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客厅门铃响起的时候,她正坐在梳妆镜前,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在这时尚人士都会出门的时段,肩上到底是该佩戴那串水晶葡萄还是那朵盛开的栀子花。

不论她做何决定,都将在全城引起轰动。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成百上千的女性将佩戴水晶葡萄,抑或是盛开的栀子花作为装饰。

很难想象,就在几年前,根本没有人在意她肩上别了什么东西。她身上其他的装饰物,人们也不会看上一眼。她曾脚踩高跟鞋在底特律的三流旅馆,为找工作来回奔波。而现在已今非昔比了。她不禁抬起头,又往那边窗外看了一眼——她总是忍不住要看过去。那可是她重要身份的证明,如同徽章,即使转瞬即逝。那里写着:

赌场饭店

琪琪·沃克

与她伟大的艺术杂志

“Tric-Trac”

这是这座城市里最值得一看的景观,在日落后深蓝天空的映衬下,尤为如此。等下周开幕时,这里会通电,即使在黑夜里,她的名字也能在阿拉美达另一端看到。

人们以她的名字命名了香水和指甲油,当然也为获此殊荣支付给她高额费用。在那家时尚的“英格兰”酒吧里,最新款的鸡尾酒就是“琪琪·沃克鸡尾酒”(“顶上火红,极为炫目!”酒保会向每位客人推荐)。去年整个“冬天”(6—9月),她可谓红遍了巴拿马运河南部第三大城市——坐着自己专属司机驾驶的专车,使唤着自己的专属女佣,住着酒店套房。对一个曾在底特律三流旅馆里累死累活地表演、只因一场巡回演出告吹而无路可走的人来说,这已经不错了。已经很不错了!

她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一点点舞蹈天赋、一点点歌唱才能,再加上一大把好运气,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基本上就是在对的时间来到对的地点,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毫无竞争可言。在底特律,人们觉得她的演唱虚伪矫饰;可在这儿,人们听不懂她唱的什么,于是便觉得妙趣横生。在底特律,人们对红头发司空见惯;可在这儿,她的一头红发却稀罕少有。当然,曼宁和他的那些策划或许——她更愿意相信只是或许——在吸引大众眼球方面起了些作用。

对于他们的初次相遇,她一点儿也不愿去回想。当时,曼宁坐在临街的一家咖啡馆里,胡子乱蓬蓬的,假领子也脏兮兮的;而她正好走进这家咖啡馆,想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份收银的工作,或者服务生的工作也行。曼宁主动为她买了一杯咖啡。在这么一个咖啡馆喝杯咖啡,他还是请得起的,而且她当时看上去确实需要一杯咖啡暖暖身子。两人坐了半个小时,起身离开之时,他便成了她的经纪人。两周后,她有了第一份工作,而他也换上了干净的假领子。

“是我成就了他。”她常常这么想,来结束那段不愉快的回忆。

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他造就了她,这种想法实在太可怕,她想也不会想的。但不论是谁成就了谁,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她会对此事绝口不提。

敲门声不断传来。“可能是曼宁先生,玛丽亚,”她大声对女仆说,“让他进来。”

她听到门闩拉开的声音,但不似往常女仆接下来的欢迎之词,传来的是一个人惊恐的尖叫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是一把椅子飞出去的声音,好像有人被砸中了。

琪琪急忙从椅子上转过身来,起身查看。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什么东西向她冲了过来,她这才定睛细看。有些东西,即使亲眼所见,我们也不愿相信,而这东西,就是其中之一。从客厅冲进里间、扑向她的那东西把脑袋贴在地上。在那可怕的时刻,她能做的就是分辨这是“什么东西”的脑袋——猫科的某种动物——美洲豹、黑豹,这些标签性的词语依次浮现在她吓蒙了的脑海里。

这家伙浑身黝黑,细长的面部,尖短的耳朵,口鼻贴着地面,以“之”字形快速向前跃进。看到这光景,她也像那女仆一样尖叫起来,转身一跃,便跳上了她的梳妆台。动作轻盈敏捷,一看便知她有舞蹈功底。香水、香粉以及其他一些小摆设散落一地,其中一只玩具小八音盒掉在地上,发出几声“叮叮咚咚”的声响。她站在高处,花容失色,裙摆高高拉起到大腿处。她前后扇动裙摆,想以此保护自己,同时赶走这可怕的家伙。

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这家伙的口鼻是套住的,还有一根拉紧的皮带,随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杰里·曼宁那张熟悉的中西部的脸,眯着眼睛,远远地看着她。她终于不再尖叫,能说话了,但音量一点儿没减。那东西优雅地曲着它那细长的身子横在两人之间。它向前伸展着身体,肚皮压在皮带绳上;黑色的皮毛光滑发亮,前腿那有力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尾巴来回摆动着,正试图咬住那个长笛形的八音盒。

“快把这东西弄走!”她用最高音连哭带喊,“曼宁,你搞什么!?带这东西过来!?”

“它不会伤人的,”曼宁向她解释说,随手又把他那顶巴拿马羽毛帽压回到眉毛的位置,“它一点也不可怕。我一个人开着卡车带它过来的。它很温顺,从小由城外一户人家喂养的。”

“那你把这东西带我这里来干吗?”她终于不再尖叫了。

“我觉着,如果你在阿拉美达每日出行都带着这家伙,那该是多美妙的一番景象啊。”

“带着这家伙!不可能!就算从楼梯口走到大门,我都做不到,更别说还要在城里兜一圈!你知道吗?曼宁,我已经受够你那奇特的脑回路了——”

曼宁慢悠悠地拿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这一切他都是用一只手完成的。“想想看这将激起多么大的反响。只需和它一起走出轿车,到环球餐厅点一杯马天尼,坐那么一会儿。就这么简单。我已经在那里都安插好了摄影师,就等着拍你和这家伙的合影。我要让下周日的《会图》杂志整本都是你的内容,我已经和那里面的一位老熟人赫雷拉联系好了,留两个整版登你的特写照片。瞧,我连这黄金链绳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对我简直太好了!”琪琪一脸不高兴地说。

“我这都是为了你,又不是为我自己,”曼宁哄着她说,“下周你就要演出了。这些拉美人都希望自己的偶像标新立异。你也希望自己的演出能一炮而红,是吧?”

“我倒是希望还能如约演出,而不是裹满绷带,躺在医院里,”她说道,“这次被你设计了。我现在要做什么?毕竟,它可是与众不同的。”

“对你这样的事业而言,没有什么被设计。琪儿,这就是个游戏。给我一分钟,你看好了。”那东西倒向一侧,伸长了身子,正悠闲地舔着爪子。曼宁弯下腰,五指像梳子一样来回梳理它颈下柔软的皮毛。这东西顺势打了个滚,平躺在地上,尽显猫科动物所特有的妩媚,四只爪子懒洋洋地朝上蜷缩着,似乎有点儿羞怯,想要弹开他的手。“没有什么动物比它更顺服了,对吧?来吧,牵着它,出去试试感觉。”他伸手拉住她畏缩的手,把皮绳后面的绳环塞进她的手里。

她依旧站在化妆桌上,但已有一点点接受了,虽然程度细微,不易察觉。她放下高高提起的裙摆,抓住皮绳,曼宁早就松手了。

“我会坐出租车一路跟着你的。”

可这时,她一下子变得十分坚决。“不行,绝对不行。你一定要和我乘同一辆车子,你坐前排,不然,我哪儿也不去。”

曼宁把最有力的理由留到了最后,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一条屡试屡成。他就是个训练有道的心理专家。“你真该看看这套行头的效果。你真该看看你们一同出现的样子。快下来,琪儿,到这边来,带着这家伙照照镜子。古希腊女王和埃及艳后也不过如此。”他抬起手,扶她下来。

这些话似乎奏效了。她虽然仍旧斜眼盯着那东西,不过一只脚开始小心翼翼地向下探,慢慢靠近那东西身旁的地面。

“上帝呀,”她最后说道,不时冒出底特律方言的味道,“我这都是为艺术献身。”

如果说她之前每次出现在环球餐厅都会带来震动,那么这次她的出现就好比一次电击。来这里就餐的人一直排到人行道遮阳伞之外。这里的每位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任何一位女演员都想来展现自我的地方。

曼宁坐在帕卡德汽车前排,和司机并排。在琪琪的一再要求下,他一直握着那根皮绳,等他们到达饭店,才将绳环递到琪琪手里,由她去制造新闻。身着制服的司机跳下车,跑过来为她打开车门。她起身,站着没动,等到大家都注意到她时,才准备下车。可这时,她却一下子愣在那里。那畜牲趴在车门前一动不动。她正打算抬脚跨过去。

“用脚推推。”曼宁压低声音说道。

她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它的身侧。又碰了碰。黑豹不情愿地站起来,停顿了一下,突然像泼出的黑水一般跃上人行道,她的胳膊被猛地一拽,害得她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掩饰住自己的尴尬。随后,她带着维纳斯般的微笑,优雅地步出车门。

至此,这头黑豹首次出现在咖啡馆人群的视野中——因为它之前一直趴在车里,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它。人群中传来一阵死气沉沉的低吟声,那是几十个喉咙在同一时间一齐发出的惊叹混杂在一起形成的声音。紧接着便听到人们兴奋的评论声。“米拉!米拉!看看她牵着什么!”这样的语句从一把椅子传到另一把椅子,从一张桌子传到下一张桌子,四处传开。后面的人们站起身来,想看个仔细。女人们发出了惊恐的叫喊声:“哦,太可怕了!老天爷呀!她怎么把这东西带出来了?”她们一下子跳起来,准备逃离这条路。

人行道上的人越聚越多,但都敬而远之。

“待在这儿,别让他把车开走。”她紧张地对曼宁说,但同时她仍保持微笑,表现出一副轻松镇静的样子。

“他不能待在这儿,这里不准停车。我们就等在这条街的尽头。不会有事的,走到你的餐桌前坐下。”拉起刹车的声音似乎将她定格了,曼宁立刻警告说,“别站在这儿,琪儿,你现在就是在舞台上演出呀。这就是你的直播。人们都在看着你呢。”

汽车静静地从她身后驶开了,她只能靠自己了。她拿起曼宁送的道具小鞭子,轻轻地碰了碰那头黑豹,它倒是十分顺从地向前走去,或许是受到食物气味的吸引。最靠近她的座位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后挪着椅子,这一人一豹就这样沿着桌子之间狭窄的空间前行。

所幸要走的距离并不远。走到她惯常的桌子旁,她停了下来。那是为她预留的。她稍稍拉紧皮带,设法使黑豹也停下来,然后神情高冷地坐在侍者为她拉开的芦苇丝靠背椅上。侍者谨慎地站在她身后等她点单,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桌子的另一边。

“一杯干马天尼。”她点好后,交叉着双腿,环顾四周,神情淡漠,一副时髦女士在时髦场所惯用的造型。同时,她又拽了拽皮带,这样反复几次后,它便在她脚边趴了下去。然而,这人兽之间仍旧隔着那张线轴形的桌子。它就那样趴着,一动不动,仿佛疲倦到了极点,只有外面街上出租车鸣笛时,它的耳朵会偶尔抽搐一下。

近旁的一些人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他们有的把桌子尽可能地挪到一边;有的没有挪桌子,但把椅子移到桌子另一边,面朝它坐下,不要让自己后背冲着它。于是,她便坐在一个圆形空地的中心。就连服务员在给她送餐的时候,也绕路过来,从后面隔着她的肩膀,把杯子放在桌上。

如果她不喜欢人们关注的目光,她就不会当演员。人们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走,或者说这关注已成为她的附属物之一,对她来说都是一回事。她拿出一支金尖的香烟,叼在嘴上,转向空荡荡的地方,寻找火。想为她点烟的人争先恐后地从她身后凑了上来。

这时,曼宁安排好的那些记者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聚集到她身边。“采访几句,行吗,沃克小姐?”

“可以,当然可以。”她亲切地回答。

其中一位记者屈下一条腿,将反光板对着她。“可以拍照吗,沃克小姐?“

“可以。”

闪光灯令那畜牲有些不安。它蜷缩着,慢慢往桌下移了移。

“这家伙叫什么,沃克小姐?”

“Big Boy。这是英语,就是西班牙语男孩的意思。”她灵机一动,毕竟她是一名演员。

“你养了很久了吧,沃克小姐?”

“不,我也今天才得到的。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采访记者的眼角浮现意味深长的神色。“我可以说是一位特别的朋友吗,沃克小姐?”

琪琪羞怯地垂下眼睛,捻转着牙签,扎着她玻璃杯里的橄榄。“是的,可以这么说。”她最后承认了。

“你喂它吃些什么,沃克小姐?”

一瞬间,她有些不知所措,但马上就说:“哦,一点点这个,还有一点点那个。”她的舞台表演经验帮了她一把。

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具体导火索是什么,之后流传的版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旁边有一只京巴在车里狂吠,吵醒了它。也有人说,另一桌有人无事生非,趁琪琪接受采访之时,扔给它一块肉,想看它的反应。还有一些人则认为是摄影装置接二连三的闪光最终令它的神经系统无法忍受。

无论如何,事情发生时没有任何前兆。那头黑豹收拢的双腿突然像弹簧一样弹开,伴随着一声低吼,飞一般地顺着遮阳篷跑开了,不见了踪影。轻巧的桌子被掀翻了,琪琪连椅子一同倒地,原本围在四周的采访者一哄而散。

恐慌在拥挤的桌子间蔓延开来,如同火焰在稻草上蔓延开来一样。屋里的人全都跑去墙边,外面的人关上了门,躲着它,即使都是玻璃。女人尖叫起来,这一次不是为了营造某种效果,男子声音低沉地叫喊着,侍者手中的托盘掉在地上,只能听到轻微的回响;桌椅七零八落,玻璃杯也摔碎了。落在后面的人想冲到前面,不时有人绊倒,扑倒在地上,每一个人都争先恐后;最后,甚至连一块阳台门玻璃也在混战中轰然解体。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它在干什么,根本没有人想停下来弄清楚这些。

琪琪疯狂地叫喊着,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无法摆脱目前的困境。她背贴着地,但人仍坐在椅子里,于是双腿便无力地伸向空中。突然她瞥见的景象令她胆战心惊——一个愤怒的黑脑袋逼近了她,耳朵又尖又短,口鼻处的套子还在,但根本不足以阻挡它那尖锐的牙齿。

这时候做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了。一个厚重的蓝色防碎苏打水瓶,不知从哪张桌子滚了过来。她一把抓了起来,抱在胸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后疯狂地胡乱挥舞着瓶子。不知是她这样的举动救了她,还是这头受惊发狂的野兽无意攻击,一心只想寻求逃路,总之,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之后也没有令人满意的说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琪琪仍然紧闭双眼,不想目睹她无法逃避的厄运,苏打水气量减少的危机。突然,几只手将她吊起,扶她站好。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一过,这些人便赶过去救她。

“它去哪儿了?”她浑身战栗,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片狼藉。

尖厉刺耳的急刹车声在马路中间响起。有人抬手指了指。只见那黑豹奇迹般地应付了黄昏时分繁忙的交通,安然无恙地到达了对面。琪琪望过去,正好看到它奔跑的黑影,穿过马路,随即转进一个极狭长的小巷子,消失在黑暗里。称这巷子为建筑物上的一道裂缝也不为过,它一直通到阿拉美达另一边。

“这可怎么找回来呀,小姐?”有人愣头愣脑地一边问,一边用帽子给她扇风。此时,琪琪的嘴角渐渐浮现出平日的神情。

她双手猛地一甩,带着满面泪痕,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不想要它回来!能不能找到,我才不在乎!看看我的样子!”她抓着自己披散在肩膀上的头发,显得十分无助。“扶我回车里,”她抽噎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回家——”

两人搀扶着她,踉踉跄跄地来到人行道边上,她的帕卡德汽车也驶了过来。幸运的是,曼宁已经不在里面了,他跳出来追豹子了,围观群众里有几个胆大的也跟着去了。

琪琪瘫坐在后座上,用手绢遮着口鼻,轻轻抽泣,或者至少是看上去像在抽泣。这一次,不带任何表演的成分。她的神经刚刚经受了严重的打击,令她难辨戏里戏外。

似乎嫌这起灾难性事故不够完整,一大群之前躲到狼藉一片的餐厅后面的群众,都向她投来不友好的眼神,因为她毁了他们的开胃酒时间,她要为此负责。她能清楚地听到嘶嘶声和嘘声。当一群拉美人向你发出嘘声,就好似北方人向你扔砖头和臭鸡蛋。

这一位衣冠不整、花容失色的女士就这样被赶出了这里,名誉扫地,一败涂地。

几十个人都清楚地看见它进了另一边那条巷子。这一点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小巷里的追逐,蜿蜒曲折,穿过废弃的建筑物。这里属旧城区部分,所有的大城市都有一些旧城遗址,散布四处,与其邻近区域时尚、现代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跟着它的路线来到另一边,追上它;如果无法抓住它,就设法将它控制住,等待警察到达;如果都做不到,至少让它保持在视野中。

可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此时虽是黄昏,能见度倒算尚可,只是天空已呈暗蓝色。要穿越的距离不长。不仅如此,原本一直在环球餐厅围着琪琪的那群人中,不乏具有冒险精神的人,曼宁跑在最前面,这些人在后面紧紧追随。

然而,它已经脱离了视线,为暮色所吞没,消失在那短短的小巷之中,在建筑最密集、人口最稠密的城市地区!人群继续前行,曼宁仍然冲在最前面,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那是先烈广场。巷子的另一端连着这个棕榈树环绕的小广场。眼前的景象令人群大跌眼镜:没有任何恐惧或激动的样子,虽然这有时也会发生。广场上挤满了人,但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或听上去有任何不对劲的,更不用说一头浑身漆黑的豹子从一个巷子口一头冲进他们中间了。距巷子口不足一米距离的转角处,一个擦皮鞋的男孩跪在地上,正卖力地为他的客户擦着抬起的那只脚上的鞋子。这么近的距离,它飞奔而过的风也能将两人刮倒。“有没有看到一头黑豹经过?”“什么都没有。”他们两人都惊讶地回答,然后,不确定他们有没有听错,茫然地重复道,“一头什么?”心里认定曼宁和其他人都是疯子。

再往前走不远处,一小群人挤在一起,满怀希望地检视着抽奖名单。嘈杂的电车忙着运送乘客,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广场上总是车来车往,车顶上方的集电杆不时发出绿松石般的电光。

这就是它一直以来原本的样子。

后面陆续有人从阿拉美达那边涌过来,小巷变得水泄不通。曼宁和冲在前面的几位开始折返,一边费力地在人群中奋力前行,一边告诉其他人黑豹并未从巷子里出去。

终于有三名宪兵赶来了,他们一来便指手画脚,哨声不断,一副全权负责的样子。这样一来这场追逐便由官方接手,或者更准确地应称之为麻烦,因为追逐至少要追赶前面的某样东西。他们解释说之所以这么晚才到,是因为接到报警之初,他们根本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持枪抢劫,有可能!持刀行凶,也有可能!可怎么会有一头豹子在街上乱跑?这里可是雷阿尔城。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否则就把你逮捕。

曼宁并没有关注宪兵的所作所为,而是奋力穿过人群回到阿拉美达那边,四处张望,在人群中寻找他前一天从其手中借“那东西”的那个人,那个名叫卡多佐的农场工头。他们之前约好等琪琪带着豹子出场结束后,在街角隐蔽处直接把它放在车上带走。

没一会儿,他便来到那个街角。很显然消息传得更快,他刚到那便发现了这一点。

“它跑了,”曼宁气喘吁吁地说,“它挣脱了,还差一点咬死琪琪!那边那群人就是在搜寻它。”

“我知道,有人告诉我了,”卡多佐很不高兴,“一定有人做了什么,刺激到它了。早和你说过,别让它在外面待太久。记得你说过她带它外出这段时间,你会一直陪在左右的。”他一副忿忿的样子,明显与那豹子的情谊匪浅。

“我当时距它不过两辆车的距离,”曼宁的火气也上来了,“即便那样,我也来不及上前阻止。眼看着它跃过琪琪的身体,还好她抓到一个苏打水瓶,瓶子里的水喷到了那畜牲,才保住了性命。我记得你说它很温顺,不会伤人,根本不用担心的!要是它对琪琪挥爪就更好了,是吗?”

“在农场的时候,它一直非常温顺。厨子的孩子以前经常跑来和它玩,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

“什么时候?两个月前吗?”曼宁刻薄地说,“它可能是长大了。它一定是今晚一下子成年了!”他不想继续争吵下去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算了,站这儿争论也于事无补。我来找你,是想着你能帮忙把它找回来。”

“我的后备厢里有一些绳索,本来打算带它回去时用的,”卡多佐顺势说,“我去拿,或许能派上用场。”

“它就在那里消失的,”两人走回人群骚动的地方,曼宁说道,“你觉得它会跑去哪儿呢?”

“这只有豹子知道。”农场工头冷冷地答道。

他们返回事发地点,刚才的混乱局面已基本恢复正常秩序,变得井井有条了。可正常秩序并不包括那头豹子。刚才的三名宪兵增加到了五名,一转眼工夫,这个数目又增加到了七名。再后来,一名警察中尉过来接手了这条街的“狩猎活动”。随后,甚至连城市消防车都出现了,只是因为它的高能探照灯的光束是所有设备中最强大的,可以穿透整条小巷,让人们看清方位。不过这个探照灯带有淡淡的蓝色,使这个本来就怪异的事件显得更为诡异。最后——的确是最后的招数,不过也没持续多久——动物园园长也被请来了,希望他能给予技术指导,提出建议。他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

先做明眼人都知道该做的事情。为了疏散巷子里的人群,警察们挥舞着警棍,不停地警告着:“请退后,这里很危险,不宜逗留。黑豹有可能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跳出来,攻击你。”大部分人一听便纷纷离开。经过一阵忙乱,巷子终于空无一人了。警察在巷子两头拉起绳索,防止黑豹跑掉。接下来就是对这巷子沿线的居民发布疏散公告,挨家挨户搜索迫在眉睫。这一次也同样,只需一次公告便达到了目的。

警察中尉对登记的人一一进行询问,没有什么线索。没有一个人说看见黑豹的。它就这么一闪而过,他们根本来不及赶到窗前。而且他们都是因为外面人群的喧哗声才走到窗前张望的,豹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有那么两三个人说他们远远望见豹子,可他们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当是一只大黑狗。即使那些当时在巷子里的人,也没有提供任何有帮助的信息。他们都是一样的说法:“是的,我看见那东西朝我跑来。看见跟在它后面拼命叫喊的人群,我就知道事情不妙。它跑去哪儿了?你觉得我会等在那里看它往哪边跑吗?我一下子躲进最近的院子,随手将门紧紧地关上。等我再次探出头张望时,它已经不知所踪。”

最后,眼看全部居民就快询问完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说她看见了豹子。当时人们都以为可以知道豹子的去向了。小女孩得意地说她隔着窗子看见了那头黑豹,而且看到那头黑豹前,她已经趴在窗口向外张望了很久。“我看见一只又大又黑的东西从那边一直走到了我们街上。”

人群一下子围了过来,个个紧张地问着:“它去哪儿了?它藏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跑去里屋喊我哥哥来看。可等我们再次跑回来,它已经不见了。”

人群再一次一哄而散。

只能挨家挨户地搜寻了,负责的中尉做出决定。唯一可能的猜测是它发现某扇开着的门,或在这片霉迹斑斑的墙上发现某个缺口、缝隙之类的地方,便悄悄躲了进去。现在它可能正藏匿在某个阴暗的屋子或地下室里,或者正躲在某个废弃的烟道里,又或者在台阶下的某个隐蔽之处。总之那藏身之处没有半点灯光。它就潜伏在那里伺机攻击。

搜寻工作从阿拉美达这头开始,当时时间将近八点。等到搜寻小队两手空空地从最后一间房子里出来,出现在先烈广场一侧时,已经临近午夜。搜寻工作和之前的追赶一样一无所获。即便如此,搜寻工作做得还是很彻底的。每一间屋子,他们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搜查一番,每一角落都用手电筒照照,每处墙壁也会敲打敲打,每个箱子、盒子甚至连垃圾堆也会戳一戳。他们有的举着左轮手枪,有的紧握着短棍,一旦黑豹现身,随时准备应对。可黑豹始终没有现身。

警戒绳两边的围观人群密切关注着巷子里的动静,在消防车大灯的照射下,巷子笼罩着幽幽的蓝光。每次搜索小队进入房子,人们都会屏气凝神,通过窗户透出火把闪烁的亮光来判断搜寻工作的进展。等搜索队再次出现,向长官汇报说:“没有发现。”人群中传出明显的呼了一口气的声音,搜索队又接着进入下一间屋子。一次次搜索无果,到最后,这一夸张的效果也渐渐减弱了。

不时有人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时间也越来越晚。这时只听一位外圈的围观者半开玩笑地说:“它可能跳上一辆没关后车门的马车或汽车,驾车人没注意就关上门开走了。就这样不知不觉之间,它便被带离了这片区域。”这一说法唯一的问题是,当时小巷中并没有这样一辆运输工具。大家确信这一点是因为这条巷子太狭窄,只够一辆手推车通过。还有人说黑豹乘热气球上天了,对此人们一笑置之。坚守到最后的围观群众没等到他们原本期待的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各种猜测、怀疑开始滋生。“它可能跑进教堂里去祷告了!”有人用手作喇叭状,冲着巷子那头喊。

他所说的教堂就是指那座位于一条死巷尽头的小教堂,在靠近先烈广场那边。这条小巷虽然不长,但七拐八扭。其中一处拐角,有两条岔路。其中一条没多远就到了尽头,正是那座小教堂的所在地——圣苏尔比西奥教堂,始建于殖民时代。换句话说,它距离小巷只有几米的距离,就仿佛是路边上嵌入的东西,或者说是路旁的壁龛。

这座教堂似乎是黑豹最不可能藏匿的地方。首先这里荒废多年,不知何年何月的地震已令它遍体鳞伤。然而,它那结实的红花心木大门仍完好无损;搜索人员花了足有一个半小时才靠撬棍和凿子强行把门打开。在附近居民的记忆里,这扇大门从来没打开过。推开大门,搜索人员只在里面看到一些残破腐朽的靠背长凳,地上散落着一些石膏碎片,屋顶已不知去向,抬头便可与繁星对视。黑豹肯定不可能来这儿,即使来了,也会从这四四方方的石房子离开,这地方什么也没有。

搜索人员退了出来,他们拍打着衣袖上的尘土,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其中一位成员处理着手背上蝎子的蜇伤。

没一会儿,搜索小队便到达了先烈广场,至此搜寻工作也就结束了。

那些渴望得到轰动消息的无聊群众也很快四散离开了。凌晨十二点的钟声从附近的钟楼不断传来。消防探照灯骤然熄灭,消防车也驶离了该地,警戒线拆除了。居民们也可以各自回家了。随后,油灯、煤油灯、蜡烛的灯光在这片似烟熏过的建筑群中四处闪烁起来。有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门前,继续聊着这个话题。不一会儿,这些人也散了,纷纷回家睡觉去了。小巷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警察也都撤离了,只在巷子两头各留下一位巡夜。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很难推测。

黑夜一点点过去,渐渐接近它注定的终点,夜夜如此,无一例外。

不论怎么说,目前整个事件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黑豹还未被捕住。也就是说,这头黑豹还藏匿在某个地方。

黎明到来,阳光令人振奋、充满自信;在阳光照耀下,整个事件变得别有一番景象。明媚的阳光消除了恐惧,驱散了水汽。发生如此神奇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可思议。雷阿尔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天生的怀疑论者。一大早,人们还在喝咖啡、吃甜面包的时候,一个消息便在全城传开了:这整个事件就是沃克和她的媒体策划人合谋的一起公众骗局。就像女演员常常会以珠宝丢失为噱头一样。虽然这种说法并未提及那头四足动物,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大众对它的认可。于是口口相传,一下子便成了满城皆知的消息。甚至连那些前一晚早早紧锁大门、紧张地躲在床下偷窥的人,这时也急忙站出来说:“我一直这么觉得,你们也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对吗?”被问及的人一定会不屑地回答:“当然不信了,我哪有那么傻。”虽然有十几个目击者,但流言传播迅速,明显占了上风。那些目睹了整个事件的人们还算清醒,竭力坚持他们亲眼所见,可时间一长他们也不禁暗自嘀咕,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报纸,作为公众观点的晴雨表,也为这一说法的传播推波助澜。每家报纸都刊登了与此相关的内容,只是语气幽默,开着玩笑。“大豹恐”“谁抓了沃克小姐的豹子?请归还,好吗?”看看这些标题,全城的人打招呼也会诙谐地说:“哎,看见豹子了吗?”

警方对此不置一词,甚至有些希望看到这种结果。至少这省去了他们一天接到十几个假报警的烦恼。这样一来,没人再来报警。当然警方并没有完全停止搜寻,这头豹子肯定是要找的。只是搜寻变得漫无目标,街上的人很难说清他们当时在干什么,因为警方的关注点已不仅限于那条巷子。

由于这件事,曼宁度过了非常糟糕的二十四小时。事件发生的头一晚,他是在牢里度过的,控告他违反了某条老旧的城市法规:未经允许携带野生动物上街。一大早又要出庭,为他的不良行为接受一上午的教化。之后,象征性地罚了一笔罚金后,便把他释放了。可更糟糕的是,他也被琪琪·沃克解雇了。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晚上,曼宁去见琪琪,可她紧锁大门,只通过门上的气窗,明白无误地通知他被解雇了。她的声音十分响亮,事实上,响亮的程度使整条走廊的房客都开门好奇地张望。

“出了这种事,你还敢跑到我这来!你知道吗?你让我成了全城的笑柄!你滚吧!带着你那些好点子滚吧!”

“你看,琪儿,发生这种事也不是我有意安排的,对吧?”他想尽办法和她理论。

“是你找报社的人拍照的!”琪琪愤怒地说,“平躺在地上,两脚朝天,两腿之间是一股喷射的苏打水!下周剧场的幕布拉开,每个人眼前都会浮现这一幕,根本不会在意我到底在演什么!我只有被轰下台的份儿!”

“等你平静下来,我再来吧,”曼宁顽固地坚持着,“你没必要把事情搞成这样,现在这里每位房客都探头看我的笑话。”

“那我呢?出现在阿拉美达,全城的人都在看我笑话!”

“算了,我明天再来吧。”曼宁说道,尽力想要维持住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尽管这关系已经跌到谷底。毕竟这是他维持生计的唯一手段。

“我不会再见你的!”

曼宁可能没意识到,就连琪琪本人也没意识到,她这次爆发并不是源于黑豹事件,根源是他们两个人的首次相遇。曼宁见过她落魄的样子,她最不走运、连一杯咖啡也买不起的时刻,这是她绝不能容忍的。“这是你的工资。没有什么需要你再回来的理由了。我们结束了!”

只见一个手持大圆盘连同雷阿尔比索从开着的气窗扔了出去,银币在走廊上滚得到处都是。有一两位站在门口的房客用脚帮他拦住几个滚动的银币。纸币在空中飞舞,慢慢落下。

曼宁将它们一一捡起,一个都没有落下。他辛苦工作就为挣点儿钱,为了这些钱他收起脾气,绞尽脑汁。他需要钱,但他不知道以后钱从哪来。

“好吧,琪琪,”他伤心地说,“你既然这么决定,那就祝你好运吧。“

气窗的玻璃“啪”的一声关上了。曼宁竖起大衣衣领,双手插进口袋,拖着沉重的脚步,悲伤地离开了这里。

通常,一个男人丢了工作,首先想到就是去喝一杯,暂时忘却烦恼。曼宁现在就是这样,可是他发现自己甚至都不能安静地喝杯酒,忘记这该死的事情。

从琪琪住的饭店出来,没走几个街区,他便进了家酒吧。

“你好,”酒保开口说道,脸上挂着笑容,语气诙谐地问,“你见到那头豹子了吗?”

曼宁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好像这酒恶心到了他一般。他厌恶地看了酒保一眼,好像他也令人作呕。接着,“啪”的一声放下一枚硬币,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这里,去了另一家酒吧。

在那儿,他又点了杯酒,酒保为了和他套近乎,轻松地问道:“有豹子的最新消息吗?”

曼宁再次放下酒杯,皱起眉头,离开了那里。

在第三家酒吧,曼宁给了酒保一拳。“我要两样东西,”他忿忿地说,“第一,一杯加水威士忌;第二,不要再提任何和豹子有关的事情。尽量不要提它,你能做到吗?我过来就是为忘记这件事。”他在空中画了一条想象出来的线,正好贯穿他的整张脸,“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夜幕笼罩着雷阿尔城,整座城市仿佛屏住了呼吸。这里有七十五万居民,而在城里某处,一个细长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游走着,尖尖的兽牙对准了那些不幸走近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