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梅伦耸耸肩,“怎么才能知道一个男人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是谁?直接问吗?”

他的长官也耸耸肩,“你还知道其他办法吗?那是你的问题。”

卡梅伦摸着下巴,好像那里很痛一样,“你知道的,这并没有什么准确的测量方法。你不能到别人跟前,光拿着一把尺子在那儿量。”

“我的确知道。”长官嘲讽地说,“这很棘手,是块硬骨头。可是我不想听到它有多么的难,我只想听到答案。正确的答案。所以,你的扭捏作态结束以后,可以出去找找然后回来告诉我吗?就当是做做慈善?”

卡梅伦扭动了一下,腰部以上扭来扭去,接着又转了回来,“可是怎么找呢?只是监视他吧,那得花上好几周的时间。不管怎么说,那种东西都关乎内心,有时候看男人的脸可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么就到他的内心去和它好好相处!”长官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又站了起来。

“可能他谁也不爱呢。”

“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个人,他对那个人的喜欢能比别的人多上那么一点。这是天生的,是天性。男人心里,有那么一个女人;女人心里,则有那么一个男人。”

卡梅伦丧气地叹息道:“这根本不可能做到,长官。”

“我承认。”长官生硬地说。

“但我还是会继续努力下去的。”

不过他没得到任何谢意。“当然啦。只是,你为什么不在五分钟之前就开始呢?而非得坐在这哭哭啼啼,浪费咱俩的时间?”

“你有他的详细资料吗?”

“什么都有。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卡梅伦往前微微一倾,“给我份他生命中所有女人的名单,你能做到吗?还是说你已经搞到一份了?”

“我当然能。”长官说道,用拇指点了点桌上的电话手柄,“马上就会有一份出来,刚刚它还不存在呢。”他马上下达了命令,随即又带上了听筒。

“让我给你点儿建议,”在他们等待的时候,他说,“不要丢了西瓜拣芝麻,光对着那份名单瞎努力;不要去她们那里——女人们那儿,想要从她们那里找到什么方向。因为男人生命中的每个女人都认为,她才是那个最受宠爱的女人。这结果得从那男人那儿得出来。”

出来的名单非常小,上面整齐地印着五个名字。

卡梅伦仔细地研读了一番,“他生命中的女人可不算多。”

“她的名字也可能不在上边。这又不是什么正经的文书。是你要这张名单的。记住,这仅仅是靠外部观察所得——还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他内心是怎么想的,这份名单其实一无所知。所以你得自己看着办。”

卡梅伦把名单放进自己的皮夹里,起身,“我会找出来的。”他承诺道,“我有个办法。”

他依旧没有得到任何赞赏,“真是拖拖拉拉,”长官严厉地评价道,“要是每个人在我派发任务的时候都需要这么长时间,我们或许还在处理罗森塔尔的案子。”

卡梅伦现在走到了门口,“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也许之前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会告诉我的。我总会知道的。”

前台的接待员打扮得像是位服装模特,态度却冷若冰霜,宛若女子精修学校的女魔头。她一定是因为这些特质才被录用的,不然现在也不会展现得这么淋漓尽致。

“有预约吗?”她从鼻子里面出气道。

卡梅伦摇摇头。

“那么,不好意思——”她开始说,“他认识你吗?”

他直直地看着她,“你家着火了,消防员把梯子搭你家窗户上之前,你需要认识他吗?”

她挑眉,“那么,这件事和救生梯有关咯?”她讥笑道。

“你很清楚,那只是一种比喻。”

“好吧,你工作的性质是什么?”

“警务。”

她再一次挑眉,不过这一次没有夹杂着讥讽,“噢!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吗?我是说,开开交通罚单呀,遭受到什么侵害之类的——”

“除了让我进去见沃德先生之外,你什么事都帮不了。我知道你的职责是什么,但是每样事情都得搞清楚时间和场合。相信我,现在绝不是你拦我的好时机。”

“稍等。”她匆忙地说,“请进,”她回来的时候说道,还帮他打开了门。然后又合上了门,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沃德站在桌子后边。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套装,若是五年前,他定是英姿飒爽;可惜现在风采渐逝。他的头发仍然乌黑油亮,不过已经在角落处显出斑白,好像银色狐狸的毛皮一般。他的双眸极为睿智,不过可惜满是和善与忍耐,而不是典型商人们的那种狡黠与冷酷。

“我是警察局的卡梅伦。”卡梅伦自我介绍道。

沃德越过桌子与他握了握手,他看起来很礼貌,却眼神空空,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凯尼格小姐跟我说——”他没说完,他也不打算说完。

“我并不想像这样来你的办公室找你,可是毕竟这是最友善的方式了。在某些时候,电话总是显得分外的无情……”

“最友善?无情?”

“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卡梅伦坦率地说。他掏出打印的名单举着,好用手指一一比着直线。

沃德从桌后走出来,又马上停下。

“发生一场意外。”卡梅伦说,“有人受伤了。我们不确定你和这位女性——”他故意强调了“女性”一词,“是什么关系。”

他拿着名单的姿势只有他才能看到名字,沃德什么都看不到。

“是露易丝吗?沃德太太?”

沃德绷紧了脸,容色惨白,但倒是很淡定。卡梅伦仔细地观察着,犹豫不决地喃喃道,言语故意模糊不清。

“不是我母亲,对吗?不是我母——?”

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可是还表现得很淡定。他拼命地想要保持冷静,眼角甚至闪烁出了泪花。

卡梅伦仍然仔细地观察着。

名单上只剩了三个名字:两个已婚的妹妹,以及他合伙人的女儿,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卡梅伦摇了摇头。

“我真不敢相信——”他含糊地说道。

沃德朝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他拽着他的领子,几近恳求。眼睑低垂着,眼睛半眯着。

“玛蒂娜——”他几乎奄奄一息地低语道。

“玛蒂娜是谁?”卡梅伦回应。

他没回答那个问题,“噢我的天哪!”他痛苦地颤抖着,膝盖软弱无力就要跌倒,要不是卡梅伦托在他的双臂之下,支撑了他那么一会儿,他都没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她的名字是什么?她姓什么?”卡梅伦说完就把嘴闭上了,好让这些话准确无误地到他耳朵里,让他完完全全地理解,知晓它们的意思。他的感官因为这令人震惊的悲痛好像变得堵塞不通一般,什么都没办法穿透过去。

“詹森。”他哀鸣道,机械地从喉咙里挤出了答案。

卡梅伦扶着他走到椅子旁边,搀着他坐下。

“喝点水,沃德先生。”他说。

沃德点点头,指了指。卡梅伦帮他拿了杯子,添了酒,递给他。

“其实并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人受伤。”他在他的名单上加了个名字:玛蒂娜·詹森。

他不得不重复一遍刚刚的话,“没人受伤。詹森小姐和其他人都健康得很。”

这次沃德的反应慢了好几拍,不过和处理刚刚的消息的方法一样,他在进行消化理解。当他终于想明白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一下子把那剩半杯的白兰地酒泼向卡梅伦,他白色衬衫的领子上印出几道稻草色的水痕,很显眼。

“滚出我的办公室!”他用力大喊着,身体微微颤抖。

他走近,摇了摇身体,一拳打到了他的下巴上。

卡梅伦一个踉跄,伸手撑住了后边的东西才得以保持平衡。

“我不会因为这个针对你的。”他说,“我也会对其他人这么做,要是他做了我对你做的事。”

沃德的肌肉用力紧缩着,他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挥出第二拳来。

“你做那种事是想干什么?”

“我必须得找出你最爱的人。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沃德没有问他为什么。“滚!”声音从他紧闭的牙关中泄出。

卡梅伦打开了门。“我这就走。我还会回来的——马上。”

卡梅伦会到警局把名单给长官看。划去了三个名字,还剩三个,其中一个是原来没有的,在访谈之后才加上去的。名字有:

3.他的太太。

2.他的母亲。

1.玛蒂娜·詹森。

长官被惹恼了,“这哪个是哪个?为什么有两行数字?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数字的意思是:第一列是他提到她们的顺序,换句话说,是他脑海中最先想到的人。第二列是他对她们所显示情绪的不同程度。现在,哪个女人是呢?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吗,他太太?还是那个他情绪反应最强烈的人,玛蒂娜·詹森?(别管她是谁。)我可不是心理分析学家。”

“这一点我们都同意。”长官像是附加说明般地补充道。

“我本觉得这个很明了,简直是显而易见。可是其实并不明了,也完全看不出来。这就是这些行为测试的难点,当包含人性的时候,总是那么的无法预料,总是——”

长官陷入了沉思。此刻,他停下了思考,点点头,仿佛确认了他的答案。“是那个他情绪反应最剧烈的女人。”他说,十分谨慎从容。

“但如果那是累加的情绪呢?是连续紧张过后的结果?可能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人才是那个人,但他那个时候还可以控制自己,没有完全暴露情绪。只是后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再没什么力气去克制。换句话说,直到我们提到第三个名字的时候,他对他太太的感情才完全外显出来。”

长官都懒得与他理论,“是那个让他情绪反应最剧烈的女人。”他固执地说。

“可他也是按照那种方式分辨出来的吗?以危险程度?如果我们警察都不能确定,他一个局外人又是怎么确定的?我们去保护了他的‘宝贝’,结果他追杀的倒是他的太太。”

“是那个他情绪反应最剧烈的人。听着,别瞎琢磨,那只会让你陷入困境。就像是一个机器,稍微用一点逻辑思考就可以找出正确的答案,那就是我的方法。他除了老婆之外还有一个‘宝贝’,仅仅是这个事实就可以说明他更喜欢‘宝贝’了。如果他爱老婆超过爱这个‘宝贝’,那么他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所谓的‘宝贝’。他不需要。她完全是多余的。”

他一边拿出铅笔,一边展开卡梅伦的名单。他划掉了“太太”和“母亲”。

“现在朝着这个去努力吧。”他说。

名单上只剩下了一个名字:“玛蒂娜·詹森。”

翌日,卡梅伦又回来了。

接待员不再冷若冰霜。她热情如火,只不过燃烧着的是熊熊怒火,尽管那并不是她本意。

“沃德先生不会见你的!”她生硬地说道,“我甚至不会告诉他你来过。我只是按吩咐办事。这间私人办公室是受法律保护的,民权捍卫着它。不管你是不是个警察,你都不能强行冲进去让他见你。如果你想要这么做,他会立即与他的律师接触,并将和警局对簿公堂!现在你看着办吧,如果不怕就试试看。”

卡梅伦知道他不能怎么样,于是转身走了出去。在大楼的走廊里,他给长官打了电话。长官又给沃德打了电话。卡梅伦在原地等着,长官回拨了过来。

“上去吧。”他说,“现在他会见你的。你背后有我给你撑腰。”

他上去的时候,接待员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她依旧愤愤不平,不过是那种隐隐的怒意,并不形于色。她没说“请进”,只是为他打开了大门,接着打开了后边沃德办公室的门。

沃德也很愤懑。

“请坐。”他说,眉头拧起。

卡梅伦坐下:“没有人会打扰到我们的谈话吧?”

“我已经接到了指示。”沃德简明扼要地说。

“这很必要,你得相信我跟你说的每一个字。”

“对此我保留意见。”

“你在死亡名单上。不过不是你自己,而是玛蒂娜·詹森,她代替你出现在这份名单上。如果你能全力配合我们,那么我们可以保证她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对我们有利的一点是:我们知道危险发生的准确日期。攻击可能会在午夜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也就是五月三十一日凌晨到下一个凌晨,六月一日。过了这个时间段便什么事都没有。”沃德嘟囔了什么,于是卡梅伦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异想天开。”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我在这世上可没什么敌人。”

“除非他死了,否则没人能把握十足地说他没有任何敌人。你可能并不知道你的敌人,但那绝不是一回事。”

“动机呢?勒索吗?”

“就算靠金钱也避不开这危险。因为只有理性的人才会臣服于金钱,疯子可不会讲究什么动机。我管它叫‘复仇’,但那也不算准确,要是当初的伤害是无心为之,通过苦口婆心的劝解,复仇的人也会回心转意的。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词应该是:复仇狂。”

“他是谁?”沃德讽刺地问道。

“你应该不知道他,因为——”他有些犹豫,接着不情不愿地补充说,“我们也不知道。”

“你们知道什么是他的动机,你们知道金钱影响不了他,你们知道他是个疯子,你们还知道他动手的日期——持续二十四个小时。可是你们不知道他是谁。警察先生们,办得真漂亮啊。那么,你们又准备如何去做呢?”

“有时候事情只能这样办。有时候事情就是那样子发生的。谢天谢地,这类事并不总是经常发生。但是这一次,事情就是这样。”

他等着沃德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可抽搐的嘴角还是背叛了他,好像他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幽默感一样。

“你得帮帮我们。”卡梅伦说。

“我这把年纪不适合玩什么游戏了。”

“你得告诉我们所有你知道的信息,关于玛蒂娜·詹森的——”

“比如说?”

“呃,比如,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沃德的脸黑了:“所以你们就要找到她、质问她、纠缠她、再吓坏她?我是绝不会这么做的。你想跟我讲讲你的这些无稽之谈,可以;但是和她,就算了。离她远一点!你明白吗?”

“她无处可躲。”卡梅伦耐心地说道,“因为她才是中心,她是主角、是目标。跟你没什么关系,她才要紧。”他咂摸着,想要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汇,“我们对处理这种事非常老练。我们警察理解所有事情,我们遇到过形形色色的情况。我们知道有时候某些——某些关系,男人们并不想——我们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沃德先生……”

沃德蓦地坐直了起来,好像触及了他的什么荣誉一般。他现在变得异常严肃。

“你们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觉得我出轨了?背着我太太?”他恶心地清清嗓子,接着又坐了回去,好像一切都只是徒劳,“男人从不告诉别人他的情史。”

“但是告诉警察呢?他们只是想要保护他亲近人的性命?”卡梅伦适宜地补充说道。

片刻思考后,沃德终是点点头,有些沉郁。“噢是的,我猜你们会的。”他承认道,“虽然之前我从没说过。”

“我们只想要一点大致的背景信息,”卡梅伦劝说道,屏住呼吸,生怕那个人什么都不会说。

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沉浸在恍惚的思索中,细细回忆着人生中那些过往,甚至已经忘记了眼前还有一位全神贯注的听众。

“我早就认识玛蒂娜了,早到沃德太太还没有出现。她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恋,她曾是我唯一的爱。”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在桌子上转着的笔,接着他岔开话题问道,“事关生死吗?”

“事关生死。”卡梅伦同意道,他垂下眼去,表示关心。

“我从没爱过露易丝。这只是场退而求其次的婚姻,可以说根本没什么‘次’可求。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它。在那之前,和我在一起的,一直都是玛蒂娜。我的一生都和玛蒂娜在一起。但是我们一直在等候,像两个傻瓜。我们都确信无疑,不会有任何人取代彼此的位置,她是我的,而我是她的,我们就这样等啊等。明年,明年复明年,明年却永远都来不了。忽然之间,一切都太晚了。她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有些事情——介入了我们之间。不管怎么样,她觉得是这样的。她说:‘现在,我不能要你。’她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明年’呼啸着奔涌而来,可是我们却各自孤独。她要我娶别的人,那是她替我许的愿。她说她不想让我孤独终老,她说如果我们中至少有一人不再孤独,这会让她稍微快乐一点。当然,我永远都会做让她开心的事。所以这一次,我也这么做了,这也是最后一次。我娶了露易丝,我是后来才认识她的。”

“她知——?”

“她不知道玛蒂娜的事情。她只是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叫玛蒂娜的人,她不知道现在她还在。玛蒂娜从不是她的情敌。婚后,我一直忠于我的太太,但她同样也不是玛蒂娜的情敌。玛蒂娜是我的一生挚爱,除了她,再无其他人。”

他不再继续转笔,而把它放进了兜里。

卡梅伦没有抬眼看向他,他也没有看向卡梅伦。两个人都在思考,他们的视线仿佛跟随着沉思的轨迹。

“现在我已经说完了。”沃德终是深深地叹息,“这让我觉得很低级,像醉汉在酒吧里,酒后吐些疯言疯语。”

“绝不是的。”卡梅伦说,“这事关生死。在两种情况下,你会想要谈谈,一是当你大脑的平静掀起波澜之时,你对着神父讲;二是当你的生命受到危险之时,你对着警察讲。这就是你刚刚做的事情。”

卡梅伦掏出笔记本,准备简要记些东西,“现在,你再给我些必要的细节信息——比如她住哪儿啦——”

“不行。”沃德说,“我不想让她被打扰。我不想让她也参与进来,又被吓坏。我不想那么做。”

“但我们只是想要去保护她。我们必须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

“你们并没有完全让我信服。你们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或者他在哪里,甚至是他长什么样。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事情了。五月三十号,她整天都好好的,但是到了五月三十一号,她就得一整天竖起耳朵来保持警觉;接着到了六月一号,她又安稳如初。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天气预报倒不是——”

有些东西击中了他的笑点。于是他开始狂笑,停都停不下来。他向后点着头,声音都笑哑了。一会又趴在了桌子上。

卡梅伦没想要制止他的行为。“我明白的,是得需要一段时间。”他说道,站起来准备离开,“完全没问题,我们还有些时间。”

翌日。卡梅伦如约而至。

沃德看到他的时候又咧着嘴笑了。“你又准备来讲你的那套胡言乱语了?”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些。”卡梅伦轻轻地说。

他拿出一些剪报、报纸上的图片,还有一些资料室里的照片,他把这些一一摊在他的桌子上。

沃德细细看了一遍,仍然暗自发笑。

“你认识他,对不对?”卡梅伦指着图片。

沃德摇摇头。

“他的女儿死了。”

沃德平静地凝视着他。“我早就知道那件事了,通过一些暧昧不明又拐弯抹角的方式。实在是太可恶了,但事情就是发生了,你懂的。可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没有女儿。再说玛蒂娜也不是什么青春期的姑娘,不幸的是她完全丧失了理智。就这样。”

卡梅伦又指着一个人。“你认识他,对不对?”语气有些苛责。

“只是面熟而已,我也听过他的故事。军队的喽喽,杀了自己的老婆然后自杀了。要是你想要阻止我自杀的话——”他把剪报扫到了一边,“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还在打仗。”

卡梅伦把剪报重新聚到中间来。“注意一下上边的日期。”

他不为所动。“我看到了。那就是你奇思妙想的来源吧。只是巧合罢了,这两件事情中间可是隔着两年呢。”

“在那之间,发生了这个。”卡梅伦耐心地说道。

沃德耸耸肩。“他杀了自己的情妇,还被处以了电刑。呃,法律规定,当你做那种事时就会受到惩罚。干吗想要从里面变出个什么戏法来?”

“注意日期。”

“这一次时间可完全不对头,你大意了。”

“是犯罪发生的时间,而不是电刑。”

“现在,请你……”他脾气不错,但很固执。他不会再听下去了。

卡梅伦站起来准备离开。“完全没问题,我们还有些时间。”

“这里,记得带走这些东西。”

“你不想要它们吗?”

沃德摇摇头。“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不,我没有。我词典里从没有‘浪费时间’这回事。”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沃德仍然咧嘴笑着。

翌日。卡梅伦又回来了。

这一次,沃德看到他的时候只微微一笑,并不是非常确信。

“听着,你开始惹恼我了,警察先生。我是个商人,需要在这里进行工作。我不能总是想着这些事情,像个——”

“你确定是我惹恼你,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卡梅伦轻柔地问道。

“呃,毕竟是你每天在这走来走去,发出收音机那种规律的信号,让我的办公室成了恐怖之家!”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些报告。”

沃德瞥了一两行。

“这是死亡证明书。”他不耐烦地说道,“这个女人我从不认识,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没见过——”

“但是你认识他的丈夫。注意姓氏。”

“我看到了。但是根据报告书,她死于——每年有多少人死于那个病,警察先生?”

“他们只是偶然感染的,而她是被故意感染的,有人想要她死。”

“你能证明吗?”

“如果我能证明的话,那个案子也不会没有下文了。”卡梅伦承认道。

“如果,”沃德讽刺地说。他把那些报告还给卡梅伦,“这就是今天的全部内容了吗?”

“你得有所回应。”

“很好。恐怕我是得回应了。”

卡梅伦带上门离开了,这次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了。

电梯没能马上停下载着卡梅伦下楼去。他站在那里等着,这时,走廊尽头的磨砂玻璃门突然闪着灯敞开了,接待员从里面跑出来,想要追上他。

“沃德先生想请你回去。”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马上!”

我要崩溃了,卡梅伦想,甚是厌倦地叹了一口气。

沃德刚刚喝完一杯。看起来他还需要再来一杯。

“关上门。”他颤抖着。跌落进椅子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对我做的,但是你已经成功了。”他带着些指责意味地说,“现在我开始害怕了。恐惧极了。”

“但是你也很聪明,沃德先生。至少你还是很机智的。”

“还有多少时间?”

“足够了。”

“为什么让我白白浪费过去的几天?”

“不然我这几天是在努力干什么?”

沃德抚了抚他的眉毛。“我的天哪!要是她发生什么事儿——”

“不会的,只要你完全信任我们。现在你可以带我去她那里吗?你终于愿意了吗?”

“马上。我们现在就去。”

在门内,他拦下了卡梅伦。感伤地拽着他的袖子。“她一定得知道吗?我们必须得告诉她吗?我一直试图保她周全,远离所有的黑暗纷争——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我们会尽全力保她周全。”卡梅伦承诺道,“如果可能的话。”

这是一栋私人别墅。卡梅伦始料未及,他原以为会是某个时髦又奢华的公寓,那才是男人们金屋藏娇的地方。这里一应俱全,像家一般被照料得很好:门前的石灰岩赏心悦目;玻璃窗被擦得一尘不染,窗子后边挂着薄纱窗帘,整整齐齐;每一个窗台上都摆放着花盆,里边养着花花草草。这幅景象和沃德告诉卡梅伦的话完全相符:这不是什么秘密的婚外情,这是他的一生挚爱。

他们敲敲门,有个五十多岁的,像妈妈一般的女人为他们开了门。显然是管家之类的人物,尽管她没穿着围裙或者什么显眼的制服,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绣花裙子。

“怎么是你,沃德先生!”她愉悦地惊呼道,“玛蒂娜一定高兴坏了!”

“这是卡梅伦先生,我的朋友。”沃德有些紧张地说道,“这是巴克曼太太。”

“进来吧,我来帮你们拿东西。”她跟前跟后的忙活着,“你们会留下来吃午饭的吧,是吧?”她用着相同的口吻对两个人说话。

“不知道……”沃德疑虑地说,询问地看向卡梅伦。

“我上去喊她——”

“不用了。她在哪儿,楼上吗?我上去给她个惊喜好了。”

“好的,那我就下楼去跟厨子讲一声。现在,你们得留下来。”她把手放在沃德的肩上,带点指挥的意思,“怎么,还有五分钟就要十二点了,你觉得我们会让你们就这么出门吗?玛蒂娜爱极了跟你一起吃饭,她开心得不得了。”

路上,卡梅伦警示道:“振作一点,你现在有点神经质。要是你不想让她发现什么——”

“帮帮我,”男人可怜地说道,“帮帮我。”

卡梅伦的胳膊直接挂在了他的肩上,然后又放了下来。他觉得有些抱歉。目前为止,他还没遇到过如此深爱的人。他听说真爱存在,但他并不确定。

沃德敲敲门。他知道该敲哪一扇门。

一个可爱的、悠扬的,又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传了出来,恐怕仅仅通过敲门的动作就已经猜到了来者是谁,“请进。”

他打开门,然后卡梅伦看到了她。

前窗射进来的阳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就在旁边坐着,周围好像被光环笼罩一样。噢不,或许是她制造了这光环,而不是斜射进来的阳光。

她朝着他们扭过头来。美极了,美得不可方物。她会是他的一生挚爱,这一点也不奇怪,卡梅伦想。她的美在于那青春的纯净感,没有那么丰饶成熟,也没有那么妖娆性感。年轻女人的表面下却透露出孩童般的好奇和真挚。

她看着沃德。卡梅伦就在他旁边,和他肩并肩站着。但她看向的是沃德。

“有人和你一起哦。”她说。

她是个盲人。

卡梅伦回警局,向长官报告他们在她的住所布置的警力。

“四个人在房子里和她待在一起,他们两两换班,值班的时间是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一个人代替了原来的锅炉工,他曾负责整栋房子的常规取暖,现在没有再来了,解雇了。所有的锁都被换掉了,我们在里边安装了电子警报系统。邮递员也不能靠近这里,除非有我的个人许可,否则任何人都不许经过前门,当然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沃德。不过他也只允许在两个特定的时间段才能来,不能想来就来,随心所欲,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等待着表扬,可是却什么都没听到。“这就完了?”这是他得到的全部回应。

“还没有。房子现在正处于外部的监视之中,至少前门大街上有人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啦,或是四处闲逛的人啦——我们的人没法住进对面的房子里,因为这片社区不招租户。不过隔条马路,那里房子的屋顶上有我们的两个人,他们假装做着修缮工作,实际直到那天过去之前都会紧紧盯着。他们可以看到整条大街的景象,包括角角落落。他们手里有一个双向收音机,可以立即向地面的人发出信号;他们还有一对高性能的手电筒,能直接照到下边。”

“你还得小心买来的食物,还记得加里森的太太吗。你得注意所有快递来的包裹,可能会装着炸弹。”

“当地的邮局分局已经接到了命令,将会控制住所有寄往这个地址的包裹,等到进一步的指示下达后才会继续分拣。十天前我们解雇了厨子,尽管这个女厨师已经跟着她们有些年头了,但我觉得还是让她离开比较好,她或许清白无辜,但谁知道她在外边有没有什么男性友人,或者亲戚,我们不能确保这一点。我们派了一名女警察去那里做饭,全权负责食材的买进。”

“那陪同呢?那个女孩非常亲近的巴哈曼太太?”

“她称呼她为巴太太,”卡梅伦说,“这房子里原来的所有人中,我只留下了她。”

“你能替她做担保?”

“我以我的生命做担保。她身上绝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地方。我派了几乎一个营的阵容去仔细检查她,甚至追溯到了她在市政大厅的出生证明。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件事,什么儿童时候的麻疹记录啦,上的小学是什么建筑啦,老师都有些谁之类的。她没有一个仍然健在的亲戚,连远方的都没有;她的丈夫死于美西战争爆发后的黄热病,是在他们结婚一年内。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和她住在一起了,我甚至觉得她这十一二年来从没有单独出过家门。她没有自己的生活,那女孩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可以让她离开一段时间,但我和沃德先生商量了一下,我们都同意那样的做法弊大于利,但是从安全的角度来说,也不太好。这个女人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忠心耿耿,是比我们更优秀的守门人。这样我们还能多一个人为我们做事。”

“这就是全部的安排?”

“这就是全部的安排。”卡梅伦总结道,“外边有人守卫着,里边也有人守卫着。像我告诉你的,房子里除了我们的人和巴太太之外,没有人和她在一起了。我把房子变成了一个堡垒,没人,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攻破它。”

“目前为止还不错。”长官只说,“只是记住,堡垒是否可靠,完全依赖在后边守卫它的人。”他直直地盯着卡梅伦。

星期四早上八点,沃德醒了过来,一如往常。他还不知道他要做那件事。星期四是十五号。想法突如其来,或者说它只是突然跳出了大脑表层,实则潜伏已久,肯定是的,每一天这个念头都变得更加强大。分分秒秒,白日夜黑。

他刮了胡子,冲了个澡,穿上衣服。他选了一条又软又薄的绸制领带,灰色的花朵映衬在蓝色的底布之上。他没戴军服条纹丝制的那条。“我明天再戴那个。”他对自己说。这显示他仍旧不知道他将会做那件事。

他下了楼,早餐在那里,太太在那里,报纸也在那里。报纸比早餐更让他感兴趣,而比起太太,他更喜欢早餐,不过他彬彬有礼,倒不至于全都写在脸上,而是分给他们看似等量的注意力,报纸则稍稍赢了那么一点。

他亲吻了她,和她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友好、愉悦,但并不十分真诚。他们之间至少没什么仇恨,当然也全无期待。他们是两个教养良好的人,只是对彼此都不太感兴趣而已。

他起身前往办公室,带着他的报纸和公文包。他说:“再见,露易丝。”却隔着一整个房间,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有“再见”了。不过就算他知道,他也还是会在房间的尽头对她说:“再见,露易丝。”连语气都不会改变丝毫。

他仍旧不知道他会做那件事。

车子在门口等他,他坐了上去。去办公室的一路上他都在读着他的报纸。

因为某些原因,日期敲打着他的神经。这不是第一次了。第十六天过去了,明天就只剩十五天了。既然他们可以藏到天涯海角,为什么却在这坐以待毙呢?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松鼠,动弹不得。

突然,他知道他要去做那件事了。

他敲敲玻璃,司机转过头来。沃德示意他停车,片刻后在某处,他停下了。

他下了车,关上了车门。

“到这儿就行了。”他简要地说,“别等在这儿。”车子是个可能会背叛他的障碍,因为可能会被人认出来。至少他还知道,此刻,他正被人盯着。

司机看起来很讶异,但还是开走了。

沃德换乘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他的银行。他飞快地下楼去了地下室,在身份证明上签了字,然后签名被确认,他们允许他进入。这些预防措施倒让他变得愉快许多。

他一个人站在私人的小房间里,前边放着保险柜。他掏钱的速度很快,但是却很有章法:露易丝的首饰,他并不想要那些;一捆捆被扎好的橙色通用汽车的股票,他也扔到了一边,时间太紧迫,根本来不及兑换;一捆捆巧克力色的美国电报的股份,也来不及换;赶上了牛市,还有通用电气,他把它们通通都扔到了一边。还有一份赔偿金额为七万五千美元的保险,受益人是他的太太露易丝。(他耸耸肩,好像只看一眼都吓坏了他。)

接着在最下边,他看到了政府发的债券——这才是他想要的,他来这就是为了这个。他把价值五万美元的债券装好,这些东西即兑即用,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好使。

他匆忙地上了楼,要求在私人办公室里会见银行经理。

十分钟后,他又走出了银行。口袋里装着签好字的五千美元贷款。还有十六天,整个世界都可以用来藏身。当火鸡等死的时候,它逃不出关着它的笼子;可当人等死的时候,他却能逃到天涯海角,因为他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是上帝给了他那样的知识。

他又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一家旅行社。他先是给了社员五十美元的预付金,承诺事成之后还会支付等量的金额。不过,他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留下一个名字、地址,或者电话号码之类的东西,只是说隔天有个人过来一趟。社员打算在他今后的交易上都写上自己的名字:布洛伊尔。他不知道的是,在这前前后后他无意中成为了一名教父。

随后沃德去了办公室,取消掉了当日所有的安排。他无视掉了所有事项,无论是悬而未决的,抑或是拍板敲定、马上结束的——有的在一段时间里进展飞速,有的则是拖拖拉拉。还忽略掉了那些他亲力亲为、熟门熟路的事物。因为熟悉,他比别人做得更好。

整个午餐时间他都在工作,一直忙活了半个下午。三点的时候,他终于结束了,筋疲力尽,再也干不下去了。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从里边锁上了办公室的门,打开录音机,给他的合伙人录了一封辞职信,并转交自己生意上的股份和债券。“……愿主保佑你,杰夫。”他合上录音机的时候,眼含泪水。男人们在生意场上也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三点一刻。他完成了这天所有的工作,或者说是,完成了余生的所有工作。

比起前日,他这次的行动更加小心翼翼,大概是因为目的地早已了然于胸,只是那里更加危险。他叫了三辆出租车,让它们零星地散布在商店之类的停车位里,好让他的旅途看起来支零破碎。

出于习惯,他从办公室里带了自己的公文包出来,别的什么也没拿。他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只想着故意扔掉它,把它丢在第一辆出租车上。

司机却阻止了他,在他身后喊着:“先生,你忘了你的公文包,”然后伸出手递还给了他。

沃德讽刺地想到,若这不是一件他迫切想要丢掉的东西,说不定它就会悄无声息地留在出租车上。

在第二辆出租车上,他又尝试了一遍。这一次是个女人,她后脚跟着他坐了进去,接着从车窗里响起一阵发现式的惊呼,于是公文包又被迫还给了他。

在第三辆出租车上,他把公文包塞在了坐垫下边,终于扔掉了它。

抵达玛蒂娜的住所后,他下了车,飞速地进了门。费了十二分的努力才遏制住自己想要往大街上恐惧地望来望去的念头,他知道,就算他被人监视着,他也没办法发现。他不擅长搞这些把戏,但监视他的人就说不定了。

巴克曼太太一如既往地大声通报着他的到来,但是被他低声的指示掐住了话头:“我必须得跟她单独待在一起。我有事情想跟她谈。在楼梯脚待着,确保没有任何人能靠近,听到我们的对话。”

她点点头。对他想要排除异己的态度,她总是显得十分支持。

玛蒂娜坐在那里,正用她的手指读着一本书。她的脑袋微微倾斜着,像是正在侧耳倾听,倒不是在用指尖感受一般。

她穿着一件黄色的裙子,脖子上戴着一条黑色的项链,耳朵上方别着一个黄色的蝴蝶结——可能是巴克曼太太卡上去的。

“艾伦?”她说,像是门槛因着他的脚步活跃起来。阳光从她的脸上抖落出来,不是落在了她的脸上,而是从内散发出来的,从心底里闪闪发光。

“我的小玛蒂。”他微微呜咽。

他先是把她拥入怀中,结结实实地、牢牢固固地抱了好一会儿。直到她仅凭这个拥抱就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了,艾伦?”她轻哄道,“发生什么了?”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那敏感的指尖告诉了她一切。

“接下来,我可能会吓到你。”

她又坐回了椅子里,好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而他呢,仍旧把她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跪在她身侧,两人的脑袋靠在一起,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抬高声音说话了。

“你要离开我了吗?我要永远一个人待在黑暗里了吗?”

“绝对不会。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丢下你。那是我多年前就立下的誓言,我永远都不会反悔的。”

“那是什——?”

“有——有个人想从我身边夺走你。”

“用什么办法?他们怎么能呢?”

“他们能用什么办法?什么是唯一的办法?你想想。”

“是死亡。”她深吸一口气,惊骇极了。

“就是用那种办法。”他承认道,“那种办法,他们唯一能用的办法。”

她猛然将脸探出去,重重地落在他的胸口上,手上反复纠缠着他的衣领和前襟,好像拽得近一点,她就能藏得更深一点。她的呼吸急促而恐惧,尽管他伸出胳膊紧紧地搂着她,想要让她平静下来,他还是感觉得到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不是的……”他一遍又一遍地祈求道,声音听起来是那种安抚受惊孩童的调子,“不。不。不。”

“就算是待在黑暗里,生也总好过——死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连仅有的生命都要夺走呢?”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他只能说这些了。

“我有伤害过任何人吗?”

“是我伤害了什么人,不是你。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但……”

“是谁?”她问。

“我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他们也一样。有个人——不,发生了一些谋杀事件,都是那个人干的,他有一些病态的痛苦,非得用死亡来献祭。他一定是那样的人,不然还能有谁可以伤害玛蒂娜?”

现在她变得冷静了一些。不过仍旧瘫在他的怀里,脸靠着他的胸膛,比方才稍微冷静那么一点。他离开她身边,就那么一小会儿。玻璃塞弹开的声音像是和弦,接着他又回到她身边。

“喝了它,我希望你能认真听我接下来的话。”

“这是什么?”

“就是一点白兰地。”

他把液体放在她的唇边片刻。

“现在仔细听我讲。我要贴着你的耳朵悄悄说,我不想让任何人听到。稍等,我先去把门锁上。”

他走过去,转动钥匙。紧接着铺展开一条手帕,然后挂在门把上,这样,即使是钥匙孔那一小点可见的裂缝都被遮挡住了。

他回到她身边,一只膝盖跪着蹲在她身侧,嘴唇紧贴着她的耳朵。

她开始时不时地点头。

“好的,我愿意。”她喃喃道,“我相信你,赌上我的性命也行。你就是我的命。”

他的低语继续,她不时点头。

“好的,我愿意。就按你说的那么办。不管那是什么。不,我一点都不害怕。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他的声音稍稍抬高了一些,这封密报似是到了总结陈词的时候。零零星星的词汇变得依稀可闻。

“我们唯一的机会……任何人……别告诉……就算是巴太太也不行……”

最后,他吻了她。额头、眼睑,直至嘴唇。带着为他们的决定献身的念头,不管那个决定是什么。

“他们不会找到你的,我亲爱的,”他热切地说道,“他们伤不到你,我会带你逃到天涯海角,他们找都找不到。”

她仔细地梳着头发,这她自己办得到。不过奇怪的是,她总是站在镜子面前梳头,是老习惯了,尽管对于她来说,镜子根本不存在。

她走到椅子边上,巴克曼太太在那里放着她的东西。她伸手摸了摸,知道那是件黑色的羊毛裙子,应该是巴克曼太太挑选出来,让她今天穿的。她的手指告诉了她一切,这并非什么奇迹神力,而是最初级的基本能力。她知晓那编织的方式,附在上边的纽扣,两只袖子,还有领口。所有的衣服她自己都熟稔于心——就靠着用手触摸——这是当然啦。只在一方面她得听听别人的话:颜色。巴太太告诉她这件是黑色的。她穿上了裙子。

穿戴完毕。要是她想的话,还能给自己涂点口红,上色均匀完美。不过她从来都不用口红。她走向房间门口——毫不犹豫——打开门,走了出去。她毫不出错地走到早餐桌边她自己的座位旁,拖出椅子,坐上去,吃起巴太太为她准备好放在桌上的早餐。

这些事情,她都能做好。

她伸出手,探到了装着橙汁的玻璃杯,拿起它放到嘴边。巴太太为了她,把所有的液体都只装到三分之二满,这样她就不会轻易地把东西弄洒了。这是她们为了她的残缺所做的唯一妥协。这事关自尊,她们极为相似。

她自己给面包上抹了黄油,巴太太为她添了咖啡(不过就算是看得见的人,这也是应该做的),但她自己加了糖和奶油。她体内对于重量和分量的敏锐感知,让她在这个步骤上如鱼得水。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可怕难办,她精准地知道一勺里到底装了多少,是盛满了还是刚刚正好;她也知道水壶里倒出了多少液体,全凭手里剩余的重量。

一如往常,她们随意地闲聊。巴太太给她朗读晨报,早饭吃完了。

他为她找到(历尽一番周折之后)并买下了一只独特的钟,每到整点的时候,这只钟都会轻轻地鸣钟,告诉她现在几点了。时间系统遵循着欧式军队的原则,二十四小时制,而不是到下午的时候又从一开始响起。十二点之后,时钟会机智地敲响两次,而非一次,如此一来在数数上也没有增加太多负担。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完全不像上世纪的钟一样笨重,而是一个可以携带的座钟,只要她愿意,她甚至可以带着它在房间里任意穿梭。

现在,时钟响了十次。她数着。接着——就好像有个暗号催促她一样——她对巴太太说道:“我想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们现在就走吧,别等下午啦。”

“怎么了,亲爱的,当然可以。”巴太太欣然同意。她定是向着窗外瞥了一眼,因为这中间有个空出的停顿,“外边可真是个美丽的晴天啊。”

“我知道。”玛蒂娜简单地说,“我可以感觉到。”她可以,不用向窗外瞥一眼也可以。

她们分开,各自去做出门的准备。她独自进了卧室,走到衣柜旁拿出自己的首饰盒。她把几个戒指收到手帕里扔进手包,而那串他送给她的蒂芙尼珍珠项链,她则戴到了脖子上。裙子的领口很高,把项链完全藏了起来。她又拿出了一样东西,把剩下的什么扣子、胸针、手镯之类的东西留在了盒子里。她还抽了一点时间匆忙写了一张纸条:“这些都是给你的,亲爱的伊迪丝。好好留着这张纸,这也算是一种纪念。”她把纸条塞进盒子,合上它,然后放到了一边。

她拿出来的东西中,只有一样自己没办法操控,得找人帮忙——上面有个复杂的保险栓,当然也是他给她的,因此,这东西尽管对她来说没什么实用价值,但总是多了几分情感上的慰藉。它本身的价值不菲,但现在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喊巴太太进来,“你能帮我把它弄紧吗?”

“噢你怎么戴上钻石手表啦!”巴太太惊呼。

“我想打扮得好看点。”玛蒂娜平静地说,“今天天气真好,是打扮的好日子呢。”

其实她也可以把这钻石手表拆了,然后趁着散步,把零件都扔到路边去,像鹅卵石一样,巴太太也会同意她那么做的,她们两个都知道这一点。

她们一同离开了家,玛蒂娜的手蜷缩在巴克曼太太的手里。两个穿戴优雅的女士,一个青春,另一个成熟,你都辨别不出有一个人是看不见的。就算你察觉出了,也会错以为戴着眼镜的老太太才是两个人中残疾的那一个。

巴太太轻轻地说:“早上好。”

没有回应。帽子被提起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的。

走了一段后,巴太太又说道:“早上好。”仍旧没有回应。

此时,有辆双层轮胎汽车跟在她们身后,像是回音,又像是被压抑的贝斯伴奏。

“我们在哪儿?”玛蒂娜问道。

“在街角。我们正绕着街区遛弯呢。”

“我们——我们去些别的特殊地方吧。这里只有钢筋水泥和灰尘。我们去公园外边走走,从第十七大街开始,沿着市中心的方向。”

巴太太没有反对。

玛蒂娜又开口说道:“我们现在到了吗?”然后自己答道,“是的,我们到了。我能闻到草地和树叶的味道。太新鲜甜美了,不是嘛?”

巴太太也陶醉似的深吸一口气。

玛蒂娜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还跟在我们身后吗?”

又是一阵空白的停顿。巴太太扭头看看,“噢是的。他们应该跟着的,你知道。”

“我知道他们会这么做的。”玛蒂娜讽刺地回应道。

过了片刻,玛蒂娜又说道:“快到拉斐特的雕塑时提醒我一下。”

“我们现在就快到了。”

“你确定我们正朝着市中心的方向走吗,和车流的方向一致?”

“怎么,这是当然啦,亲爱的。”巴太太被逗乐了,“我干嘛非得误导你?”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到十二点了吗?”

一阵停顿。“还差三分钟十二点。”

“到雕塑了。”玛蒂娜说,“我们就站在它的前边,我能感觉到。人行道变了,变得更平缓了,地面上铺满了装饰用的石板。”

蓦地,她说:“我们沿着路肩走走吧。”

“可是那不安全啊,亲爱的。车子来来往往,容易碰伤我们。”

“就让我走走吧,”她接着说,“求求你。”当从她嘴里说出“请求”二字,巴太太从来都无法拒绝。

她们交换了位置,玛蒂娜走到了外侧,巴太太不得不朝后边张望。“他们警告我们要离他们近一点。”她报告说。

玛蒂娜玩闹似的握紧了她的胳膊,像是在密谋一样,“就让我们假装没有听懂好了,如果我们不想做,他们也不能强迫我们,对不对?”

“是的,我觉得他们不能。”巴太太犹豫地同意道,“但是为什么我们不想做呢?”

“我想尝试一些新东西,”玛蒂娜说,“当我还小的时候,我总是爱玩一个游戏:一种特殊的走路方式。我喜欢沿着路肩走,保持平衡,看看我会不会掉进水沟里。”

“别在这儿试,亲爱的。”

“是的,就在这里。我想要记住那种感觉,我小时候感受到的那种。你就站在我旁边,还能发生什么呢?看啊,我会握着你的手的。”

一个男声突然传来,就在她们身后,“她在做什么?”一定是某个便衣警察靠近了她们。

巴太太母性的本能被唤起,“你就不能让她一个人呆着吗?”她直率地反驳着,“别像个老鹰似的每时每刻都盯着她看。”

“请他们撤回去。”玛蒂娜催促道,低沉的声音里盛满了悲伤。

“请跟你的朋友退到后边去。”巴太太略带强硬地命令道,“别跟着我们了。”

方才猛然插入她们之间的那股烟草味气息和冷酷的氛围又消失不见了,只有玛蒂娜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这些本身就很难察觉得出。

“还没到十二点吗?十二点我就不走了。”她承诺道。

“真是个孩子。”巴太太声音里带着哭腔,“还有一分钟就到啦。”

“我以前只错过一步,”她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非常得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很擅长这个啊。尽管我现在穿着高跟鞋,还没有——”她话没说完,因为她不怎么用“眼睛”这个词了。

“你的手在抖,亲爱的。”巴太太注意到。

“那是因为我整个身子都在抖,想要保持平衡。现在一定已经十二点了。”突然她匆忙地说道,好像这两样事情互相关联一样。“我非常爱你,你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请永远记着,我非常非常爱你。”

“上帝会保佑你的!”多愁善感的巴太太立马反应道,百感交集。

她松开了玛蒂娜的手,伸手去拿手帕,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得擦拭擦拭才行。

突然传来一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嘶嘶声,玛蒂娜被擎着横空抱起,有一只手托着她的腰部,而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双臂(她像被一个走钢丝的人举着走上了街道),这双手来自一个不远处横空出世的模糊身影。

有那么片刻,她被扛着,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空气稀薄,双脚腾空。接着她被拽进了车里,被扔在铺满坐垫的座椅上。车门嘭地一声合上,猛然向外打了个转弯,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

外边,车子后方,传来巴太太撕心裂肺的绝望惨叫。更远的地方,是某个男人警惕的喊声,接着是一个响亮十足的警告——手枪对着空气射了两下。

里边,是片刻的沉默。波澜不惊。车身的摇晃告诉她车子在加速,在全力冲刺。

她的手探出去,颤颤巍巍地,触碰到了一个男人的脸颊。她轻抚着,好像一片柔软的薄纱似的,直至碰到嘴唇的位置,细细辨别着它们的形状。

嘴唇与手指轻轻相触,递给她问询的指尖一个微乎其微的亲吻。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不出的轻松。

“是你。”她喃喃道,“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不敢确信。”

长官勃然大怒,而一般情况下,他的喜怒并不形于色。他抓起办公室的椅子猛地掷下,反反复复,直到其中一个支架脱落飞了出去。他没能把桌上的电话扯下来摔碎,纯粹是因为电话被固定在了上面,因此保全的还有冷水机,它的底座太重了搬不起来——至少对于戴着疝气带的人来说很重。

“真是个蠢货!”他咆哮道,“蠢货!蠢得要命!他这是把她推进了死亡的深渊。我们在试着救她的命,为此我们忙了这么长时间,动用了力所能及的安保人员,他就这么把她带走了,带她走向了死亡!凭他们自己活一个小时都困难!他们没有机会的!天哪,要是现在他在我跟前——”他紧紧地握住桌子的外沿,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色,像一道浅浅的伤疤。

那两个在特殊时刻值班的便衣警察被他降了职,不仅如此,他还破口大骂,要不是卡梅伦狠狠地遏制着他的手腕,他当场就会炒他们鱿鱼。

而卡梅伦的这个举动也随即引火上身。

“还有你!”他转过身来,大喊道,“你当时在干什么?你在哪儿?他从你手上带走的可是一个盲人!一个看不见的女孩!在光天化日之下!中午十二点!我看她不是盲的那个,你才是!你要是告诉我们你需要一条导盲犬,我马上就给你安排。”

“您现在就想要我的警徽吗?”卡梅伦尊敬地问道,“或者是等正式辞——”

这样的话对长官的愤懑之词没有半点缓和作用。

“噢,半途而废,什么都不做了?真是轻松啊,嗯哼?现在就认输了?——你不光是个蠢货,还是个懦夫!”

“长官,我不接受这样的评价,任何人都行,但——”

长官怒火中烧,尖叫起来。发出一个男低音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尖叫声。“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想写个指南?!想让我手把手地教你,告诉你门在哪里吗?他们已经离开一小时四十分钟了!”

他把两只胳膊举过头顶,握成两个巨大的拳头,然后把它们重重地砸在早已饱经风霜的桌子上,就连走廊上都听得到回声,让人觉得是某个蒸汽管爆炸了一般。

“去追他们!不管他们去了哪里!抓住他们!把他们带回来!我要他们回来,在五月三十一日之前,他们都要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下!”

在这个时候,卡梅伦性格里那部分糟糕的犹豫不决冒了出来。

“要是他们乘着火车往西边去,或许我还能赶上他们,”他喃喃道,“要是他们经水路往东边去——那我就完了。”

长官猛然挥起了胳膊,伸向了挂着大衣的衣架。他可能是想找块手帕来擦擦眉毛上的汗珠,但他的手枪皮套也在那里放着。

“噢帮帮我吧,”他假意地说道,气喘吁吁,“我肯定会被抓起来,因为我要开枪打死我手下的人了!”

卡梅伦没来得及看到长官到底在找什么。

此刻,他们在火车上。被锁在同一个房间里。绵绵无绝的黑暗对她来说再也不是那么安静沉稳了,现在她能感受到的是低沉而绵延的风,呜呜地低吟了一阵子,接着又是平缓、反复更替的平静。右转,或者左转。低吟渐渐逝去,响动却越来越大。相伴而起的声音连续不停,像是一颗在盒子里转个不停的骰子,但是这声音连绵不绝,而不是被切成一块一块的,断断续续。有那么一会儿,万物都变得静谧起来,想必是进了隧道,她想把耳朵关上。接着,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共鸣,他们又来到了开阔地带。

(她苦涩地想,倒是没有丝毫的怨气:对于我来说,我的整个生命都是在隧道里度过的,一条长长的,永无止尽的隧道,永远都看不到另一头的隧道。)

颠簸的感觉还在,但由于失去了视野,你几乎不能分辨车子是向前还是向后跑着。有那么一些时候,她甚至变得有些困惑,觉得火车在向后狂奔。但她知道自己是怎么坐的,那是他安置她一贯的方式——和火车前进的方向一致,所以刚刚的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是种种感官里的一个幻想。

万物都在微微地颤动,她踏在地面的双脚有种发麻的感觉。

她坐在那里,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

“跟我描述一下风景吧。”她说。

她感觉到他外侧的胳膊越过她,稍微拉开百叶窗之后,又马上重新环住了她。

“是绿色的田野,”他说,“在像海浪一样起伏着。我们目之所及之处,都在上下波动着。最基本的颜色是绿色,但它千奇百状,有些深一点,有些呢,比如远处沐浴在日光里的草场,就浅一些,像是青苹果。”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得到它。”

“刚刚在围栏那里,有一头奶牛。它痴痴地盯着火车,面露疑惑,它抬起头,视线被打乱了。它的额头是红棕色的,上边还有一条白色的条纹。”

“可怜的奶牛。亲爱的奶牛。幸运的奶牛。”

“我们刚刚路过了一条小溪,走得太快啦,我打赌它这辈子都没流动得这么快过。唰一下就走远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水,倒是像银器一般,天空的样子也倒映在了里边。”

“我记得,”她说,“小溪曾经就像那个样子,它们没有变,对吗?”

“它们没有变。我们刚刚路过了一栋白色的房子。”

“我好奇是谁住在里边呀,我打赌他们肯定不像我们一样惧怕着死亡。”

“现在是一些树。它们是深绿色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都延伸到窗户这了,现在这里忽明忽暗,暧昧不明……”

她伸出手指,戳到了玻璃上。“我现在摸到它们的影子了吗?”

“摸到啦。现在变亮了,暗了,又亮了。”

“我感觉得到。真好啊,像是和它们一起呆在外边似的。”

突然,门上传来一阵响声。惊吓席卷了他们脸上所有的颜色,只留下了旋涡般的墨黑。

啪的一声,他合上了百叶窗,起身离开她。她察觉出他正站在门口,可是没有开门的声音。她也知道他拿出了手枪,尽管他的羊毛大衣只发出了最细微的声响。

“是谁?”

“先生,是乘务员,这是您订的食物。”

“说点别的。”

“您想让我说些什么,先生?”

“说‘咖喱肉汤’。”

“咖——喱——肉——汤”从门外传来。

她对他点点头,她知道他也一定对她点了点头,尽管她看不见。

“敲一下托盘,让它发点什么声出来。”

接着传来了餐具碰撞陶器的微弱声响。

“放地上吧,在门外就好。”

停顿。“放下了,先生。就在地上。”

“现在你可以走去通道另一侧的门口,出去,重重地带上门,让我听到你关门的声音。”

“您的零钱,先生。您之前从门缝推给我二十美元,该找您十五美元。”

“你留着吧。我只想听到你走到通道尽头,然后重重带上门的声音。”

“嘭”的一声,在他们的地方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只有到了这时,他才打开了他们包厢的门。

她从梦中醒来,耳朵里充斥着陌生城市里陌生的响动。她睁开双眼,黑暗依旧,即使如此,她还是撑开了眼睑。本能而已。

噪动和街上的声音比其他任何人告诉她的信息都要多。于他人而言,交通的嗡嗡之鸣在全世界都一个样。于她而言——

这些声音却携着锋利而易碎的棱角,整体氛围冷若冰霜,吱吱声刺耳不已,她知道这地方应是丘陵,车子们得奋力向上爬去,而下来的时候,只能把刹车踩得吱呀作响。偶尔缆车残忍地哀嚎一阵,便调转了头去。空气里的味道很强烈,有些许鲜活之感加在了里边。所以你想做些什么,想完成什么。她不觉得大街上的人只是在闲逛,也不觉得他们满面愁容,沮丧异常。这大概是城市非常好的样子了。

人们叫它,旧金山。

和很多人一样,她曾经见过旧金山,看到的甚至比一些人还要多。酷、崎岖、活跃又刺激。

“艾伦。”她轻轻地喊道,“艾伦,你在我身边吗?”

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有些恐惧,毕竟是一个人呆在陌生城市的房间里。但她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抑制住想要大声喊他名字的渴望——她本有这个冲动。

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他没有走远,肯定没有太远。他不会那么对她的。她相信他。

她摸索到床脚的丝质睡衣,穿上它,下了床。先是踏出了一只脚落在地面,画了个圈,好像是坐着跳了个舞,然后碰到了她的拖鞋。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移动。摸到一扇门,打开了它。从远处传来的空旷声音抵达她的耳朵,这是通向外边的门。于是她迅速关上了它。她又摸到另一扇门,打开它。珠链蹭痒了她的鼻子;大衣空荡荡的袖管了无生气地挨着她的手指,这是衣柜的门。终于,她摸到了第三扇门,冷冰冰的,滑溜溜的。上边还有一面镜子。

她想了一下要不要冲个澡。其实最好不要,设备对于她来讲都是陌生的,她有可能会烫伤自己。毕竟在家的时候,她知道哪边是热水,哪边是冷水。

她的身边总是充斥着即将要发生的各种危险,虽然她脑海里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她也从来没有自怨自艾。毕竟不论他们拿走了什么,留下的东西总是更多。

她走回主室,穿上衣服。

钥匙插进了锁芯,门被打开。

“起来了,亲爱的?”他说。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入口处的响动告诉她应该有两个人进来了。

她站在那里,把头扭到了另一边。他曾经警告过她,要是可能的话,永远也不要叫其他人看到她是个盲人。掌握了她的弱点就等同于增加了她受到威胁的可能性——她想这应该是他最害怕的一点。她若是直视他人,那么他们肯定会看出她看不见;可她若是看向其他地方,他们就无法断定了。

“放到这儿吧。”他说。

接着他又说道,“别在意,我自己来做就好。”

硬币叮当作响。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他们自己。

“好了,玛蒂,”他说,“他走了。”

她走向他,准确无误地知道他的位置,并用自己的唇回应了他的吻。他把她抱在怀里,待了一会儿。

“我给你带了咖啡。”他说,“刚刚服务生还打开了小桌子。”

他们一起坐了下来。

“小心点,亲爱的。”他说,“糖块外面还有东西包着。”

“我知道的。”她任性地说,“我能感觉得到。”

“你看起来真美,特别迷人,新鲜又甜美。”

“我的发型还好吗?这是我唯一没办法确定的部分,只能靠运气了。”

“像箭一样利落。”

她听到了火柴摩擦的声音,接着闻到了他香烟的味道。“我拿着我们的”——他的声音突然压低——“船票。我觉得我们不能过夜,就算是呆在这里。火车会一直来来回回。你害怕——离开自己的国家,跟着我去到大洋的另一端吗?”

“我不怕。”她的声音微不可闻,“现在起,你就是我的祖国。”

他继续压低声音,“这船会在明天中午启程,但我做了些安排,我们今晚九点或者十点的时候就能登船了。晚上我们把套间锁起来,这样白天陆陆续续登船的人也看不到我们。现在我们则是要一直呆在宾馆里,直到天黑。签证必须得寄送过来,我们不可能在这里空等;不过还好它们已经到了,我刚刚已经拿到手。一会儿会有个医生过来,他来给你打霍乱的疫苗。我会和你一起注射的,你不会害怕的,对吧?”

“只要你握着我的手,”她承诺道,“我就不怕。”好像是她在安慰他,而不是他在给她慰藉。

她问他:“昨晚我是一个人呆在这里的吗?我睡着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你坐在那边的椅子上。”

她听出他的声音里含着温柔的笑意,是的,“听出”来的,就是这个词。“你认为我会把你带到陌生城市后就丢你一个人在房间吗?当然不会,我就在你身边入睡的。这的沙发展开就是一张长椅。不过为了把它安静地展开可是费了我一番功夫,弹簧总是吱吱作响。我起床后就把沙发折叠回原样了,然后又把多余的枕头放回到床上,努力地没有吵醒你。我们是以夫妻名义入住登记的,你知道。”

她想了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当事关生死的时候,礼义廉耻就变得无足轻重了啊。”

“礼节是放在我们心里的,”他说,“有的人远隔千里之外,也会因为疏忽而失了体统。而有的人,就像我们一样在宾馆房间里呆了一夜,也还是合乎礼仪。”

他拉着她的手,“玛蒂娜,”他说,“当这件事结束,我们安全以后,我想娶你。这一次你允许吗?你还想要我吗?我们浪费了这么长时间,露易丝知道我离开一定很开心,她也根本不关心我们在不在一起。”

“好的。”她轻轻地说,“这一次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准备好了。”她又接着补充道,“如果我还活着。”

“你当然会活下来!”他嘶哑地说,“噢,我向你保证,你肯定能活下来的。就算我得带着你前往天涯海角,就算我们得永远逃跑。”

大概三点的时候,电话响了。在那一瞬间,她害怕极了;她知道,他也一样害怕。因为他向后缩了一下,而不是立马前去接起电话。

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她知道他仍旧处于恐惧之中,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又谨慎。

“喂?”他说,然后他听着,松了一口气,“是的,当然。”他说道,挂上了电话。

“医生正在上楼。”他告诉她。

“我都忘记还有他了!”她惊呼。

“我也是。”他承认道。

他们等了大概三四分钟,两个人都极其紧张。

“看来他上楼到这里花了很长时间。”他评论道。

“可能他在等电梯。”

她听到他走到门口,打开门,知道他一定是在向外边期待地张望着。

他关上门,走进来。

硬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应是他手里拿着钱包,在不耐烦地晃来晃去。

“我去看看发生——”他性急地说道,大步迈到电话旁边,她听到他拿起了话筒。

就在这时,那迟到的敲门声终于响了起来。

她快步走了两三下,找到一把椅子,陷了进去。她紧紧地抓着座位边沿,近乎绝望,把手藏在了坐垫下边。

“他知道吗?你告诉他我看不见了吗?”她低语道。

“我必须得告诉他,不然他会让你过去打针,而不是他上门来服务。”

门打开了。

“我搞错了楼层——”一个响亮的声音开始说。

她听到沃德的声音里有一个停顿。

“噢——你不是康罗伊医生。”

“我是代替康罗伊医生来的。他没时间赶过来,你也知道,他手上的活很多。”

沃德没有回应。

不过,这位自称是代替者的人显然从沃德的脸上捕捉到了什么。他接着说话时,声音里透露着一丝的僵硬。“我注射疫苗的经验不比他差。真的不用担心,这是我的资格证书。”他又继续暧昧地证明道,“你知道的,我们的规矩里是不做上门服务的,你们得像其他人一样到医院来注射。因为某些情况,我们才破例的。”

“我很感激。”(她觉得)沃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请进,医生。”

他关上了门。皮包的重量陷在椅子里,发出吱吱的挤压声。

“是这位女士吗?”

她藏在坐垫下边的手握得更用力了。

“是的,医生。这是我太太。”

“你好。”她说,将视线定向声音最后传来的方向。她一定误导了他。他靠近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一定做了类似测试的事情。

她听到沃德轻轻地说:“你不相信我吗,医生?”

“不好意思。”医生有些歉意地应道,现在看来,他确信无疑了。他拉开了皮包,又恢复到职业状态,简洁高效,“这里有热水吗?我想先清洗一下。”

他离开房间。沃德靠她近了一点,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扶着她的头靠向自己,好像在为她注入勇气一样。

“没事的,”她低语道,“我不怕,一点都不怕的。”

医生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沃德离开她,“医生,先给我注射吧。”他一定卷起袖子露出了手臂。

“我明白。”医生说,“不过你不觉得不要让女士等待更好吗?”通过感觉,她并不知道医生是不是对沃德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迅速注射完毕,好免去她等待的焦虑。她也感觉不出沃德是不是点了点头。

“给我你的手,亲爱的。”沃德轻轻地说。她的手轻柔地放在他手心,但他拉着她的手臂弯曲了一些,所以整个胳膊都变得紧绷起来。她裙子上的袖子几乎等于不存在,凉冰冰的棉球搭在她的皮肤上。她只来得及安慰自己:“我不会哭的。”注射的针刺感就马上传来,但又没那么痛,看样子方才拉拽的猛力才让她更加难以承受。好像他没必要动作那么粗鲁似的,尽管他确实不需要,但还是那么做了。

疼痛又一次来袭,只不过是在相反的方向。手臂上传来棉料摩擦的感觉,但这次棉球留在了上边。“按着大概两三分钟。”

“我没哭吧?”她得意洋洋地对着沃德低语,而他正弯下腰来,热切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接着沃德也注射了疫苗。她听到他因为疼痛发出一阵急促又孩子气的叫喊。她好奇他是不是故意叫给她听的,好不着痕迹地夸奖她的勇气;又或许像其他男人一样,当需要面对巨大的生理上的折磨时,他们能时刻保持钢铁般的意志,而这种小小的疼痛却会叫他们有些害怕。不管是哪种,她都一样爱他。

“你比她还要害怕。”医生咯咯地笑了。她也笑了。沃德可能对他眨眨眼睛,表示这就是他所追求的效果。“我刚刚签好名,这是你们的。你们上船前,得出示它才行。”

医生关上门,离开了。

刚才那股弥漫的恐惧感却在他离开之后的十分钟之内消失殆尽。

他还坐在她那把椅子的扶手上,胳膊搂着她。“怎么样?”他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他去拉她的手。触到的一瞬间,他的警铃大作。“怎么了,玛蒂娜!你的手凉得像冰一样!”他立马起身,还握着她的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猛然他想到了什么,不知道是她传给他的,还是自然而然冒出来的。

“但是你也在抖啊,你握着我的手呢。”她语气中带着一些责怪,“我能感觉到。”

“你和我想的一样吗?”

“恐怕是的。”她畏缩了一下,试图克制自己紧绷的肩膀,“他——他可能——”

“我也这么觉得,”他僵硬地承认道,“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现在,他们登上了船,向着大海的远处前进,几乎要横跨到世界的彼端。永无止尽的黑暗还是包裹着她,但现在黑暗里却夹着一种空间感,一种空虚感,还有一种距离感。空气闻起来腥腥的、咸咸的。窗外传来连续不断的、轻柔的嘶嘶声,细微可辨,像是花园里洒水车喷洒时发出的声音。对面的门没有锁,微微敞开着,传来走廊里的橡胶垫子上不太好闻的味道。偶尔木头的结合处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外边是缓慢的旋转声,抚慰人心,又让人安稳,一点都不刺耳突兀。很快她就变得对周遭熟悉起来,甚至忘记事情原本的样子:坚硬、不屈又平静。目前为止一切都太好了。她的身体随着船只轻轻晃动,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好像在合着一首温柔的安眠曲,轻轻摇晃。

她身边最近的地方,艾伦永远都在,他几乎时刻伴随她的左右。钟声每敲响一下,他们离安全地带就更近一点,直到他们变得彻底安全,不再担惊受怕。

然而他还是不敢冒任何风险。尽管这艘船已然与死神擦肩而过,尽管这个小小的钢铁世界已然和外界完全隔离,在这里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他还是不愿意冒任何风险。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经历得太多了,现在抛下他们好不容易的收获实在是太愚蠢了。

通往他们套间的那扇门,整晚都锁着,她睡在内室,而他则待在外边房间里挨着墙壁的床上。九点的时候船员会过来敲门,不过他不允许船员们进入室内。等到船员离开后,他才将他们的早餐托盘拿进来,就像在火车上那样,细细侦查,小心行事。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又是一声敲门,这次是女船员。他们允许她进来,她也是船上唯一一个可以进入他们套房的工作人员。但她从没见过玛蒂娜。在女船员进来之前,他总是让她退到套房的浴室里去。等女船员离开房间,外边的门又重新被锁上时,她才会再次出现。在这期间,他总是徘徊在浴室门口,为每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做好了准备。女船员也一定知道有个女人和他一起,毕竟每天屋子里都散落着无数沉默的证据。但她从没看到过这个女人,所以也无法形容她。总之,她绝不会把这抹倩影跟“盲人”联系在一起。船上的所有人都不会。他带她进来的时候正是月黑风高,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人会把视线落到她身上。

她劝他去外边走走,但是他不愿意离开套房,去甲板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活动一下四肢。他一刻也不肯离开她。“不要,”他固执地说,“等——那天过去再说。”

她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天。不用说她也清楚。

他带了一个小小的电池收音机,是在他们离开之前在旧金山买的。收音机被巧妙地做成了一个行李箱的模样,帮助他们消磨了很多时光。

天气渐暖,他们到了檀香山。她醒来,船体静止不动。她有些想念那轻柔的摇晃。外边的走廊上传来清晰可闻的脚步声,人们拉着行李箱准备下船。大概十五分钟以后,一切又安定下来。船停泊在港湾里,静谧下来,却带着一份古怪感,就像是——死亡。或者正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他们都比在海面上时要更加紧绷和激动。在这里,危险是与其他船只相撞,危险是他们的船冲撞上从岸边伸出的码头,危险是不小心横穿而过的大桥。

他终是克制不住:“我不太舒服。”他承认道,“我想上去看看,有点忍不住了。不过我不会走远的,马上就回来。”这一次他把枪留给了她,而不是自己带着。

他锁上门,身上装着钥匙。

就像是他要出去远足一般。

可是马上,她就听到他钥匙急匆匆地塞进锁孔的声音,他又冲了进来。

她感觉到他很警惕。

“怎么了?”

“夏威夷的警察。”他低语道,“他们上船了,正逐个搜查房间,想要找到你。一定是卡梅伦在岸上发出的警报。”

“我们怎么办呢?我们被困在这里,我还能藏到哪儿去?”

“你不能藏起来,那不顶用。我们都在旅客名单上,他们查得到。”他手指烦躁地捋着头发,眼睛瞥着门口的方向,“何况我们也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已经在上一层的走廊尽头了,马上就下来了。这还是我恰好逛到那里,船员透露给我的消息。我给了他点小费,他说了挺多。”

“那么当他们看到我的时候——”

“不会的,”他说,“他们手里没有确切的关于我们的描述。显然,卡梅伦可以轻易地认出我们,但是他们不知道你的样子,船员听其中一个警察说的。他们只确定一件事,而且卡梅伦一定觉得这就足够了,我们肯定无法隐藏这一点。他们在找一同旅行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失明的女人。他们甚至都不确定是哪一艘船,它可能是即将停泊的任意一艘。他们搜查了过去二十四小时经过这里的每一艘船,所以我们还是有很大机会可以逃走的。”

他一只拳头砸在另一只手里,像是饱受折磨的棒球接手。

“他们必须看到你,但他们不能知道你看不见!”

她站起来,刹那间决心十足,“他们不会知道的!”

“你能做到吗?”他疑惑地问道。

“为了你,”她说,“我能做任何事。为了和你在一起——为了阻止他们把我从你身边带走。快点!你得帮我!你刚才看到他们所有人了吗?我有些必须知道的事情。”

“他们下楼进房间的时候,船员有指给我看。我就快速扫视了他们一下。”

“那你得告诉我这些事情。必须非常确定,因为你来不及跟我讲第二遍。第一,他们有多少人?”

“两个人,后边跟着两个警察,但那两个警察不会进房间。”

“那是谁会进房间?”

“一个是夏威夷人,深色皮肤,矮矮的,瘦瘦的。另一个是英国人,高高瘦瘦,还很白。我还注意到他的皮肤有点晒褪皮。”

她兴奋地用双手推了他一把,“他们的声音,快点——以便我能确认他们的位置。”

“英国人的声音很低沉,像是这样——”他压低了自己的音量,“其他人的就比较响亮,像是短笛。”

“他们的衣服,快一点!”

“夏威夷人穿纯白色的。另一个是灰色的,衣服很皱。他好像流了很多汗,还不适应这样的热浪。”

“他用手帕擦脸吗?”

“在他脖子后边放了一条。”

“他在房间里擦脸的时候你就清清嗓子。第一次这么做就行了,之后不用。他们的领带呢?”

“夏威夷人的是亮绿色。另一个我没注意。”

“那就不是显眼的颜色。他们有抽什么东西吗?”

“矮的那个不抽。英国佬在进门前刚抽完最后一支烟,我看到他把烟斗塞进了胸口的口袋里。”

“看得到烟斗嘴儿吗?”

“看得到。”

门外是一阵模糊不明的喃喃声,好像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点上。

“你能用这些信息做到吗?”

“我可以。”她承诺道,“我必须做得到。帮我把所有东西都拿到梳妆台上,拿出行李箱里所有我用不到的化妆品。”

“你打算做什么?”

“化妆。这样我就可以坐在同一个地方,而且眼睛一直盯着镜子。”她坐下来。

敲门声早就响起来了。

“你能处理好化妆品吗?”他喘息道,“万一你拿错了东西,或者在某个地方上得太浓了?”

“我的手指对这些瓶瓶罐罐和笔非常熟,反正男人们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如果是一个女人有可能会瞧出点破绽,但是男人不会的。”

第二阵敲门声来袭,比刚刚更为迫切。

“别怕,亲爱的。”她低语道,“你做好你的事就好,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忘记我是谁,我是露易丝,或者其他哪个人。”她给了他莫大的勇气。突然,她提起声音,从前他很少听她这样大声地讲话。“乔!”她喊道,像是要把浴室里的人唤到身边,“有人在门口!你能看看是谁吗?”

门打开了。她深吸一口气,一面抬眼望向浓重的黑暗之中,一面小心翼翼地用小指尖按压着上唇,伸出舌头舔舔指头,继续按压着。

一个高调的声音说道:“布罗伊尔先生?”

艾伦应道:“怎么了?”

“很抱歉打扰您。我们是檀香山警局的,只是来检查一下旅客。”

“进来吧。”艾伦说。两个人坐下来,一把椅子传来了轻微的响动,而另一把则发出了很大的吱啦声。

第二把椅子那里出现一个低沉的声音,“你们是约瑟夫·布罗伊尔先生和太太?”

“是的。”

“你们是在旧金山上船的?”

“是的。”

“你们的目的地是——?”

“首先去到横滨。然后我们可能——”

突然的沉默。他们正以一种男人特有的敬畏感看着她。她正拿着一个小小的新月形胶状物,像是半块隐形眼镜,小心翼翼地往睫毛下边贴去,然后又拿着小刷子蘸取黑色的粉轻轻地刷着。

“来支烟?”她听到艾伦递出去。

她没给他们回应的机会,“永远不要给抽烟斗的人卷烟,乔。你是在浪费时间。”

艾伦呼吸急促,“你怎么知道他是抽烟斗的?”

“我在这儿都能看到他胸口口袋里的烟斗嘴儿。”

停顿。烟斗主人一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口袋,并很震惊地确认了这个事实。

突然她又说,像是通过镜子似的,“你来这儿没多久,对吧?”

低沉嗓音回答:“老实讲,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看得出你的皮肤对阳光还是很敏感。”

“您观察得真细致,夫人。”

艾伦轻微地清了清嗓子。

她微微转向第二把椅子的地方,“我没见你擦擦脖子,”她打趣地说,“看起来你不和你的同事一样这么在意这热浪。他为什么不像你一样穿白色呢?”

“那样子看起来不像一瓶牛奶吗?”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个低沉声音。

“而且从你那活泼的领带,我能看出来你是这岛上的人。”她继续说道,“阳光明媚的天,阳光明媚的领带。”

几乎是一瞬间,就像她的评价对他们产生了什么效果一样,她听到两个人一同站起来,“咱们走吧。”一个对另一个低语道。语调非常平稳,其中一个人有点厌烦,大概是觉得他们刚刚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艾伦把他们送到门口,“你们在找什么特别的人吗?”她听到他准备关门的时候问道。

“一个失明的女人。我们接到命令说为了她的安全要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乔,”就在这时,她在房间的深处甜甜地喊道,“告诉那位先生,他笔记本上的橡皮筋掉了。”

脚步声再次朝着椅子的地方集中,停下——“确实如此,夫人,就在这儿,我看到了”——再次退出房间,他关上门,把钥匙拿进来。

艾伦连忙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手指轻抚着她的下巴,“你怎么知道的?”他十分惊异,“这是怎么回事?”

“他拿出笔记本把橡皮筋摘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噼啪声。可是我只听到了一次,所以我知道它没回到原位。于是,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它应该不是掉到了椅子上,就是掉到了地板上,只是他没发现而已。这是一场赌博。他也有可能只是把橡皮筋塞进了口袋里,或者是缠在了指头上。但是,我赌赢了。”

他双手包裹起她的手。

“干得漂亮。”他热切地祝贺她。

这天稍晚的时候,他又突击视察了一番。她现在是安全的,她现在受不到任何伤害——至少在他们看来——但他想确认一下。

“他们走了。”他回来时说道,“十五分钟前他们就上岸了。一艘大型的总统游轮刚刚经过钻石头,他们接收到的无线报告说船上有个盲女和她的导盲犬在一起。这都是我那位‘百事通’船员告诉我的。等她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后,我们早就在千里之外的大海上了,他们够不着我们。我们下一站就是横滨了。

“太好笑了,”他补充道,“他们在船上还留了一个警察,我刚刚回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他。他正站在上层走廊的尽头执勤,不是很显眼。”

晚上五点,他们再次启程。引擎刺耳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在一片平静的水面上,总是显得格外注目。缓缓的滑动又变得肉眼可辨,稳定得像是火车刚刚离开站台。微风吹过,周遭清新许多,而码头那边机器的轰鸣声渐渐消失不见。

他出去转了一趟又马上回来,和船只离开港口时缓缓的波动很合拍。

“那个警察还站在那里吗?”他进来时她问道。

“我出去的时候还在,”他说,“但我刚刚回来的路上就没有看到他了。他一定离开了。我给你带了一个花环,我觉得你该有一个。他们给了每个离开夏威夷的人一个,但你恰好不在那里,所以就没有拿到你的。”

可船在他出门之前就驶离港口,发出了各种刺耳的声音,并不是在他出门之后发出的。他们太开心了,以至于全然忘记了这之中的矛盾之处,这时如果有警察的话,他应该早就离开岗位了。又或许可能他接到命令要停留在船上,直到最后一刻,等到船只驶离他的管辖范围后,他才下船。

现在他们只在意的是:她安全了,她得救了。她在安全中变得安全了,从拯救中得救了。

午夜,波光粼粼的海面。他们一起待在昏暗里,脑袋靠在一起,胳膊环着对方的后背。等待着,紧绷着,纹丝不动,呼吸轻盈,眼神发亮。

他们关上了套房里所有的灯。但窗外的月光经过海面反射进来,映照到墙上,又退出去。

两个小小的光源照出他们的位置,忽明忽暗,很快又消失不见,比墙上那些反射的月光还要快。一个是红色光点,另一个则是一团浅绿色的光斑。它们一起移动,一个在另一个上面。他手里紧张地握着一根香烟,手腕上手表的数字隐隐发亮

在一片寂静之中,森林里有两个宝宝小声说话。这时两个宝宝已经在森林的边缘地带了,几乎马上就可以逃出森林。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八分。嘘——耐心点。”

红绿相间的光又闪烁起来。

“现在——到了吗?”

“还没。十一点五十九分。还有一分钟。就一分钟了。别呼吸,也别说话。”

像是孩童之间的警告,“你会破坏魔法的。”

她抬起手捂住他的嘴。他抬起手,也捂住她的嘴。

他们的心。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六十次滴答。不是他的表,而是他们的心。一起,在完美的时刻,合二为一。

他的手离开她的嘴。举起那微微闪烁的数字。

“是现在吗?”她低语。

“就是现在!”一开始他低声说。接着他正常地说。后来他惊呼了起来,“现在!现在!就是现在!”

他们在黑暗里跳了起来。

“凌晨十二点!六月一日!那个日子过去了。他错过了那天。玛蒂,玛蒂,你懂吗!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我们安全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他在房间里四处乱跑,摸摸这里,蹭蹭那里。现在灯火通明,每盏灯都释放着自己的灼热,像白昼一样明亮。

他们互相亲吻。这时他拿出藏在沙发后边的一小桶冰块,等待着他们,万一还——活着。他举起香槟。他们继续亲吻。他拿来两只玻璃杯,泡沫淌到他大衣的袖口上。他们亲吻。他拔出软木塞。他们仍然亲吻着。木塞子嘭一下弹出,流出的泡沫淌到了他的袖口。他们都笑了。他们亲了一下。边笑边亲吻着。

他们将酒杯高高举起,越过头顶。

“一杯敬生命!”

“敬生命!这可爱极了的生命!”

他们把杯子扔到了角落,又填满了另两个杯子。她喜极而泣。“我们在开派对呢。只有你,只有我。像是活着的人都会做的那样!”

“现在我们就是活着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她向他伸出胳膊,“和我跳支舞吧。这么多年了……任何舞步都行,我才不管它有多难呢,我都会跟上的。和我跳舞吧,像是活着的人做的那样。”

他拧开了那个便携式的电池收音机。微弱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像是彼岸似的,传来了吱吱呀呀的音乐声,然后声音渐渐加强,变得稳定。合唱哼着幸福的曲调,是《茶花女》里的华尔兹乐曲。

他拥她入怀,带着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兴奋得发了狂,她披散的头发在空中飞扬。没有停下来,他就抓起半空的酒杯直接递给了还在空中旋转的她。下一圈,他抓住了自己的那只杯子。

他们更新了祝酒词,在舞步中间碰响了酒杯。

“敬生命!敬还有长长长长日子的未来!”

“敬等着我们的那长长长长的未来!”

新的一天,生活重新开始,世界也重新开始。再没有紧锁的大门,没有密码,也没有因小心翼翼而难以下咽的食物。他们一整天都在套房外面,从清晨,到暮色洒满轻柔的海面。此刻,他们完全安全了,他们四处闲逛,其他人去哪里,他们也去哪里。点头、微笑,一天过去了。一有人提起为什么现在才看到她时,她就撒些无伤大雅的谎,说自己得了病,是个可怜的水手。

他们上到最顶层的甲板上,看早晨的阳光喷薄而出,洒满整个海面,像是倾翻了一整瓶辣椒酱似的。他观赏着,为她用语言画画。他们在餐厅吃了早餐,要来了躺椅,一整天都躺在暖洋洋的日光里。因为所有的女人都戴着墨镜来抵挡这刺眼的光线,一时之间,你竟看不出来她有什么不同。

日落时分,他们才走回套房去为晚餐换衣服。他们坐在船长的餐桌旁,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这本身就是荣誉一件。她没带礼服,但船上正好有家服装店,那个下午,他就为了今晚的宴会给她买了一件长裙。裙子被改得很合身,在他们出门的时候被寄了回来,现在正包装好躺在她的床上等她。

她就像个孩子,举起纸盒,把它捧在胸口。她不要在他眼前拆开它,他得看到她穿着裙子的样子,而在那之前,不行。

“你出去吧。”她说,“我准备好之前不想让你看到我。我想给你个惊喜。”

“那我上楼去酒吧喝杯马天尼。”他同意道,“这样可以吗?”

“半个小时左右,你再回来。”

他轻轻地吻了她。她双手背后,仍然像个孩子,等着听他离开的声音。

她听到他在外边锁上门又拔出钥匙的声音。大概是出于习惯,虽然已经没有必要这么做了,但事事小心总还是好的。

她开始做起了准备。她打开盒子,材料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她拿出裙子摊到床上。他一定是去给她买花了,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那就是他上去的原因之一。船上有花店。栀子花或者是兰花一类的,串起来都可以挂在她的肩头。

她脱掉她外边的衣服,换了长筒袜和鞋子,又整理了下头发。然后她才穿上了那件裙子。这再简单不过了,商店里的店员给她演示过一遍:把两边的抽绳系紧,再确定裙摆放正就好。她的手指替她看好一切。裙子的领口有些低,只有两根蕾丝带支撑着,她需要什么东西盖着她的肩膀和后背,毕竟夜晚的海上还是有些凉意的。而他们在跳够了舞、听厌了曲之后,大概还是会去到甲板上。

这实在太糟了,她没能带一件披巾或是什么装饰围巾实在太糟了。

不,等等,她想起一样东西。

她用手指摸到衣柜的门,摸到滑溜溜的、表面冰一样的镜子。手换了地方继续摸索,探到衣柜六边形的玻璃把手。她打开门,向里边伸手。挂在那里的衣服一件件摸过去,直到在衣柜深处摸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件。是件丝质的夹克衫,尺寸小小的,像是门童的衣服。

她拿下来衣架,褪下衣服,把衣架随意搭在衣柜里,一如她拿下时的漫不经心。

接着她关上了带着镜子的门,但因为没有全程都握着门把,门有些没关紧。锁舌没有跟锁芯完全匹配上。门磕在了框子上(这时她听到一个轻微的敲打声),没有关好。不过那不重要。

她把夹克披在肩上,调整来调整去,就像看得到的女人一样,想要把衣服整理成她满意的样子。夹克衫正合适,很保暖,但料子又不会太厚重。

她又一次坐到梳妆台前,最后摸索着。她摸到一瓶古龙香水,打开盖子,蘸了一点在耳朵的地方。

为晚宴梳妆打扮实在太妙了。轻浮一点也很妙。他们就要像其他普通人那样活着了。不用再害怕,也不用再躲躲藏藏。他们会在船长的餐桌旁用餐、大笑、聊天,品着葡萄酒。他们会跳舞,会在漫天星光下的甲板上散步,会站在围栏旁。无所畏惧,什么都不用怕。经过的脚步声只是脚步声,你可以转身轻轻点头,也可以直接无视掉,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无所畏惧。无所畏惧。

突然,她之前挂在衣柜里的衣架滑落,掉到柜子底部,发出一阵噼啪声。

她知道是什么掉了,声音就说明了一切,所以她连头都没回。衣架是会出现那样的状况,有时是你没能把它们挂好,有时是你手离开的时候太过用力。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涂口红的事情。今晚是场宴会,她知道她会和以前一样配合他,只不过是在公众面前。如今,口红应是社交场合的一种仪式,而不只是单纯想要给外人看看你嘴唇的颜色而已。出于这个缘由,她打算涂一点口红。没人相信她一个盲女,可以成功地把口红涂好,没有涂到外边去,也没有弄脏妆容。不过很早之前她就知道她可以做到了。

谨慎地花了一些时间,口红涂好了。

她站起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再没什么事可做,只要等他回来就好了。

这时她想起刚刚听到的掉落的衣架。她想走到衣柜旁捡起衣架,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上,纯粹是出于女生对整洁度的特有追求,反正这时她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门完好地嵌在门框里,和她刚刚离开时的样子一样。她蹲下来,在衣柜里摸索了片刻,终于找到掉落的那个衣架,然后把它放到原位。

她紧紧地关上门,锁舌和锁芯严密吻合,把手在她的手里顿了一下,这是正常现象。

她转身,准备走回梳妆台——

门完好地嵌在门框里,就像她刚刚关门时的样子。

可是她没有关好门。她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就走开了。她还听到门刮过门框的声音,她停在那里。

夜色袭上她的心头。一盏接着一盏,所有的灯都灭了。屋子里冷冰冰的,不知哪里来的风像刀锋一样划着她。但她的脚步没有变得踉跄,她的外表什么都显不出来,可是她的内心、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的手摸到梳妆台后边的长凳,然后坐下来,身体重重地沉了下去。

这里有别人。有别人和她一起在这里。他此时此刻正和她共处一室。他应该早就进来了,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在房间里。先是躲在衣柜里,后来出来了,呆在房间里。

但是在哪里呢?在哪个方向呢?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迹象。

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艾伦。”她无声地喃喃。

在门那里?在门外的另一个房间里?或许如果她足够接近的话,艾伦就能迅速开锁,即使进来——

她又喷起了古龙水,喷了太多,于是一小股涓涓细流从她的耳朵沿着脖子淌下。

还是寂静无声,什么迹象都没有。她垂着头,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浑身紧绷,侧耳倾听,调动她所有的感官用力听着,希望听到别人听不见的东西。

真是狡诈,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又或许是呼吸得太过精巧,不着痕迹,以至于没有一丝声波传到她的耳朵里。但是就在这个房间里,这么一块小小的地方,另一颗心脏也在跳动着。另一颗,就在她的心脏旁边。

他在哪里?在哪里?

如果他不动,也不接近她,那么她就得去寻找他,她必须得找到他。被吊着的感觉是如此可怖惊悚,简直令人无法忍受,而她现在就忍不了了。如果他不自己现身的话,她就必须要把他揪出来。

她开始找他。

像是金属碎屑被磁铁吸引那样。像是鸟儿注定被蛇吞食那样。

她起身,先是走向墙边。触到墙壁时,她就开始沿着它走。左侧身体倚着它,那是靠近心脏的位置。她伸出手摸索,左手,右手,一掌又一掌地往前走,在墙上画着车轮一般的圈圈。

她空洞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泪珠一颗一颗地,缓缓淌到脸颊上。她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着同一个词。“艾伦。艾伦。艾伦。”她不能歇斯底里地惊叫。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她知道她可能走不到尽头了,如果还有一个尽头的话。恐惧,像是噼里啪啦燃烧的火苗,一寸寸侵蚀她的声线,直至彻底燃尽。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当然这感觉也有可能就是真的。她正在死去,慢慢地,即使此刻那双手根本没有碰到她。她已经快要窒息了,死亡的进程已经在运转了。

一排抽屉打破了墙壁的连贯性,艾伦的东西装在里边,她绕开它,继续沿着墙走。用手不停地划啊划,像是一个将死的水者,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游到彼岸。

再前边,是浴室的门。虽然她之前还没有这个想法,但她现在突然想到,如果她迅速进入浴室然后把门关上——

门砰一声被关上,带起的风吹过她的脸。它一定是刚刚从她的指尖溜走的。希望破灭了,残余的痛苦吞噬着她的精力。钥匙搅动一番,接着被拔了出来。她摸到门把的时候,触感衬着她的皮肤,她感觉到微微的暖意。是另一个人手心的温度。

她的舌头开始哆嗦,舔着嘴唇。“艾伦。”她轻轻地喘息道。

她伸开胳膊,四处摸索,想要发现他。他一定离她只有几步之远,才能那样子关上浴室的门。

但他也一定趁她走来的时候躲开了。她向前伸出的手指只抓到一片空白。

死亡之舞。可她的舞伴一直保持距离,从未参与。属于死亡的萨拉邦德舞。

她沿着墙壁,一步又一步。在墙角处转弯,开始沿新的一边走。

走到半路的时候,床挡住了她前进的脚步,床头突出来了。

她走向床边,胳膊伸直,像是梦游的人一样,转了个身,绕开床头。

就在这时,她从床头开始走,还没到床尾的时候,床另一边的一双手伸出来,碰到了她的手。这双手开始用力,抱着她,将她拽了过去。那双手很温柔,但却冷酷执着。她的身体被改了方向,床就在她面前,而拉力来自另一方。

像是那个可怕的游戏——“伦敦大桥垮下来”,只不过横在他们之间的是床。

然而不知怎么的,她不再害怕了,不想畏畏缩缩也不再肢体僵硬。现在她抛开了一切,什么东西都扔在了脑后,留在了她的生命里。要是能体会到恐惧,那你至少得活着。她现在好像已经非常清楚,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逃脱或者改变死亡了。

她闭上眼睛,很淡然。她知道艾伦再也没办法及时赶到了。这是她最后一刻的想法,然后眼前的黑暗被交替成了另一个永无止尽的黑暗。

镇静剂终于让他嘶声竭力的嘶吼趋于平静,睡意来袭之前,他拽住船上医生的袖口,又是推拉又是撕扯,好像要活生生把医生撕成两半才甘心。他无助地喃喃道:“但是他们告诉我——卡梅伦,那个警察——他们向我保证,我们只需要警惕五月三十一日,他只在那天才杀人!可凌晨的时候三十一号已经结束了——我就不再看着她了,开始变得没那么谨慎——他们为什么骗我?什么事情出错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长着胡须的船医说道,语气竭尽所能地温和,“我只知道昨天一整天都是三十一号,从凌晨到另一个凌晨。但今天一整天也是三十一号,从上一个凌晨到接下来的凌晨。日子在自行重复。听着,当我们朝西驶向国际日期变更线的时候,我们就能多出来一天。我们现在就是三十一号,所以这个三十一号有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没人告诉你这些吗?你不知道吗?”

卡梅伦原本以为等待他的是怒火中烧,是像火山喷发一样的怒吼,是电闪雷鸣,办公室里的家具噼里啪啦被扔得四处都是。可他现在只得到了——视而不见。他只是被忽视了。就好像长官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一样。

他花了二十分钟才鼓足勇气靠近办公室的门。在接近这扇恐怖的大门前,他站在大楼对面的街道上踌躇不已,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闲逛,接着又在大厅里和冷水机较量了一会后接了杯水喝,尽管他并不想喝水。

终于,他还是敲了门。

没有回应。不管是长官知道这是他该做报告的日子,还是听出了敲门的人是谁,还是第六感告诉了他。没有回应。

卡梅伦知道长官就在里边,因为他听得到长官讲电话的声音。

他等了片刻,又一次敲门。

没有回应。好像是鬼魂一样。

最后,他自己打开门,走了进去。

长官就坐在那里,浏览着报告。

卡梅伦关上门,原地等待。

有人进来,又出去。长官直接跟那些人对话,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他,听到他。

卡梅伦清清嗓子。

长官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卡梅伦走到桌子那边,直直站在长官前面。

长官打开了桌上的灯,“天黑得早了。”他自言自语。

一片绝望中,卡梅伦开口:“长官,我就站在这里。我等着跟你谈谈。”

长官结束了一篇报告,翻找着下一篇,找到之后,开始浏览。

“长官。”卡梅伦说,“你至少得听听我的话。”

长官把小指伸进耳朵里掏了掏,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打扰了他。

“这是一个失误!至少我的过失和檀香山警方的一样严重!我当时在旧金山,我甚至都不在夏威夷!当客船抵达横滨的时候,船长马上发了电报给檀香山警局,可惜那时已经太迟了。他们把电报转寄给了我。那天上午九点的时候,两个警方的侦探和一个警察登上了那艘停在檀香山的船,去搜寻她。十五到二十分钟后,第二个警察出现了,好像是要加入他们的队伍。他没被叫停,也没被问询,他们觉得只是警务值班而已。当侦探们上岸后,船上还留着那个警察。这个警察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巡逻。他太光明正大了,都没有人上前去查一下他的身份。没有人看到他离开,但船驶出港口后,他就消失在了甲板上,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长官一个词都没有听进去。他在签署着什么文件,把东西弄得有点脏。他越过卡梅伦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又低下了头。

“在檀香山的时候,他们新雇了一个服务员。我亲自到那里去查过,他的顶替是完全合理的。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长官——其他的一些船员在事后声称他后来的样子和他第一次登船的样子不太一样,就像两个不同的人似的。但是没有人去调查一下,什么都没有做。在名单上有个混血的夏威夷男孩,而正好有个混血的夏威夷服务员可以对得上号,所有他们觉得这样子就可以了。接着到达横滨后,他就下船了,再用那个名字调查就太迟了。长官,这艘船上发生了第二起谋杀案,就在檀香山和国际日期变更线之间,一套警服被扔下了船。我知道我说得有点混乱,但我能为自己所做的辩解就是——”

他绝望地把手撑在桌子上,“长官,请您说点什么吧,好吗?骂我一顿也行!但是别让我就像这样站在这里——”

“哈克尼斯!”长官厉声喊道。

值班警察探进脑袋来。

“哈克尼斯,你是怎么了!”长官大喊,“别让无关人士踏进这个地方!这是警局,不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可以随意在这里进进出出。陌生人不行,路人也不行!公众就不能随便进来,你知道的。你坐在大厅尽头的那张桌子前给我看仔细了。现在能请你帮我清清场吗?我还有很多文件要处理,我只想要相关人士在场。”

卡梅伦把头埋得低低的,就好像他以前从没看过自己的脚一样,现在想要分辨出它们是什么样子。

“你听到长官的话了。”哈克尼斯同情地说,好像他自己也不愿意干这个事一样。

“我还会回来的。”卡梅伦固执地说,然后转身离开。

“哈克尼斯,”长官说,“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

加里森写给卡梅伦的一封信,写了卡梅伦工作警局的地址,本来是寄到塔尔萨的,之后转到了旧金山,又转寄去了檀香山,最后又回到了旧金山,寄到了卡梅伦的警局,接着又被重新寄到卡梅伦的家,上面还有长官的手写提示“寄错地址了!”

……去年七月你来的时候没能提供什么帮助,尽管你已经在这逗留十来天了。呃,言归正传。昨天晚上,我和太太从剧院开车回家的时候,有个醉汉站在街角,直接冲我们扔了酒瓶。我来不及刹车,于是我们就猛地往前冲了一下。他也被我们搞得鸡飞狗跳,过了四十五分钟汽车维修队才赶来,我们才上路。

你应该想象得到,当时我们都筋疲力尽,我太太愤怒地喊道:“这也太危险了!要是从天上扔个酒瓶子呢?!肯定会砸到别人脑袋,害他们都丢了性命!”

我说:“我以前认识一个习惯把酒瓶子扔出飞机的人。”然后我给她讲斯特克利兰参加我们的垂钓活动时,曾经干过这么一回。然后就在我给她讲故事那一瞬间,我意识到那可能就是你上次来这儿想要知道的信息,只是我当时没办法告诉你。

你可能不再需要这个信息了。现在它未免太过老旧,又或者这不是你们最初想要的。不过自从那晚起,它就一直让我心绪不宁,为了将这想法从我大脑中赶走……

希望这封信可以寄到你那里……

电报一封。卡梅伦发,加里森收。

这则信息非常重要。所以请你尽快回答我几个问题,电报到付即可。第一,他扔酒瓶子的时候是哪一天?五月三十一号吗?第二,那次旅行的航线目的地是哪里?第三,飞机是什么时候飞离机场的?第四,记得瓶子是在几点的时候被扔下去的吗?第五,你能估算一下整条航线上飞机的平均速度是多少吗?

电报一封。加里森发,卡梅伦收(已付费用)

第一,我很确定那一天是阵亡将士纪念日。他在节日的时候总是喝得最多。第二,是森之星湖,靠近加拿大。第三,六点。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我们会提前在机场碰面。第四,没办法准确地说是几点,只记得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你还能看到一些日光,所以大概是黄昏之后。第五,那是架老式飞机了,大概每小时100公里,当然这完全是我的猜测。

卡梅伦休息了足足十分钟。可能不止。一张巨型的地图在他眼前徐徐展开,显示出了每一个街角,每一个路口,还有几乎所有的田地。接着,笔直的线条从机场画到森之星湖,直线旁边写着一共所需要的飞行距离。他拿出了那年,也就是1941年的年鉴,上边告诉他每天太阳准确落山的时间,还有那年那日黑夜降临的准确时间。

首先,起飞的时间被标记为下午六点。接着是在一百公里的间隔里刻下一连串的痕迹,好标出在接下来的七点、八点和九点时,飞机理论上的位置。每一间隔又被分为两小段,表示半个小时,再分两小段表示一刻钟,直到分割成以五分钟为单位的间隔。当然,这些数据都只在飞机维持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之下才会有效。如果飞行员有些时候飞得快些,有些时候又飞得慢些,那么这组标识就没什么用场了。但那也是他必须得抓住的机会。

接着,在7:50和7:55之间有一道弧形的刻痕,用来表示日落。第二条刻痕表示黑夜降临的时间。而两道刻痕之间像括号一样的地方,是关键所在。

在这片区域里,地图上只有一个空心的圆圈,那是用来表示“城镇”的符号,旁边标注着它的名字。它附近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哪里”。现在他知道这个“哪里”在哪里了,他拍了一张照片。在最后一条生命也来不及拯救的时候,他终于找出了那个地方。

老婆婆坐在床边的摇摇椅上,定睛望着遥远的地方。一只手抓着蕾丝窗帘的边缘,这蕾丝窗帘也曾经出现在墙面一张泛黄的照片里,那是许多年前拍的了。

“她已经死了。”她说道,“是昨天吗?还是很多年以前?我不知道,也不确定。我的脑子已经记不大清时间了。我只知道我是一个人,只知道她不在这里了。

“是的,曾经有个男孩。她爱着的男孩。她一生里也就认识这么一个男孩。她也只想要认识这一个。是的,她要嫁给他了。我猜,不嫁给他,她就会死。”她突然一个停顿,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她死了。”

她晃了晃椅子,继续望向远方。

“以前,她总是在晚上八点的时候见他,就在广场那边的杂货店。好吧,可以说他们每天晚上都要见面。曾经有天晚上下着大雨,我拦着她不让她出门。她是个好女孩,所以她听了我的话。我不让她出门的时候,他就过来,站在她的窗户底下吹口哨,然后她就会打开窗子,跟他聊天,无论怎样,他们还是碰面了。我就随他们去;我什么都听得到,不过还是随他们去了。

“他会吹很有趣的口哨,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尽管我也能听到。声音不太大,也不勇猛。反而很温柔,带着讨好的意味。像是——像是猫头鹰宝宝走丢了,‘吱呀——吱呀——’,就像那样子在叫。

“大概是一年前,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天晚上,我确定我又听到了那个口哨声,就在她的窗户底下,原来声音传来的地方。那时夜已经深了,我正在床上躺着。口哨声一直不停地响着,如此地婉转,又是如此地叫人心碎。最后我还是起床,走去了她的房间。我去到窗户那里,打开它,而他就站在下边。我看到他沐浴在月光之下。他抬头看我,我低头迎上他的视线。他一直看着我,眼神充满了希望的光泽,闪闪发亮。接着,他摘下了帽子,他们年纪还小的时候他也会这么做,他说:‘多萝西可以出来吗?’一如往常,同多年前一模一样。

“我忘记她已经死了。

“我说:‘今晚不行,太晚了。明晚吧。’然后我冲他挥挥手,示意他走开。就是你对待爱慕小女孩的男孩的方式。你知道的,很慈祥,但又很坚定。

“我关上了窗,转身走开了。可当我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一个踉跄,我想我会晕眩一会儿。我还能看到她空荡荡的床,所有的东西都被盖在一张大布下边,那是我多年以前盖上去的。我跑回窗户旁边,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我看不到他了,他已经离开了。

“我刚刚是在做梦吗?还是他真的出现在了那里?

“我不知道。”她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爱是什么。它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有时候我觉得她,或者是他也无法理解。我不知道那份爱是怎么存活在他们心中的。一个像多萝西一样的普通女孩,另一个像约翰尼一样的普通男孩。”

那个男人,也就是警察,轻轻地站起来,没有去回应她的问题。他正在思考,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是怎样变得如此糟糕的?一件那么正确的事情是怎样变得错误百出的?

老婆婆坐在窗边的摇摇椅上,还是盯着窗外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