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迪南直愣愣地看着远方,没有回答。只是用棍子在地上戳来戳去。他颇有技巧地把石子一块一块撬出来堆成一堆。这让她不寒而栗。

“你倒是说说啊……你打算……你现在有何打算……你想做点什么?”

“我想做点什么?”他又笑了,这是一种短促的奇怪的笑,“不就是大家在这种情况下都这么做的嘛,我得动用我的银行户头。我得靠着我的‘积蓄’过日子。虽然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六个星期以后也许能被允许使用一下我们共和国被称之为失业救济的造福社会的机制。我会靠着它生活,就像我们这个深受祝福的多瑙国家中其他三十万人那样。要是这个无上荣耀的尝试失败了,那我就得翘辫子。”

“胡说八道。”他那冷酷的镇静让克里斯蒂娜发疯,“别这么胡说八道。你怎么能把这些看得这么严重呢。像你这样的人……你会找到一个职位的,有一百个职位等着你挑呢。”

他突然跳起来,把棍子扔到地上。

“但是我不想再要什么工作了!我受够了!工作这两个字让我发狂,十一年以来我一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雇用,总是擦着边从来没有进去过,总是在旁边从来没在里面。我被雇用加入杀人工厂足足四年,然后受雇在其他工厂和其他行业工作。我总是为别人的意志干活,从没有为自己的意志有所作为,然后总是这个哨子声:走人!够了!到别处去!重新开始,总是一再地重新开始。但是现在我再也做不到了。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这样了。”

克里斯蒂娜做了个动作试图打断他,但是斐迪南不让她说话。

“我再也不能这样了,克里斯蒂娜,相信我,我受够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了,我向你发誓,我再也不能这样了。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再一次去职业介绍所像个乞丐似的排在双排的队伍里等着拿到一张纸,再拿一张纸。然后楼上楼下地跑,写那些没有人会回复的信,贴那些清洁工们早上就会从垃圾里清理出来的广告。不,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狗一般的日子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你得先在接待室里站着,然后被叫进去到某个小官吏那里,他一副神气活现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脸上带着那种受过训练的冷漠的漫不经心的微笑看着你,你一下子就明白,他可以接待几百个人,能听你说话,就是给你很大的恩典了。然后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抽搐,一次又一次,当一个官员漫不经心地翻阅那些证件,端详那些证明的时候,就好像他要吐口痰在上面,然后他会说:‘我先给您登记,也许您明天再过来看看。’然后明天后天又都是白费力气,直到终于在某个地方找到工作被雇佣了,接着再被解雇。不,这些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承受了很多,我穿着走坏了鞋底的破鞋在俄罗斯的乡间道路上行军七个小时,喝泥水,背上背着三挺机关枪,被俘期间要过饭,用铁锹埋过人,也被一个喝醉酒的看守殴打过。我为整个连队擦过靴子,卖过下流照片,就是为了能有三天的吃食,我什么都干过,什么都忍受了,就是因为我相信总有结束的那么一天,总有一天你会有工作,登上第一个台阶,第二个台阶。但是你总是被挤下来。现在我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宁愿杀人,用枪把他打死,也不会再在他面前乞讨。今天我再也不能这样了。我再也不能在接待室闲逛,在职业介绍所溜达。我今天三十岁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了。”

克里斯蒂娜抚摸着他,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同情,但不想让他感觉到,而斐迪南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就像一个孩子在摇晃一棵树,他却僵硬地杵在那儿,笨拙地懊恼着自己。

“现在你都知道了,但是别担心,我来不是向你哭诉的。我不要同情,把它省给别人吧,这对他们也许有所帮助。对我已无济于事了。我来是和你说再见的。我们两个再这样下去也毫无意义了。绝对不能发生我靠你养活的事情,我还是有我的自尊心的。宁愿饿死!咱们最好还是好聚好散吧,谁都不要成为对方的累赘。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些,还要为了所有的一切好好谢谢你……”

“可是斐迪南。”她激烈地抓着他。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依偎着他,身体真的颤动起来:“斐迪南,斐迪南,斐迪南。”她不知还能说什么其他的话。她沉浸在毫无意义和不知所措的恐惧中,除了一再重复这个名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倒是老实说,这有意思吗?我们这么脏兮兮地在马路上走着,在咖啡馆里坐着,谁也帮不了谁,只能相互欺骗,这难道不让你觉得痛苦吗?这还得持续多久啊,我们在等待什么啊?我现在三十岁了,还没法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只是被雇佣被解雇,每个月我都会老上一岁。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从生活中获得过什么,只是一直相信:现在终于心想事成了,现在好日子开始了。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什么都来不了了,好日子再也不会来临。我完蛋了,我的生活不会再有任何起色。这样的人大家得躲着点……我知道,这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益处,你姐姐立即就正确地感觉到了,她要保护小弗朗茨,不让我碰他,不让我把他引入歧途。而我也只会把你引入歧途的。这毫无意义。我们还是友好地分手吧,就像两个战友。”

“好吧,但是……你打算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就直挺挺地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克里斯蒂娜看过去吓了一跳。斐迪南用拳头紧紧握着那根棍子,用棍子的尖头在泥土里挖了一个小小的洞。他死死地盯着这个洞,好像要把整个人都塞进去,好像这个洞要把他吞噬进去。克里斯蒂娜恍然大悟,突然她明了了一切。

“你不会是想……”

“是的,”他平静地回答,“是的,这是唯一理智的行为,我受够了。我没有兴趣再一次开始,但是做个了断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们当中四个人已经在外面做过了。这事做起来很快的,然后我看到了他们面孔,挺好的,满足的样子,很干净。这事一点也不难。比继续这样地活着容易得多!”

克里斯蒂娜依然一直这么依偎着他,也紧紧抓着他,但是突然她的胳膊瘫软下来,她任由它们垂下来,一句话也不说。

“你没听懂吗?”斐迪南问道,平静地抬起目光,“你不是一直都对我很坦白的吗?”

她思考着,然后干脆地说道:“这三天我也一直想着同样的事情。就是没敢这么清楚地想。你是对的,这样继续下去没有意义。”

斐迪南端详着她,不太有把握,他问道,就像一个绝望的诱惑:“你也打算?……”

“是的,和你一起。”

她异常平静地说出此话而且毅然决然,就像在谈论一次散步。“我自己一个人没有这个勇气,我不知道……我就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否则也许我早就做了。”

“你打算……”斐迪南因为喜悦而结结巴巴的,他拿起她的双手。

“是的,”她非常平静地说,“你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但是一起。再骗你没有意义了。希望调到维也纳的申请没有被批准,在这个村子里我会毁掉的。快总比慢好。我根本没有往美国写信。我知道他们不会帮忙的,他们会给我寄来十个美元或者二十个美元——这能有什么用处呢?宁愿快点了结也比自我折磨强,你是对的!”

斐迪南缓慢地端详着她。他从没有如此热情地打量过她。他绷紧的面容松弛下来,渐渐地一丝微笑出现在冷酷无情的眼睛后面。他抚摸着她的双手。“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你会愿意陪伴我走这么远。现在我是双重地轻松了,我本来一直担心着你。”

他们坐在那里,四只手交叉在一起。要是有人从旁边走过肯定会以为,一对新的恋人刚刚缔结山盟海誓,才订了婚就沿着苦难之路爬上来,为了在十字架前面确认他们的婚约。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无忧无虑这么踏踏实实地靠着坐在一起过。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一个挨着一个的踏实感接踵而至,一直到未来。他们长时间地坐在那里相互注视着,面容满足、清晰、姣好,四只手绞在一起,然后她平静地问道:“你打算……打算怎么做呢?”

斐迪南的手去摸后面的口袋,拿出一把军用左轮手枪。十一月份的太阳照耀在那锃光瓦亮的枪管上,枪管闪闪发光。克里斯蒂娜一点没觉得这武器有多可怕。

“对着太阳穴,”他说,“你别害怕,我的手很稳,我不会哆嗦的……然后我会冲着我的心脏。这是一把口径最大的军用左轮手枪,用起来很有把握的。等他们在村子里听到两声枪响时,一切都过去了。你完全不用害怕。”

她端详着那把左轮手枪,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激动不安,就带着一点客观的好奇。然后她抬起眼。在她前面离他们坐着的石凳三米远的地方,耸立着巨大的黑色木头十字架,上面钉着那个受难的人,他在十字架上受难整整三天。

“不要在这里,”她飞快地说,“不要在这里,不要现在。因为……”她看着斐迪南,她的手摸起来比他的更温暖些,“我希望我们之前能够再一起待一次……真正在一起,没有担心没有恐惧……整整一夜……也许咱们还有些话要彼此诉说……就是那最后的话,那些人们一般在一生中绝对不会说的话……然后就……我想和你待在一起一次,完完全全和你在一起一个晚上……让他们早上发现我们吧。”

“好的,”斐迪南回答,“你说得对,在我们和人生决绝之前还应该好好享受一下它最美好的东西。原谅我没有想到这个。”

他们又无语地坐在那里,一阵轻轻吹拂的微风萦绕着他们。他们感觉到太阳软软的,很美很柔和。坐在这里真好。有这么一次高高兴兴的,用一种奇妙的方式那么无忧无虑。然后那边钟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这是教堂钟楼的钟声。克里斯蒂娜吓了一跳。“一点四十五分了!”

一道爽朗的笑意映着斐迪南的面容。“看看你,我们就是这样的。你很勇敢根本不怕死,但是你却怕上班迟到。我们就是这样奴性十足,这已经深深地侵入我们的血液了。真是到了挣脱所有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的时候了。你真的还想过去上班吗?”

“是的,”她说,“这样比较好。之前我还想把一切都收拾整齐。这很蠢,但是我不知道……我要是把一切都整理得好好的,再写几封信,这会让我觉得轻松一些。然后……我要是今天在那里待到晚上六点,那就没有人会猜到什么,也就没有人会找我。晚上我们坐车去克莱姆斯或者圣·波尔滕或者维也纳。我还有钱租个好的房间,我们一起吃晚饭,过一下我们想过的日子……就是得特别美好,非常美好,一大早他们发现我们的时候,一切都无所谓了。你六点钟来接我,现在他们看见我也毫无关系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然后我就在身后锁好门,留下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然后我就自由了……然后我们就真正自由了。”

斐迪南一再地看着她,这个出乎意料的坚定让他觉得很幸福。

“好的,”他说,“我六点钟来。这之前我散散步,再看看这个世界。好的——再见。”

克里斯蒂娜飞快地沿着苦难之路跑下山,从来没有这样的快乐和轻巧,她再一次回头看。斐迪南站在那里目送着她,然后他拿出手帕向她示意。“再见!再见!”

克里斯蒂娜回去上班。突然一切都变得很简单。等着她的那些办公桌椅、斜面桌、磅秤、电话机和纸张也不再那么充满敌意,它们不再无声地带着恶意地讽刺她:“上千次,上千次,上千次。”因为她知道,门是敞开的,只要一步她就自由了。

她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美妙的宁静,这宁静是快乐的,仿佛夜幕降临时阴影笼罩着的草地上的宁静一般。她做起事来轻松自如像在游戏一样。她写了几封辞别信,一封是给姐姐的,一封给局里,一封给富克斯塔勒,她自己都惊叹字迹怎么这么清晰,间距整齐,像是书法一般。写得这么干净,就像上学时无意中写的作业。这期间邮局里人来人往,有的寄信,有的打电话,有的拿来一堆包裹,有的汇款。她格外细心很有礼貌地处理每一件事情。下意识里这是她的愿望,要让这些人,不管是托马斯、是农妇、是林业助理、是小商铺的学徒还是肉铺老板娘都对她留有一个美好的记忆:这是一个女人最后一点小小的虚荣。当一个人对她说“再见”的时候,她轻轻微笑一下,然后加倍诚心诚意地回答:“再见!”因为在她的心里已经漂浮着完全不同的空气,这是即将得到救赎的空气。然后她开始处理那些还没有清点的款项,她点着数,计算着,整理着:她的那张斜面桌从来没有这么干净整齐过,就连墨水污迹也被她擦洗干净,把日历也给挂正了——不该让她的继任有任何抱怨的地方。谁都不该有任何抱怨,因为她此时此刻是幸福的。就像她现在要清理她的人生,那这里的一切也该是整齐有序的。

她就这样快活地工作着,敏捷、迅速地处理着事情都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当门打开的时候,她当真吃了一惊。

“真的已经六点钟了吗?上帝啊,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还有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我就能做完所有的事情了,你理解的,我特别希望,留下的一切都是无懈可击的。我现在就只需要做点收尾工作,然后清点钱箱,这之后我就是你的了。”

他想在外面等。“不,你就坐进来吧,我把外面的百叶窗放下来,就算他们后来看到我们一起走出去,也都无所谓了,明天他们怎么着也会知道得更多的。”

“明天,”斐迪南微笑着,“我真高兴不再有明天了。至少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明天了。刚才的散步美妙极了,天空、色彩、森林;哼,这个亲爱的老上帝是个优秀的建筑师,有点过时,但是还是比我能成为的建筑师要好很多。”

克里斯蒂娜把他带进玻璃板后面那个神圣的房间,一个陌生人从来没有进来过。“我无法给你提供一把椅子,我们的共和国可没那么大方,那你就坐在窗台上抽支烟吧,十分钟后我就完事了。”——她像获救了似的舒了口气——“一切都了结了。”

她一笔一笔地加着。做起来非常轻松敏捷。然后她从钱柜里拿出一个黑包看上去像一个苏格兰风笛。她把那些钞票并排堆在办公桌上,五先令的、十先令的、一百先令的和一千先令的,她用海绵蘸湿手指,训练有素的灵巧食指开始清点那些蓝色的钞票。她做得非常快速和机械,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中间还要飞快地用铅笔记录下每个面值的钞票的总数,再把数字登记到账本上,这时她都有些不耐烦了,最后画上线,这是用铅笔画的最后一条让她获得自由的线。

突然她听到身旁有人沉重地压抑地呼吸着,她抬头一看,斐迪南肯定是轻轻站起身穿过房间走过来,现在就站在那里越过她的肩膀看着。

“怎么了?”克里斯蒂娜吃了一惊。

“请允许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涩无比——“请允许我拿一拿这张一千先令的钞票,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一千先令的钞票了,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钱。”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握着钞票就像握着什么易碎的东西,克里斯蒂娜注意到与此同时他的手在抖动。他这是怎么了?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张蓝色的钞票,他的薄薄的鼻翼翕动着,眼中闪现出一道奇异的光亮。

“这么多钱……你这里一直有这么多钱?”

“是啊,今天还算少的,才11590先令。每个季度末期葡萄园农民要交税,工厂要汇过来工资,那时常常就会有四万、五万甚至六万先令——有一次甚至有八万先令。”

斐迪南直愣愣地看着斜面桌,把双手放在背后,好像有什么恐惧。

“这桌子里有这么多钱,你不……不觉得瘆得慌?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怕什么呀?这个地方都装着栅栏,看那边,都是这么厚的铁栏杆,旁边是小商店,上面住着一位牧民,这里要是有人破门而入,他们都会听到的。晚上钱都在袋子里,不,不会有事的。”

“我就会害怕的。”此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瞎说,怕什么呢?”

“怕我自己。”

克里斯蒂娜抬眼看到一张半闭着的嘴和一道瞥向旁边的目光。然后斐迪南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我会受不了,连一个小时都不行,身边有这么多钱我会无法呼吸的。我会一直数钱,这儿是一张一千先令的钞票,一张四边形的愚蠢至极的纸,我要是拿起一张放进口袋里就能自由三个月、半年、一年,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过我想过的生活,靠着这些——你刚才说有多少?——11570先令,用这些钱我们可以过两年、三年,可以去看整个世界,可以真正过好每一分钟,不像我们现在过的日子,而是自由自在地成为我们生来就该是的那个人,随心所欲的发展,而不是就这样钉死在那里一成不变。就这么动一下,就这样,五个手指绷紧一下,走人,自由了——不,我肯定会受不了,肯定会疯掉的,看着这些钱,这么近距离地挨着它,嗅到它,感觉到它并且明知它是属于那个愚蠢的怪物的,就是那个不会呼吸,没有生命,一无所想,一无所知的国家,而它无非就是人类发明的最愚蠢的东西,只会把人毁掉。我会疯掉的……我会在夜里把自己关起来,这样我才不会拿着钥匙打开柜子上的锁。而你竟然可以和它相安无事!你就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个想法吗?”

“没有,”克里斯蒂娜吃惊地回答,“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那这个国家真是够幸运的。混蛋们总是很走运。你现在快点把活干完。”——此话斐迪南几乎是气呼呼地说出来的——“快点干完,赶快把这钱拿开。我无法再看它了。”

克里斯蒂娜飞快地锁上柜子。现在她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他们向火车站走去。夜色已经降临,可以通过亮着灯的窗子往里看到人们在吃晚饭,当他们走过最后一扇窗户的时候传来一阵轻轻的有节奏的嘟囔声:晚餐祷告。斐迪南没有说话,克里斯蒂娜也没有说话,就好像他们不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那个想法就像一个影子一样跟着他们。他们感觉到它就在他们的前后左右和身体里,他们现在拐出了村子,离开马路,不自觉地加快步伐,而它就这么跟着他们。

走过最后几幢屋子,他们突然置身于完完全全的黑夜之中。天空比地面明亮,在它亮如玻璃的光线映照下,林荫道呈现出黑色的剪影。那些黑色的骨架,也就是那些褪落叶子的树枝,仿佛烧焦的手指伸向静止的空气。街上来回走动着零星的农民和车辆,与其说能看到他们不如说能听到他们沉重的车辆的滚动声,黑暗中行人的脚步声——街上并不就是他们两个人。

“这里没有一条田间小路通往火车站吗?随便哪一条碰不到人的路?”

“有的,”克里斯蒂娜回答,“这里往右。”斐迪南说话了,这让她感觉很好,这样她就有一分钟不用去想那个想法,这个想法从邮局开始就跟着她,你听不到它,但它很有韧劲,就像一个影子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跟着。

有那么一阵子斐迪南就在她身边沉默地走着,就好像他把她给忘掉了。他的手都没有触摸她的手。突然——他打破沉默——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在月末能够总共汇总三万先令?”

克里斯蒂娜立即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但是她不让人察觉地紧了紧她的嗓音:“是的,我觉得可以。”

“要是你除此之外还能推迟上交这些钱的时间……你要是能把那些税款以及你手头有的钱压下几天,我是了解我的奥地利的,没有人会那么严格地加以检查……这样的话你能一共弄到多少钱?”

克里斯蒂娜思考了一下。“四万肯定是有的。也许甚至能有五万……可是为什么?……”

斐迪南几乎严厉地回答道:“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了。”

克里斯蒂娜不敢反驳。斐迪南是对的,她知道为什么。他们安静地走着一语不发,近处的池塘里青蛙跟疯了似的呱呱叫着,这突然响起的打鼾般的嘲讽的声响让人心痛。在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

“克里斯蒂娜,我们没有理由相互欺骗。事情对于我们两个人都非常严峻,我们必须相互坦诚相待才行。我们一起静静地清楚地认真想一想。”

他点燃一支香烟。片刻间她在白色的光线下看到了他肌肉紧绷的面孔。“我们好好想想,是的,我们今天决定了结生命,就像报纸上的德语说的那样,我们想‘逃离生活’。但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根本不想逃离生活,你不想我不想。我们就是想终于摆脱我们那被搞得一团糟的生活,对此别无其他出路。我们不是想逃脱生活,我们是想逃脱我们的贫困,逃脱那愚蠢恶心、无法容忍和摆脱不掉的贫困。就是这样。因此我们认为左轮手枪是最后的和唯一的途径。但是这个看法是错误的。现在我们两个人都知道至少还有另外一条道路,倒数第二条道路。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是否有勇气去试试,还有就是如何去试。”

克里斯蒂娜沉默不语,斐迪南吸了口烟。

“我们必须心平气和和完全客观地权衡和思考此事……我当然不会对你有任何欺骗。我开门见山地对你说做此事需要的勇气可能比做另外一件事还多。另外那件事情是容易的。一扳手指,绷紧一下肌肉,一道闪光,事情就过去了。而这另外一条道路更艰辛,因为它更漫长。你不仅要紧张一秒钟,而是要持续几个星期、几个月,你要持续不断地提防着躲避着。把不确定的东西坚持到底,总是比把确定的东西坚持到底要困难得多,短暂的清晰可见的恐惧比长期的不可预测的恐惧简单得多。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事先想清楚我们对此是否有足够的力气,是否能忍受这样的心惊胆战,还有就是这样做是否值得。就是说咱们是否应该就这么痛快地了结生命还是再开始一次。这是我的顾虑。”

斐迪南又继续走起来,克里斯蒂娜机械地跟着他。她的膝盖跟着走,但是她整个的思绪却像个无助的人期待着他的话语,期待着他要说的话。她没有力量靠着自己想出什么来,她心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惊愕不已和毫无意识。

斐迪南又站住了。“请不要误解我。我没有丝毫道义上的顾虑,面对这个国家我心里非常坦然。它对我们所有人,对我们这代人犯下了这样严重的滔天大罪,我们有权利做任何事情。我们这整个被打垮的一代人,我们可以伤害它,要怎么伤害都行,我们做的也不过就是索赔。就算我行窃,那是谁教的我,是谁教导我的,在战争中,不是国家,又是谁呢?那时大家称之为征用,或者就像和平协定中写着的征用或者赔偿损失。要是我们欺骗的话,那这个本事我们不感谢它又该感谢谁呢,它教育我们把三代人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在两周之中变成垃圾,它教育我们让几百年来挣得的草地、房屋、耕地在一代人手里就全部给骗得一干二净?就算我杀个人,是谁训练我,让我瞄准的?六个星期在军营,然后是多年在前线!在亲爱的上帝面前我们对抗国家的诉讼前景很好,我们在各级法院都能打赢它,它绝不能赔偿这么巨大的债务,绝不会还回它从我们这里掠夺走的东西。对国家有良心,这在以前还算数,那时的国家是一个好心的监护人,勤俭、诚实和正确。现在它就像个无赖似的对待我们,那我们也就有足够的权利成为一个无赖。对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们该为我们个人复仇,我该拿回这个可尊敬的国库拒绝付给我的伤残金,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证明它都该属于我,你我该拿回人们窃走的你父亲和我父亲的辛苦钱,你我也该讨回人们从我们以及和我们相似的人们那里窃走的生存权利,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不会有丝毫的顾虑,也希望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不,我向你发誓,对此我的良心不为所动,就像这个国家的对我们的生死和翘辫子无动于衷一样,这个国家里的穷人不会因为我们偷走了一百先令、一千先令或者一万先令蓝票子而增加,少这些钱对它来讲好比一个被牛啃吃了一些草茎的草地。这不会让我有任何不安的,我觉得就算我偷了它一千万先令也会睡得像一个银行经理或者一个打了三十场败仗的将军那样好。我只想着我们,想着你和我。我们不能不假思索地行事,就像一个十五岁的小伙计从邮资钱柜偷了十先令,一个小时后就给挥霍干净了,都不知道钱是怎么花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尝试着做这样的事情我们是太老了。我们手里只有两张牌,不是这张就是那张。做这样的决定需要深思熟虑。”

斐迪南又继续走起来以便能喘喘气。克里斯蒂娜感觉到他的大脑在全神贯注地工作,同时她心中也为他能这么平静和有逻辑地说话而产生敬畏之情。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到过他的强大优势和自己的奉献之意。

“咱们慢慢来,克里斯蒂娜,一步一步地。在做这种决定的时候不能操之过急。就是不能有任何错误的希望和幻想。我们好好想想。如果我们今天了结我们的生命,那就一了百了了。一下子,生命就逝去了——这其实是个美妙的想法,我总是想到我们高中老师说的话,他是这样训诫我们的,人高于动物的唯一优势就是他什么时候想死就能死,而不仅仅到了非死不可之时才死。也许一个人一生中一直具有的自由就是摒弃生命。但是我们两个人,其实还很年轻,我们还根本不知道我们摈弃的是什么。我们只是想摈弃我们不喜欢的生活,我们拒绝的生活,没准还有一个生活是可以考虑的,是我们能够肯定的。有了钱生活就不一样了,我至少是这么认为的,你也相信吧。只要我们还有我们相信的东西——是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么弃绝生命就不完全正确,我们并没有权利毁灭我们生命中还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一个崭新的也许美妙无比的可能性。也许有那么一点钱以后,我还能有一定的作为,这种能力在我心里,还没有成型,但是已经在那里了,它就是还没有体现出来就完蛋了,就像一根被我扯下来的草秆,就是因为我把它扯了下来,它才毁了。这种能力还可能在我身上有所发展,而你呢?你也许还能生很多孩子……我们只是不知道……就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这才非常美妙……对吧,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那个被我们置于身后的生活根本不值得继续下去,这就是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一个假期接着一个假期,可怜巴巴地熬日子。但是也许,也许我们还能从中有所作为,对此比对任何其他事情更需要勇气。最终就算失败了,我们总还是能买到左轮手枪的。你不认为我们应该……要是金钱正好就在手边,我们应该干脆把它拿到手?”

“是的,但是……拿着这些钱我们该干什么呢?”

“去外国。我会说外语,我会说法语,甚至说得很好,我会说俄语,非常好,也会说点英语,其他语言都是可以学的。”

“是的,但是……他们会追查的,你不认为他们会把人抓到吗?”

“这个我不知道,这个谁也不知道。也许能抓到吧,甚至很有可能抓到,也许也抓不到。我认为这个更多地取决于你是否能够坚持,是否有足够的聪明,是否有足够的谨慎和警觉,是否真的思考得万无一失。当然这需要特别的专心致志。这可能不会是一个很美好的生活,也许一直被追逐,是一个永远的逃亡。对此我无法给你任何的答案,你自己必须知道是否有这个勇气。”

克里斯蒂娜思考着。现在突然要把这一切全都想好了真是好难啊。然后她说:“我自己没有任何勇气做这些。我是一个女人——为我自己一个人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是要是为了别人,和别人一起我是可以做点事的。为我们两个人,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你要是愿意的话……”

斐迪南加快步伐。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我是否愿意。你说对你来讲要是两个人一起干的话更容易。但对我来说一个人干更方便。那样的话我知道我搭上的是什么,也就是一个糟糕透顶、残缺不全的烂命一条——行,那就不要它了。但是我担心把你牵扯进来,你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这个想法是我的。我不想把你牵扯进任何事情,我不想让你误入歧途,你要是想做点什么的话,那必须是出自你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我的。”

树木后面出现了零星灯光。田间小路到头了。他们很快就要到火车站了。

克里斯蒂娜依然恍恍惚惚地走着。“但是……你打算怎么做呢?”她忧心忡忡地问,“我想不通。我们这样做了以后去哪里呢?我总是在报纸上读到他们会把这些人抓住的。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我还没有开始往这方面想呢。你高估我了。想法一分钟就可以有,但是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匆忙地去付诸行动。正因为如此他们总是会被抓到。世上有两种犯罪行为——一时兴起的和深思熟虑、周密计划的。一时兴起的那种也许是更美好的,但是它们大多都会以失败告终。这些都是那些小家伙干的,他们偷了邮资钱柜的钱然后跑到赛马场还认为自己会赢钱或者老板不会有所察觉,他们所有的人都相信一个奇迹。但是我不信奇迹,我知道我们两个人势单力薄,对抗的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组织,这个组织是经过几百年建造起来的,拥有上千个密探的智慧和经验,我知道每个单独的侦探都是蠢货,我比他聪明和狡猾百倍,但是他们整体有经验,有体系。要是我们——你看到了,我还在说‘要是’——我们真的决定这个行动,那我想的绝不是一个轻率的儿戏。快就意味着错。这样的计划必须考虑周全,想到每个细小的环节,计算出每个可能性。这是一个概率计算。让我们把一切都考虑清楚,全神贯注地思考,仔仔细细地思考,星期天来维也纳,然后我们再做决定,而不是今天。”

斐迪南站住。他的声音一下子又明朗起来。这就是克里斯蒂娜特别喜欢的他身上那个隐藏起来的孩子的声音。

“多奇怪啊,今天下午你回去上班我又去散步了一会儿。我又好好看了看这个世界,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个世界就在那里,美丽明亮,充满温暖的阳光,我就在那里,还相当年轻、精力充沛、充满活力。然后我把一切都计算了一下问我自己,我在这个世界上到底做了些什么,答案很让人心酸。我其实没有为我自己做过或者想过任何事情,真太让人难过了。在学校我所学的和所想的都是老师让做的。战争中我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照指挥行事,被俘后我只是疯狂地梦想:要逃出去!然后就因为无所事事而厌倦不堪,再后来我只是一直为他人辛辛苦苦地干活,毫无意义,毫无目的,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和生存下去。现在我第一次有三天的时间,到星期天,好好思考一下和我自己有关的事情,以及和我和你相干的事情;我其实对此非常期盼。你知道吗,我希望我们要这样设计,就像建造一座桥梁,每颗钉子每颗螺母都要精准到位,哪怕只错了一毫米,整个静力学的系统就会遭到破坏。我要把这件事这样打造,以便它能维系好多年。我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责任,但是这是第一次为了我和你的责任,不是那个微不足道一文不值的责任,比如在部队里或者在那些企业里,你在那里就是个零,附加在一个你自己也一无所知的分母之上,完全无足轻重。我们做还是不做到时候自会决定,但是想出一个主意,对此认真思考,计算好最后的麻烦,这个愉快的事情我可根本没有想到。我今天来你这儿还是来对了。”

火车站近在咫尺,已经可以分辨出各种灯光了。他们停下脚步。

“你最好别再送我了。半小时以前别人是否看到我们在一起还无关紧要。现在不能有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这,”——他笑了笑——“是我们伟大计划的一部分。不能有人猜到你有一个帮手,要是有人能对我这个人进行描述就很不妙了。对了,克里斯蒂娜,现在我们必须开始想到所有的一切,这不是件易事,我一上来就跟你说了另外一件事会更容易。但是另一方面,我还从来,我们都还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人们所说的真正的生存。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大海,从来没有去过国外。我还从来都不知道,不用老想着买每样东西要花多少钱,这样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从来没有自由自在过。也许只有这样才会知道,被称之为生活的东西的价值。安静地等一等,别折磨自己,我会把一切都计划周密的,甚至形成文字,然后我们一起过一遍,一个要点一个要点地过,然后我们权衡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最后我们再做决定。你看怎么样?”

“好的。”克里斯蒂娜坚定果决地说。

从这天起到星期天的那几天,克里斯蒂娜如坐针毡。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畏惧之感,对自己,对他人,对各种事物。早上打开那个小小的钱柜摸着那些钞票对她都苦不堪言。这些钱是属于她的还是国家的?它们还全数都在那里吧?她一遍又一遍地清点着那些蓝色的票子总是数不到头。不是她的手颤抖就是她在加的时候忘记了数字。所有的安全感离她而去,所有轻松自在的感觉也不复存在。下意识中的不确定的感觉让她心里乱成一团:她想象所有的人肯定都注意到了她的企图,所有的人都能想到她的顾虑,所有的人都在观察她窥视她。她意识清醒地对自己说:这也太荒唐了。我又没有做什么。我们又没有做什么。一切都秩序井然,每张钞票都放在柜子里,账单所有的数字都准确无误。我经得起任何检查。但是这样的安慰是徒劳的,她无法忍受任何人的目光,电话一响她就会一哆嗦,需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听筒拿到耳边。星期五的早上一个宪兵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身上挂着的刺刀铿锵作响,她一下子就头晕目眩,双手使劲抓着桌边好像不想被拽走,但是这个宪兵嘴里叼着一根弗吉尼亚香烟只是要汇钱,是给一个姑娘汇的抚养费,因为他跟这姑娘有一个私生子,他心情很好地开着玩笑,没想到一时的快乐就得付长期的债务。但是克里斯蒂娜笑不出来,她在汇款单上确认汇款数目的字写得颤颤巍巍的。直到大门在那宪兵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她才又能呼吸了,她一下子打开柜子确认钱还都在那里,32712先令40格罗森[59],和账本上的分文不差。这天夜里她睡不着觉,她一睡着就净做可怕的梦。因为想法总比行动更加可怕,未发生的事情总比业已发生的事情更加令人焦躁不安。

星期天早上,斐迪南在火车站等待着她。他端详了她一番。“可怜的姑娘!你脸色真不好,饱受摧残的样子。你害怕了是吧,我就是担心这个。我之前跟你说这个就是个错误。但是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了,今天我们就能决定是做还是不做。”

克里斯蒂娜从旁边看着他。他眼睛炯炯有神,动作出奇地充满活力,出乎意料一脸轻松的样子。他注意到了克里斯蒂娜的目光。

“是的,我过得挺好的。几个月几个星期以来我都没有这三天感觉这么好,其实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就为自己着想,就为自己,仅仅为自己着想有多奇妙……不是在整体之中只做小小的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是从上到下建造点什么,就只是为了自己。哪怕算是个空中楼阁也无妨,也许一小时后就会坍塌。也许你说一句话就给吹垮了,也许我们自己就把它砸烂了。但是不管怎样,这是给我自己干的活,给我带来挺多的快乐。能有这么一次事无巨细地缜密考量,制订出一个针对所有军队、国家、警察、报纸,针对世上各种势力的作战计划,在思想上演习一番,这还是非常有趣的。现在我其实有了进行真正战争的兴致。你最多就是被打败而已,我们不是早就已经被打败了吗?好,现在你马上就会看见一切了!”

他们离开火车站。霜冻的雾气围绕着房子,搬运工和值勤人员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到处都非常潮湿,嘴边说出的每句话就被寒冷冻成一团薄雾。这是个没有温暖的世界。斐迪南拉着她的胳膊带着她在街上的汽车中间穿梭,能感觉到她在他的触碰之下神经质地一阵阵颤抖。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什么,”克里斯蒂娜说,“就是我这几天一直胆战心惊。一有谁叫我,我就觉得他在观察我。我觉得每个人都在想我在想的事情。我也知道,这样害怕很愚蠢,但是我就是觉得每个人都能从我的额头上看出来,就是觉得村里的人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嗅到了什么。在火车站那个林业助理问我‘你去维也纳干什么?’我满脸通红,他都笑了起来,我这才高兴了。他最好想的是那个而不是这个。但是你跟我说说,斐迪南,”——她突然抓住斐迪南——“要是我们……要是我们真的做了,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吧?因为,我现在就感觉到我没有坚持下去的那个力气。我不能坚持一直生活在恐惧中,在每个人面前都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不能入睡的原因就是害怕有人敲门。这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是吧?”

“不会的,”斐迪南回答,“我不这么认为。就是在这里,你以你的身份生活着。等你到了外面穿着不同的服装有了一个其他的名字,在另外一个世界,你就忘记了这里的那个你——你自己跟我说过,你就曾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危险的只是你良心不安地去做我们打算做的事情。当你觉得我们行窃这个大盗也就是这个国家是一件错误的事情,那就糟了,那我就洗手不干了。对我来讲我觉得自己做得合情合理。我知道我受到不公正待遇,这里我是冒着危险做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在战争中为了一个死去的理念,为了哈布斯堡的皇族思想或者为了一个什么米特罗巴[60]或者一个管它什么与我无关的政治建构去冒险。但是正如我说的,我们还没有做什么决定,我们还在把玩我们的想法,就像老话说的,但是把玩该是件乐事。抬起头,我知道,你是可以非常勇敢的。”

他们继续走着。“我们去哪里?”克里斯蒂娜问道。

斐迪南笑起来。“真够奇怪的,整个这件事情都没有难住我,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思考一遍,我们该如何逃走如何藏身如何保障安全,这些恰恰给我带来不少乐趣,我真心认为我把每个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我可以平静地说:这事落实了,这事会成的。我计算了一切,我们有钱了以后如何生活如何保护自己,安排这些都轻而易举,就是有一件事情我做不到——找到一个地方、四面墙、一个房间让我们能够安静地商议整个事情。我又一次意识到有钱可以轻易过十年,而没钱一天都过不了,真是这样,克里斯蒂娜,”——斐迪南几乎得意地冲着她笑起来——“找到一间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看到我们的房间比我们整个的冒险还艰难。我左思右想。去乡下太冷,住在旅馆里隔墙有耳,而且我知道你会焦虑不安和惊慌失措的,我们需要清醒的头脑。在一个酒馆里,要是没人的话,侍者会注意到我们,这么冷的时候,随便坐在外面太显眼了,唉,克里斯蒂娜——你简直没法相信,没有钱的话在一个百万人口的城市真正单独在一起有多难,但是我真是把所有最大胆的可能性都想过了——真的,我甚至想到我们为何不爬到斯台芬大教堂[61]的钟楼上面去。这样有雾的天气没有人会上去的,但是我觉得这样太荒唐了。我倒是和一个看门的人混得还可以,他就在我们那个倒闭的建筑工地上值班。那里有个木屋里面有一个铁炉、一张桌子,我记得只有一把椅子,只是一个棚屋。我和那个人很熟,我跟他胡诌说自己有个相好,是一位波兰高贵女士,是我在战争中结识的,现在和她的丈夫住在萨赫尔饭店,因为太高贵,太有名,所以不能和我在大庭广众之中露面。你可以想象这个可怜的家伙对此多么震惊,觉得能帮上我是他的荣耀。我们两个认识很久了,我两次帮他摆脱困境。他会把钥匙放在房梁下面,他还会把他的证件留下,这样我们就是在最坏的情况下也是安全的,他还答应我一早就给炉子生上火。那里就我们两个人,不会很舒服,但是我们去那儿是为了一个更好的生活,那我们就在这个破屋子里待上两个小时。那里没人能听到我们讲话,那里没人看得到我们。那里我们能安静地做决定。”

这个建筑工地远在弗洛里特村,空无一人,建筑只剩下一个架子完全被遗弃了,上百个没有安上窗户的框架空洞洞的。焦油桶、手推车、沥青堆,一堆砖瓦杂乱无章地放在泡软的土地上,就好像一场自然灾害中断了这里人声鼎沸的场面,这里的寂静对于一个工地来讲特别不自然。钥匙就放在房梁下面,潮湿的雾气无处不在。他打开小木屋的门,炉子真的烧着火,屋里给人柔和温暖的感觉,散发出上好木头的味道。斐迪南在身后把门关上,又往炉子里添了些木头。“要是有人来的话,我立即就把所有的纸都扔到炉子里,不会有事的,别害怕,此外不会有人来的,没人能听到我们说话,我们完全单独待在一起。”

克里斯蒂娜很陌生地站在这间屋子里,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很虚幻,唯一真实的就是这里的这个男人。斐迪南从口袋里拿出一摞对开页的纸,把它们打开说道:

“请坐下,克里斯蒂娜,现在好好听着。这是整个事情的计划,我仔细加以准备,起草了三遍四遍五遍,我认为现在这个计划很清晰明了。我请求你仔细地过目,一条一条地看,要是哪里你觉得不对,就用铅笔在右边写上你的问题或者顾虑,然后我们再一起过一遍。这关系到方方面面,不得有任何即兴拼凑的东西。但是首先还有一件别的事,没有写在这份草稿上。这事我们只能一起谈一谈。这只和我们两个有关。不错——我们会一起做这件事情,你和我。我们具有同样的罪过,虽然按照法律,正如我担心的,你会被当成真正的作案人。你作为公务员是负有责任的,你会被通缉,会被追捕,你在家人和他人面前是罪犯,而只要我们不被一起抓到,就没有人会知道我是共犯和主谋。你冒的险比我大。你有一份工作,它能够给你提供生活费和退休金直到生命的终结,我一无所有。就是说在法律的意义上和在——我该怎么说呢,就说在上帝面前吧,我冒的险要少得多。也就是说我们的角色是不对等的。你要冒更大的危险。”他注意到克里斯蒂娜垂下目光。

“我必须很无情地把这个说给你听,我也不会向你隐瞒那些危险。首先:你所做的,我们所做的,无法更改。没有任何退路。就算我们用这些钱创造了百万的财富可以五倍地弥补造成的损失,你永远也不能回来了,没有人会赦免你。我们为此就彻底从那些生活有保障、老实、可信的公民行列中驱逐出去了,我们会一生都身处危险之中。这点你必须了解。就算我们觉得一切都计划得万无一失,总会有一个偶然的事情把我们从美好的无忧无虑中拉扯出来,投入监狱,蒙受人们所说的耻辱。从事这样一件冒险的事情没有保障可言,我们就是过了边境到了那边也不安全,今天不安全,明天不安全,永远都不安全。你得看到,就像一个要决斗的人看着他对手的左轮手枪。那颗子弹会从旁飞过,也可能命中,无论如何,你就站在手枪前面。”

他又停顿一下,试着看克里斯蒂娜的眼神。这眼神看着地,斐迪南发现她放在桌上的手没有颤动。

“还有就是我不想给你错误的希望。我无法给你任何保证,一点保证也没有,对我自己也如此。就算我们一起做这件冒险的事情,也并不是说,我们这辈子就拴在一起了。我们做这个是为了获得自由,为了自在地生活——也许我们有一天也想脱离对方自由自在的。也许不久就会这样。我不能为自己做任何担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更不知道我获得自由后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今天在我身上存在的不安,就是那想要迸涌出来的东西现在还在我身上存在着,也许这不安会留在那里,也许它甚至还会增长。我们彼此了解得并不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每次都只有几个小时,要说我们能够也希望永远生活在一起,那真是荒唐至极。我唯一能答应你的就是我会是个很好的战友,也就是说我永远不会出卖你,永远不会试着强你做你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你将来要是想离开我,我不会拦着你。但是我无法答应你留在你身边。我什么都无法许诺。既无法许诺事情会成功,也无法许诺事后你会幸福或者无忧无虑,甚至无法许诺我们会互相厮守在一起——我无法答应你任何事情。我不是在说服你,正好相反,我是在警告你;因为你的状况更不利,你是那个作案人,此外你是个女人,处于从属地位。你要冒很多危险,风险很大,我不想误导你。我不是在说服你。请读读这个计划,仔细想想,然后做出决定,正如我们说过的:你必须了解,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就无法更改了。”

斐迪南把纸放在她面前。“阅读的时候请一定带着最大的不信任和最大的警觉,就好像有人要和你做一桩很坏的买卖,让你看一份危险的合同。你看的时候我自己出去溜达一下,再看看这里的建筑。我不想在场。你不该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在场而给你施压。”

他站起身走出去没有看她一眼。克里斯蒂娜面前放着书写工整叠在一起的纸张。因为心跳急剧,她只好等了几分钟,然后开始阅读。

手稿书写工整就像以往哪个世纪的卷宗文件,全都对折折好。每个章节都有大标题,下面用红色铅笔画了线:

Ⅰ.行动的实施

Ⅱ.消灭痕迹

Ⅲ.国外的行为和其他计划

Ⅳ.行动败露被人发现时的行为

Ⅴ.总结

第一章“行动的实施”又分为几个小部分,就像其他的章节。每一栏都标有a.b.c.看上去很直观,就像一份报告。

克里斯蒂娜拿起手稿从头读到尾。

一 行动的实施

a)日子的选择:行动的日子只能是一个星期日或者节假日的前一天。这样的话发现亏额的时间就至少延迟了二十四小时,创造了逃跑所需的必要的时间优势。因为下班是六点钟,这样就有可能赶上去瑞士或者法国的夜间快车,另外十一月天黑得早的好处也提供了其他的好处。十一月是旅游最淡的季节,几乎可以肯定夜间奥地利境内车厢里没有人,这样的话,紧跟着发表的报纸报道中就几乎没有证人在场,也无法提供任何人物特征描述。尤其有利的时间是十一月十日,这是(邮局不营业的)国庆节的前一天,因为到达国外的时候就是一个工作日,这又有助于不引人注意地购置第一批东西和进行乔装打扮。也最好能尽量以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拖延汇款的发出,以便为了这一天更多地聚拢金钱。

b)启程:启程当然必须分头进行。我们两个人都要买短程票,先到林茨,从林茨继续到因斯布鲁克或者边境,从边境继续到苏黎世。你必须尽可能在几天前就买好去林茨的车票,或者最好由我为你买票,这样那个肯定认识你的售票员就无法说出真正的出行方向。其他有关混淆行踪和消灭痕迹的方法参见第二章节。我在维也纳上车,你在圣·波尔滕上车。整个夜里在奥地利境内我们彼此不说一句话。这点对以后的调查特别重要,没有人知道或者猜到此事是和一个帮手一起做的,这样的话所有的调查都只会针对你这个人的名字和相貌特征,而不会针对一对夫妇,我们在国外出现时要装扮成夫妻。就是到了国外很远的地方也不能在查票员和公职人员面前显示出我们之间有任何关系。除了在边境官员那里,我们会出示我们共同的护照确认我们的合法性。

c)证件:正确的做法是除了我们自己真实的护照还应该搞到假护照。对此没有时间了。这个可以在国外进行。但是绝对不能在任何边境暴露霍夫莱纳这个姓名,而我则可以作为毫无污点的人到处登记自己的名字。我会给我的护照做以下的小小变动,加入你的名字和照片。橡胶图章我可以自己做,我以前曾经学过木刻。另外我(我好好看了一下)可以把我的名字法尔纳中的F加上一小撇,这样就可以看成“卡尔纳”,用这个名字只是为了一个我认为绝对不可能的情况(参看第二章节),这是在另外一栏里。这个护照是我们作为夫妇两个人用的,只要我们在某一个海港城市真的搞到假护照了,那这个护照就无须使用了。在两三年内,只要我们的钱够,搞到假护照并不难。

d)携款:要是可能的话,必须在最后几天采取预防措施尽可能搞到大面额的纸币,一千先令的或者一万先令的,这样负担不重。这五十张至二百张纸币(就看是一千先令还是一百先令票面的钞票)你在旅行途中要分别放在箱子和手提包里,必要的话也可以放在帽子里,这足够应付现在边境上实施的简单的海关检查了。路上在苏黎世或者巴塞尔的火车站我就把一些钞票兑换了,这样等我们到法国的时候手里已经有外币了,就不必在那里的一个地方为了买最初重要的东西而显眼地兑换大量的奥地利货币。

e)第一个逃跑目标:我建议巴黎。好处是很方便,坐一趟火车就到了。我们在事发前十六个小时在每个通缉令签发二十四小时前就能到达那里,有时间针对面貌特征(这只涉及你)进行完全的调整。我说流利的法语,可以不住那些专门给外国人提供的旅馆而是不引人注意地前往郊区的旅馆。巴黎的好处是一个巨大的旅游集散地,逐一进行监视几乎是不可能的,听我的朋友们讲,那里的登记制度也很混乱,马马虎虎的,与德国正好相反,德国的旅店店主,就连整个民族都生性好奇,要求一丝不苟。另外,就一个奥地利邮局的行窃案德国报纸可能会比法国报纸进行更详细的细节报道。等到报纸刊登出最早的新闻我们可能已经离开巴黎了(参见第三章)。

二 消灭痕迹

最重要的是必须给官方调查制造困难,尽可能使之走上错误的道路,每一个不正确的踪迹都能延迟调查,几天后在国内尤其在国外通缉令上对作案人面目特征的描述就会被完全忘记。重要的是从一开始就考虑到官方会采取的所有措施并做出相应的反措施。

官方通常会从三个方面进行调查:a)入室搜查;b)询问亲朋好友;c)调查其他参与犯罪的成员。仅仅把家里所有的文件都销毁是不够的,还必须采取相反的措施迷惑调查使之走上错误的调查之路。具体如下:

a)护照签证:一般发生这样的案子警察都会询问所有的领事馆是否近期内给相关人员,本案为H的相关人员签发过签证。因为我是为我自己(我本人的事项参看第五章)而不是为H领取的法国签证,所以至少暂时不会受到注意,这个签证都够用了,H的护照根本不需要领取签证。既然我们想把行踪引向东方,我会为你的护照申请罗马尼亚签证,其结果就是警察的调查首先就会集中在罗马尼亚方向还有巴尔干地区。

b)为了加强这种猜测你最好在国庆节前一天发一封电报给布朗柯·里茨奇,布加勒斯特火车站-邮局存局待领“明天下午携行李到达,车站等我”。肯定可以预料,官方会审查你的邮局最后几天发出的全部电报和打出的全部电话,这样他们就立即会看到这个极为可疑的通知,这会让他们首先以为找到了同伙的蛛丝马迹,其次以为掌握了逃跑方向。

c)为了让这个对我们至关紧要的错误更有说服力,我会用假笔迹给你写一封长信,你把它仔细撕成碎片扔进纸篓。刑侦人员当然会检查纸篓把碎片拼凑起来,这样错误行踪又被坐实了一次。

d)你在出发前一天不引人注意地去打听是否有直达布加勒斯特的火车票,价钱是多少。毫无疑问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会作为证人作证的,这个证词又加强了对官方的迷惑。

e)你会以我的妻子的身份旅行和登记,为了让我这个人完全不受任何牵连,有一件小事至关重要:据我所知没有人看到我们在一起过,除了你的姐夫,也根本没有人知道我们认识。为了误导他,我今天就去找他告别。我会说我终于在德国找到了合适的工作要去那边了。我也会跟我的房东结清房租给她看一份电报。因为我一个星期前就消失了,我们之间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关联。

三 国外的行为和其他计划

具体事项只能到了地方才能知晓,这里只是几个基本点:

a)外貌:我们必须在服装、举止和行为上给人以拥有一定财力的中产阶级的印象,因为这些人最不引人注意。不要显得太讲究或者太穷困,我首先要编出自己有一个最不会有嫌疑和钱扯上瓜葛的职业,我会装扮成画家。在巴黎我会买一个小的手提画架和一把折叠椅、画布、调色板,这样我们所到之处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职业,不会再提任何其他问题。在法国一整年都有成千名画家漫游在各个浪漫的角落。作为画家就不会引起注意,而且从一开始就因为画家属于特殊的毫无危险的人群而能博得一定的好感。

b)我们的服装也要与此相符。丝绒或者麻布外套,这样可以稍稍强调一下艺术家的气质,除此之外要完全不引人注意。你以助理身份出现,替我背着小箱子和相机。没人会问这样的人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们专找那些偏僻的小地方也就不足为奇,就是说外语在那里也不会太引起人们注意。

c)语言:至关紧要的是我们说话的时候要尽量无人在场。不论如何都不要让人们注意到我们在说德语。在人们面前我们沟通的时候最好选择那个古老的儿童语言,这会让外国人完全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也让他们无法猜到我们在说哪种语言。我们要尽可能地住在旅馆靠边的房间或者那些邻居听不到我们讲话的房间。

d)经常变换地方:有必要经常更换逗留的地方,因为一定的时间之后会涉及纳税义务或者官方会进行某种调查,这个当然和我们的事情无关,但毕竟还是会带来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的。合适的期限是十天到十四天,在小一点的地方四个星期,这样也避免和饭店人员过于熟悉。

e)钱:在我们还无法在一个地方租用到一个银行保险柜之前,我们两个人要始终分别携带钱,这至少在最初的几个月会有风险。当然不是放在钱包或者公开地携带,而是缝在鞋衬、帽子或者衣服里,这样的话要是碰到偶然的搜查或者某个无法预料的不幸事件,就不会因为发现大量的奥地利货币而引起怀疑。兑换货币要慢慢地小心地进行,总是在那些大一些的地方,比如巴黎、蒙特卡洛、尼斯,永远不要在较小的城市。

f)尽量避免结交朋友,至少在最初那段时间里,要等到我们通过某种途径获得新的护照(在海港城市比较容易)离开法国前往德国或者随便哪一个国家。

g)现在就事先对我们今后的生活方式确定目标和进行规划是多余的。按照我至此为止的计算这个钱数够我们过四年到五年不引人注意的中等生活,在这个时间里必须为所有其他的安排做出决定。一直把钱带在身上很是危险,要尽早考虑采用寄存的方式,但是这只能在找到安全和不引人注意的可能性后方能实施。最初需要万分小心、绝不引人注意和随时随地自我监督,半年之后我们就可能不受限制地自由行动,那些通缉令可能已经完全被遗忘了。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时间改善自己的语言,彻头彻尾地改变自己的笔迹,战胜内心的陌生感和不安全感。有可能的话也应该获取一定的知识和技能,这有助于开始其他的生活方式和找到其他的工作。

四 行动败露被人发现时的行为

要从事一个建立在不可知之上的行动,从一开始就该想到失败。事先无法预料从哪个时间点或者哪个方面会出现危险局面,总要共同逐一根据情况进行考量。可以确定以下几个基本原则:

a)万一我们在旅途中或在更换逗留地方的时候因为某种偶然事件或者错误走失了,我们要立即回到我们上一个共同过夜的地方,或者在火车站等待对方,或者写信给对方寄到相关城市的邮政总局。

b)万一因为某种不幸我们被追踪并且有可能被捕,那我们事先必须采取各种措施应付最终的后果。我会始终把我的左轮手枪放在口袋里,也会一直放在床上挨着我的地方。我会为你为各种情况准备毒药,氰化钾,你要把它毫不显眼地放在一个粉盒里始终随身携带。一旦我们知道我们随时可以实施我们原先做出的决定,我们的生活在每时每刻都有了更高的安全感。我自己无论如何都已经决定不再回到铁丝网或者铁窗后面。

万一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在对方不在场的时候被捕,另一个人要遵从战友的义务立即逃跑。出于错误的多愁善感而去自首以此分担战友的命运,这将是最大的错误,因为单独一个人负担的罪责总要少些,在一个单纯的调查中更容易为自己解脱。此外,另一个有自由之身的人有可能帮助灭迹,给里面的人递送消息并协助逃跑。自愿放弃自由是荒唐的,因为大家为了自由已经付出了这么多。至于自杀永远有足够的时间。

五 总结

我们此次豁出性命进行的冒险行为就是为了至少在一个时期内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相互之间的个体自由也是这个自由概念的一部分。要是出于内在的或者外界的原因我们当中一个人觉得共同的生活压抑不堪或者难以忍受,那他就应该断然和另外一个人分离。我们两个人都是自愿决定进行这个冒险行为,没有丝毫强迫和逼迫对方。正如我们从第一分钟起就分别拥有金钱,以便每个人都可自由行动,我们也分担责任和危险,每个人也各自承担自己行动的一切后果。

为了未来整体的发展,我们都对自己保证,我们任何时刻都坚信对国家和对我们自己都没有做任何不正当的事情,我们只是做了就我们的状况而言唯一正确和自然的事情。要是良心不安地去做这件危险的事情那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我们每个人,独立于另一个人,经过深思熟虑而坚信这条道路是唯一正确的道路,那我们就必须坚决踏上这条道路。

她放下手稿抬起头来。斐迪南回来了在抽烟。“你再读一遍。”她按照他说的做了,在她又读了一遍之后斐迪南问她:“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了吗?”

“是的。”

“你觉得里面还缺什么吗?”

“不,我认为你把该想到的都想到了。”

“所有的都想到了?不是的。”——他笑了——“我忘掉了一点。”

“什么?”

“要是我能知道就好了。每个计划总会漏掉些东西。每次犯罪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你就是事先不知道罢了。每个罪犯,不管他有多狡猾,几乎总会犯一个小小的错误。他收走了所有的文件却恰恰把护照落下了;他考虑到了所有的阻力就是那个最显而易见和最不言而喻的却被疏忽了。每个人总会忘记点什么。也许我也恰恰忘记考虑最重要的那个事情了。”

克里斯蒂娜的声音里满是惊奇:“那你觉得……你觉得我们不会成功?……”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此事做起来很难。另一件事情会更容易一些。你要是违抗自己的规律,那几乎肯定会失败——我说的不是法律上的条款,不是国家的基本法和警察。这些都可以搞定。但是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内在的规律:有的向上,有的向下,该上升的会上升,该坠落的就坠落。我至今一事无成。你至今一事无成,也许已经注定,甚至很有可能,我们会毁灭。你要诚心诚意地问我,那我对你说,我不认为我是一个有朝一日会完全幸福的人,这也许根本不符合我,我只要有一个月有一年有两年幸福就满足了。我们要是冒冒险的话,我就没想到能有一个一直活到满头白发的美好结局,住在绿草如茵的安乐家园里安度晚年,我只是想到可以有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几年可以不想我们用来结束生命的左轮手枪。”

她平静地看着他,“我谢谢你这么坦诚,斐迪南。你要是说得兴奋无比,我会对你产生疑心的。我也不认为我们会长久成功。只要我的生活有一点起色,就会被拉回到原地。也许我们所做的都是徒劳,没有意义。但是不去做它而继续这样的生活只会更没有意义。我看不到更好的选择。就是说——你可以信任我。”

他注视着她,眼神明亮清澈,但是没有兴高采烈。“不会改变了?”

“是的。”

“那就星期一,十号,六点钟?”

她直视着他的目光,向他伸出手。

“好。”

* * *

[1] 弗朗茨·约瑟夫(1830—1916),奥地利-匈牙利帝国皇帝,1848年即位。

[2] 彭特莱西纳,瑞士旅游胜地。

[3] 契尔堡,法国港口。

[4] 恩加丁,瑞士著名的疗养地。坐落在阿尔卑斯山间的高地山谷之中,绵延八十公里,分为上恩加丁和下恩加丁。

[5] 英语:不会的。我干吗反对啊?

[6] 克里斯特是克里斯蒂娜的爱称。

[7] 埃斯特哈奇,奥匈帝国中的匈牙利贵族。

[8] 施瓦尔称贝尔格,奥匈帝国中的奥地利显贵。

[9] 伊松佐河,位于斯洛文尼亚和意大利之间,流入亚得里亚海。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意大利军队在此进攻奥匈帝国军队,发生多次激战,伤亡惨重。

[10] 阿达贝尔特·斯蒂夫特(1805—1868),奥地利作家,死于林茨。

[11] 英文: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

[12] 英语:我至少这么想。

[13] 英语:可怜的小家伙!

[14] 英文:供膳宿的私人住房。

[15] 法文:小姐,您脸色有点苍白啊。

[16] 雅克普·约丹斯(1593—1678),尼德兰的巴洛克派画家,曾根据希腊神话作出许多名画。他根据民俗绘制名画“豆王节”,画上的“豆王”肥肥胖胖,快乐贪杯。

[17] 毕德麦耶,指1815—1848年流行的艺术文学风格,反映中产阶级的趣味。

[18] 塔兰图拉毒蛛:产于南欧等地。

[19] 英文:迷人的姑娘。

[20] 伊泊尔恩,比利时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正处于前线,一开战就在此发生激战,英国士兵在此坚守阵地,伤亡惨重。

[21] 马洛亚、西尔斯-玛利亚,均为上恩加丁的疗养地。

[22] 英语:好好利用这机会。

[23] 苏阿松,法国城市。

[24] 荷兰姓氏中的“van(梵)”是个普通的字,不同于德国姓氏中表示贵族出身的“von(封)”字。两字声音近似,容易混淆,引起误会。

[25] 巴卡拉特,一种纸牌赌博。

[26] 英文:哦,我明白了。

[27] 瑞士法郎,瑞士货币单位。

[28] 应是三张纸币,但原文如此。

[29] 英语:一个迷人的女孩。

[30] 德文为马特霍恩,意大利文为切尔维诺山,是阿尔卑斯山最著名的山峰之一,海拔4478米,山势险峻,为著名的登山运动的场地。

[31] 斯文·赫丁(1865—1952),瑞典地理学家、探险家,曾到过中国。

[32] 维也纳高级糕饼店,可用餐。

[33] 法文:啊,梵·波伦夫人的侄女?

[34] 法文:她刚到这儿来时,看上去可真滑稽呢!

[35] 英文:亲爱的波伦太太。

[36] 英文:克里斯蒂安娜小姐。

[37] 英、德文中“侄女”和“外甥女”是同一个词。

[38] 特朗斯伐,十九世纪中到1902年是独立的南非共和国的一个行省。1902至1910是英国殖民地。

[39] 因特拉肯,瑞士伯尔尼州的疗养地。

[40] 塔拉斯普城堡,位于下恩加丁,是著名名胜地。

[41] 约翰·斯图亚特·密尔(1806—1873),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功利主义者,在当时是影响深远的思想家。

[42] 爱克思温泉,法国的疗养地。

[43] 玛利亚柴尔,奥地利小城。据说圣母玛利亚曾在此显圣,因而是天主教徒的朝圣地。

[44] 高地德语(Hochdeutsch)即标准德语,主要通用于德国、奥地利、列支敦士登、瑞士和卢森堡。

[45] 一笔画成的五角星,被视为符咒,具有驱魔能力。

[46] 又译旋不隆宫,为奥地利皇家的夏宫。维也纳的旅游胜地。

[47] 鲁提尼人,指奥匈帝国内的乌克兰人。

[48] 彼耶特尔·尼可拉耶维奇·伏朗格尔(1878—1928),男爵,沙俄将军,在国内战争时期为南俄反布尔什维克的白军司令,1920年战败后流亡国外。

[49] 前面是两根指头,这里是一根。原文如此。

[50] 梅朗,原为奥匈帝国城市,意大利文为梅拉诺,现属意大利的南蒂罗尔省。

[51] 一公顷等于一万平方米或者一百公亩。

[52] 《圣日耳曼和平协议》,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919年9月10日在巴黎的圣日耳曼宫签订的和约。奥地利及其盟国承担全部战争罪责。原来属于奥匈帝国的部分领土得以宣布独立,或者划归意大利、波兰,或新成立的塞尔维亚王国。

[53] 《拉德斯基进行曲》,老约翰·施特劳斯所写的著名进行曲,经常在节庆日里演奏。

[54] 斐迪南的爱称。

[55] 约翰·奈斯特洛依(1801—1862),奥地利喜剧作家、演员,极有喜剧天才,作品针砭时弊,辛辣犀利。

[56] Boze moi,俄语的德文读音,即俄语“боже мой”,“我的天啊”之意。

[57] 天主教把耶稣背负十字架,被押走向各各他山去,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那段路程,称之为苦难之路,信众边走此路边诵经。

[58] 即十字架上的耶稣。

[59] 格罗森,奥地利最小硬币单位=1/100先令。

[60] 米特罗巴,是“中欧卧车餐车股份公司”的名词首字母缩略词。该公司建于1916年。

[61] 维也纳市中心最大的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