来,随之而来的是责备和痛骂,他压制不了,说了一大串气话。

“你这大骗子,他们都疏远我,你也一样!爱我?是的,像狗龇牙咧嘴来爱我!是的,我看透你了,我知道,村民若想害死我,你会最先拿绳子;若想用石头砸我,你会最先扔石头!”

她吓呆了,大叫一声:“安提克!”

他厉声说:“安静,听我说完!我说的是实话……既然到这个地步——好,那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

她惊慌失措想逃走,结结巴巴地说:“我得走了,他们在叫我。”但是他抓着她的手臂,让她动不了,继续用凶巴巴的口吻说……

“我还要告诉你……因为你没有自知之明,我堕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你害的——听好——你害的!……为了你,神父才骂我,赶我出教堂!为了你,全村的人躲避我,当我是瘟疫病人……我忍受一切……一切……他——我的父亲——把我该得的田地交给你,我也没报复!现在——现在——你竟讨厌我!是的,你扭来扭去,你撒谎!你跟他们一样,用他们那种眼光来看我,当我是强盗或凶手!

“你要的是另外一个男人,不,你希望男人都拜倒在你跟前……像春天的公狗——你!”他气疯了,尖声叫嚷。这时候他对她吐露多日来的痛苦和毒念,要她负一切责任,怪她害他受罪,最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失去理智,举拳冲向她。幸亏及时缩手,把她推回墙边——大步走开了!

“噢,主啊!——安提克!”她霎时体会出他的意思,快步跟上去,绝望地搂住他的脖子。但是安提克甩掉她,像抖掉一条水蛭,闷声不响地走开。她跌在地上,精神崩溃,宛如整个世界瘫倒在她面前。

过了一段时间,她略微恢复理智,但是她自觉受到冤枉,受了委屈,感受太强了,简直心碎欲裂,她透不过气来,想向全世界宣布她没有错,没做坏事!

他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她还大声叫他,她提高嗓门,但是没有用。

深深的痛苦,心的哀愁,加上他可能不回她身边的残酷预感,以及突然复苏的爱情……如今一一袭上心头,重重折磨她,她一面走回家,一面大声哭,不在乎别人听见。

她在门廊上碰见克伦巴的儿子,他正探头进屋,嚷道:“他俩正在砍我们的森林!”说完又匆匆到隔壁去。

消息像野火传遍丽卜卡村,吸住每一颗心,使大家非常愤怒。男人带着消息走遍村头村尾,速度快极了,时时刻刻有人开门和关门。

真的,事关村民的生死存亡,又有极为不祥的意味,他们霎时目瞪口呆——也可以说如遭雷殛。他们恐惧地踮脚尖走路,说悄悄话,惶然对望,倾听消息。还没有人大声反对,也没有人发牢骚,更没有人诅咒。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不可抗拒,关系重大极了——女人饶舌是帮不上忙的,需要整个社区明智的决定。

天色已很晚了,但现在谁都不想上床。有人晚餐吃到一半就搁下不吃,家务也没有做完。路上满是人,房屋四周也是如此。男人在塘岸上走来走去,暮色中可听见他们压抑的耳语和呢喃,宛如愤怒的蜜蜂嗡嗡叫。

现在天气好转,雨停了,天空略微放晴,一朵朵浮云飘过天际,地上起了一阵冷风,冻结地面,以白霜染白了树木黑黑的骨架。人声虽然不响,现在也清晰可闻了。

村里的人马上知道,有不少地主农夫集体去看社区长。

其中包括文西奥瑞克、“跛子”乔治,大家还看见麦克·卡班和汉卡的堂叔法兰克·白利特沙,还有苏倚和“歪嘴”瓦勒、约瑟夫·瓦尼克、卡西米尔,席科拉——甚至老普洛什卡。只有老波瑞纳不见人影,但是大家说他也去了。

社区长不在家,那天下午他驱车到司令部去办公事。于是他们聚在克伦巴家,后面跟了好多人,也有妇女和小孩子。但是他们闭上门,不让人进去。克伦巴的儿子佛依特克奉命看守路面和酒店,怕宪兵刚好来到丽卜卡村……

房屋四周,院子里,甚至外面的路上,大家蜂拥而来,不知道村中的长者会有什么决定。他们正在开会,开了好久——却十分保密。隔着窗户只看见他们霜白的脑袋,围着炉火呈半圆形;克伦巴站在一边,正发表意见……谁也不知道他说什么,有时候弯腰,有时候捶桌子。

外面的人愈来愈不耐烦,最后柯伯斯、柯齐尔大妈和几个长工开始咕哝,公开批评开会的人,说他们不会做出有利于民众的决议,他们只关心自己,很快就会和贵族领地谈和,让别人毁灭!

柯伯斯和“地客”及贫民变得好激动,劝大家别理会尊长的决议,为自己着想,趁他们的权利被出卖以前,采取积极的步骤。

这时候马修露面了,他提议大家到酒店去,那边可以自由自在讨论——不像野狗在别人窗外乱叫。

此提议深得人心,大家便一起上酒店。

犹太人已熄灯打烊,但是他们又叫他开门。他恐怖兮兮地望着涌进来的民众,他们倒很安静,大房间的每一张板凳、桌子和角落都挤满了人,几个人聚在一起谈话,等着别人先开口讨论正题。

愿意发言的人很多,但他们都畏缩不前,表情显得很犹豫。此时安提克跳入他们中间,气冲冲地指责贵族领地的人。

他的话确实叫大家感动,但是他们对他侧目向视,以不信任的眼光望着他;有人甚至掉头走开了。神父在教堂的话,安提克邪恶的生活……深深印在村民的脑海——但是他不在乎,他被一种冒险精神和打斗欲迷住了,他大声疾呼:

“兄弟们,别让步,别当懦夫,别交出你们的权利!今天他们抢森林,你们不防卫,明天他们就会抢你们的田地、农舍和一切财产!谁来阻止他们?谁会叫‘把手拿开’?”

他的话说中了要害。屋里响起低低的吼声,民众涌来涌去,狂野的目光燃烧着怒火。一百只拳头高举着,一百个声带吼道:“我们会的!我们会的!”酒店的墙壁都随噪音而震动。

领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马修、柯伯斯和柯齐尔大妈冲上前,尖叫、诅咒、煽动大家的血性,那儿马上就响起宣战、咒骂、拳头敲桌子、暴民闹嚷嚷的混合噪音。

人人都大吼出他的意见,人人都定有叫大家遵从的计划。

乱局扩大,眼看就要起纠纷了,大家动不动就翻脸,找最近的人发泄他们所受的委屈。任何办法都达不成协议,因为现场没有一个人的权威足够领导他们,为他们泄愤。

渐渐地,他们拆成几个小圈圈,说话最大声的人正在每一圈发表意见。

“咦,他们砍掉半区森林的树——有些橡树大得五个人都围不拢!”

“克伦巴的儿子全看见了!”

“他们要把剩下的也砍掉,不求你们批准!”柯齐尔大妈尖声乱叫,挤到吧台边。

“贵族领地的人老是压制我们。”

“那又何妨呢?你若是傻羊,任他们胡来,他们自会驱迫你。”

“我们不能这样,我们不能这样!我们一起出去,把伐木人赶走,夺回我们的森林!”

“把压迫者宰掉!”

“是的,宰了他!”

大家挥拳表示抗议,四周起了震耳欲聋的叫声。全场民众充满恨意和复仇心。噪音平息后,马修站在吧台边,对朋友们叫道:

“我们这些村民像网中的鱼,挤在一起!贵族领地向四面延伸,榨光了我们的生命——你要不要放牛吃草?因为有贵族领地,你办不到——你要不要喂马?不,那边是贵族领地呀!你只要扔一粒石头,它就掉进贵族领地……你被抓到法庭——判罪——坐牢!”

大家齐声附和:“对,这话不假!任何地方若有一块好草地,结果总是属于贵族领地,最好的田是贵族领地的,所有的森林也是他们的。”

“而我们百姓只有光秃秃的沙地可耕,炉子上只有干粪可烧……要信守天命!”

“抢他们的森林,抢他们的田!我们不放弃分内的权利!”

他们就这样吼了好久,像波浪滚来滚去,气冲冲诅咒和威吓人。这一来他们的喉咙很累,浑身发热,好几个人到吧台边去喝酒润喉咙,有些人想起自己没吃晚餐,就向犹太人要面包和青鱼。

等他们吃饱喝足了,情绪也淡化不少,他们开始撤退,没决定要采取什么行动。

马修、柯伯斯和安提克(他一直远远站着,想些歹毒的念头)转往克伦巴家,发现他在家里,遂与他商量明天要做的事情,然后告退。

时值深夜,灯光都熄了,村子里静悄悄,只有树叶沙沙响,打破四周的寂静——白霜点点的大树摇摆着,甩动着,旋转着,互相撞击,像战场上的敌兵。寒意逼人,树篱裹着一层花边图案,但是北方的天空没有星星,天色暗沉沉的。夜幕就这样爬过来,漫长而乏味,使人人心里充满疑虑和不安,做可怕的噩梦,看见发狂的幻影。

但是天刚破晓,大家刚抬起鼾睡的头颅,睁开模糊的眼睛,安提克就跑到钟楼去敲警钟。

安布罗斯和风琴师想出面阻止,但是拦不住他,他痛骂他们,差一点打他们,继续敲个不停。

钟声很慢,很悲哀,很阴郁,人人都吓慌了,大家由四面八方冲出来,衣冠不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站在屋外发呆。天亮了,庄严又响亮的音符继续传来,受惊的鸟儿往森林飞,村民满心不祥的预感,在胸前画十字,板着脸,马修、柯伯斯等人跑遍全村,用木板敲围墙大叫:

“到森林!到森林!来吧,你们大家!在酒店前面集合——到森林去!”

他们匆匆穿农服,有人在路上扣钮扣,念晨祷文,大家很快就来到聚会的地点,克伦巴和另外几位地主农夫站在那儿。

路面、树篱和附近所有的院子及房屋基地很快就挤满了人。小孩很吵,女人在果园尖叫,其混乱和喧嚷的程度就像村子里起了火灾似的。

“到森林去!每个人有什么武器就带什么武器——镰刀也好,链枷也好,都一样!”

“到森林去!”的呼声传遍整个村子。

现在已是大白天——晴朗,光明,有霜,树上挂着一圈游丝网,路上冻结的水洼经人一踩,哗啦哗啦破裂,发出碎玻璃般的声音。爽快的空气吸进鼻孔很冷很刺人,闹声和叫声传得老远。

不过,叫闹声慢慢消逝,人人都准备行动,一种冷酷、固执、无情的力量和信心使每个人坚强起来。

人数在不断增加,如今填满酒店和公路之间的旷野,一排排站立,肩并着肩。

每个人默默和朋友打招呼,哪儿有空隙就在哪儿站,耐心看看四边,或者看看波瑞纳此刻带来的长者。

他是农民中间的第一人,是他们惟一的领袖,没有他,任何地主农夫都不会移动半寸。

他们静静站着,全神贯注,像松林密密地挤在一起,聆听树林深处的声音。不时有人说句话,或者举一举拳头,目光炯炯,坐立不安,有一两个人脸红了,然后又站着一动也不动。

铁匠匆匆赶来,想拦住大家,提出可怕的结果来阻遏恫吓他们——说全村会因此而灭亡和下狱;磨坊主也说同样的话。没人听他们的。谁都知道他们拿了贵族领地的黑心钱。

罗赫也赶来,含泪求他们,却没有效果。

最后神父露面了,开始跟他们讲话。连他也没人理睐。他们站着不动,没有人吻他的手,甚至没有人向他脱帽致敬。有人居然大声说:

“讲道是他糊口的职业呀!”

另外一个人冷笑说:

“我们所受的欺侮不会因一场布道而得到补偿!”

他们的表情十分严峻,神父望着他们,不禁掉下泪来,但是他不放弃,举出他们心目中最神圣的东西来祈求他们回家。没有用,他只得住口,转身离去。老波瑞纳已来到现场,他们只重视他一个人。

马西亚斯·波瑞纳脸色苍白,外表严苛又冷漠,一双眸子却发出豺狼般的闪光。他走路直挺挺的,阴郁又果决,一面向熟人点头,一面回头看民众。他们纷纷让路,他跨上酒店前的木堆。但是他还没开口,民众就纷纷喊道:

“领导我们,马西亚斯,领导我们!”

“走!到森林去!”

呼声停止后,他一鞠躬,伸出双臂,用有力的嗓门说:

“诸位基督徒,波兰同胞,正义的拥护者——包括地主农夫和‘地客’!我们都遭到损害,而且很严重,我们受不了也忘不了!贵族领地的人正在砍伐我们的森林……是的,就是不雇我们做工的贵族领地主仆……就是全力欺侮我们,逼我们毁灭的贵族领地主仆!我们村民所受的委屈、欺侮和虐待,谁记得有多少?我们诉诸正义,有什么用呢?我们递状子讼状又遭到怎么样的处置?好,事情已到最后关头,他们正在砍我们的森林。乡亲们,我们该不该也忍受呢?”

他们答复说:“决不,决不!我们去把他们赶走,我们去宰掉他们!”他们面色铁青,却焕发出神秘的光芒,像闪电卜的雷云:一百只拳头在空中挥舞,一百个愤怒的喉咙齐声喊叫。

老波瑞纳继续说:“我们有我们的权利,谁都不加以尊重,森林是我们的,他们来砍伐!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该怎么做呢?世界上没有人会公平处理我们的事情。没有!亲爱的民众,基督徒,波兰人,我告诉你们,只有一个办法:自己保卫我们的财产,集体去禁止他们砍我们的林地——全体!全体一致!我们走吧,我们这些丽卜卡村的村民——惟有跛子例外!好朋友们,别怕!我们有我们的权利,有保障权利的意志,更有我们的公理。何况他们不能把全村都送进监牢。所以,跟我走吧,乡亲们!要坚强和勇敢,跟我来——到森林去!”他用如雷的嗓音叫道。

“到森林去!”他们齐声回应。民众散开,每个人大叫大嚷跑回家。接着是一段混乱的准备期,马儿长嘶,小孩尖叫,男人诅咒,女人哀哭,但是过了很短的时间,人人都走上白杨路,老波瑞纳乘雪橇等着,跟普洛什卡、克伦巴和丽卜卡村的首要人物在一起。

他们同心协力——包括地主农夫、长工,甚至有几个女人和少年,有人乘雪橇,有人骑马,有人搭车,其他的人(几乎全村都出动了)徒步走,构成密密的人潮,像一片沙沙摇摆的长形谷物田,女人的红衣服像罂粟花,结实的木桩和生锈的草耙,零零落落发光的镰刀则像田里的芒刺。大家仿佛去收割——只是现在不笑也不闹了。他们默默站着,冷酷,无情,准备和敌人一战。老波瑞纳立即上了雪橇,再看民众一眼,画个十字说: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阿门!”

他们跟着说:“阿门,阿门!”——这时候他们听到叮叮当当的铃声,表示神父开始做弥撒了。他们在胸前画十字,脱帽捶胸,有些人发出虔诚的叹息,大家排成整齐的行列,坚强又沉默——几乎全丽卜卡村都出动了。但是铁匠溜到树篱问,悄悄回家,上马走捷径到贵族领地。至于安提克,自从他父亲露面后,他就退入酒店,向颜喀尔要了一支枪,大队人马出发后,他把枪藏在羊皮袄下,直接从田地赶往森林,看都不看丽卜卡村民一眼。

村民尽快追随老波瑞纳,他乘雪橇做先锋。

他后面是普洛什卡家族,他们分住在三栋房子里,以斯塔荷为领袖,这群人看来很懦弱,但是嗓门大,自信心十足。

然后是梭哈家族,以村长老西蒙为首。

再来是瓦尼克亲族——全是又矮又瘦的家伙,却凶得像大黄蜂。

第四行是高洛姆家族,以马修为首脑,人数不多,可都是壮汉和勇士,抵得上半村的人。

再下来是席科拉家族,像树干粗粗短短,健壮又刚毅,但是很喜欢发牢骚。

现在克伦巴家族走上来,带着一群魁伟的小子,高大年轻,老喜欢吵架——由社区长的弟弟乔治领导他们。

殿后的人太多,无法一列举他们的姓氏。

大地在他们脚下颤抖。大军向前冲,脸色阴郁而无畏。像雹云蕴藏着雷电,不时发出闪光,等雷电轰隆一声打下来,就会毁掉地面的一切。

他们出征了,留在家的妻儿和亲友多么伤心啊!

经过一夜苦寒,森林边静静的,充满睡意,罩着一层凝结而晦暗的雾网。

林地横陈在那儿,浸着白霜。曙光微微染红了树顶,零零落落呈条状射在苍白的雪地上。但是维奇多利一再传出树木倒地的轰隆声,巨斧挥动的喀嚓声,以及刺耳的锯木声。

他们正在砍伐森林!

四十多个人像一群啄木鸟,正拼命攻击林木,奋力砍伐。林木一株一株倒下。开朗的空间加大了,倒地的巨人卑卑屈屈躺在地上,一排一排渐渐加长。荒原上只有某些地方出现一株细瘦的树苗,斧下余生,像高蒺藜孤立在寂寞的平原上。它似乎低着头哀悼死难的弟兄——原封未动的灌木,以及几棵发育不全、斧头不屑一砍的矮树也像为死者哀哭。放眼望去,饱受践踏的雪地上僵卧着被砍倒的树干、一堆堆曾是它们肢体的树枝和剥除枝叶的大树顶,像肢解的残尸,摆出来等着穿寿衣,一股股黄色的锯屑——死难森林的鲜血——则流进雪堆。

未遭破坏的森林耸立在砍伐过的空地四周,像一群人围着一处开口的坟墓,各色各样,巍巍峨峨,像亲友环立,低头伤心,闷声叹气,听轰烈的倒地声,大惑不解地望着命运所收割的作物!

伐木者片刻小停,一直苦干。他们排成一长列,慢慢往森林内部砍伐,那儿大树密集,像不可摧毁的大墙壁,挡住了去路。森林实在太大,他们的形影马上被吞噬,消失在树枝的阴影下。但是斧头在暗处发光,他们孜孜不倦砍树,锯木声也从不中断。不时有一棵树动摇——像罗网中的小鸟——脱离伙伴,猛摇动枝丫,哀鸣一声倒在地上。另一棵树也倒了,接着倒下二十棵,二十棵连着二十棵!

倒地的有巨型松树,长满多年的绿苔藓,有枞木,点缀着深翠色,还有枝繁叶茂的云杉,橡树也倒了,上面仍布满赤褐色的干叶,长满胡须般的灰色地衣——雷霆都毁灭不了的古森林,千百年不倒的古森林,如今被斧头砍倒了!至于其他比较小的树,谁知道砍了多少?

树木一一倒地,森林哀哭着,逐渐献出生命。它们虽然像战场上的勇士,密密挤在一起,互相支持,逐步瘫倒,只向不可抗拒的力量屈服,如今却一整排一整排无声无息落入死神的掌中。

四处响起沉闷的哀声,森林不断被倒地的大树压得天摇地撼,斧头继续砍,锯子不停锯,树枝咻咻在空中飞舞,像垂死的喘气声穿透耳膜。

工作一小时一小时继续下去,他们一再由森林赢得新的战利品,林间空地铺满树干,斧头和锯子胜利了。

几只喜鹊栖息在留做树苗的小树上叽叽喳喳,一群乌鸦偶尔哇哇飞过死亡的战场。问或有只雄獐子由密林中探头张望,晶莹的眼珠子望着开垦地冒起的火烟,望着倒地的林木,它一看到人,就叫着逃走了。

工人砍呀锯呀,像狼群逼困一群羊——小羊则缩成一堆,吓呆了,可怜兮兮地哀叫——等着最后一只羊的喉咙被咬烂。

伐木工人吃过早餐,太阳已升上半空中,白霜开始融化,几束簇金光穿透了森林——这时候他们才听见远处的嘈杂声。

某人把耳朵贴近树干说:“有人朝这边来,而且人数很多。”

声音愈来愈近。不久他们就听出叫喊声和许多重重的足音。过了一会儿,有辆雪橇出现在村子通到森林的路上,霎时驶进森林。老波瑞纳站在雪橇上,后面跟着一大群男人、女人和少年——有的骑马,有的走路,有的乘车——大吼一声冲上来,攻击伐木者。

老波瑞纳一跃而下,带领他们往前冲,其他的人紧跟在他后面,手持各种武器——以强壮的手臂挥舞草耙,闪动镰刀,操作连枷。有人只用树枝战斗,女人的武器更差——只有指甲和谩骂!他们全部冲向受惊的伐木者。

“滚出森林!这是我们的,你们不能砍!”他们同时吼叫,没有人听出他们要干什么。老波瑞纳走向伐木人,用号角般的嗓门说:

“摩德利沙人,尔兹普基人,或者其他各村的人,听着!”

四周一片肃静,于是他嚷道:

“拿起你们的财物和工具,走吧,上帝与你们同在!我们不准你们砍我们的森林,不听话的人,我们打算硬叫他服从!”

没有人反对,他们看到愤怒的民众,脸色阴沉,带着链枷、草耙和镰刀,简直吓坏了。他们呼叫瞬间投降,把斧头插在皮带里,挤成一堆——气冲冲呢喃。尤其是尔兹普基村的人,他们出身较高贵,世代和丽卜卡村的邻居不和,忍不住大声咒骂,挥着斧头说要报仇。但是,他们尽管不情愿,面对强大的武力还是屈服了。丽卜卡村的人威吓着,叫嚣着,送他们到森林边。

此时另外一些人在开垦地四周乱跑,弄熄营火,推倒已耸起的木材堆,女人由柯齐尔大妈带头,看见开垦地边缘已搭起几间屋子,连忙去拆掉,扔在林地四周,不留下一木一瓦。

伐木工人被轻轻松松赶走了,老波瑞纳召集农民们,怂恿他们跟他去找大地主,警告他在法庭判定农夫有什么权益之前不要乱动森林。但是他们还没商量好要说什么话,就听到尖叫声,女人匆匆逃回来。二十名骑士来到现场,正在驱赶她们。

原来贵族领地已得到通知,立即派这些骑士来保卫伐木工人。

管家骑马打头阵,后面跟着好多长工。他们直接赶到开垦地,扑向他们最先碰到的女人,用马鞭痛打她们。管家是魁伟的野牛型人物,率先骑马向他们跑来,大叫说:

“啊,小偷,差劲的小偷!打他们!把他们绑起来,送去坐牢!”

老波瑞纳大吼:“集合,在我身边集合,乡亲们,和他们对抗!”他带来的人吓慌了,已经开始逃走,但是一听他的声音,立刻跑到他身旁,边跑边用他们的武器保护脑袋。

老波瑞纳下令说:“用棍子打这些狗养的,链枷留着打马!”他气得要命,抓起手边的一根木桩,冲上前用力打,而且打得很准。农民们像疾风吹动的树林,跟在他后面!密密冲锋,草耙和链枷几乎撞在一起,他们冲进贵族领地的仆人阵中,嘴里发出可怕的吼叫,大胆攻击,链枷哐啷响,宛如一把把的豆粒扔在木质地板上。

四周起了恐怖的骚乱,有人咒骂,有马儿挨打长嘶,有人受伤呻吟,有沙哑的挣扎和厮杀声!

贵族领地的人坚决抵抗,其咒骂和攻击都像农民一样凶猛,最后他们不得不乱纷纷撤退,马儿在链枷的攻击下,后脚站起来,痛得哀哀叫,载着骑士逃走了。管家看到这种情形,让马儿直立,闯进波瑞纳的人阵中,直接冲向领导人。不过这是他最后的尝试;二十个链枷对着他打来,二十个敌人立即掩护,二十只手抓着他,把他拖下马。他像连根铲起的灌木,飞到半空中,落在他们跟前的雪地上,失去知觉。老波瑞纳费了不少劲儿保护他,把他拖到安全的地带。

接着是人对人的一场大混乱。混乱声震耳欲聋,旋转的乌合之众太密了,什么都看不清,只见一群群斗士纠缠在一起,在雪地上滚翻——拳头愤怒地举起又放下——有时候某个人会跳出混战圈,疯狂跑出几码外!然后又回来战斗,照旧气冲冲狂喊。

现在有肉搏,有群战有人喉咙被掐,有人头发被扭住,他们像野兽一样互相攻击。但是谁都占不了上风。贵族领地的仆人下了马,不再让步,现在伐木工人也来帮忙,尔兹普基村的人尤其凶猛,默默跑来相救,像疯狗看人就咬。而且,现在他们的领袖是刚抵达的林务官:个子特别大,喜欢打架,跟丽卜卡村民又有不少旧怨。他在前冲,一个人对抗好多人,用枪柄打他们的脑袋,害得他们四处奔逃,是他们大家的苦恼和祸害之源。

斯塔荷·普洛什卡首当其冲,他前面的人已经开始奔逃了,但是他的喉咙被掐住,人被扔在半空中,像一束打过的谷子扔下来,落在地上不省人事。这时候瓦尼克家的一个人跳上前去,用链枷打巨人的肩膀。结果印堂挨了一棍,他叫声“耶稣啊!”便两手摊开昏过去。

马修忍不住了,上前攻击林务官,他体力虽然不亚于安提克,跟林务官对抗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人家更壮,将他打倒,把他抛在雪地上,逼得他撤退。林务官转而攻击老波瑞纳。但是他还没走到老头身边,就被一群女人攻击,她们尖叫着扑向他,用指甲抓他的脸,拉下一把一把的头发,然后一个叠一个,拉着他一起倒在地上,像一大群蹩脚野狗攻击一只牧羊犬,指甲掐进他的皮肉,把他向这边拉又向那边扯。

这一来丽卜卡村民开始占上风了。两群人肉搏,像落叶缠夹在一起,人人自选对手,掐住对方拖过雪地;女人则守在战场的侧翼,专拉敌人的头发。

现在局面好乱,简直分不清敌我——最后,贵族领地的仆人彻底失败了。有人倒地流血,有人擦伤又筋疲力尽,逃出森林,只有伐木工人拼命自卫,有些人跪地求饶,而村民对伐小工人比贵族领地的人更气愤,怒火像疾风中的树脂火炬,他们不愿意开恩,狠狠痛打伐木工人。

棍子、链枷和草耙如今都扔在一旁,他们赤手格斗,人对人,拳头对拳头,蛮力对蛮力。在地上挤压,厮扭,打滚!再也听不见喊叫声,只有低低的呻吟、咒骂和打硬仗的喘息声。

今天真是了不起的日子——愤怒之曰。

大家因冲突而激动,似乎失去了理智。尤其是柯伯斯和柯齐尔大妈,活像疯兽,看来真可怕,浑身血迹和瘀伤,还徒手攻击许多敌人。

现在丽卜卡村民大吼一声,一起冲过去攻打仅存的敌人,一个赶十个,并追击奔逃者。这时候林务官挣出女人阵,浑身发疼,血气更旺,大吼大叫去支援友军。刚好看见老波瑞纳,就向他扑过去!各自以无敌的力量抓紧对方,像两只相争的大熊,推呀,摇呀,来到森林边,以对方的身体去撞森林的大树……

这时候安提克走上来,他拼命赶路,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儿,顺便看看他父亲的情况如何,不过他在路上耽搁了很久。

林务官占上风。说真的,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他疲倦极了,老头了又打得很凶猛。两个人一再倒地,像斗犬翻滚,害得对方被地面磨伤。但是老波瑞纳现在处下位的次数愈来愈多,他的帽子掉了,白头一再撞到多节瘤的树根。

安提克环顾四周两眼,由羊皮袄F拿出枪械,蹲下来瞄准,然后——死板板在胸前画个十字!用枪瞄准他父亲的脑袋!但是他还没扣扳机,两位斗士已经站起来,安提克也站起身,枪筒对着他父亲……但是没发射。他心中浮起难言的恐惧感……难受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双手仿佛打摆子,一直抖个不停,全身战栗,眼睛起了一层迷雾。突然间一阵刺耳的尖叫传过来。

“我没命了!我没命了!”

林务官正用枪柄打老波瑞纳。鲜血涌出来,老头两手一举,笔直地躺在地上。

安提克扔掉长枪,跳到父亲身边,老人家的喉咙呼呼响。脑伤很严重——他还活着,目光却呆呆滞滞,两脚一直抽筋。

“我爹!噢,耶稣啊,我爹!”他放声大叫,扶起老人家没有知觉的身体,搂在胸前,又用绝望的口气大嚷。

“我爹!他们害死了他……害死了他!”他的声音像悲伤哀鸣的野兽。

附近有好几个人赶来救老波瑞纳,把他放在一个树枝舁床上,用雪水去敷他受伤的头颅,利用一切急救知识来救他。安提克坐在地上,疯也似的扯头发大叫说:

“他们害死了他……害死了他!”到后来,村民觉得他真的神经错乱了。

他突然住口。霎时起了新的意念,他狂啸一声,冲向林务官,眼露狂犬病的凶光。林务官吓得直打哆嗦,想逃走。不过,他发现逃跑无济于事,就回头开枪,差一点射中安提克,安提克的脸都被弹药熏黑了。没射中真是奇迹——复仇者像雷霆扑向他。

由于绝望和怕死,他拼命抵抗,想逃走,并求安提克饶命,结果都是白费工夫。安提克像疯狼死抓着他不放。他掐住林务官的喉咙,弄得他气管的软骨几乎破裂,然后把他凌空举起,用他的身体去打一棵树,林务官连呼吸都停止了。

接着他开始对抗别人。无论他到哪儿,敌都吓得逃走。他的样子好可怕,浑身是他父亲和他自己的鲜血,光头,发丝乱蓬蓬,脸色白得像死尸——真是蛮力超人的大怪物!仍旧抵抗的人几乎全由他一个人征服和赶走,最后村民不得不劝他消消气,拉他退开,否则他会把敌人都打死。

一切都过去了。丽卜卡村虽有不少人受伤流血,胜利的欢呼却响彻森林。

女人照料比较严重的伤者,把他们抬上雪橇。受伤人数还不少呢。克伦巴家的一个儿子断了手臂;安德鲁·帕奇斯的腿也断了;他不能走路,人家扛着他走,他大声尖叫。柯伯斯挨了重击,动都不能动;马修吐血,腰部痛得要命。其他的人伤情也一样惨重。几乎没有人是全身好好的,但是——他们胜利了!因此他们不在乎自己的伤痛,大声欢呼,准备回家。

老波瑞纳被抬进雪橇,慢慢拖着走,免得在路上死掉。他昏迷不醒,伤口的凝血由绷带下滴,需要一位礼拜堂牧师来协助他。他会向主教推荐自己的外孙班坦——但是劳伦斯和主教是老朋友,也找主教谈过。乡民认为他做错了。多年前那个黄昏,班坦也许对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太孟浪,吓着了小姑娘——可是谁敢确定她自己的言行就没有失检,惹得对方冒犯她呢?事实证明她并不如表现上看来那么害羞。其实劳伦斯太信任女儿,把她当做圣物,尊崇到极点。

后来艾瑞克神父和劳伦斯疏远了一段日子。接着梭尔蒙神父来当礼拜堂牧师,他立即为某些地产该属于教会还是艾瑞克本人而和老神父发生冲突,教区里就属劳伦斯最清楚早年至今的一切土地交易,案子终于在他的作证下判清了。此后他和梭尔蒙神父一直不和,但是艾瑞克神父和老执事奥敦等于住在柔伦庄,他们每天去陪劳伦斯坐坐,抱怨他们在新神父手底下所受的委屈和怨气,柔伦庄的人把他们当主教,伺候得体贴入微。

克丽丝汀早就从圣布庄园的表兄弟特龙德之子波嘉口中听到一点实情,他娶了一个特龙漠地区的太太,会不止一次到胡萨贝庄园去做客。特龙德·吉斯林前几年去世了,没有谁觉得遗憾,因为他是老世家的烂芽,吝啬、别扭又体弱多病。只有劳伦斯容忍特龙德;他同情大舅子,更同情其妻葛德丽。如今他们夫妇都死了,四个儿子一起住在庄园;他们都是漂亮、大胆、有为的青年,大家觉得庄园换主人很不错。他们和柔伦庄的姑丈交情好极了——姑丈每年骑马到圣布庄园两次,并常常跟他们到西山去打猎。但是波嘉对克丽丝汀说:劳伦斯和蕾根福莉一心苦修和信神,折磨自己,实在没道理。波嘉说:“斋戒曰他照例喝清水;不过他平时喝酒不像当年那么痛快了。”没有人了解他——谁都不相信劳伦斯有秘密的罪行需要忏悔;就乡亲所知,除了圣徒出来,滴入眼睛,沿着面颊滚落,脸色白得像死人。

安提克在雪橇边步行,以惊慌的眼神盯着他父亲。遇到崎岖的地面,他就轻轻扶起老人家的脑袋。他不时用悲哀的口吻呢喃道:

“我爹!噢,上帝啊!我爹!”

村民尽快走回家,三三两两在林木间穿梭,大路被雪橇占满了。人群中不时听见一声低吟,但是大多数的人笑笑闹闹,一再欢呼。他们不停地说话,叙述打斗的轶事,为胜利而得意,嘲笑失败者。歌声和叫人耳聋的喝彩声也在林间回响。他们都为胜利而陶醉,不止一个人蹒蹒跚跚,被树根或树干绊倒。

倦意和挨揍的事情都抛到脑后,他们为成功的光彩而兴奋,满腹热诚,觉得全世界若和他们作对,他们也有能力阻挡。不,甚至能打赢全世界!

他们吵吵闹闹结队走,眼睛亮闪闪望着森林——他们胜利的成果!森林在他们头顶摇晃,沙沙作响,把融化的白霜洒在他们头上,仿佛对着他们流眼泪似的。

突然间,老波瑞纳张开眼睛,凝视安提克。良久良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然后他的五官浮出深深的喜色,他两度想开口说话,最后费了好大的劲儿,低声说:

“是你,儿子,是你?”

他又陷入昏眠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