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宁走进英国大饭店的大厅,看到那些行李箱,便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她的箱子。果不其然,大厅中间的地砖上,一只箱子的边角处赫然写着两个红色字母“MK”。那些行李数目之多,令人费解。更奇怪的是,电梯还不断运下来更多的行李箱。

曼宁走到前台。“这是那位美国小姐,就是她的朋友——?”

“她的,还有其他人的,先生,”工作人员难过地说道,“我们这里全搬空了,就好像——该怎么说呢?——就好像爆发了传染病。两小时内,二十三间房——”

曼宁只对这二十三个退房中的一个人感兴趣:“她什么时候离开,你知道吗?”

“她乘坐周二从瓦尔开来的圣爱米丽号,”工作人员悲哀地耸了耸肩,“不能怪她,先生,和她没关系吧?”

“没有,”曼宁认同他的看法,低着头说道,“不是她的错。我也该走了。”他掏出一根烟,没有抽,而是低头看着烟,想了一会儿,然后他又抬起头,说道,“帮我问一下,看她要不要见我。”

“我问一下,先生。我该报什么名字呢?”

那一晚经历如此可怕的事情,她可能连他叫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了。她应该还没有恢复。毕竟,这归根结底是由他引起的。

“金小姐,这里有位曼宁先生想见你。”工作人员冲曼宁点了点头,“二十四号房,先生,上二楼。”

曼宁选择走楼梯。电梯一直忙着往下运行李。正如工作人员所言,这里正在上演大逃亡。

在二楼走廊,一个房间门上方开着的气窗里传出一个美国女人的声音。“我不管,哈维·威廉姆,什么商业条款不条款。有那么个东西在外面晃悠,这座城市,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你可以在我登船等开船那段时间来海边找我签字——”

曼宁敲了敲二十四号房的房门,玛乔丽的声音响起:“请进。”

曼宁做了自我介绍,玛乔丽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俩从咿呀学语的时候就是邻居,我们一起上学,一起跳舞。她可怜的母亲还等她回去呢。而我回去,该如何面对她?带个盒子给她⋯⋯…”

“你发过电报了吗?”他轻声问道。

“是的,当然发过了。我没具体说。我说不出来。这不适合写在电报里。”她停了一下,一边思考,一边说,“这些事似乎说也说不清楚。”

如果等你知道了——他无声地附和着。

“我让他们以为是肺炎。等我回去再说。”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曼宁起身,打算告辞。

他真的打算就这样离开,对他原本来这里的计划只字不提。他就要走到门口了,玛乔丽突然开口,谈到他想说的事情。“他们还没抓住那东西,是吗?”她问了一句。

“还没有,”曼宁答道,他回过头来,直视着她,“他们抓不住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金小姐,那根本不是头豹子。”他平静地对她说道。

她定定地望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他可以看出,随着这一说法慢慢被理解,她原本就很苍白的脸变得愈发苍白。

“不,不是吧,”她用手捂住嘴巴,表情十分痛苦,“不会是这样的。如果还有什么能令这件事雪上加霜,那就是你说的这个。”

“要我说下去吗?还是你希望我就此打住?”

这个问题有些多余,因为他注意到这个想法已经对她造成伤害了。她一直盯着他,一脸惊恐,愣在那里。就算他现在不说了,这个想法,她是甩不掉了。

他压低声音说道:“是个人。雷阿尔城没人相信我,但我坚信这一点。我现在这么说,以后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还是会这么说。那晚之前,已经有三起命案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或许因为是旅游旺季,他们有意向游客隐瞒此事。但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想起来了,楼下的工作人员那晚本想劝阻我们。但他说得很隐晦,并没有直接说出真正的原因——”

“你还想继续听我说吗?”

“可以,我还想听你说下去。”

随后,他便将他说给罗布尔斯听过的所有证据和推理,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她。当然,为了方便起见,他做了一些整理。

“我很肯定我的想法是对的,一定是对的!”他说着,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可他们都不听我的。他们坚信他们那套理论,我们双方各执一词。但他们是警察呀,而我,只是个平民老百姓。”

听他说完,玛乔丽深吸一口气,浑身战栗。她已经表现得很好了,甚至超出他的预计。或许是因为他讲得很客观,并没有勾起她太多的回忆。她的眼中满是惊惧,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东西——一些她眼中原本没有,现在出现了的东西——她的眼中闪着某种坚定的光芒,像仇恨,又像愤怒。一个人是不会恨一头没有理性的动物的。

他不能确定她是否认同他的想法。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回答。最后,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想想看一个人,一个自称为人的畜生——”这就是她给出的答案。

曼宁阔步来到打开的落地窗前。两天前的这个时间,萨莉就站在同样的位置,欣赏外面的夜景。窗外,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其间点缀着闪烁的灯火,各主干道仿佛撒落在上面的银粉。在大教堂和它的双子楼后面,一轮杏黄的月亮正从山顶慢慢升起。

“很美,不是吗?”他转过头,对她说道,“就在这里能看到的某条街上,某个女孩正在赶路;或者她正在某个隐蔽、浪漫的地方等她的心上人;又或者她从一个热闹的聚会出来到一个平台或花园里透透气。接下来,你我都知道会怎么样!她就成了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某个和我们一样有思想的家伙躲在他安全的藏身之处,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切——而那些愚蠢的警察还在树丛中、花园里四处搜寻一头黑豹!如果不是今晚,那便是明晚,或者后天晚上。总之一定会再次出事。一次又一次,接连不断!”

“然后呢?”她呼吸急促,曼宁看得出她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你来这里,和我说这些,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失去朋友了。我就要走了。你和我说下一个女孩会怎么样,又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我想让你当那下一个女孩。做诱饵,引那个人——那家伙出来,随便你怎么叫。”

她瞪大了眼睛,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我看你是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真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可恨的地方。我倒真想看看它最后变成什么样了!我夜里睡不着觉。我的行李已经运去船上,这班船走了,就要再等二十天。而你却想让我在失去一生挚友之后,一个人独自留在这里!你就是个陌生人,你从哪儿来的勇气到我的房间来,和我说这些,还要我特意出去找那个——那个令人痛恨的东西,找到他,还要引诱他。所有这些,都只为了证明你的某个理论是对的,让你心满意足!”她越说越激动,“请你离开这里!请你从这滚出去!”

“我这就走,金小姐。”曼宁平静地说道,一点儿也不生气。

“快走,”她冷冷地催促道,“我原以为你会考虑不打扰我。至少,会找其他人,这么多人,怎么偏偏找上我——”她关上了门,曼宁没听到后半句。

他离开的时候,之前那个气窗里仍有声音传出来。“好吧,那你一个人待在这儿吧,哈维·威廉姆,我警告你!我今晚就坐十点钟的火车,什么也拦不住我!”

不论这女人是谁,他都觉得她做得没错。玛乔丽·金更没有错。这件事是他不对。他不该刚认识就提这样的要求,他应该能够感受到她在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之后,情绪还不稳定。

他大步穿过大厅。大厅中间的行李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那位前台工作人员夹着银边细长爱立信电话听筒,不住地点着头。曼宁走了过去,完全没注意他打了个响指,还以为他在叫另一位服务员。

他从旋转门走出来,在酒店入口的天篷下站了一会儿,理了理帽子。这时,一个深肤色的门童向他跑来,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先生,前台找你。”

曼宁再次回到前台。那名工作人员说道:“金小姐刚刚在你经过时来电话。她说,如果您不介意,她想请您再上去一下。”

耶!曼宁一瞬间满怀希望的笑容便是最好的回答,他不介意。他一点儿也不介意。他又一次爬楼梯,但这一次,他一步四五阶,迈着大步跑了上去。那个似乎无处不在的气窗后的房间里,似乎也平静下来。“把你的睡衣给我,哈维。”刚才那位女性的声音现在温柔地说,“我的小提箱里还有空间。”

玛乔丽·金应该是早就为他把门打开了,然后又回房间里去了。他跨进门的时候,玛乔丽正在写一个没有对象的奇怪便条。“你走后,发生了一件好笑的事。我以为我已经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打包了,可我一开柜子,却看到了这个。”她手里拿着一件羊毛半衫,也叫胸前饰布,衣袖非常宽大,“她去哪儿都带着这件衣服。这是她自己亲手织的,我见她织过。每天早上在公交车上。那天晚上,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出门前,她说的最后一句就是:‘你觉得我要带这件吗?’”

她没有哭。她讲述这段痛苦回忆时,你可以感到一份坚决。“曼宁先生,你知道吗?她是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朋友。应该是没有人能替代她的地位了。我想和你说的就是,如果这是人干的,而你认为,我留下来有帮助——能帮她讨个说法,那我——我愿意做下一个女孩。”

“我不希望你就这样盲目地参与进来,”曼宁提醒她说,“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而且罗布尔斯一旦知道我做这样的事,一定会立刻阻止。你有任何疑虑,就直接拒绝,我不会怪你。”他望着她,等她回答。

“我已经给出答案了,”她平静地说,语气坚决,“如果是个人,我留下,我想这么做。如果是头豹子,大自然中的力量,它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也没什么说法可讨,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是头豹子,你根本不用留下。它早就被逮住了,或许当时跑进巷子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就该逮住了。”

“那好吧,我们开始吧。”她快步走向气窗,把它关死,又走过去打电话,“把我的行李送回房间吧,我还要住几天。”随后,似乎是回答某个问题,她说了句“待定”,随后便挂了电话。走向曼宁那边时,她随手将头发扎在脑后,让人联想到船舰清空甲板的准备行动。她这样显得有些成熟,但不管怎样,都很漂亮。“开始吧!”她在曼宁对面坐下,抬头认真地望着他。看得出,徒劳无用的哀悼阶段已经过去了。“那个请自便,”她朝一包美国香烟指了指,又加了一句,“如果那能帮助你思考。”

一阵沉默,她首先开口:“要当诱饵,接下来就要让他注意到我,在城里这么多女孩中注意到我。我们该怎么做?我怎样才能成功吸引他的注意?”

“如果靠碰运气,这是肯定不行的。按机会均等的原则,这是绝对不行的。你可以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每天晚上独自上街,他或许从你身边经过,但决不会靠近你。这一看就是个圈套。现在,我来说说我的想法。要是他看报纸,他一定会看那些对他的兽性行为的报导。他一定知道那天是你们两个人,他一定是从你们离开饭店便跟着你们。我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报纸上做文章,但又很巧妙,不令他察觉。结合之前的事情,让他觉得你是一个有勇无谋、不长记性的人,出了这事了,还一个人独自走那种偏僻的地方。甚至还可以暗示你看到他了,可以指证他。这样一来,就有两个有利因素,让他来找你:一是他内心的疯狂欲望,另一个就是他要自我保护。”

“但这是不是扯得太远了?一个有问题的头脑能消化得了这些信息吗?”

“这件事要办成,当然不容易。可我们还有什么好办法呢?首先,你必须明白,这里的人认为美国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们觉得美国人本身就很古怪。这对我们是有利的。”他点着手指尖开始细数,“就说你热衷于月光下散步,你不想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这一习惯——不行,这样不行。”

两人一齐摇了摇头。“这样他还是不知道你在哪儿,即使想要找上你,也不知上哪儿去找。”曼宁补充道。

突然瞥见萨莉·奥基夫那件遗忘的毛衣,他一下子有了主意。“等等,我想到了——我有主意了。某个属于你俩的东西,有某种特殊价值的东西,你一定要找回来。那一晚,你不小心把它在湖边弄丢了。比如说,一个盒式吊坠,是你母亲在你很小的时候送给你的,或者一颗幸运串珠。总之,不找回这东西,你就不离开这里。”

“这个主意好一些,但仍有些疑点。我回去找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有很多人陪同?为什么一定要晚上去?白天为什么不去?”

“他会注意你的,会自己发现你是夜间孤身前往。他还会想那么多吗?关键是,他的注意力将再次聚焦于那附近。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只要他潜伏在那一带,其余的都会自然而然发现。他看到你一个人,他便会——”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

“这样应该可以吧。”她表示认同。

“这布局其实很不周全,但或许能奏效;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了,但也不能保证一定会奏效。做媒体经纪人这么多年,我和各大编辑还是有些交情的,登这么个东西,应该没什么问题。当然,也不能让他们跟踪报道。就在这里简单做个访谈,然后我再修改一下。如果罗布尔斯注意到这事,我就告诉他,这都不是真的,全是我编的,你早就吓得要坐火车离开这里了。

“这一切都要非常谨慎,不能表现得过于在意,否则会穿帮。尽可能表现得就好像随口提到,让他那问题大脑接收到这个消息,但又说不清楚到底这消息从何而来。毕竟,这是个捷径。他一下子就知道该去哪儿找下一个可能的行凶对象,那个孤独又无助的人。这可比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等待合适的时机,要好多了。好的时机可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得到的。我认为他一定会上钩的。现在他的犯罪欲一定啃咬着他,令他十分难熬。他应该不会在意那些小漏洞,应该会采取行动。他一定会认为他这一次也能全身而退。而且,你看见他的消息又会令他如鲠在喉,他一定会尽力除掉你,以绝后患。”

“可那位警长和他那帮手下呢?那晚之后,他们会不会接下来这一周,甚至更长时间都一窝蜂地聚在那公园里?这样会吓跑他的,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他抓了抓头发,一脸茫然。“我想不出其他地方了,如果换地点的话,你要找东西的这一意图就说不过去了。而且那里面积很大,对他来说这一点也很诱人。其他地方太小,不方便藏匿行踪。”

“那好吧,就定森林公园吧。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里。”

“或许乍一听,你会觉得这靠不住,但这里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第一,或许早在你们在马德里餐厅用餐时,他就在暗中观察,最后选定了你们俩,看着你们登上了马车。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先观察一两个小时,确定你是孤身一人,我相信这一诱惑会是很难抗拒的。或者可以说,这样一来,他可以逐步建立起自信。反之,如果你是在城里某个小公园里转悠,就缺少了这一环节。而且这样很容易令人生疑。第二,不计后果、大胆妄为地再次返回那里,对他这个自大狂有无限的吸引力,会令他兴奋不已。”他熄灭了手中的香烟,“至于罗布尔斯和他那帮蠢材,处理起来就很容易了。我到时候给警局打电话放个假情报,就说在城里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看到那黑豹了,跟描述的一模一样。我还可以花几个比索,找几个流浪汉,让他们在不同的地方打公用电话,报案说看见黑豹了。这样一来,森林公园里的警力都会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法顾及这里。”

“的确,但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他或许认为警察还潜伏在那里呢。”

“他自己会弄清楚的,森林公园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有没有潜在的危险。这对他来说,还不容易吗?记住,警察要找的是头野兽,不是两只脚的人。天知道他有多少次曾与这些警察擦肩而过,却没有被注意。说不定他曾混在围观的人群中回到案发现场,欣赏他的杰作。他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森林公园,看着那里还有没有残留的警力。因为警察在搜寻豹子,都穿着制服,不像在抓捕犯人时,他们可能还会变装一下。等他确定那里安全了,就会全力对付你了。”

玛乔丽脖子一侧的一根青筋跳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这就是我们的整个计划。”曼宁总结道。有一段时间,玛乔丽没有讲话。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开口问道:“我们打算选哪一夜——毁灭之时?”

“后天晚上,这样我们就有四十八小时做好所有准备。现在已经来不及准备明早的报道了,但刊登在明天的晚报上,是绝对没问题的。当然,我会保护你的,我会尽量靠近你,不让你受伤害。不过,我还要找一个帮手,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我不希望你有任何闪失,我担心我一个人没法应付这一切。”

“你找谁呢?”

他想了一会儿,“我不能找罗布尔斯和他的手下,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一定要找一个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等一下,我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年轻人,他叫什么来着,孔特雷拉斯家那个女孩的男友,她在墓园约会的那一位。要找帮手的话,他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会令他大跌眼镜的。”

他起身离开,玛乔丽送他来到房门口时,他又转过身,看着玛乔丽的眼睛说道:“在我们实施计划之前,再好好想想。如果你想退出,还来得及。不是我吓你,这次行动会很折磨人,甚至超过上一次你所经历的痛苦,因为这一次在持续三四小时里,你一早就知道你将会遇到什么,你将承受巨大的压力,完全要靠自己做判断,我们会尽量靠近一些,暗中保护你。但若想成功,你一进公园,我们就不能跟得太紧,也不能暴露我们的位置。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所以如果你想退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眼光坚定地望着曼宁,只是嘴巴抿得紧紧的:“我和你一起进行这件事情,这一点,我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了。”

“漂亮!”曼宁激动地说道,“我们为此握个手吧?”两人简单握了下手。“我去安排,你接下来这两天好好睡觉。”他一边给出建议,一边拉开房门,“后天晚上我们要打一场硬仗。金小姐,这两天尽可能不要去想这件事。”

“叫我玛乔丽吧,”她关门说道,“反正你也叫不了多久了。”

他从康奇塔·孔特雷拉斯的问询记录里找到了那个地址,那是位于圣文森特街半坡上一层楼的房子,房子很漂亮,粉刷成柔和的蓝色。一位女仆把他带进一个天井,那里有一株九重葛终年开放着,显露出鲜艳的洋红,从屋顶一直垂到天井中央。有几只蝴蝶在这一小片阳光之中,嬉戏追逐。其中一个房间门口,一个小姑娘探出头来,黑溜溜的眼睛望了望他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这一切让人觉得这是个幸福之家。但曼宁知道它并不是。有人将他带进其中一间房间,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懒散地躺在小床上,头枕着胳膊。

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一脸胡子,衬衫脏兮兮的,领口敞开着,他的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一大早上从酒馆回来,嘴上叼着一根烟,并没有点燃,像一根通心粉一样,垂在那儿。

他看到曼宁的目光落在床边地上的一张照片上,眯着眼睛,不耐烦地说道:“看见地上那张照片了吧?美丽的脸庞,温柔的笑容,柔软的秀发。朋友,你很幸运。可我却没那么幸运。我真想和你换一下眼睛,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我看到的尽是些可怕的东西,一片血污,看不出人形的一堆东西,就那么堆在地上……”

曼宁低头看着鞋子:“我知道,我当时也在。”

“有时候,我在夜里会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照片那边传来。‘劳尔,劳尔救我出去,我被困在这里了!’就仿佛那晚她无助的呼救声。我想灌醉自己,以为这样就不会听到这声音了,但这完全不起作用。我只好晚上去外面转悠。”

曼宁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转头看着另一边。“放轻松,小伙子,别担心。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劳尔伸手从床下拿出半瓶本地产的烈性白兰地,握着瓶子,大拇指一用力,一下子把软木塞推开。他抹了一把嘴巴。“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想干吗,不过,来,喝酒。一个男人永远失去了心爱的女孩,也就剩酒了。而我可怜的老母亲,只能在她房间里掉眼泪。”

曼宁接过酒瓶,坐在地上。“不对,他还可以做得更好。”他在一张铺着草垫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吱呀作响,摇摇晃晃,挂在靠背上的一顶帽子掉了下来,“听着,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你自己走不出来,你认为就是命运,是天意,无力反抗,就这样在自己的悲伤中沉沦下去,但其实这一切并不是天意,而是有人有意为之。”曼宁看了看那年轻人的脸色,“心很痛,是吧?就像用酒精清理发炎的伤口。”

这一定令他心痛不已。这年轻人——他还只是个孩子——双手捂着脸在小床上痛苦地翻腾着。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终于,他的声音从十指间传来。

“一个和你一样的普通人,一个相信自己眼睛所见的人。那东西竟然再次越过高墙,返回钢筋水泥的城市,而没有选择留在墓园的树林绿地之中。野兽会这样吗?在野兽本能之下,它怎么会做出如此选择?”

年轻人放下双手,盯着曼宁。他的双眼之中满是仇恨,但不是针对曼宁,而是曼宁的叙述在他脑海中描绘出的景象。

曼宁随后用低沉的声音将其他几起案件和他所知道的向他道来。最后他说道:“有可能我是错的。我没有特异功能,也无法预见任何事情,但我相信这次我是对的。只有测试一下,才能证明一切。”

“怎么测试?你打算怎么做?”

曼宁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那我们还需要一个女孩。”

“我们”这个代词没有逃过曼宁的耳朵。“我已经找好了,”他说,“是个勇敢的女孩,超出你、我所能想象的勇敢。”

劳尔夹紧双臂,撑起他消瘦的身体。“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他直奔主题。

“就在今晚,”曼宁说道,“我们会一直坚持——天天如此,如果需要的话——直到我们查明真相。”

“那我们还等什么!”劳尔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小床都被他压得弯了下去。“妈妈,”他大喊着冲进了另一间房间。这孩童般的称呼,配上他的嘶哑低沉的嗓音,似乎有些不协调。“给我杯黑咖啡,感谢上帝,将这懒散之气驱逐出我的身体!再给我件干净的衬衫、一个剃须刀和一盆热水。您不用再担心了。您的儿子又活过来了!”

《大公报》《消息报》《最新闻报》等各大晚报最后都有一段相同的内容:

⋯⋯金小姐也许是认真的,她那奇怪的感觉绝不是胆大妄为。她可能近日某天晚上会返回森林公园的湖边,去寻找那个遗失的纪念小饰物。或许就在今晚,或许是明晚,谁知道呢?这种与众不同的大胆行为,即使我们不认可,也值得钦佩。美国人真是一种奇特的物种。

“我们有句老话,”她在采访结束时说道,“厄运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降临两次。”她讲话时面带微笑,这令我刊记者困惑不已。她还补充道,“我不害怕任何豹子。我的眼睛很好。视力超凡,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人们都说,只要我见过的面孔我都不会忘记。”这番话意味深长,似乎金小姐话中有话——甚至对警方,她也有所保留。

他们两人到达英国大饭店时,太阳已经西斜。玛乔丽回应了曼宁不想引人注意的轻轻敲门声,两人推门进来。只见玛乔丽站在房间中央,看样子他们两人进来时,她正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他们的到来。

“你终于来了,”她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他们,“我四点钟就穿戴整齐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紧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改变计划,还会不会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你。你说好今晚行动的,所以我就早早穿戴打扮做好去马德里餐厅的准备。这身衣服可以吗?”她向后退了一步,以便让他们看清楚她这身缀有水晶珠的白色晚礼服。

“很好,就穿这身!”曼宁赞许地说,“这衣服黑暗里也会反光,这样更方便对方找到你。你怕吗?”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她承认不讳,“你要是半小时前见到我,我隔几分钟,牙齿还会打战。”

“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口径手枪,手柄冲着她,递了过去,“把这个放在晚宴包里。知道怎么用吗?”

“虽不敢说我是玩枪长大的,可关键时候,要用枪的时候,我应该没问题。”

“只要把这个打开,这是保险,然后收紧手指,就这么简单。玛乔丽,记住,该开枪的时候,就开枪,不要只是警告对方。先开枪,再说别的。你这次要面对的可是——”

“我知道。”她打断了曼宁,同时将联想到的场景抛诸脑后。

“这枪对它有用吗?”

“我这还有一把大号的,可以背的。这个一定能射穿,射击速度比那把袖珍的快。”

劳尔很有礼貌地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两人讲话。

“不好意思,我失礼了,”曼宁连忙道歉,介绍两人认识,“金小姐,劳尔·贝尔蒙特。你们俩到时候只能靠手势沟通。”

两人相互鞠躬问好,表现得就仿佛是在参加某项社交活动,完全看不出他们这是要同去赴死。

“你看到报纸了吧?有效果了!”曼宁又接着说道,“哎呀,我忘记了,你西班牙语不好。总而言之,他们这些鱼儿已经咬钩、扯线、拽浮子了。刚才我打电话到罗布尔斯的总部,他告诉我,他的人都从森林公园调走了,派往竞技场那边。他在二十分钟之中接了六个报警电话,都说那边跑道那里看见黑豹了。而且,鉴于时间紧迫,他不敢对这突然涌入的消息置之不理。他的职责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这六个电话都是你安排的吗?”

“我花钱找了七个人,可是很显然有一个人拿了钱没干事。”

“另一件事办好了吗?”

“昨晚就办好了。如果他看报纸的话,此时应该已经看过了。”

曼宁停下来,略显紧张地握着双手,那样子就仿佛一名外科医生准备开始一台手术,又像一名牙医准备钻一颗牙齿。“现在,玛乔丽——”

“我知道,零点。”玛乔丽说着,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

“你从这里开始就要靠你自己了。和你交代完了,我就和劳尔马上出发赶往湖边,这样才能在天黑前赶到那里。我们不能陪你一起过去,因为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是路人旁观,什么时候是对方的监视。也许就在饭店门口,也许在马德里餐厅那边,也有可能他在湖边等你。天黑之后,你等半小时就出门。和那一晚一样,坐马车过去。到了马德里餐厅,一定要坐在外面靠近树丛的位子,这样他才能更好地观察你。一定要坐在外面。不要往黑暗的地方张望,更不要试图找他,你是找不到的。你只要静静地吃饭,坐着就行。尽量不要流露出任何紧张不安的情绪。尤为重要的是,不要在那儿与任何人纠缠。如果他看到有人和你坐在一起,不管多久,他一定会被吓跑。这是一个心理不断加强的过程,任何看到的事物都会对他有影响。”

“之后呢?”

“湖边、天鹅,就像和萨莉那时一样。那里才是目标范围。”

“车夫在场会有影响吗?”

“上一次不也一样吗?他不是把马匹吓跑了吗?让他去,你只要离开马车,走向湖边。”

她咽了一下口水,手放在脖子上。“曼宁,我不想打退堂鼓,可你提到的细节让我犹豫了。当时那些天鹅和那马匹都受惊了——它们一定是感受到了什么,不一定是看到或听到。假如那边真有一头豹子,我该怎么办?要从豹子口下脱身,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里应该是有一头豹子,”他直截了当地说道,“罗布尔斯手中有很多证据都能证实这一点。不过我认为,那里是一人一豹。也就是说,一头受控的豹子,某种程度上听命于一个人类。”

“你是说这个人带着一头豹子,让它去攻击那些受害人?那样的话你们怎么能及时救我?那种东西快得像一道闪电。”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也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做的,我只知道那不是随意攻击的野兽。我们今晚就是想搞清楚这一切。玛乔丽,我想请你信任我们。我和贝尔蒙特宁愿自己赴死,也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只要这里有人为成分,我相信我们会赢。我知道,让你做这样的事,的确很残酷。我们必须要找个女孩参与——那家伙不攻击男人。而且我们也找不出别的能帮忙的女孩了。”

“你们用不着找别人,”玛乔丽回答说,“我不想对你们谎称自己不害怕,我害怕极了。可是两天前,我已经明确表示愿意参加了,现在也没变。”她紧闭双唇。曼宁拍了拍她攥紧的双手,她的手冰凉。不知为何,这令曼宁对她的好感增加了几分。

“如果什么也没发生,我要在湖边待多久?”

“等你找到那个丢失的小盒式吊坠。”

“啊,真有一个吗?”

“是呀,我在零售店买了一个,今早把它放在河边了。就在水边,几块石头底下。找到之后,你可以抽根烟,这样可以更好地计算时间。可以在湖边走一走,不要太远,但一定记住我的话,散步期间,都要避开车夫的视线。等你抽完烟,还没动静,就可以确定他不在附近,今晚不会出现了。你就直接坐马车返回饭店这里,我们随后也会很快回到这里。”

“太阳就快落山了,”贝尔蒙特望向窗外,用西班牙语提醒道,“已经落到教堂顶十字架的位置了。如果想看清地形,挑选有利位置,那我们现在就应该动身了。”

曼宁托着玛乔丽的手华丽地鞠了个躬,轻声说道:“向这位勇敢的女士致敬。”

随后,他又推住玛乔丽的手,以美国式打气的方式,摇了摇,“这就开始了。现在开始,请保持冷静,要对我们有信心。我替你检查过那把枪了,很灵敏。记住,先拉保险再收紧手指。如果情况十分紧急,别浪费时间掏出来,直接从包里开枪。”

劳尔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等曼宁。他看上去不像其他南美洲人那么感情丰富,或许是因为他太紧张了。“走吧,曼宁,我们来不及了。”他非常客观冷静地催促道,似乎他们只是去街角喝一杯。

曼宁关门的时候,玛乔丽又坐回到了梳妆镜前,正用一支玻璃水棒涂抹耳后,“今晚晚些时候再见——我希望如此。”她最后说了一句。

“今晚晚些时候再见——一定会的。”他信心十足地回答。

曼宁最后望了一眼她的脸,脸色苍白,即使落日的晚霞也无法为她的脸映上任何红色。要知道今晚有可怕的事情在等着她。她望着镜中自己的样子,神情紧张,似乎看见了死神的脸。

湖水的颜色在暮色中渐渐变深,从金青色到湛蓝色再到灰黑色,仿佛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在不断向湖水中注入墨水。四周森林公园里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毫无生机,仿佛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原,而不是位于一座大城市郊外的一个自然公园。白日里在这儿鸣叫的那些无害的小鸟、昆虫之类的小东西,这会儿也都销声匿迹了。所有的一切都缄默不语,等待残杀它们的那个凶手的降临:黑夜。它无情地赶走白昼,并将它扼杀,每二十四小时,周而复始。永恒的扼杀,无以惩罪,无以阻止。

曼宁在水边蹲了下来,从高处的地面上看根本看不见人。他一边扔小石子,一边等贝尔蒙特来和他会合。他们两人分头侦查湖的四周,他首先回到了他们分开的地方。他,这样一个在暮色中弓着腰、一点不引人注意的人,一个曾经在海滨捡破烂的人,被解雇的经纪人,一个在闹市酒吧无所事事的人,现在从城里来到这里,准备和死亡黑暗力量进行一番搏斗。他完全不是英雄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符合人们心中英雄的样子。只是个被传染了黄热病、头脑发热的病人而已。

一群天鹅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像一团团黑色的云朵。它们在确认过他扔进水里的不是面包块后,便又把头藏在翅膀下继续睡觉,完全不在意他扔石头发出的响声。

贝尔蒙特沿着水边悄悄返回,他弓着腰,为了不被高处地面上的人发现。他来到曼宁身边,也蹲了下来。

“找到藏身之处了?”曼宁问道。

“看到那片芦苇了吗?我就选那里,看上去它们似乎是长在水里,但其实那中间有一块大石头,我可以蹲在上面。这样四面都看不到我,即使在湖水这面也发现不了。你怎么样?”

“我找到了一棵分杈比较低的树,一棵桃树。树干分成四个枝丫,在中间形成一个杯状结构。我只要将四周的树叶拉拉低,遮住我,就可以了。简直就像定制的。”

“你能迅速下来吗?”

“一跳就下来了。树不高,长得弯弯曲曲,就在往湖边的斜坡上。刚才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一个活物都没有。我一直绕了半个湖边。”

“我这边也没人,”曼宁警惕地望着四周回答道,“我们这就各自就位吧,最好在月亮出来前,都躲避好。”

“你还是坚持认为我们分开比较好吗?”贝尔蒙特小声询问,“一旦分开,我们便再也无法相互交流了。”

“这是唯一比较合理的安排。我们一边一个,才能更有效地保护她。这地方——也就是我们两人之间这块区域——是她要来的水边的地方。她一定会到这里来的,因为只有这一带,才能比较容易地从上面道路走到水边。这里开始,道路又转向另一边。这一带的滩地平整,只有一些杂草,比较容易走过来。这里也是她和那个女孩上一次来的地方。他知道的,所以如果玛乔丽要回来找东西,这里也是他预计玛乔丽会来的地方。这样她便会得到三个方向的保护:你在那边,我在这边,还有前面的湖边。在上面等待的马车又阻止了第四个方向。要靠近她,只能从我们其中一个方向过来,经过我们身侧,才能到她身边。很有可能从我这边,因为马德里餐厅在我这一侧。不要一看到对方就跳出来,等他走到你我之间的地方,我们就让他有来无回。

“所以说,埋伏在她前后两侧同样重要,否则等他突然来到我们跟前,我们会手足无措,很可能无法制服他。现在,注意你身上或者四周不要留有什么容易暴露位置的东西。记住,马上月亮要出来了,任何不应该出现的亮光都会令我们功亏一篑。把你外套领口扣紧,别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不要露出任何会反光的东西——领扣、袖扣,甚至胸前别着的金属钢笔。口袋里不要装硬币,它们会不合时宜地叮当乱响。”

他们每人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手帕。没有展开叠起的四角,直接把一些零钱放在上面,把手帕角翻过来。包住零钱,这样便可以防止它们碰撞发出声响。

“不要抽烟,”曼宁提醒道,“能控制得住吧?”

“当然。这又不是和姑娘约会。我可以一直等下去,我可以不吃不喝,只要能等到那个——”

“枪放好了吧?”

贝尔蒙特一下子拉开外套,掏出手枪。

“够快呀。”曼宁称赞道。他将手腕抬到眼睛近前,仔细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就八点了。这鱼不好钓呀。她这会儿应该正要从饭店出发。我们还要等上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他摘下手表,塞进口袋里,“月亮会令上面的水晶反光。”

贝尔蒙特将自己的手表调慢了一分钟,也摘了下来。“我的还差四分钟,不过就以你的时间为准吧。我们俩现在用同一时间,同一目的,怀有同样的希望。”

“好了,我们各就各位吧。”

“好的,再见。”贝尔蒙特简洁地说道,随后握紧双手。

“放轻松。”曼宁低声说道。

两人转身,贴着地面悄悄向不同的方向走开去了,一两米之后便融入夜色之中。

一边的芦苇“沙沙”响过一阵之后,又恢复平静了。另一边,一棵树的枝叶“哗哗”作响,那是曼宁爬上树,调整了一下位置,便安顿下来。之后,两边都陷入一片沉寂,如荒野一般死气沉沉,完全看不出这里是一座大城市郊外的一座自然公园。所有的一切都陷在令人窒息的静寂之中,等待残杀它们的那个凶手的到来——

又到了外出活动的时间,雷阿尔城全心全意回应这夜晚的呼唤。玛乔丽迈步走出饭店的大门,她身穿白色缀水晶珠的晚礼服,头戴银色罂粟花,手腕上挂着一只银色的晚宴包,包里装了什么重东西,包被坠得变形了——一定是观剧用的小型望远镜。她看上去极为闪亮、轻浮。很显然,此时她的脑海中只有跳舞和香槟。人行道上,经过她身边的人纷纷回头,向她报以同情的微笑。她看上去是如此快乐,如此无忧无虑,甚至惹得有些路人心生嫉妒。

四周灯光四射,飘忽闪烁。她看着这些灯光,人也不由得兴奋起来。一只愤怒的猴子映在夜空之中,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了。这一次双手捂着眼睛,下一次又捂着耳朵,再一次又捂着嘴巴,接着打出“猴子茴香酒”的文字。一只长着绿色尾翎的公鸡稳稳地站着,一气打出“仙山露味苦艾酒”的字样。在这些闪烁炫目的人工星光组合的照耀下,人行道上恍若正午。每家餐厅的门前坐满了客人,街上出租车拥堵成灾,喇叭声此起彼伏。

现在是外出的时间,现在是放松的时间,是享乐的时间,是忘却工作和烦恼的时间。

她站在人行道上,拖鞋的鞋跟卡在马路牙子的边缘处。见门童打算吹响胸前挂的哨子,她忙上前阻止:“不,不要叫出租车。要一架马拉的马车。马,明白吗?”

门童亲自跑到下一个街角为她去叫马车,回来时,他一只脚站在踏板上,另一只脚悬空荡来荡去。

玛乔丽登上马车:“去马德里餐厅。”

车夫和门童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用含糊的西班牙语交流了几句。

“你和她说。”

“不,你和她说。”

门童侧身进入车厢,热心地问道:“请问小姐您是孤身前往那里吗?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他干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那里——那里最近晚上不适合过去。”

她明白他所说的“最近晚上”是指什么。很显然,他并没有认出她正是前几天的晚上和同伴一起前往那里、而她的同伴后来在那里遇害的那个女孩。

她往他的手里塞了枚硬币,表示她也没冒犯之意。“去马德里餐厅。”她又一次坚定地说。

头发花白的车夫碰了一下帽子,答道:“好的,小姐。”

“开慢点,我想在用餐前,先享受一下这夜晚的空气。”她在心里又将这句话默默重复了一遍。Dine?Die?听上去还真是相似呀,只不过要用英语。

她注意到门童与车夫两人又对视了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似乎在说:“你能拿这些美国人怎么办呢?”

门童为她关好车门。他好奇地盯着她的脸看了看,他可能觉得她的粉涂得似乎太多了。她的脸一定惨白一片,但她知道这并不是涂粉涂的。

她瘫坐在坐垫上:饭店和饭店所给予的安全感正一点一点地离她而去,仿佛不断后退的灯塔,随着马车的行驶,离它越来越远。

她突然想到,此刻,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有一个人也许也正整装待发。这个人的路线,邪恶而可怕,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向她的路线靠过来,直至最后两相会合。之后,便只有一条路线会继续走下去,而她的路线将就此终结。

真是奇特的约会!是呀,在某个散发恶臭的巷道里,从某个隐蔽的藏身之处,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看不见脸的人,他要前去赴她之约:一位白裙闪闪发光的女士,银色鞋子,黑色头发,满身香水气味,这香水有个不吉利的名字,“孤独”。她吹着夜晚的微风,坐马车离开那明亮的饭店。任何其他约会都无法令一个人心跳得如此剧烈。她懒洋洋地坐在马车上,优雅、放松。套着银色鞋子的双脚伸在前面,交叉在一起,一只胳膊随意搭在座位扶手上;另一只手——藏在身侧——紧紧握住一只拳头,没有任何工具能撬开这只拳头,它仿佛冻住了一般。

随着马蹄平和、响亮的“哒哒”声,她来到了巨门,这里是通往森林公园的正门。他们继续往前走,灯光渐渐暗淡下来。这一路仿佛从一堆篝火狂欢边走开,经历几个不同的阶段:首先是沉醉于夜生活的市中心地带,一切都如正午般明亮;其次是较平和的中间地带,只有店铺灯光和偶尔几个电子广告牌;最后,是昏暗朴素的外围居民区,街上只有路灯发出的惨白灯光,偶尔有某个窗户透出黄色的光线。

到了巨门,黑暗完全占据了上风。路两边全都黑乎乎一片。只有通往森林公园的那条双车道主路上方有一排灯光,直送马德里餐厅。

城市外围大道那星星点点的景象最终也完全消失了。空气变得潮湿,凉气透衣而入。一股各类植物混杂着湿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完全盖住了她身上飘散的丝丝香水气息。

然而,公园主路上全是车。有些车顶棚关着,车灯亮着;有些收起顶棚,完全开放,纷纷从她身旁经过,朝另一个方向驶去。今晚,这些车都只往一个方向开。“最近晚上”,正如饭店门童所表达的。人人都在离去,返回城里——那安全地带。没有人朝里走。除了她。她的车夫一人完全占据了一整条主干道。

车里那些人,三三两两,坐在明亮的豪车里,看不出一丝恐惧,只是他们的车子全部都开得飞快,一点没有放松时应有的闲情逸致。就仿佛他们在马德里餐厅早早吃过晚饭,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胆量,现在他们急着赶往其他地方放松心情,尽情享乐。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豹子已经不在这里了,人们最后是在城市另一头的竞技场目击到它。

与车流逆向而行,她慢慢前进,孤独而庄重。每经过一个弧光灯的下面,就有一道白光从她身上扫过,周而复始。

终于,马德里餐厅的灯笼出现在前方黑暗之处,仿佛一层发光的五彩碎纸散落在树下。手风琴、小提琴奏出幽幽的音符似乎也从这些树上落到这些彩纸上。马车夫赶车进入那条弯曲的山坡小道,过了那里,就是餐厅的入口,到达餐厅后,他调转车头。

一位侍者扶她走下马车,穿过一排矮矮的树篱。这些树篱将室外用餐区围在里面。

“你在这等我。”她吩咐车夫道。车道旁仍停着一排汽车。

“但不要太晚,小姐,”车夫热心提醒道,“最近最好不要太晚。”

“好了,我自然会出来,你等着我,”她厉声说道,“别让他走了。”她又对侍者吩咐了一句。

一位领班走上前来,迎接她。他们都待在主厅里,那是一个八角亭,高出地面几个台阶的距离。这里还有一些客人,但只是零星几位,数目大不如前。这些留下来的,要么是想证明他们有多大胆,要么就是喝酒喝多了或者玩得太尽兴,顾不上考虑其他事情。即使如此,这些为数不多的客人都围坐在几张大桌旁,似乎为了相互壮胆。这也不错,玛乔丽心想:这样省得他花力气从一堆人里找出我来。舞池里有一两对舞者,他们的身影映在舞池黑色玻璃地板上,使那里看上去比实际人数多出一倍。

“请问小姐是要等什么人吗?”

这句话不禁令她浑身一颤,她忙稍加掩饰。这位小姐是要等什么,但要等的却不是任何人。

“没有,一人用餐。”随后,领班正想带她进入主厅,她又开口,“我想坐外面。那边,靠树篱的位子。”

领班侍者看了她一眼:“您确定要坐在那么靠边的位子吗?”

“确定,”她简明扼要地说道,“我不喜欢人群。”

外面空无一人,她在这么多桌椅中选了个位子坐下。她位子旁的树篱比别处矮,即使坐下,隔着树篱也能看到腰以上的部分,因为避免地面的凹凸不平,所有的桌子都摆在一个平台上。旁边的树木和树下的黑影,看上去仿佛靠得很近,令人不自在,仿佛趁大家不注意的间隙那边有人一伸手便能将她抓走。假如——假如她在这里出事,这出乎曼宁和贝尔蒙特的意料,他们怎么救她?

想起曼宁提醒她的话:不要表现出紧张或有所防备的样子。她收回目光,开始研究菜单。菜单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上面的字出现重影,就好像隔着一块厚玻璃的斜面,根本看不清。

“你有什么推荐?”她似乎有些喘不过气。

“杧果浓汤。”

“好的,杧果浓汤。”现在这种情形下,她哪儿还有心情吃东西。估计东西没咽下去,她先吐出来了。

“最后再来点冰激凌和咖啡。”

她去过很多餐厅,但从没有像现在一样的感觉,点完餐,看着侍者离开,感觉一身轻松。可这时,她又后悔这么快就结束点餐了,看着侍者离去,只留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她曾故意重复几句无谓的语句,想多留他一会儿。

她一直看着他离开,直到进入大厅。她感到无比孤独,与世隔绝。没错,树篱的缺口那边的确有位侍者,为刚到的客人拉开车门,但他看上去遥不可及,而她周围的树木却触手可及。她打开腿上的手包,假装在找手帕,实则摸了摸曼宁给她的那把枪,她的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刚刚吃完浓汤,她头顶的大红灯笼突然毫无征兆地熄灭了,灰黑的暗影一下子将她和这地方笼罩。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这是某种预兆吗?

里面有两个人急忙搬着一架梯子跑了出来,一个人在她身后架好梯子爬了上去,换了一个新灯泡,不一会儿,灯又重新亮了,甚至比之前更亮。

吃东西对她来说很困难,可不吃东西,更加难熬。她完全靠意志力才不让自己往树丛那边看。有时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一双恶毒的眼睛从树篱后的暗影中盯着她。有时,她又确定那只是她的想象。

有一次,不知是松鼠还是花栗鼠之类的小动物在树篱外的地上跑过。幸好她当时将餐巾拿在手上,她用餐巾连捂带塞,这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另一只手指甲都快刺进手掌的肉里,这才让自己慢慢放松下来。后来,有侍者过来,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让他们把音乐声调大一点。我这边有点听不清楚。”

“好的,小姐。您有什么想听的曲目吗?”

她真想说《与主更亲近》,但她会表现得过于急切,而不是玩笑之举,因此她并没有这么说。

“给我一瓶香槟,”她说道,“这里有些无聊。”

如果有人在监视她——这一点,现在她很肯定——这会给人一种印象:冷漠、庆祝。而她只是不想让自己在椅子上晕过去。

侍者送来了香槟,塞子已经打开,里面的泡沫正往外滴着,又顺着瓶身滴了下来。她将倒满香槟的杯子高高举过树篱,那边的人不可能看不到。她真想走到树前,举杯挖苦地说一句:“为你、我干杯。”但这样做太吓人了。

她将杯子在唇边碰了一下,又放下了。喝一两口足够了,可以温暖一下她的喉咙。她可不想麻醉自己的感官,这些可是她今晚唯一的武器。过了一会儿,她偷偷将怀中香槟倒在内侧的地上,然后又重新大张旗鼓地加满一杯。

她点香槟和调音量的要求一定让人误会为这是想引人注意的做法。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人走下台阶,胸前的白色康乃馨表露出他的身份,他来到她面前,鞠了一躬,讨好地说道:“我能请您跳支舞吗?”

“谢谢,我不跳舞。”

他并没有知难而退。“那这位美丽的小姐不会介意我坐下来,陪她一会儿吧?”他不等回答,已经拉开了她对面的椅子。

曼宁的警告再次响起:不要和任何人纠缠,你会吓跑他的。“不,不行!”她大叫一声,吓得对方倒退一步,“拜托!拜托不要站在这儿,请你离开这张桌子。”

这年轻人很坚持。最近这些晚上,人人自危,生意估计不好做,“那就和小姐跳支舞吧?”他继续劝说着。

玛乔丽最后只能听他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快最简单地甩掉他。毕竟,两相比较,和他去跳支舞比他站在这里讲话更令人生疑。

她站起身,那年轻人用手圈着她的后背,得意扬扬地走进大厅。舞池周围还坐着其他三位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一人一桌,面带愁容。或许他们成功的概率很低。

她之前从没跳过探戈,现在也不用她跳,那年轻人完全带着她跳。他跳得很好,怎么说这也是他谋生的手段,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跳前刀步。越过他的肩膀,她还可以看到外面的树。不论她转到哪边,哪个方向,那些树木都在她面前,在树篱之处等着她,仿佛在说:“我们会抓到你的。你快来,我们就要抓到你了。”

即使是个舞男,即使是靠在一个舞男身上,也比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命运好得多。

他们两人在黑色玻璃地板上转了一圈,她突然问道:“他们放的曲子叫什么?”

他首先用西班牙语将歌哼唱了一遍,组织一下语言准备翻译:

Adios muchachos, companeros de mi vida,

Se acabaron para mi todas las jarras—

“我的英语不是很好,这首歌说的是有一个人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歌中唱道:‘再见,孩子们,我这一生的伴侣们,我的生命要结束了……’”

连音乐都是这种。“请不要再说了,”她厌恶地说道,“抱歉,我要回我的桌子那里去了。”

“我令小姐不高兴了?”

“不是。我有些头痛。能告诉我,我需要付多少钱吗?”两人回到桌旁。

这位年轻人却一点也不气馁:“小姐您真大方,您这一支舞还没跳完。”

“请收下这些吧。”她说着,快速碰了一下他的手,一心只想把他打发走。

之后,她又变成一个人了吗?一动不动,坐在血红的龙虾前等待自己的命运。她喝完咖啡,又坐了半个小时,被人监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的肌肤感受到了这种注视,想要逃离这里。她只能强忍着,尽力不让自己扭头,朝那边望去。又一次,她甚至觉得树丛中有什么发光发亮的东西向她射来光线。她将勺子扔在地上,然后弯腰去捡,想要扭头去看的冲动实在太强烈了。待她直起身子,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她感觉好了很多。而闪光也消失了,不管那是什么,她的余光再没有发现相似的东西。

一个人期待遭遇暴力,甚至和死神面对面,期待徒手战胜死神,捍卫自己的生命,现在这个人却用泡有栀子花的温水在洗手。这看上去似乎有些傻。如果她活下来,她知道自己以后看到洗手盅都会想起今夜,还会至少重现几分钟这时的画面。从今往后,所有欢乐的聚餐会上,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之时,一想到这段黑色回忆,她会突然脸色煞白,笑容凝固,周遭的亲友会纷纷关切地询问。当然,前提是她能活下来。

她离开前还不忘弄碎一个面包卷,用纸巾将碎屑包好。“喂天鹅的。”她对来结账的侍者说道。

“这么晚了,还去?”侍者一脸惊恐,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所表达的警告。

“我喜欢动物。”她说道。(“但不喜欢豹子。”她在心里嘀咕。)她站起来,转身,慢慢朝树篱缺口处走去。马车这时缓缓驶来。她抬脚踏上马车踏板,心里想着:“我来了。”不禁有些难过。

等她上车之后,林间的灯笼逐一熄灭,一个接一个,有盏绿色的灯笼熄得比其他灯笼都晚,从枝丫之间透出微弱的光芒。最后,连这个灯笼也熄灭了,整个马德里餐厅都隐没在夜色之中。

车夫开始用鞭子抽打马匹,想尽快离开这被诅咒的森林公园。

“开慢一点。”她厉声吩咐道,“夜色这么美,要慢慢欣赏。”这时他们来到了岔路口前,“走这边。”

“噢,不行,小姐。”这位老人几乎带着哭腔说道,“不能走那边。上次就是在那边出事的。”

我当然知道,她伤心地想着。只听她大声说道:“你难道不看报纸吗?那东西现在在城的另一边。它不可能在这里!”她脱口而出的都是英语,随后又用几个西班牙语单词,加上手势,尽力表达她的意思:“不在这儿。Otra parte。”

马车夫听懂了,语言并不能阻碍人类之间的交流。“那些人也可能弄错了。”他嘟囔了一句。

“转进去,转进去!”她执意坚持。

马车夫掉转马头,不情不愿地驶进了她所说的这条小路。月光下,这条路仿若一条树叶搭出来的隧道,这边的树木在空中相互交叉,遮天蔽日,形成这样一条墨绿色的通道,其间透出点点银白色的月光,真是美丽极了,也危险极了。马蹄声在空荡荡的小路上回响着,犹如敲响的丧钟。

这里万籁俱寂。最近这些晚上人们都不来森林公园,除了连接出入口的主干道,其他地方都无人问津。这条道儿一开始笔直向前,随后渐渐开始打弯,这说明湖就在前面。

今晚的月亮不似那一晚明亮,也不似那一晚圆,但湖面仍旧波光闪闪,如一面银镜。他们终于来到最靠近湖边的那段路,整个湖呈现在他们眼前。这个地方,她无法忘记。这里没什么树木,仿佛树木帘幕在这里被拉开了,准备上演这场悲剧的最后一幕,在这里,她与湖水之间只隔着草坡。

她感到呼吸困难,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令她窒息,她尽力克制着。“停一下。”她好不容易吐出这几个字。

马车夫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总之他以此为借口,想尽可能地远离这里。她不得不不断轻拍他的后背,像敲门一样。“停下,明白吗?我说停一下。在这儿等我。我想去喂一下天鹅。”

“啊,不要,小姐,救世主啊!”他高声大呼,“那姑娘就是在这儿喂天鹅才——”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她厉声说道,“如果不照我说的做,你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马车夫停了下来。她站起身,走下车。马一停下来,这里静得吓人,静得有些邪恶,静得一点儿也不自然。一步、两步、三步。路面变成了草地,一开始几步还算平坦,随后便开始下坡。坡上都是草,也不陡峭,即使穿像她穿的这种银色高跟拖鞋走也不算困难,但她却走得摇摇晃晃,费很大力气才能走在一条直线上。她有点吓蒙了。“我必须保持头脑清晰,否则,我就死定了。”她告诫自己。

随着她下坡的脚步,上面的小路则越升越高,马车也渐渐高过她的头顶,她下半辈子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她不断在心里念叨着:“你知道的,曼宁就在这里某处,只是你看不见他。先去找盒式吊坠。然后避开车夫的视线,抽一根烟。如果有必要,直接从包里射击,不要浪费时间掏枪出来——左边那片灌木丛在向这边移动吗?没有,那只是片灌木丛。”

马车现在已经高高在上了,它渐渐开始被路边遮挡,消失在视线之中。

波光粼粼的水域渐渐向她靠了过来。那些天鹅似乎觉察到她带来了吃的东西,纷纷从这洒满月光的湖面上优雅地向她跟前游了过来。

三个多小时了,曼宁身边唯一有生命迹象的东西便是这些天鹅了,但它们全都浮在水面上睡觉,一点儿也没有活力。其余便是月光与阴影的斑驳图案。贝尔蒙特藏身的芦苇地一点声响也没有,要不是他告诉了曼宁他的藏身之处,曼宁怎么也不会想到那里还蹲着个人。

他的四肢早已麻木。因为不能调整姿势,他只能不时捏一捏、揉一揉手脚。不过很快这也不管用了,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揉捏的动作。

月亮已没有萨莉·奥基夫出事的那晚那么圆了,但还算比较完整,其光辉足以照亮下方这片无遮无挡的地方。他又将自身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以防任何被月光照到的地方会暴露他的位置:白白的手掌,丝袜的反光,光亮的鞋头。即使像这样的小地方都足以引起那小心谨慎的男主角的注意。

紧迫感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他在想贝尔蒙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有同感。或许还不如他,要知道贝尔蒙特那里可没地方可以倚靠。他才不要看表,那样只会令时间过得更慢。等她出现了,那就是时间到了。只要她没来,他们就要等着——即使这可能意味着他会全身麻木,从树上掉下来。他们可不是来这里找乐子的。

远处响起了马蹄缓慢的“嗒嗒”声,这里终于又能听到声响了。那声音仿佛从一个地道或钻井传来,遥远而空洞。声音消失了,一会儿又再次响起,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是她吗?一定是,除了她,还会是谁呢?谁会在这时候坐着马车在森林公园里走到这里来?从他躲进这棵树里,没有一个人走过这条路。晚上在森林公园兜风,已成为过去,尤其是最近这些天。

马蹄声清晰、响亮,似悦耳的铃声。沉寂的四周没有可与之相媲美的东西。声音越来越近。曼宁深吸一口气,这只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想贮存足够的氧气,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情况。他们来了,一清二楚,表现得是那么平静,那么不紧不慢——完全与马匹的节奏保持一致,“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换下场景,这节奏一定能抚慰人的心灵。他现在都能听到车轴发出的轻轻的吱呀声,那是橡胶轮胎一路上的轻声细语。

有个女人的声音说了些什么。马蹄声戛然而止。马车那边传来争执声,声音越来越响,之后又消失了。而她接下来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她提高了音量:“如果不照我说的做,你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他看不到马车,那个方向有太多树叶,挡住了视线。不过没多久,玛乔丽白色的晚礼服进入了他的视线,她站在路边,礼服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接着,她就在他面前,慢慢地沿着草坡往下走。

就算她害怕——她一定很害怕——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的忍耐力是无人能及的。她动作优雅,马车行驶时十分庄严。在他看来,她的动作没有任何紧张、僵硬的感觉。只是一位女士,身着华服,小心翼翼,不想弄脏自己的鞋子和长裙。

他不由得眯起眼睛,对她所表现出的自制力钦佩不已。只有女人才能表现得如此完美,男人绝对做不到。

她来到曼宁藏身的大树旁,看也没看一眼,又继续往下走。当然她并不知道曼宁的藏身之处。支撑着她的是曼宁给她的保证,说他和贝尔蒙特一定会在附近保护她。

天鹅纷纷向她游去,后面都拖出一片扇形的涟漪。它们早已发现她手中的白色纸巾里包着面包屑。

她终于来到水边。这时,曼宁差不多处于她和马车的中间位置。他此时不再关注玛乔丽而是四周的情况。没什么东西能隔着湖水从正面攻击她;要想从后面过来攻击她,必须首先经过曼宁所在的这棵树。贝尔蒙特的位置正好从右侧保护了她,而左侧有一边受到曼宁的保护。

他看到她开始寻找盒式吊坠。她一只手提起裙摆,以防沾湿裙子,小心翼翼地走在水边,头低着,专心寻找。那些饥饿的天鹅,此时,都围聚在她身边的水域,相互冲撞着,拥挤在一起。它们随着她的路线,一会儿游过来,一会儿游过去。

在她被遗忘的背后,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任何动静。黑黢黢的灌木丛中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也没有树枝断裂的声音。

她终于找到了。他看到她突然弯下腰去,从远处的水里捞起了什么,那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在那儿高兴了一阵子。十分机智的表演。把那东西擦干,正面看看,反面看看。接着,她将那东西放进她腕上挂的手袋里。现在,她开始喂天鹅。只见她的手伸向天鹅,又收回来摸纸巾;收回来一会儿,又伸向天鹅。她沿着湖边一边慢慢散步,一边喂天鹅,恍若一位站在冥河边上的慷慨女士。

从她进入曼宁的视线,曼宁的姿势有了一些变化,其中一点就是:他的前臂现在抬了起来,一动不动地握着手枪,靠在腰间皮带的位置,枪托顶着他的身体。他不断慢慢转着头,一百八十度观察着每一寸土地。

突然他听到马车的马匹不安地嘶鸣起来,虽然看不到,但之前它都安静地待在上方的小路上。马蹄也来回踢踏着,在缰绳控制的范围内来回走动着。

他赶紧扭头,望向玛乔丽。那些天鹅一只只都迅速从她身边游开,像银色湖面上一道道黑色射线。不一会儿,她便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水边,手伸得再长,也没有天鹅愿意过来吃东西了。

曼宁将枪抬高了一些,靠着最下面一根肋骨的位置,静静等待。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那些游开的天鹅。她的后背突然反射出一道道光芒。面对这即将到来的危险,她在发抖吗?还是只是她礼服上的水晶珠反射的月光?曼宁说不清楚。

马匹前蹄击打地面的声音愈发响亮了,仿佛它完全靠后退来支撑整个身体,而马车的各个联结处也被扯得吱呀作响。曼宁知道,那匹马一定扬起前蹄,之后落下。它反抗性地嘶鸣着。他向树上探出一条腿,沿着靠水边那一侧,慢慢伸出腿来,这样树干就可以作为掩护。他做好往前冲的准备。

可是从上方的马车到水边的她,这一片区域依旧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一定也听到那预示性的马嘶声了,但她并没有回头。她身子向前俯下,假装想要引诱那些天鹅再游过来,但她并没有成功;最后,假装生气的样子,将包着面包屑的纸巾一甩,似乎失望极了。

她在手腕上的小包里翻找了一会儿。他听到玻璃纸的声音,接着她的面前亮起来火柴的火光。她点了一支烟,这正是他教她用来计算时间的方法。她抽着烟,始终没有回头。

这需要极大的勇气。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勇敢的人,因为她根本就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东西从她后面悄悄潜行而来。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这里什么都没有,但玛乔丽根本看不到。

马匹向前急速走了两三步,似乎要冲出去,但很快又被缰绳拽住,退了回来,马车随之又是一阵吱呀乱响,车圈也咔咔乱抖。

烟雾萦绕在她头顶,在月光照耀下,形成一圈光晕。她完全按他的指示行动。期间她漫无目的地在水边漫步,刻意走到车夫看不见的地方——幸好是往那边的芦苇荡方向走去。当然她并不知道那里有另一个保镖。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双臂环抱在胸前。这里已经完全避开了马车和车夫。香烟的小红点在她身侧和嘴巴之间不时移动着。她走得太远,又加上她此时站在树影之中,曼宁根本看不清她,只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现在只能靠另一边的贝尔蒙特来保护她了。

万籁俱寂,除了上方的马匹偶尔会踏踏蹄子。这会儿,这匹马只是偶尔会焦躁一下,但很显然,这完全在车夫控制之下。从这匹马的表现来看,这附近某处的确暗藏危险,但它一直藏在那儿,没有现身。现在这里的紧张画面再继续下去将令人无法忍受:两个隐藏在暗处的男子,一左一右,一位女子站在中间,她望着湖水抽着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终于,她抽完烟,烟头的火红点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落在水中。她转过身,朝马车方向走去。中间她绊了一下,曼宁知道那是因为恐惧,可在其他人眼中,那只是因为脚被草根勾住而已。

她又出现在月光之中,开始往坡上走。经过曼宁藏身的那棵树时,她依旧看也没看就走了过去,继续向坡上走去,翻过坡脊,来到小路上,此时,从曼宁的位置便看不到她了。

曼宁将刚才一直靠在树干一侧的那条腿往地面上探去,站住脚,随后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血液一下子涌回了双腿,他痛苦难耐。

上方传来玛乔丽清晰的声音。她应该是回到马车旁了。“好了,现在送我回去吧。”马车踏板吱呀作响,她应该上车了。曼宁可以想象车夫根本不用吆喝,也用不着挥鞭子,缰绳稍一放松,那匹一直受制的马儿便快步走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往前冲了出去。这匹马儿一定是吓坏了,急于想要离开这惊悚之地。

曼宁从树下悄悄走出来,站住脚步,等待另一个隐藏的同伴过来与他会合。他吹了吹口哨,但芦苇荡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又吹了吹口哨,贝尔蒙特还是没有出来。他走上前去,一种不祥的预感令他浑身发凉。

“劳尔!”他踩着浸水的石头走进芦苇荡,轻轻呼唤着。芦苇荡里空无一人。他看到一些芦苇被压平了,一定是劳尔蹲在那里弄的,但这里现在空空如也。

他走出来,往回走,一个人往坡上走。

来到坡顶,小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月光静静地洒在上面。他正要往前迈步,突然旁边传来一阵窸窣声。声音是从路的另一侧传来的。他静静地站着,仔细听。那声音又出现了,声音沉闷得像脚步声,又似拍打声,仿佛一只受困的大型动物,挣扎着想摆脱困境。

他朝声源地走去,小心翼翼。声音又一次传来,不会错的:剧烈的挣扎,想要摆脱困境,树叶、植物一个劲直响。曼宁掏出手枪,朝那个方向快步走去,小心躲开树枝,避开荆棘。

随着他不断靠近,拍打声也越来越剧烈。

曼宁突然摔倒了,枪也走火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他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了。

他掉了个头趴在地上,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泥土,脸揉得剧疼。他摸出手电,打亮。那里是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脸朝下,双手被一条领带反绑在身后,那领带很显然是他自己的。

曼宁将这人反过来,这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子,两撇胡子沾满了泥污,嘴里塞着一团破布。曼宁拽出他嘴里那团破布,没想到那布却很长,布的末梢带着淡淡的粉色。这人一定被人用棒子击打了头部,许多细细的血流在他脸上纵横交错,流了下来。

曼宁扶起他,但他已经失去意识,眼睛也上翻了。曼宁急切地晃着他的身体。

“你是谁?发生什么事了?这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这个垂死的人虚弱地说道,“有人——从后面——下面树篱——”他突然抽搐了几下,身体瘫软下去。

曼宁把他放下,一下子站起来,发出一声可怕的低吼,震得树叶噼啪作响。这人一定是玛乔丽的车夫,是他带着玛乔丽来到这里的。如果他被袭击了,绑起扔在这里,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要诱捕的那家伙现在把她抓走了,驾车离开了这里,随时可以解决她!

他冲出灌木丛,沿着小路往下跑,一边跑一边把枪塞回口袋里。他拐进路边一片被树木环绕的空地,贝尔蒙特之前把车停在这里。一路上,他除了希望还是希望,几乎要乞求上帝——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里空无一物,车不见了。除了车主,没人能把车开走,而曼宁之前亲眼见他把车钥匙装进口袋里的。

他又一次出现在路上,步履蹒跚地沿着这黑白相间的通道往前走,他拼命使自己保持直立。这回没有胜算了,他根本没办法及时救回她来。

偏僻的小路在前面就要与主路会合了,这时地上有什么东西闪亮亮的引起了曼宁的注意。他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捡了起来。那是他几小时前在英国大饭店交给她的那把左轮手枪。他将枪靠近面颊,没有气味。她都没有机会开枪。曼宁继续往前走去,但眉头紧锁,双唇紧闭。

这路怎么就没有尽头?他正想着,路却到头了。大门口灯火明亮,空无一人。现在没有人这么晚才离开森林公园,他们早就走了。他继续走着,前面昏暗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呈扇形展开。巨门,这是城市的入口。

灯光一下子都冒了出来,仿佛从地下渗出的灯油,城市的边缘在他眼前展现开来。他突然停住脚步,感到绝望无助,一方面是因为他喘不过气,更主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在他面前有六条大道,它们都以巨门为顶点,向不同方向辐射出去,仿佛半个车轮。走其中一条,就等于放弃了另外五个可能。玛乔丽现在失踪,就在他面前这钢筋水泥林立的蛮夷之地。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难受,似乎快要呕吐了一样。

南美洲第三大城市,七十五万人口。要找到她,希望渺茫。

最终,他呼吸急促,汗水顺着前额往下滴,他穿过凉亭,依旧无法确定该走哪条路。这次的赔率太高,风险太大。六比一,赌一个女孩的生命。他此时感到十分无助,就像他初到这个城市,连路都不认识的那些日子。和那时一样,这些路都只是有奇怪名字的奇怪街道,通往奇怪的地方。

他经过一个方位指示牌,以前他经常要看这个,近几年他已经快要忘记还有这东西了。这其实就是在城市地图上加上了一个可调节的指示点,在一些繁忙路段的街角十分常见。这是从欧洲学来的,美国人并不清楚。他还记得,以前他每次搞不清方向时,都是方位指示牌帮他摆脱困境的。只要在指示牌上设定好你的目的地和你当前的位置,它便会显示出两个位置之间最便捷的路径。

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过身,来到刚刚经过的那个方位指示牌前。为了方便行人使用,它的高度设定在胸口的位置。他抬起一条腿,用脚砸向指示牌。地图上面的玻璃面板裂成碎片。他想在地图上做一些铅笔标记,将脑海中的想法展示出来。而这个指示牌是不够的。

他用铅笔在裸露的地图上标出几次袭击案的事发地,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一、特蕾莎·德尔加多——迪亚博罗巷。”他用铅笔圈出一个大黑点,清晰地标出这一位置。“二、康奇塔·孔特雷拉斯——万圣园。三、克洛洛——圣马可街和正义大道的街角。”他将笔尖润了润。“四、萨莉·奥基夫——森林公园的湖边。”今晚这次事件不计在内,这次和之前那一次的地点完全一致。

就这样他在地图上标出了四个地点。他用直线将这些黑点对角相连,这时就形成了一个不太规则的“X”形,一条边比另一条稍长一些。

他凑近仔细看着地图,想弄明白这两条边的交叉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他在交叉点周围画了一个圈,方便辨认。这里包括阿拉美达区,以及这一区到先驱广场之间的区域。圈出来的地方中心位置有一条难以辨认的细线,地图上用极小的字标注着:所普拉斯街。

换句话说,那豹子最初消失的地方正是距四个事发地等距离的位置。那里某个地方一定是这一切凶案的基地。那里某个地方一定就是那家伙的老巢。

没错,那条巷子已经彻底搜查过了。没错,他也不能保证这地方距离每个事发地一定绝对等距离。但曼宁目前所能想到的,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而且这样比在整个城市慢慢搜寻更有效,胜算更大。至少他现在知道该从面前这六条辐射状大路中选择哪一条了。赌注仍旧很大,但赔率已经下降了很多。

这时远处开来一辆出租车,他竭尽全力呼喊着。五分钟后,他已经在巷口下车了。出租车开走了,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这里漆黑一片,如同地狱之门,从他站的地方一直到巷子另一头,看不到一点亮光。

他迎着黑暗走了进去,一个人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寻。

半小时后,他来到了那座没有屋顶的小教堂里。他翻过一堆堆破烂垃圾,手电的光也随着他在墙上上上下下地移动着。在手电白光的衬托下,他看上去脸色苍白,布满汗水。那些都是搜寻无果的汗水。他眉头紧锁,双唇紧闭。检查了三遍之后,他转身朝教堂门口走去。

他轻轻一擦,手电熄灭了,他心中的希望也随之熄灭了。他推门出来,一屁股坐在外面残破的石阶上,任由推门在他身后前后摆动着。他弓着身子,沮丧至极,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头顶依旧黑乎乎一片。还是夜晚。有时,长夜漫漫。但还不是你要死的时候。

他终于起身,浑身酸痛脚步蹒跚地向巷子走去。一个小石子进到他的鞋子,在鞋里跑来跑去,令他苦不堪言。他停下来,脚踩在墙上,脱下那鞋子。他倒了倒鞋子,并伸手进去摸了摸,确定石子没有嵌在鞋底上。果不其然,石子掉在他的手掌上。

他将鞋子扔到地上,打开手电,照向手掌。在他手掌的褶皱里,有个东西一闪一闪。一个极小的椭圆形的东西,很小但很闪。一个微型小管子。那是颗有孔的珠子!是她衣服上缀着的什么。

他在里面竟然没有找到她,这令他很受伤。

他急忙穿好鞋子,跑上那几阶台阶,又一次进入那个小教堂。因为这一次知道一定会找到点什么,带着不找到绝不放弃的想法,他最终找到了那里。那是一个铅盖的暗门,不论颜色还是外观都与其他铺地的石块一般无二,很难发现。他之前没有发现,也是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墙上,而不是这看上去十分坚固、乱糟糟的地面。他原本以为要找个缺口或壁炉这样的地方,却没想到会有这种装置。

他蹲在暗门旁,有些激动。盖板上有一个放平的拉环,他扶起拉环,没费多大力气便打开盖板。盖板里面还设有链条和支架。

他用手电往里面照了照,这是个狭长的地窖,有一些脚窝可下到底部。脚窝是随意凿在岩壁上的,不是对齐的。在洞底,他又发现了一块闪亮的小反光体。和刚才在外面他手掌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特意留给我的。”他心想,面色严峻,坚信不已。

这是什么地方?它通往何处?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来过这里,所以他一定要走进这里。他开始一节一节进入地窖,先是双脚接着是大腿,然后是腰,最后整个头部没在里面,就仿佛一个被流沙吞没的人。一进入地窖,一股陈腐的凉气扑面而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前面出现了一条地道,看上去没有尽头。地道两边有立柱支撑,顶上架有梁木,由于年代久远这梁木都变得黑乎乎的。这里看上去像个矿道。他顺着地道往前走,可是却感觉自己仍在原处,因为手电照亮的范围之外仍是黑暗一片。突然,他的手电筒照到了一些动物粪便。有几周之久,很多已经开始风化。

所以那豹子确实来过这里。至少曾经来过。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突然退到一边,举起手中的手枪。前面突然出现什么白晃晃的东西。原来是一颗头颅骨,架在梁柱相交的地方,牙齿朝下,似乎要咬噬这梁木。这颗头颅骨洁白光滑,应该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他正在想这地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手电的光突然照不过去了。前面被墙壁堵住了,墙上也有一些脚窝。他用手电向上照去。

地道顶上有一个和他进来的地方一模一样的暗门装置。他踏上第一阶台阶,停了一下。他将手电熄灭,别在腰带上,等他就要打开顶盖的时候,他掏出手枪。他知道他就要接近终点了。

和另一头的盖板一样,他在这里也没费什么力气,这说明,这两块盖板最近被频繁使用。而且不仅这一点,这两块盖板在拉动时都没有什么噪音。盖板发出轻微的声响,上面连的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随着他慢慢走上来,他惊奇地感觉到他附近有另一个人存在。那人先发现了他,克制自己的行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他脖后的肌肤猛地收紧,警惕地将枪举向上方的黑暗之处。他小心翼翼地从最后一级台阶上跨出一只脚,然后抬起另一只。

他突然感到气流的变化:有人在旁边动了一下,但他反应太迟了。

一支枪顶在他的后背上,它就像一个功率强劲的吸尘器,一下子令他一动也不敢动。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压在他手上,拿走了他的枪。这只手和他一样冰凉、紧张。有个声音粗暴地说:“别动!”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咔啪”一声,一道光打在他的脸上,令他睁不开眼。

贝尔蒙特的声音突然响起,音色饱满:“天啊,是你呀!我差点——”

“你怎么能跑掉呢?”曼宁愤怒地吼道。

“嘘!小声点儿!”贝尔蒙特提醒道,把曼宁的枪递还给他,“我的直觉告诉我要跟着那驾马车。我来不及通知你。即便这样,他也差点从我眼前溜走。最后我终于在距这巷子三个街区的地方找到它,可马车上已经空无一人。”

“你来了多久了?”

“比你早几分钟吧。你从那暗门上来时,我正打算四处看看。”

“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异端审判所的地牢。一定是过去秘密建造的。这里有几十个小牢房,像蜂巢一样相互连通。来吧,带你去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别弄出任何响声,那家伙就在这附近。”

虽然他们两人一点也不安静,并没有迹象表明这里有什么东西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曼宁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看清了贝尔蒙特在他来之前已经侦查过的这块地方:这里是一个岩壁有些剥落的拱顶走廊,每隔几米就有一根粗粗的石柱子,支撑这一连续的拱顶。每两个柱子之间都有一道冰冷的铁门。

“你走那边,我走这边。”贝尔蒙特吸了口气。

他们两人分开,便看不到对方了,都湮没在黑暗之中。随后,每隔一会儿有一边就有手电光亮起,很快又熄灭了,这手电光的位置则显示出他们两人各自的进展。偶尔会传出铰链抱怨似的呜咽声,但大部分铁门早就年久破败,倒向一边,根本不用动。有一两个整扇门都已不见踪影。每扇门后面都有一张泥灰搭成的小床,比棺材大不了多少,而他们最后几乎都进了棺材。

这些不计其数的小牢房设计的角度很奇特,竟然转到了贝尔蒙特这边。这说明这地下墓穴到此结束了。现在只剩这最后一扇铁门了。曼宁速度比较快,率先来到这扇门前。他的手电筒照了一下,马上又移开了。

他用手电照着地面,示意贝尔蒙特过来。贝尔蒙特从黑暗处走了过来。曼宁的声音极小,让人不得不连猜带蒙。“别出声。摸一下这扇门。”

“热的。”

“比其他几扇门都热,其他几扇都是冰凉冰凉的。这扇门后面有东西。”

他张开手掌,在门上摸着,想找到那个隐藏的把手。他的动作还没做完,贝尔蒙特就用胳膊将他顶到一边,他自己上手拉门。这个南美人当时表现得十分安静,但却杀气腾腾,似乎他等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门打开了,从两人身侧画出一条弧线,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让人觉得不真实,奇幻无比。

这实在太不真实了,他们的大脑无法消化他们的眼睛所看到的景象。这间一定是这个审判所的刑房。墙上靠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怪刑具:这些早已被遗忘,遗留在历史里,人类总是要向前发展的,不再停留于找苍蝇翅膀的天真阶段。到处是垂下来的锁链,钉死在墙上的铁皮衣,还有个像烙手印的烙铁,都是用来折弯那些天生硬骨头的人的背脊的。

这些东西令人恍惚回到了四百年前。在那之前,这些东西在魔鬼研究和中世纪寓言中常常被提到。这地方现在又有人使用了。

这房子最里面有座石块砌成的炉子,现在,这里和古时候一样,又燃起了熊熊的炉火。曾经这里用来烧红铁烙,或者融化铅液。在古代,失去意识的受刑之人躺在一块有弧度的厚板子上,类似于屠夫用的剁肉板;现在,这位受刑人穿着20世纪的缀珠晚礼服,不过这礼服已经和破布一般无二。

她的双腿从木板一头垂了下来,一只脚上的拖鞋掉在了地上。她的头垂在板子另一头,头发散落着,在火光的照耀下,似乎在来回飘动。

在受刑人和火炉之间有一个怪异的剪影式黑影,类似于封建时代盾徽上的形象:一头直立的动物,一头狂暴的狮子或豹子。那黑影长着猫科动物的头,两只三角形的小耳朵向上立着。

两只猫科的爪子悬在受刑人的上方,正在攻击,一开始还算轻柔,只是撕碎衣服,划破衣服下白皙光滑的肌肤。随后便加快速度,伤口更深,这家伙变得越来越疯狂——血渐渐涌了出来。

曼宁感到眼前发黑,有些晕眩。那不是真的,这里什么也没有,是他眼花,出现的幻觉;等他的知觉都恢复了,就什么也不会看到了,只有一间空房子。有那么一刻,他差点呕出来,因为动物不会直立,人会,但人不会长着尖尖的耳朵,铲形的猫科动物头,而这个幻象却是如此。

有人叫了一声,但不是从那边传来,而是从曼宁近旁。接着左轮手枪便开火了。曼宁觉得这枪声是那么清澈,那么动听。那家伙,不管它是什么,暴跳起来,显得更为高大,爪子在空中挥舞,准备转身过来。

左轮手枪又开了一枪。这家伙倒了下去,在地上翻滚了一下,便不再动弹了。豹子,人,还是豹人?

曼宁下意识地走上前,步履蹒跚,在木板前,跪了下来。用胳膊托起她了无生气的身体,保护性地紧紧拥入怀中。这只是他晕晕乎乎下意识的行为。这时,他感到了一颗心在贴近他的心房的地方跳动着,他知道她还活着。

左轮手枪这期间不断响着,同时伴随着复仇的语句。“这一枪为康奇塔。”砰!“一枪为康奇塔。”砰!“这一枪为其他受害人。”砰!“这一枪还是为康奇塔!”

开枪的火光在贝尔蒙特的脸上闪烁,每一次都从下往上照亮他的脸。

“贝尔蒙特,可以了,”曼宁开口劝说,“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家伙都死十遍有余了。”

但左轮手枪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开着空枪。

过了一会儿,曼宁从贝尔蒙特手中拿走这支空枪。“照顾好这个女孩。”贝尔蒙特接过女孩,抱着她向外走去。曼宁走上前。仔细看着地上蜷成一团的东西。他静静地站着,冷眼望着。那家伙脸埋在地上,曼宁用脚将它翻了过来。他弯下腰去,仅此一次,随即直起身子。

贝尔蒙特再次返回这里时,曼宁正站在火炉旁,将一把小铲子伸进炉子里。他还没弄明白曼宁在干什么,就见他把铲子抽了出来,翻转过来。满满一铲子烧红的煤块就倒在了地上裸露的面孔上,覆盖在上面。煤块暗了一下,立即又亮起来。蒸汽从这些青灰的石块中冒了出来,像一条条白色的小细蛇。

曼宁扔掉手中的铲子,两人迅速离开了这里。

曼宁和贝尔蒙特坐在阿拉美达的一家小餐馆,沐浴着晨光,小口喝着一杯烈性白兰地。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正蹲在贝尔蒙特的脚前。他们四周的生活全部照常进行。很难想象,就在几个小时前,在距离这里不过几步路的地方——

“你那样简直就像发疯了一样——”曼宁开口说道。

贝尔蒙特丢给擦鞋男孩一枚硬币,把他打发走了。“我疯了?”他笑着说道,“事实上,我清醒得很。这里没有死刑。根据法律,这些人最多会判他二十年。”他耸了耸肩,“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曼宁表示赞同。

“有一点,我没弄明白,”贝尔蒙特想了想,说道,“那豹子一开始是怎么进到教堂里的?大门锁死了,那晚警察搜查时是用木桩撞开的,你还记得吧?”

“那教堂没有顶,只有四面墙和头顶的天空。我猜想,它一开始跑到旁边住户门前,随后便爬上屋顶或什么残垣断壁之类的地方。当它发现自己无路可逃,只好跳进这残破的教堂里,它又全身漆黑,夜晚正好可以为它提供更好的掩饰。对它来说,从这么高的地方跳过来,不是没有可能的,尤其又是在它受惊的时候。

“那个人后来用什么方法抓住它,具体情况,我们便不得而知了。昨晚你一开枪,我们便再也无法弄明白这些细节了。也许用大石块把它砸晕后再拖进那条地道。那地方他一定早就用过的。”

等为他们送来另一杯酒的服务生放好酒杯,离开之后,他又接着说:“这人早就有杀人欲了,导火线早就摆在那了。豹子就是火星。火星点燃导火线,然后‘轰’!在这里炸开。每座大城市都有一些这样的人,幸运的是,大部分人到最后都没有爆炸。只有百分之一的人会失控,你都知道的!伦敦的开膛手杰克,法国的蓝胡子,还有那个斧头杀手——叫什么来着?——发生在德国的。”

“这个人抓住豹子,养了一段时间。我们离开前,他们已经在其中一间牢房找到了豹子的坟墓,还记得吧。你知道他们把豹子挖出来后,有什么发现吗?”曼宁做了一个切东西的动作,“它的前爪被截掉了,头上的皮也被扒了——”

贝尔蒙特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认为他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做,他没有用什么手套、面具。我认为第一次时,他想办法把豹子运了过去,在他的控制之下的一头活豹子。他们来到特蕾莎·德尔加多出事的地方,开着车或把它装在箱子里,谁知道呢?他把它带进高架下面的通道,在黑暗中等待第一个经过的行人,等特蕾莎过来时,便放开它,看它有什么反应。他或许为了让它表现得凶残,之前特意饿了它一段时间。”

“那豹子为什么不攻击他,而去攻击那女孩?”贝尔蒙特问道。

“他很有可能有什么控制它的方法。一定是的,否则在完成攻击之后,他就没有办法立即捕住它。”

“继续说,伙计。”贝尔蒙特打了个寒战,倒吸一口凉气。

“但是这对他来说,完全不够。这攻击太快,也不直接。他既不能靠得太近,又不敢待在那慢慢欣赏。这太麻烦了。所以他后来没有再用这个方法。可他的杀人欲望不断膨胀,他决定自己来充当豹子,于是他杀死了豹子,从此他自己便是豹子,他套上用豹爪制成的铁爪手套,而且他还想办法让这铁爪和现实中的豹爪一样具有伸缩功能——靠小弹簧或者铁丝之类的,谁知道呢?”

贝尔蒙特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似乎想抹去一些太过强烈的画面。他又急忙发问,似乎不想听到那个特定的阶段。“他这样一副装扮怎么在街上走呢?”

“他当然不会了。昨晚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件折起来的宽松大外套,上面有几个大口袋的?他很可能将这外套裹在身上,到最后时刻才将它脱掉。”

“可他也没有留下脚印呀。”

“只要在鞋上缠些破布就能办到。但我们现在不是讨论警方如何侦破,我们是在讨论一个扭曲的心理的变化历程,一个很不幸的病例发展,等人们发现时,一切都太迟了。他需要的不是警察,而是医生。”

“我的左轮枪就是医生。”贝尔蒙特说道,眼神变得冰冷。

“没错,那个时候,枪是最好的,也是唯一可治愈他的医生。”

“这样的人,该如何识别呢?”贝尔蒙特疑惑地问道,“从外部表现能看得出来吗?”随后他又自问自答道,“我估计不能。”

“有时候也可以,”曼宁沉思了一下,“如果你够聪明,如果你能明白这些表现的含义。但人们往往不会明白。有时,你会发现他无意间流露出的眼神,因为某种狂热而闪闪发亮,这在其他人眼中是不会出现的。就是那种出乎你的意料,但你却自以为是地认为那只是你的错觉的眼神。”

“你在谁的眼中见过这种眼神吗?”贝尔蒙特好奇地问道。

“现在想来,是有那么一次。在警局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挤满了人。他们在审讯一名疑犯,我一边用锉刀磨指甲,一边旁听。我还弄伤了我自己,这里——”他主动伸出手指,在大拇指下面的一道伤痕上慢慢划过,“我走上前去,来到灯光下的疑犯身旁。大家都被这鲜血直流的伤口吓坏了,不忍直视,只有一个人,就那一个人,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某种邪恶的热情、某种痴迷。我当时认为我看错了,就这样傻乎乎地忽略了这一感觉。这眼神就这样被我忽视了。但那眼神的确存在过,的的确确,就在那时。如果我当时能反应过来就好了。”

“那人是谁?疑犯?肯定是!——”贝尔蒙特感兴趣地问道。

曼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他的空酒杯,反过来放在桌上,“不是,是审讯的人,警察分局局长,罗布尔斯。”

贝尔蒙特大吃一惊,脸皱成一团。

“现在你知道了,”曼宁平静地说道,“你有权知道。要知道,其他人如果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和你是一样的反应。这会损害警方的形象,对公众也没好处。因此,我觉得我们还是保守这个秘密吧。你知我知。还有那一铲子火炭知。”

曼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享受着咖啡馆前温暖而明媚的阳光。

他的声音减弱了很多,似乎不想再继续讨论下去。“有些事永远不要再提——不过真相毕竟是真相——你我都知道,这或许以后会成为你我的梦魇。”

“现在可真美!”玛乔丽兴奋地说道,“快过来看看。”

曼宁走到她身后。她正站在一扇打开的落地窗前。她仿佛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完全陶醉于其中。这确实是第一次。以前这里被乌云遮盖,她从没有看清过这城市的样子。

曼宁搂着她的肩,两人静静地站着,看了一会儿。明亮的夜空,青黑的远山,映衬在蓝天下,落日的余晖从山后透出些许红光。近处,一条条白色光带,向这方延伸,越靠越近,那是小克洛洛曾经经常出没的街道和酒吧。

她的鬼魂一定还在那些地方游荡,但不是吓人的那种,而是胆大、友好的那种,对着路人微笑,快活地甩着她的手提包。

“听说你要回去了?”曼宁终于开口了。

“应该是吧。等下一班船。可这还要等三十天。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也许就在这儿安顿下来。那件事之后,似乎一切有了一些转机。我和贝尔蒙特可以平分市政厅给的那笔奖金,我和你说过了吧?而且,专员大人已经任命我为特别调查员,不设职位,直接听命于他。好事总是成双成对,今早,我收到了我的老雇主琪琪·沃克的信件,她非常希望我重新做回她的经纪人。而我最想做的是开个小公司,现在我也有资金了。可以经营打字机、剃须膏之类的小东西。”

“你应该找个女人,一起安顿下来。”

“我已经找到了,只是她还不知道罢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向她表白?”

曼宁的几根手指在玛乔丽背后生硬地动了动,但并没有碰到她。“很快。接下来的三十天之内,在那班船离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