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寂静的夜啊——多么清澈而明亮!

我什么也没听见,也没什么听得见我。

——埃德加·爱伦·坡

神秘女子

“朱丽叶,我的朱丽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四段楼梯井下传来。这声音,是人类双唇发出来的最温柔的私语、最强烈的请求。这声音,没有让女人蹒跚,也没让她停下脚步。不过,她走到楼梯口时,脸色已经发白,仅此而已。

街口,一个站在手提箱旁边的女子转过身,用简直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仿佛在问她从哪里找到勇气一路赶来。女人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回答了那个没有说出来的问题。“我和他们一样,不忍心跟你告别。只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但他们没有。我已经在许多个漫长的黑夜中锻炼了自己,而他们只经历了一次。我已经经历过上千次的离别。”接着,她语气没有丝毫改变,继续说道:“我最好是打个车,那边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的时候,女子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女人。

“好的,如果你想的话,就送我一程吧。师傅,去中央车站。”她们离开时,她没有回头看房屋和街道,没有凝望窗外那许多熟悉的街道,那些街道代表着她的城市,代表着她一直生长的地方。

前面还有人在排队,她们只得在售票窗口等待。女子无助地站在旁边。“你准备上哪儿去?”

“即使到现在这刻,我也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小卷现钞,里面有两叠,数量不等。她把那叠数量少的拿在手里,走向售票窗口,把钱推进去,“用这些钱买硬座车厢,可以坐到哪里?”

“芝加哥,还要找你九毛钱。”

“那就给我一张单程票。”她转身对站在身边的女人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了,至少可以把这些告诉他们。”

“朱丽叶,如果你不想,我就不跟他们说。”

“没关系。如果你要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无论在哪里,性质都一样,没什么差别。”她们在候车室里坐了一会儿。不久,她们就下楼来到站台上,在车厢门口站了一会儿。

“我们吻别吧,就像以前儿时的朋友告别那样。”她们的嘴唇碰了一下,“好了。”

“朱丽叶,我能对你说点什么呢?”

“就说再见吧。在这一生中,还有什么可以对别人说的呢?”

“朱丽叶,我只希望还有一天我们能再相见。”

“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火车站的站台向后掠去。列车迅速钻进长长的隧道,很快又驶入日光下,爬上与高楼并肩的高架桥。横穿的街道一条条掠过,仿佛篱笆墙上的一个个缺口。“二十五号街到了。”列车员无精打采地走进车厢叫道。那个永远逃离了的女子紧紧抓住她的手提箱,站起来,沿着走廊往前走,仿佛这是旅途的结束,而不是开始。

列车缓缓驶进站台,她严阵以待地站在车厢门口,下了车,沿着站台朝出口走去,下楼来到出站大厅。她在出站大厅的报亭里买了一份报纸,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朝后翻看报纸,找到分类广告栏。她把报纸叠成一个比较方便阅读的宽度,用一根手指在“带家具的房屋”栏目中寻找信息。

手指几乎是随意停下来的,并没有过多考虑它停下来那个地方提供的细节。她用手指甲划了划柔软的报纸,在那里做了一个标记。她将报纸夹在腋窝下,再次拎起她的手提箱,走出大厅,来到一辆出租车旁。“麻烦带我去这个地方,这里。”她说着,把报纸给司机看。

房东太太在那个带家具的房间里,在打开的房门旁边,往后站了站,等待她最后的决定。女子转了一圈,“确实,这个房间布置得很好。我现在付给您头两周的租金。”

房东太太数了数钞票,开始写收据。“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她抬起头来问。

女子双眼掠过自己手提箱上的“J.B.”两个字母,曾经刻在两把锁中间的镀金首字母签名,如今仍隐约可见。“约瑟芬·贝莉。”

“贝莉小姐,这是您的收据。我希望您会住得舒服。卫生间就在客厅那边两个门过去,在你的——”

“谢谢!谢谢!我会自己找的。”她关上门,把门反锁上。她脱下帽子和大衣,打开手提箱——里面是为一段只有五十个街区远——抑或是一生——的旅途而匆忙收拾的行李。

洗脸池上方钉着一个有点生锈的铁皮小药箱,她走过去,打开小箱子,踮起脚来仿佛想要找什么。在最上面的架子上,正如她隐约希望的那样,有一把生锈的剃须刀,可能是某位早被遗忘的男房客留下来的。

她拿着剃须刀回到手提箱旁边,用刀子在箱子盖上那两个首字母周围刻下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状,撕下纸板上面的那层,将字母撕掉。接着,她翻看箱子里面所有的东西,找到曾经代表她的那两个字母,将它们从内衣、晚礼服、衬衫等物件上剪掉。

她把前生抹掉后,将剃须刀扔进了垃圾桶,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手指尖。她在手提箱盖子的口袋里找到一个男人的照片。她把照片拿出来,放在眼前久久凝视着。照片上只是一个年轻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不是特别的帅气,跟其他普通人一样,一双眼睛,一张嘴,一个鼻子。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在手包里找到一盒火柴,她把照片拿到洗脸池上方,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照片的一个角落。她一直拿着照片,直到它燃尽,手里什么也不剩。“再见。”她低语道。

她打开水龙头,把洗脸池冲干净,又回到手提箱旁边。盖子下面的口袋里现在仅剩下一张小纸片,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个名字。女子花了一段时间才拿到那张纸条,她继续寻找,又拿出四个类似的纸条。她把所有纸条都拿出来,没有立即烧掉。起先,她把它们拿在手里把玩,仿佛无所事事,毫无兴趣。她把所有纸片都放在梳妆台上,没有字的那面朝上。接着,她的手指尖旋转起来,漫无目的地转动那些小纸片。她拿起一张纸片,快速地看了一下反面。然后,她再次把所有纸片聚在一起,像刚才那样把它们在洗脸池上都烧掉了。

之后,她缓缓地来到窗户旁边,站在那里向外眺望,一只手撑在窗台的边沿上,紧紧地握住它。她似乎更加喜欢外面那个可见的世界,仿佛有什么事即将来临,即将要在那个世界发生。

布利斯

出租车在布利斯住的公寓楼入口处突然停下来,让他在座位上打了个小趔趄。他胃里的酒精震动着晃了一圈,倒不是他喝得太多,只是因为他刚刚才喝完。他从车上下来,车门框碰歪了他的礼帽。他把帽子戴好,笨手笨脚地摸索着零钱,把一个硬币掉在了人行道上。他并没有喝得酩酊大醉,他从不会喝成那样。他清楚别人对他说的一切,也知道自己说的一切,他觉得恰到好处,喝得不少也不多。再就是,那时候他总会想起玛吉——仿佛在这个想念中他得到了点什么。喝完酒之后,你不会想要打消那样一个念想。

布利斯付钱给出租车司机时,当夜班的门卫查理来到他身后。就他的接待仪式而言,查理今天有点迟到了,因为他出来之前,正躺在门厅的长沙发上,看小报上一篇赞扬体育的文章,正想要把最后一段看完呢。不过,毕竟已经凌晨两点半了,更何况人无完人。布利斯转过身说:“瞧,查理!”

查理回道:“早上好,布利斯先生。”说着为布利斯打开了进口的门,布利斯走进公寓楼。查理跟着他走进来,他的值勤任务或多或少令人满意地完成了。查理打了个哈欠,布利斯并没看见查理这么做,但仿佛被他传染了,也打了个哈欠——这是一个可能让精神疗法师感兴趣的事实。

走廊一侧的墙上镶了一面镜子,布利斯向前走着,用一副回来时常用的表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通常他会有两种表情——一种是“小伙子——我感觉很棒,我觉得今晚要发生点什么”的表情,那是出去时的表情。另一种就是“天呐,我感觉很糟糕;真开心可以上床睡觉了”的表情。那是回来时的表情。

布利斯看见一个留着一头沙色短发的27岁男子也正盯着他看。他的头发剪得太短了,两鬓似乎都看得出来银发了。一双棕色的眼睛,消瘦的身材,身高恰到好处,不会显得过于高瘦。这是一个非常了解他——布利斯——的人。长得并不英俊,可是,话说回来了,谁曾在乎他是否英俊呢?就连玛吉·埃利奥特都不介意他是不是长得帅。就像她曾经说过那样,“只要你和肯一样帅就行了。”他叹了口气,用拇指指甲弹掉了粘在他西服翻领扣眼上一朵弄脏了的白花,花朵立即变成碎片掉下来。

布利斯拿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给自己抽出一根,又朝右上角的洞里扫视了一眼。他看见还剩下一根烟,便给了查理。“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他说。查理接过烟,大概认为之后不可能再会有人回来了。

查理身材高大,肚腹圆滚。他不太擅长把支撑门口华盖的铜柱擦得发亮,但总是把铜柱中间和上面擦得像珠宝一样光亮。他能扛起比他重两倍的醉汉。自从布利斯搬进这座公寓楼,查理就一直是晚上的门卫。布利斯喜欢他,查理也喜欢布利斯。布利斯在圣诞节那天给过查理两块钱,后来又给过他两块,一年期间给过他四块钱。但是,那不是主要原因,查理就是纯粹地喜欢他。

布利斯把他俩的香烟点着,然后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升降电梯。查理说:“噢,我差点忘了,布利斯先生,今晚有一个年轻女士来这里找过您。”

“是吗?她留下什么名字没?”布利斯冷淡地回道。肯定不是玛吉,所以到底是谁对他真的无所谓。他停下脚步,微微转过脸,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没有,”查理说,“我没法说服她留下姓名。我问了她两三次,但是——”他耸了耸肩膀,“她似乎不想留下姓名。”

“无所谓,”布利斯说。确实无所谓。

“她好像很想上楼,在公寓里等您。”查理又说了一句。

“噢,别,千万别那样,”布利斯立刻说,“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我也不会那么做的,布利斯先生,您不用担心——”查理语气非常诚恳地说。接着,他又谨慎地摇了摇头,补充道:“不过,她一定是很想上去。”

查理说话的样子让布利斯好奇:“啥意思?”他迈上一级台阶的脚停下来,又回到下一级台阶上,他的脑袋和肩膀都转过来对着查理。

“噢,她当时和我一起站在这里,稍微靠边一点儿,靠镜子那边,当我打了您公寓的电话没人接的时候,她问我:‘呃,我可以上楼去等吗?’

“我说:‘噢,我不知道,小姐。我不能让——’你知道,我试图打消她上楼的念头。可是呢,她马上打开这个包,就是她手里抓的一个晚宴手包。她假装在包里找东西,像是在找她的口红。就在她所有物品的上面,一张百元大钞正盯着我呢。你现在可能不相信我说的,布利斯先生,但我真的是亲眼所见……”

布利斯咯咯笑起来,带着温和的嘲弄:“所以你觉得,她想用那张钞票买通你,让她上楼,对吗?算了吧,查理……”他嘲讽似地抖了抖胳膊肘。

查理双眼瞪圆,满脸痛苦,没什么能打消他那股认真劲儿:“我知道她确实是想那么干的,布利斯先生。她那样做,您也不会否认的。她将手包敞开,用手指在钞票的下面翻来翻去,这样她就不会碰到它。那张钞票是平平地放在包里的,知道吗,在所有东西的上面。而且她还不时地看看钞票,看看我,而且是看着我的眼睛——甚至把包伸出来一些。不是正好冲着我,您知道吗,但就是把包伸过来一些,就是想让我明白她的意思。听我说,我干这行已经很久了,这种事情见多了,所以我能判断出来。”

布利斯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指甲边缘刮着嘴角,仿佛想要看看那张票子还在不在:“你确定那不是一张十块的,查理?”

“布利斯先生,我亲眼看见票面角落里的两个‘0’!”查理愤愤不平地坚持道,假嗓子都喊出来了。

布利斯担心地咬紧嘴唇,抿住嘴:“糟了,我完了!”最后,他转过身正对着查理,似乎打算要谈论这件事,直到他满意为止。

查理仿佛也认为他们俩有必要再谈谈这事。他说:“您别担心,布利斯先生。”这时,传来另一辆出租车到达的声音,他走出去,站在门口履行他的职责,紧接着一对穿着晚礼服的男女走进来,他们肯定在八点半就已经装扮得很整洁了。此刻,所有的生硬都离他们远去。他们走过的时候朝布利斯微微点头示意,布利斯也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大都市邻里之间那种可怕的冷漠。那对男女走进电梯,上楼去了。

电梯面板上的玻璃舷窗一变黑,查理和布利斯就立即继续他们刚才中断的话题。“噢,她长什么样?你以前见过没?那些经常来找我的人里面,你大多数都挺熟悉的。”

“是的,我确实熟悉。”查理承认,“不过,我对她没印象。我肯定,以前从没见过她。布利斯先生,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她是个美女。她是一个美女!”

“好吧,她是个美女,”布利斯附和道,“可是她到底长什么样?”

“嗯,她是一个皮肤白皙、金发碧眼的女人。”查理挥舞着双手说,仿佛住在他内心的一个艺术家粉墨登场了。他简略地——推测——了她那华丽的头发,“不过,那种真正的金发,您知道那种真正的金发吗?不是这种假的,洗染出来的,特意做出来的那种银色。是那种真正的金发。”

“真正的金发。”布利斯耐心地重复道。

“而且——而且是碧眼;您知道吗,那双眼睛总是洋溢着笑容,即便它们没有笑容的时候也是如此。她大概这么高——她的下巴正好到我袖子上第二颗臂章这里。你看。而且——嗯——不胖,但也不瘦;正好一抱——”

查理描述的时候,布利斯的眼睛正盯着休息厅天花板的远处。“不是,”他不停地说,“不是,”仿佛自己在一个个回忆,“我觉得最接近的就是海伦·雷蒙德,可是——”

“不是,我记得雷蒙德小姐,”查理语气肯定地说,“不是她,我为她叫过很多次出租车。”接着他说,“不管怎样,您知道我为什么相当肯定您不认识她吗?因为她本人并不认识您。”

“什么?”布利斯说,“那她究竟为何要来打听我,而且还想去我的住处?”

查理还在他俩形成的圆圈外围一周。“她一点都不认识您,”他刻意强调地重复了一句,“我们上楼的时候,我发现的——”

“噢,所以你当时准备让她上楼去。肯定是那一百块的作用了。”

查理极不赞成地清了清喉咙,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不是,不是,布利斯先生,”他激动地澄清道,“你很了解我的。我不是那种人。不过,我确实带她上过电梯,正打算带她上楼。我当时觉得那可能是摆脱她最好的方式,假装我要带她上楼找您,但是就在那最后一刻——”

“是的,我知道。”布利斯冷淡地说。

“呃,我们一起乘电梯到了四楼。在路上,我记起去年在咱们楼里发生的抢劫事件,你知道的,我觉得最好不要怀有侥幸心理。所以我开始用一个假的您来迷惑她,用正好跟您本人相反的描述来试探她,我说,‘他一头红发,是吗?个子挺高的,差不多有六英尺高了,对吗?我是新来的,这幢楼里面的业主很多,我要确定不要搞错了。’她完全信以为真。‘是的,当然,’她大声地说,‘就是他。’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掩饰她是第一次听说您的长相。”

“喔,我将是个——”布利斯说。他继续说他可能是什么样的。

“所以,当然了,我觉得已经够了,”查理信誓旦旦地说,“她的话了结了这件事。听见她那样说时,我告诉自己,‘不行,不能在我当班时发生什么事,你不可以!’不过,我什么也没对她说,因为——呃,她穿得特别华丽,到那种程度,让人没法采取强硬手段。所以,我故意用一把别的钥匙来开你的门,门打不开,我就假装没有其他钥匙,没法让她进去。我们又下楼了,而她也只是耸了耸肩,仿佛表示她当时进不去,但没关系,她迟早会进去的。她笑了笑说,‘那就改天吧’。说完她就走到外面去了,就像她来的时候那个样子,步行。她那副打扮也很好笑。我一直看着她走到街角,都没见她打车或做别的,她只是一直往前走,仿佛是在早晨那样,最后她拐弯,消失了。那个叫奥康纳的警察朝咱们这边走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她,我甚至看见他转身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确是一个美人。”

“就好像夜晚路过的一艘船,”布利斯评价道,“不过,有一点很肯定,这好像是一个托辞。如果我不认识她——从你描述的来看,我确实不认识——她也不认识我,那这是什么事?她他妈的到底在找什么?难道她把我跟其他人搞混了?”

“不会,她知道您的姓氏,甚至还知道您的名字。她进来的时候,找的是‘肯·布利斯先生’。”

“而且你说,她也没有开车过来?”

“没有,不知道从哪儿她就那么走出来了,然后又像她来的时候那样走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可笑的事情。”

他们俩带着凌晨两点半时那种特有的惺惺相惜,又就此事坦率地谈论了一小会儿。“噢,住在这么个大都市里,你总能时不时碰到许多像那样可笑的事情。您肯定也是。我知道,布利斯先生,干我们这一行的,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疯子们觉得他们认识你,觉得他们爱你,觉得你为他们做了什么——那些脑子有毛病的人到处乱窜,真让人惊讶——”

“这么说,我现在可能被某个神经病给盯上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想法,带着它上床睡觉感觉不错。”布利斯一脸苦笑。

他转过身,按了电梯面板。在电梯门快要关闭的那刻,他朝查理投去嘲弄、不安的笑容,随后便露齿而笑:“看来,现在这年代,年轻人自己居住不安全了。我想,我得赶紧成个家,找点保护!”不过,他刚刚想到的结婚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玛乔丽。

科里八点半就在他门口了,他还完全没准备好呢,今晚就是玛乔丽的订婚宴。“你他妈这么早就来了,”布利斯说,假装满脸的不高兴,一种只会给关系密切的朋友看到的表情,“我刚从一个饭局回来,胡子还没刮呢。”

“我四点半给你办公室打电话,你他妈死哪儿去了?”科里也同样无礼地朝布利斯喊回去。他进了屋,一屁股坐在一张最好的椅子上,一条腿搭在椅子把手上。他把帽子扔到窗台上,没瞄准,帽子落在窗台下面的一个矮书架上。

科里虽然不修边幅,但他不是那种长相难看的小伙子。他个子比布利斯高,更瘦一点儿——或者可能只是看起来瘦点儿,因为他个子高——棕黑色的头发,浓黑的眉毛。他努力想成为绅士一样的城市男人,不过只是停留在外表而已。不难看出,他的外表下其实很粗糙,时不时就会露馅,透过它你就能瞥见一片丛林。伪装也罢,反正他努力地虚饰着。不管哪个宴会,他都在场,挡在门口,手持玻璃杯。不管你向哪个姑娘提起他,她都认识他,或者有朋友认识他。他的技巧就是正面袭击,像闪电一样袭击。这一技巧在这些最不可能的区域却获得了成功。如果人们了解真相的话,会发现城里几个最傲慢,最难攀附的人都被他搞定了。

他开始搓着双手,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哈,你今晚死定了!今晚你得刻骨铭心了!有没有完蛋了的感觉?你肯定是这样觉得!你脸都发白了——”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啊?”

科里竖起一根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膛说:“你应该向我学习!我这个人,可没谁能用一个正式的承诺就把我牵住了!”

“如果你勤洗澡,说不定会有更多姑娘看上你。”布利斯用蔑视的口吻嘟囔道。

“然后在瞎灯黑火的时候,让她们找不着我?那太不公平了。话说回来,今天下午你在哪儿?我本来想跟你一起吃饭的。”

“我出去找人修汽车头灯去了。你本来打算去哪儿——”布利斯说着打开一个衣服抽屉,拿出一个立方体盒子,打开盖子,“你觉得这玩意儿怎么样?”

科里把它从绒布里拿出来,一脸羡慕地放在眼前仔细打量,“我说,这是一块钻石!”

“应该是,它可是花了我大价钱。”布利斯把它扔回抽屉,装出一种令人羡慕的冷淡,开始解开他睡衣的带子,“我进去冲个澡。你自己喝一杯,威士忌在哪儿你知道。”

大约二十分钟不到的样子,布利斯穿戴整齐又进来了。

“那女人是谁?”科里从报纸下面抬起头,慵懒地问道。

“哪个女人?”

“你洗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一个姑娘找你。从她说话的方式,我能判断出来,那不是你以前认识的姑娘。‘请问肯尼思·布利斯先生住那里吗?’我告诉她你正忙着,问她我能不能帮她。对方没说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怪了。”

科里旋转着酒杯:“可能是某个社会女记者,想来你订婚宴上找点素材。”

“不会,她们通常会缠住女方不放。不管怎么说,玛乔丽的人都已经给那些白痴发布了消息。我猜想会不会是她?”他沉思了片刻说道。

“她是谁?”

布利斯咧嘴笑了:“我还没告诉你呢,不过我想可能有人暗恋我。不久前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一天晚上,我出去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使出浑身解数想进这个公寓来。后来,门卫告诉我的。那个姑娘不肯说出她的名字,什么信息也不肯说。我过去交往的大部分人门卫都认识,你知道的,门卫们工作一段时间后都能做到这点,而且他非常肯定,他以前从没见过她。她穿着晚礼服,打扮得非常漂亮,在他看来,就像是那种乘坐四轮马车的上层人士。但是,她却没有乘车到门口,这是最奇怪的一部分。穿成那样,却不知从街上何处走过来的。

“门卫告诉我,那姑娘打开包,假装在找口红还是什么,然后故意让他看见一张百元钞票躺在其他东西上面。她表现出来的样子让门卫非常肯定地认为,如果他用万能钥匙帮她打开我的门,那张票子就是他的了。”

“你的意思是,一个门卫会那么轻易地放过赚一百元的机会?他在骗你。”科里怀疑地说。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人。这个金额本身很诱人,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但这事儿听起来不像是假的。如果他只是在捏造事实,他更有可能说十块、二十块的金额。”

“噢,那他当时做了什么——让她进来了?”

“从他说话的方式,我能判断那一百块差点就进了他的口袋;门卫已经带她上楼了,准备让她进来。不过,他当时觉得,在带她进我屋里之前,最好先试探一下她,看她是不是真认识我。所以他陪她上来的时候,故意把我的特征反过来描述了一番,那姑娘竟然中招了,说是的。门卫就是通过这个证明,她以前从没见过我。当然,那就完了。他害怕事后被人利用,所以假装他没钥匙还是什么的,巧妙地把她打发走了。她穿戴得太高贵了,他不敢对她有什么下贱的行为。她看没法进我的门,只是笑了笑,耸耸肩,就沿着街道漫步走了。”

这一次,科里饶有兴趣地斜着身子聆听着。“根据门卫的描述,你也肯定以前从没见过她吗?”

“绝对肯定。我刚刚也告诉你了,她也不认识我。”

“我很想知道,她在找什么?”

“她不是来这里打扫房间的,这很肯定,因为她愿意付一百元,只是为了能进来;而在这个地方,谁能拿出一百元面值的钞票,谁就是个魔法师。”科里赞同地点点头,同意这个明智的分析。

布利斯站起来:“我们走吧,”他略带紧张地微笑着,“我喜欢婚姻相关的一切,除了为它而准备的聚会——比如今晚的宴会。”

“我最喜欢的部分,”科里说,“是不让它最先发生。”

他们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等电梯,这时一阵微弱的、抱怨似的电话铃声从闭门的房间某处一声接一声地传出来。布利斯竖起耳朵凭经验听着。“G楼的钥匙。那是我的电话。我最好进屋接一下,可能是玛吉。”

他回到门口,从口袋里笨拙地摸索着钥匙,一不小心把钥匙掉在地上,他蹲下来捡起钥匙。科里伸出一只脚,挡住电梯厢等他。“快点,不然有人要先上电梯了,”他催促着布利斯。

布利斯一把推开门,那微弱的铃声已经变成了全音调的嚎叫声,接着电话铃声又倔强地突然停止了,而且再没响起。布利斯走出房门,重重地把门关上。“太迟了,没接到。”

乘电梯下楼时,科里暗示道:“莫非又是那个神秘女子打来的?”

“要真是她,不管她什么目的,肯定是不怀好意。”布利斯咕哝着说。

布利斯避开派对里其他人,带着玛吉来到房间的小角落,他假装紧张地挠了挠后脑勺:“我们现在来看看,该怎么把这事儿给办了?我看过很多电影,本应该知道怎么办。唉,咱们就来老一套闭眼游戏吧,那最安全。你闭上眼睛,伸出手指。”

玛吉立即朝他伸出了大拇指。布利斯把她的手指拍开。“不是这个,求求你了,我紧张得都快——”

“噢,伸错手指了?你应该说得具体一点儿。我怎么知道,你是想咬一口还是想干什么?”

接着,布利斯拿出了求婚戒指。两个人的脑袋凑到了一块儿,低头看着戒指。他们用双手做了一个爱心结。他俩发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咕噜咕噜声和其他的声音,也许对他们而言,那是一种语言。突然,他俩都意识到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他们不约而同朝门口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姑娘正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扎根在地上一般。

她穿着一袭黑色的褶皱晚礼服,光滑白皙的双肩从礼服中露出来,线条优美。一层薄薄的、闪烁着黑玉的头纱盖在她的金发上,那头发黄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打过一层玉米粉一般。她嘴角泛起一丝同情——或许是嘲笑——的表情,还没等他们确认,那表情就已经消失了。“对不起。”她平和地说着,走开了。

“好漂亮的姑娘!”玛乔丽不由自主地赞叹道,仿佛被催眠了般一直盯着空空的门口。

“她是谁?”

“我不认识。我想我记得她好像跟弗雷德·斯特林来过他的派对,但是不记得当时有没有人介绍过她,好像没有。”

布利斯和玛乔丽又低头看着他们的戒指。但是魔咒被打破了,他们的情绪也跑了,而且他们好像找不回刚才的气氛了。屋里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暖和了,仿佛门口那位姑娘的一瞥冷冻了屋里的空气。玛乔丽打了一个冷战,说:“走吧,我们回到其他人那儿吧。”

派对已经接近尾声,他们正在跳舞,他和她。那些小碎步快速转身和假装出来的半步只是一个掩盖他们私下交谈的借口。他说:“唉,以后咱们租下84号街上的公寓。如果他真的承诺每个月给咱们便宜五块钱,配上他们要给咱们的家具,我们可以把房子拾掇得像个样子——”

她说:“那位穿黑衣服的姑娘,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你。每次我看她那边都发现她死劲地盯着你。如果不是今晚而是其他晚上,我可能要开始担心了。”

他转过头去:“她没有看着我啊。”

“她刚才一直看着你,直到我让你注意她。”

“她到底是谁?”

玛乔丽耸了耸肩。“我想她是和弗雷德·斯特林他们那伙人一起来的。你知道的,他总是到哪儿都带着一帮人。可是,他离开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我看她却一直在这里。也许她决定一个人留下来再待会儿。不管她是谁,我挺喜欢她的打扮。全身闪耀的地方没有一件便宜货。我一直在观察她,一整个晚上,她也是麻烦不断,可怜的姑娘。每次她想一个人溜到阳台上去,总会有三四个男人误以为是个诱惑,紧跟着她。接着,没多久她又会进来,一般都是从边门进来,仍然是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迅速把那些男人甩掉的,但是她这方面肯定有一手。接着,那些男人也偷偷摸摸地紧跟着进来,一个接一个。脸上带着那副被人捉弄后傻傻的表情。真是一个定期的余兴表演。”

她用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西服翻领,给他暗示。他们转到半圈的时候停下来了。“又有些朋友要走了,我得去送送他们。亲爱的,我很快就回来。我走了,想我哦!”

他孤零零地站着,看着她离开,好似一根被突然降下旗子的旗杆。当那件浅蓝色的礼服迅速消失在另一个房间时,他转过身,从另外一条路出去,来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他感到衣领下汗涔涔的,不管怎样,跳舞总是让他感到温暖。

城市的灯光在他的脚下飞驰而去,仿佛是一个轮子发亮的轮辐。一道模糊的轮廓,像珍珠般的月光从天空洒落,好像是宇宙的滑稽演员呕吐出来的一块炽热的木薯。他点燃一根香烟,沉浸在刚才的舞姿中意犹未尽,等着她归来。他感觉不错,看着楼下那个曾经差点征服他的城市。“我现在安稳了,”他想,“我年轻。我已经得到了爱。我的前途光明,一切都在掌握中。”

阳台占据了整个公寓的前面。在阳台的另一端,转角处可以到达顶楼的侧面,而且那里月光无法照到。那个角落一片黑暗。那个地方也没有落地窗,只有一扇不常用的边门,那扇结实的门挡住了光线。他绕过拐角处轻轻地走下去,因为阳台的那端有另一对恋人在,他不想打扰他们。他正好站在阳台两个方向形成的角落里,此刻他可以看见两处的风景。

就在那时,突然间,那个无处不在的黑衣姑娘站在离他一两英尺的地方,朝他站着的方向望去。她肯定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从侧门溜出来的,而且正朝他这个方向走来。她看起来非常古怪,仿佛一尊没有底座的白色大理石雕像,漂浮在空中,因为她的黑色礼服被他俩站立的阴暗处的夜色淹没了。

“夜色真美,对吗?”他先打破沉默。毕竟,他们俩一起参加了同一个派对。她却似乎不想谈论夜色,或许她并不觉得美。

就在这刻,科里尾随而来,一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显然,他已经注意她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机会之轮现在才转到他这里。即使布利斯在场,他也没有打消半点念头。“你进屋去,”他专横地命令道,“别那么贪婪,你已经订婚了。”

那位姑娘迅速打断科里说:“你想成为一个可爱的人吗?”

“当然,我想让人爱上我。”

“那么,去给我端一杯叮当响的高杯酒来吧。”

“这个他比我在行。”科里指了下布利斯。

“你端来的,味道更好。”一句简单的赞美,却奏效了。

科里端了一杯酒回来。她从他手里接过酒杯,两根手指拿着杯沿,缓慢地倾斜杯子,饮尽杯子里所有的酒,然后表情严肃地把杯子放回科里手里:“再进屋去拿一杯给我吧。”

科里立刻会意。这么明显的意思,很难不被理解。他文雅的、花花公子的光环被立即粉碎,前文提及的来自危险地带的偷窥从裂缝中传来。也不是旅行见闻中的那种危险地带。一道白光划过他的脸庞,像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褶皱久久停留在他嘴角周围。他走进来,在理性的沉默中,伸出双手去掐她的脖子。

“谁?啊——放开。”布利斯迅速移动,在科里的双手碰到她之前阻止了他,将他的双手拨到一边。等他放下双手时,科里已经完全控制住了。他把双手放进口袋,也许是想确保它们在口袋里待着。肢体上的动作被控制后,口头上的憎恨随之而来。

“他妈的,想把我当猴耍——!”他转过身,大步从刚来的地方走回去。布利斯转身跟着他。毕竟,她与他何干呢?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别走,我有话对你说。”她一见目的达到了,就松开了手。他等在那里,听着。

“你不认识我,对吗?”

“我整个晚上都想着弄清楚你是谁。”实际上,他没有这么做,与在场的男人们相比,他是关注她最少的一个。这么说只是献殷勤,仅此而已。

“你以前见过我一次,但是你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你,你当时和四个人坐在一辆车上……”

“我和四个人坐在车上有很多次了,太多次了,我真的记不清……”

“那辆车的车牌号是D3827。”

“我的破脑子记不住数字。”

“那辆车现在放在布朗克斯外大街的一个车库里,而且之后再没人用过。是不是很奇怪?它肯定还在那里生锈——”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困惑地说,“可是,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你有些令人兴奋的东西——”

“太兴奋会短路的。”她走开了一两步,仿佛对他失去了兴趣,跟她刚刚产生兴趣一样令人莫名其妙。她掀开盖在头上的黑玉闪亮的头纱,将它在前面展开成一条直线,张开双手,让微风吹过。

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头纱不见了。她的双手还在丈量头纱的长度。在黑暗中看不见的一根天线上,从她站立处的斜对面延伸下来,被一个陶瓷绝缘小按钮固定在走廊下面的墙上。她快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一副半是嘲弄的表情。接着,她弯下腰,朝下面看。“在那儿,就在那儿!掉在那个白色的小圆东西上了——”她伸出一只胳膊,朝下面探去。一会儿工夫后,她站直身子,脸上带着沮丧的微笑:“就差一寸,我的手指就够上了。也许你运气更好,或许你胳膊可以伸远一些。”

他站在围墙上,踮起脚蹲下来。他一只手抓住围墙内侧,防止他探出的身子滑倒。他转过头背对着她,去找那个头纱。她站在他的身后,往前走一步了,两只手掌伸出来,好像是假装诚恳的拒绝。接着,她的两只手掌迅速弹回去。这细微的冲力迫使她发出嘶嘶的喘息声,那声音仿佛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诅咒,同时也像是在补偿。

“尼克·基利恩太太!”他肯定听见了这个称呼。这个称呼肯定在他暗下去的头脑中闪过一刹那,就在他消失的刹那。

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她和黑夜。阳台拐角处的窗户里传来收音机播放的伦巴舞曲和欢笑声。其中有一个声音比其他声音都大,叫道:“坚持,你马上就要够到了!”

没过多久,玛乔丽走过来跟她搭讪:“我在找我未婚夫——”她带着一种骄傲的占有语气强调了“未婚夫”三个字,说话时,她还无意识地卖弄似的摸了摸手上的戒指。“你在哪里看到过他吗?”

黑衣姑娘礼貌地笑了笑。“他刚才在,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在。”说完,她沿着那个长房间继续走,脚步匆匆却不慌张。她路过的时候又吸引了好几个男人的目光。前门口衣帽间的侍女和管家已经不当值了,只是在有人叫他们的时候才会过来。前门被人不起眼地关上了,没有惊动侍女和管家。就在这时,与楼下入口连接的室内电话铃响起来。电话响了一会儿,没人接。

玛乔丽从阳台上回到屋里,对身边的人说道:“奇怪了,他好像没在阳台那里。”电话一直没人接,玛乔丽的母亲最后不得不亲自过去接听。突然,她在入口附近发出一声悲惨的尖叫。只发出一声尖叫。派对戛然而止。

布利斯案的事后剖析

卢·万格推开车门走下出租车,挤过聚起来看热闹的一小群默不作声的民众。“什么事?”他问巡警,并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出示给巡警。

“跳楼死了。”巡警几乎是垂直地指着,“从那儿到这儿。”

不知谁摊开早报,从头到脚把尸体盖住了,沿着地面形成了一个坟堆。一个角落里,醒目地露出一只漆皮晚宴牛皮鞋。“我估计他们在楼上狂欢。可能喝多了,靠着阳台栏杆,身体失去了平衡。”为了让卢·万格看清楚,巡警拉开报纸的一角。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人因为站得很近,看到巡警这么做,转过头,用手捂住鼻子,立即走出人群。“喔,你觉得呢?是谋杀吗?”巡警反对似的追问道。

卢·万格蹲下身来,开始捏揉坟堆右上角露出的一只握着的、僵硬了的拳头。最后,他拿出来一块好像凝固了的黑色烟雾团。

“女人的手帕。”巡警说。

“围巾,”卢·万格纠正道,“这个东西作为手帕太大。”他又看了看被掩盖起来的尸体。

“我见过他,”大楼晚上值班的门卫说,“我记得,今天晚上他们是在楼上埃利奥特家宣布这人与他们家女儿订婚的。就在那个顶楼公寓里——”

“哦,那我最好到上面去看看,”卢·万格叹了一口气,“只是例行公事,可能最多也就需要10-15分钟的时间。”

黎明时分,他还在盘问那群凌乱的、筋疲力尽的客人:“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也没有人在今晚以前见过她?”所有人都没精打采地一直摇头。

“难道就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字吗?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们大家可能都有问过一两次,”一个神情沮丧的男人说,“但是她不肯说。每次都是支支吾吾就搪塞过去了。”

“好吧,这么说她完全是个不速之客。现在,我想弄清楚的是为什么,她的动机是什么。”玛乔丽的母亲此刻已经回到屋里了,卢·万格转身问她。“怎么样?家里贵重东西有没有丢失,公寓里有什么东西被偷了吗?”

“没有,”她啜泣道,“什么东西都没被动过,我刚刚都检查过了。”

“这么说,此人闯进来不是为了偷盗。根据你们说的情况来看,她似乎一整个晚上都在避开你们,打消你们所有年轻人对她起的念头。一发现可以和布利斯单独相处的机会就立即把他挑出来。可是,据你所说,”他转向科里,“从他自己公寓门卫的描述来说,他似乎不认识她。而且在这里他最后见到她的表现,看起来也好像她完全是个陌生人。如果假设这两人是同一个姑娘,那便是如此。

“目前为止,这里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对你们给我的对她的描述,还有谁想补充吗?”

没有人补充。许多人已经见过她了,描述本身已经很详尽了。客人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悲伤地离开,他们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留给卢·万格以便后续传讯。这时,科里突然来到卢·万格面前。他一身酒气,但又异常清醒。“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沙哑着嗓子说,“你怎么看这件事?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哦,我来告诉你,”卢·万格正准备离开时回答他说,“并不是说因为你比其他任何人值得信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那不是一个意外——但是有一个地方,也就是,她在事后立即离开这里的事实,她没有像你们其他人那样留下来听音乐。另一个非常有关联的行为就是,当她在走廊里遇见埃利奥特小姐时,后者问她是不是见到他,她平静地回答说他在那里,而没有大声尖叫说他掉下去了,一般正常的人会这么做。当然,也总是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是在她已经离开后掉下去的。可是,有一点可以反驳这点,就是他掉下去的时候拿着她的头纱。这让事情看起来非常像是事故发生的时候,她正是和他在一起。但是,也有可能她已经丢了头纱,或者甚至是让他帮她拿着,然后她自己进屋了。

“你看,现在两种情况是一半一半;你拿出来证明一种可能性的证据正好完美地与你拿出来证明另一种可能性的证据吻合。在我看来,最后将这个天平倾斜到这头或那头的就是她最终的行为。如果她一听到我们在找她的话,就能在一两天内站出来澄清自己,那么有很大可能这就是一个意外;如果她想一味地逃脱这个恶名,知道她没有权利来到这里。如果她一直躲下去,我们就得去通缉她。我想,我们可以说是谋杀,应该不会错。”

他把那个笔供和记下来的其他数据都放在口袋里,说道:“别担心,我们一定有办法找到她的。”

但是,他们没有。

十五天后,晚会饰品部,邦维特·特勒百货公司:

“是的,这是我们十二美元的晚宴头巾。能买到这个头巾的地方只有这里,这是我们的一个专卖品。”

“好的,那现在把你们所有销售人员都叫过来。我想看看有没有人记得把这个卖给过一个女人,她的外貌是这样的——”

在所有的营业员集合起来,他重复说了三次之后,一个胆小如鼠的矮个子眼镜男站出来说,“我——我记得卖过一条黑色的给一个漂亮的姑娘,长相跟你描述得一样,大约一两个星期之前。”

“好!查找一下那张销售单。我要发货地址。”

十五分钟后:“那位顾客现金支付后自己提走的,没留下姓名和地址。”

“你们卖这些东西都是这样做的吗?”

“不是,它们是奢侈品,通常都是送货。但是这一单是顾客有特殊要求,我记得,她当时要求立刻拿走。”

万格探长(压着嗓子):“隐藏她的行踪。”

三周后,万格探长给他上司的汇报:

“……自那以后就再无此女踪迹。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她是谁,从哪儿来,往哪儿去。也没有线索证明她为什么那么做——如果真是她干的。我已经彻底调查了布利斯的过去,甚至连他亲过的第一个女孩都查过了,但此女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过。布利斯公寓的门卫和他的朋友科里的证词,似乎都表明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不管她到底是谁,可是,她在派对上故意支开其他人,用计让布利斯单独留在阳台上。所以说,也不太可能是认错人。

“总而言之,唯一能表明这起案件不是意外的是这位神秘女子的怪异行为,以及她之后的离奇失踪,拒绝出来收拾残局。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足够证据可以证明这是一起谋杀案。”

万格对肯·布利斯的记录:

5月20日,凌晨4:30,从17层楼顶上摔下致死。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时,与一位女子在一起,女子年龄约26岁,皮肤姣好,黄头发,蓝眼睛,5.5英尺高,身份不详。通缉审问。

动机:不确定是否为谋杀,但,如果是谋杀,也许是出于情杀或嫉妒。无记录可表明二者之间有关系。

目击证人:无。

物证:黑色晚宴用头纱,5月19日在邦维特·特勒百货公司购买。

案件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