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迹象向我表明,

某种恐怖早已逼近。

——德·莫泊桑

神秘女子

这并不是一个有很多人来参加的展览,甚至有点像个人作品展览一样,可能是他的名气还不够响吧。或者,他可能已经名声过大——只是方向错误罢了。因为,他的作品不仅可以在这个艺术长廊里看见,在这个月里几乎任何一天,都能在市中心每个地铁站的报亭里看见,用一个小夹子垂直地挂着。二十五美分就能买一幅回家,不仅可以买到封面,还能买到整本杂志。几乎每个来看展览的人都可以告诉你,那绝对是走对了歪门邪道。

不过,仍然有几个人来参观这个展览,并不完全因为这是他的作品,更因为这是一个艺术展览。他们是那种从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艺术展的人群,不管是谁的作品,是在哪里展出,他们都不会错过。一群业余艺术爱好者——或者,他们更加喜欢被人称作“鉴赏家”——高傲地在展厅游荡,只是为给他们下一次的派对鸡尾酒找点谈资罢了。一两个流浪的经销商在场,万一有人对这位特殊的人才感兴趣了,他们的在场可以确保安全。两个二流的评论家也因为工作需要在场。这个艺术展只能在明天的报纸上占半个版面。或许,会是令人鼓舞的措辞,但是只有半个版面。

接着,进来了两个从基奥卡克来的女士,她们来这个展览,因为她们明晚就要出发回去了,此刻是她们唯一有空的时间段。她们必须趁还在城里的时候至少看一个艺术展。不管怎么说,他的名字是一个不错的美国名字,容易记住,回到家之后等她们参加下一次“周四女士夜”时,也容易跟姑娘们谈起。

再接着,就是一个艺术专业的学生。你只要看她一眼,就能弄清楚这一点。她在这里做着笔记或类似的事,坐下来时也是一样,模仿着艺术博物馆里的古老大师们。非常认真,脸上是一种求知若渴的表情,戴着牛角边框的眼镜,细长的波波头发压在一顶过时的苏格兰圆扁帽下,完全不关注她周围的事情,全神贯注地从这幅画布前走到那幅画布前,不时地在她那本十分钱的廉价笔记上快速写下某种神秘的胡言乱语。

她似乎有着某种自己的、但尚未充分发展的批判标准。她穿过那些静态的生活画、风景画时,只是粗略地看一眼。只有观赏那些人头画像时,她才会认真地做笔记。或者,正好这类型的画作跟她的专业对口。她在水果和日落绘画方面已经有很深的造诣了。她像一只老鼠一样,从一个展厅来到另一个展厅,只要有人想仔细看某幅她也在看的画作时,她就会退后。没有人注意到她。首先,那几个“鉴赏家”声音太大了,他们在附近的时候,就很难听见其他人的声音。他们也注意到了这点。

“噢,我告诉你,他的作品就是照片啊。它很有可能也是1900年代的作品。也可能从来不会有毕加索了。他画的树就是活生生的‘树’。它们不属于这个画框,反而像森林里面其他的树木一样。一棵树,它看起来就像一棵树,对于这样的画,有什么值得一提呢?”

“你说得太对了,赫伯特!难道它不让你倒胃口吗?”

“照片!”那位男性鉴赏家又说了一遍,还挑衅似的看看四周,确保大家都听见他说的。

“简直就是快照。”女鉴赏家也加了一句,他们怒气冲冲地继续大步往前走。

来自基奥卡克的一位女士听力不太好,她问同伴:“格雷丝,他们为什么生气呢?”

“他们生气,因为他们能认出来这些画的内容是什么。”另一个悄悄地告诉她。

那位艺术生悄悄地贴近,路过那幅被批评的树画作品,没有逗留——到现在为止,当被批评后,那些树应该已经枯萎了。

两位鉴赏家停下来,又拿出来他们的“解剖刀”,这次是在一幅画像面前。“那幅画是不是太难用语言来形容了?他展示了她头发的那部分和她下嘴唇投射的阴影部分。这样的话,还犯得着画一幅画吗?不如叫一个大活人过来,站在一个空的画框里不就得了?现实主义嘛!”

“或者为什么不只是挂一面镜子在这里,然后命名为‘路人的画像’?自然主义!呸!”

那位艺术生在他们之后来到这幅画像面前,而且这次草草记下来笔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勾勒。她带着的那本小线条空白记事本上写着四个潦草的记号:“黑色”“金色”“红色”和“中间色”。在“黑色”的下面勾勒出一条垂线,在“金色”下面有两条;在另外两个颜色分类下面,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笔记。显然,她花了一整个下午在统计这个特别的展览人作品中的人物头发颜色的类型。这些艺术生们的做法真怪。

艺术长廊下午场要关门了。那一两个零散的经销商早就走了;这里没有什么对他们有用的东西。东西是够好,可是为什么要花钱买这些东西呢?还剩下几个主张硬拼到底的人也都出去了。那两位鉴赏家又出现了,还是大声地在抱怨。“真是浪费时间!我告诉你了吧,我们还不如去看看那部新上映的外国电影呢。”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只要周围有人听见他们的评判,他们就一直逗留在那里。

来自基奥卡克的两位女游客走出来,脸上带着完成了任务一般的冷酷表情。“好了,我们兑现承诺了。”其中一个安慰另一个说,“你的脚肯定走累了,是不是?”

那位艺术生是他们当中最后一个离开的。此时,她的小笔记本上已经写上了:黑色——15;金色——2;红色——0;中间色——1。在他展示的十八幅人头画像中,也许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位艺术家偏好深色头发的模特。

无论如何,所有人当中,只有她似乎度过了一个彻底令人满意的下午,并且实现了她的目标计划。她把旧大衣的扣子系好,一直到衣领,然后走上街头,回到她那个无名的世界中去。

弗格森

弗格森刚摆弄好他的画架和画布,就有人敲门。“马上就来。”他说着,开始布置他的油管。

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画家,他没留胡子,没戴贝雷帽,没套罩衫,也没穿天鹅绒短裤。他曾经上千次登上过杂志封面。但是,在这些空当儿,他喜欢做一些严肃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为自己”做点儿事。工作室的一整面墙是玻璃——采集优质的北面光线。不过,那面墙不像其他三面墙那样直接竖起来,它在某个角度倾斜,这样它可以穿过一面直墙和一扇天窗。

他走到门前,打开门。“你是新来的模特?”他问,“过来这里,到灯光下,让我看看你。我不知道能不能用你。我告诉中介我想要一个……”

他停止挑刺,屏住呼吸。这时候,他已经让她完全站在天窗光线底下。“哇哦,”他终于发出一声呼气,仿佛是一声长叹,又像是一句虔敬的嘶嘶声,“你把自己一直藏在哪里?转过来一点,够了。也许你并不完全符合流行的大众审美,但是,宝贝,我会好好挖掘你的美!你就是我心里想要的女猎人黛安娜的模特,我自己想要画的一幅作品。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我想我要开始那幅作品,那些商业的作品可以再等等。”

她长着乌黑的头发,牛奶般白皙的皮肤,眼睛看起来像是紫色的,她在眼睛周围画了一条细细的眼线。

“你最后一次是为谁工作的呢?”

“特里·考夫曼。”

“他准备做什么,把你占为己有?”

“你认识他?”她问。

“我当然认识那个流浪汉,”他打趣地说。

她立刻垂下眼睛,牙齿咬住下唇。接着,她带着重新振作的信心抬头看着他。他正激动地搓着双手,正为这个意外的收获而过度惊喜。“现在,也许只有一种可能的收获。你的身材怎么样?”

“我猜还行,”她认真地说。

“你最好是让我亲眼看一下。你可以到那边的化妆室去,脱下你的衣服。你会看到我想让你穿的衣物,都挂在那里了。那个金手镯戴在左胳膊上,穿上豹纹皮短裙,把开衩放在旁边,把你的大腿全部露出来。”

她湿了湿双唇。一只手无助地朝上放在肩膀上。“就那些吗?”

“就那些,是半裸装。怎么了?你以前做过模特,不是吗?”

“是的。”她说,脸上毫无表情,不情愿地走进了化妆室。她又走出来了,还是那样不情愿,但是她的脸僵硬地转向一边,大约五分钟的样子。她光着的双脚悄无声息地走在地板上。

“太美了!”他热情地说。“太可惜了,美的东西都不能长久。两年内,它就会消失,只要他们开始拖你一起去鸡尾酒派对。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蒂娜·贝尔。”她说。

“好的,现在到那里去吧,我会告诉你想让你怎么摆造型。那会是一个很难摆的造型,但是我们会用一些容易的动作来替换。现在往前蹲一点儿,朝画布正中间,一条腿在你的身后。我想要观众们看着这幅画时,让画中的她看起来就像要从画框里走出来一样。右胳膊在你前面弯曲,抓住点什么,就像这样。左胳膊朝后面伸,穿过你自己的肩膀。就是那样。定格不动。不动,现在,不动。你应该是在追捕什么,准备朝它射箭。我随后会把箭加进来。如果你把弓箭一直拉开的话,肯定没法摆太久的造型,那种疲劳是难以忍受的。”

一旦开始工作了,他就不再说话了。三十分钟后,她开始轻轻地呻吟。“好了,我们休息五分钟吧。”他随和地说道。他拿起一盒烟草,从里面抽出一根,然后轻轻地把烟盒子朝她站的地方扔去。

她让烟盒子掉在了地上。他转身看着她,发现她的脸色痛苦而惨白。他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你是不是真的那么有经验?”

“哦,是的,我……”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忙着工作呢,晚点再来。”他叫道。敲门声又响了。他轻声地骂了一句,走到门口。模特台上的姑娘做了一个祈求的姿势,匆忙说:“弗格森先生,我很需要钱,给我一个机会,好吗?那可能是中介介绍来的模特……”

“那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当时正在附近,想让他们接受我,但是他们不接受,因为他们的等待名单有那么长,而且我当时听见他们给她打电话,让她到您这里来报到,所以我就去楼下,用一个公用电话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让她觉得还是那个中介。我告诉她搞错了,她根本没有被选上,然后我就代替她来了。不过,我估计她后来已经发现了。您愿不愿意至少给我一个试用的机会,看看我行不行?”看着她脸上祈求的表情,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被融化,何况是多愁善感的艺术家,他们总是容易被美打动。

“马上给你更好的答复。”他似乎费了不少功夫才板起脸来,“你先藏起来,”他有阴谋似的轻声说道,“我们会给这件事来个古老的‘帕里斯评判’。”

他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窄缝,故意用挑剔的眼光盯着门外。有一次,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第一个候选人,她正畏缩在墙角下,两只胳膊无意识地抱在胸前——或者,真是无意识吗?——那是带有艺术效果的。然后,他伸手去掏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到门外面去:“孩子,这是你的车费,我不需要你。”他生硬地说。

他回到画架前,嘴角上露出一种压抑的笑容。“在这场骗局中,甚至还有人强挤进来,”说完他咯咯地笑了。笑容在他的脸上毫无掩饰地展开,“好了,黛安娜,站起来,瞄准它们!”

他又拿起了画刷。

科里端着高脚杯,在工作室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在画架面前停了下来,指着随意抛在架子上面的粗麻布问道:“这是什么,最新的大作?介不介意让我看一下?”

“不行,离它远一点儿。我不喜欢别人看到我还没完成的作品。”弗格森喝了一口苏打水回道。

“你和我就不用那么腼腆啦,我又不是你的竞争对手。我对艺术一无所知……”麻布袋已经被揭开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弗格森转过头,看他为什么一直沉默。“唉,作品还没完成就让你无法呼吸了,”他满怀希望地说,“想象一下,等定色剂放上去,它会怎么样。”

科里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不,我在想,这个女孩的脸上好像隐约有某种熟悉的东西。”

“哦,当然,我期待会有那样的效果,”弗格森冷淡地说,“好了,你不要向我打听她的电话号码,必须得等这幅画作完成之后,如果你刚才指的是……”

“不,我说的是真的。当我揭开麻布袋的一刹那,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一道光一样照亮了我。但是,现在它又消失了。就好像,话刚到嘴边却又忘记你要说什么的那种感觉。我他妈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双冰冷的眼睛,和那温暖而诱人的嘴巴呢?她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蒂娜·贝尔。”

“不管怎样,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你以前用过她吗?可能我在你画的一些杂志封面上见过她。”

“没有,她是新来的。我刚刚雇佣她,所以你以前肯定没见过。”

“这双眼睛和这张嘴巴周围有足够的相似性来激起我的记忆,但是整个头部总体上不是特别像,比如头发,所以我不能确定就是她。该死,弗格,我知道,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姑娘!”弗格森再次把麻布袋放在画布上,保护他的画作,就好像一只心生嫉妒的母鸡保护她的小鸡一般。他们两人都离开了画架。

但是,没过多久,科里准备离开之前,又来到那幅画作前,仿佛它在他脑海里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我不弄清这点,今晚我肯定睡不着。”他走出去,最后满脸愁容地看了一眼被盖起来的画布,直到他关门出去。

她微微退缩了一下,看着弗格森把箭头插进弓里,再把这个完整的武器放进她事先摆好的手里。“太可怕了,是不是?我昨天那样让箭从我指间飞出去!那之后,我简直讨厌再碰这东西了!”

他温和地笑了笑:“那不可怕,不过如果真的射中就会变得很可怕——如果当时我的脖子再往后靠两英寸,那我真的可能在一分钟之内,就身首异处了!我当时恰巧正低头看我的画布,全神贯注地看我勾勒的细节呢,那才救了我一命。我当时感觉有东西迅速飞过我的颈背,接下来我知道箭头插入了那边两个天窗中间的木框上。”

“可是,当时有可能会要了你的命,对吗?”她睁大眼睛懊悔地问。

“如果箭头正好击中我的要害——颈动脉或是心脏的死穴——我估计会没命的。但是,不是没有射中我吗,为什么还要担心?”

“可是,如果我拿一根有保护套的箭头,不是更好吗?”

“不,不,如果不是现实主义,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如果我捏造事物,那我就会变得肤浅,即便是像一个小箭头这么简单的东西也一样。现在别紧张了。那只不过是百分之一的概率,很有可能是因为你面临摆造型的压力时,无意识地把弓越拉越紧,然后你没意识到,把肌肉放松下来释放压力,然后那该死的东西就弹出去了。只要记住别一直往后拉就行。只要拉着,不让弓松下来就行,跟箭头形成一条直线。你只要做到这样就行了。”

他们休息的时候,香烟盒子在他俩中间飞来飞去,就好像体操运动员之间抛包手布一样。“真奇怪,你怎么会变成一个画家?”她说。

“为什么这么说?”

“画家总让人觉得是很温柔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总是这样认为。”

“我很温柔。什么东西让你觉得我不是那样的呢?”

她低声抱怨道:“也许你现在是。你之前可不总是那样温柔。”她的声音非常小,以致于他基本上没听见。

然后,没过多久,她回到模特站台上去,摆出射箭的姿势,拉开弓箭对准他,她说:“弗格森,你为许多人带来快乐。你是否曾经……为某人带去过死亡?”

他的画刷在半空中突然停下来,但是他没有转身看她。他瞪着前方仿佛看到过去的某件事。“有过,我曾经有过,”他用压抑的声音说。他的脑袋有点耷拉下来,接着他抬起头,重新开始继续画。“我工作的时候不要跟我说话。”他同样提醒她。

那之后她就再没跟他说话了。工作室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也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只有两个东西在动:一个是长长细细的画笔在他灵巧熟练的手指之间挥动;另一个就是被往后拉着的、钢制的箭头,它沿着弓杆缓缓地往后滑,已经达到了弓弦能够承受的最大范围。还有一个在动的东西:一个在她左胳膊下来回晃动的影子,因为白皙的肌肉收缩,因为肌肉下面的肌腱在动。只有那三个东西不是静止的,处在动态的、高压的寂静中。

然后,工作室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快活的敲门声,一群人的声音在外面叫道:“快点,弗格,让我们进去。联合时间到了,你知道的!”

箭头又一次趁人不备地缓缓向前移动,穿过弓,好像是压力渐渐不能撑住弓弦。她发出一声特别的、竭力的叫声,他转过身问:“要紧吗,你撑得住吗?”

她耸了耸肩,向他投去一个灿烂的笑容,“当然可以,但是——太糟糕了,我们差点就要完成了,可现在看来没办法了。”

她以前从未在这种困难条件下穿过衣服。化妆室的门不带锁,自从他们第一次无意中发现她在那里,就每隔几分钟故意闯进来看看,跟她开玩笑。就连弗格森也跟着喧闹的人群起哄。“快出来吧,黛安娜,不要这么害羞——这些都是朋友。”

一旦安全度过了把豹纹短裙脱下,再光着身子把自己的衣服换上这个关键时刻,最糟糕的部分就过去了。她自己挤在门后面,用身体顶住门——让门只能从里面打开——才成功把自己的衣服换好。每过一两分钟,她身后的门就被推开一点,迫使她向前一点儿。然后,她又不得不再把门关紧顶住,继续穿她的衣服。她以前从未在这种情况下穿过丝袜,那简直像杂技表演一样。

从工作室里的喧闹声来判断,这个派对绝对不是暂时性的侵入。它肯定是要通宵达旦的,就像滚雪球一样,派对进行过程中,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外面的门已经打开了两次,而且已经有新的声音尖叫着进来了。“原来你们在这里呀!我还跑到马里奥家去找你们呢,可是你们不在……!”

有一次,她听见弗格森在电话里大叫,声音盖过了房间里的嘈杂声。“嗨,托尼吗?你派人去买一加仑廉价红酒来。那场每月一次的飓风又刮过来了。是的,就是你知道的那个。”

人群中立即传来一阵反对的尖叫声。”这家伙一个人在打什么算盘呢,他给我们最好的竟然是廉价红酒!”

“香槟!香槟!香槟,不然我们就回家去了!”

“好吧,都回家去吧!”

“就冲你这句话,我们不走了!不了……”

她穿好衣服,不确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四周看了看。从化妆室到工作室只有一扇门。她转过身,把门打开一条缝,偷偷地向外张望。屋子里已经黑压压一片,像蜜蜂一样了——或者他们就好像蜜蜂一样焦躁不安,到处乱哄哄的。有人拿进来一种弦乐器,正在卖力地弹奏,但似乎并不擅长。那乐器有点波希米亚风格,很显然他们不想要任何机械音乐。一个姑娘在模特台上跳舞。

她瞅准时机,等从化妆室到工作室门口那条通道上人最少的时候,悄悄地走出来,径直从房间的这个角穿到另外一个角,试图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或者至少不引起人的质疑。不过,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尝试,有人大声喊道,“看!黛安娜!”大家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一起朝她拥过来,她一下子被卷进人群中,仿佛被卷进了一个漩涡。他们完全不顾传统礼节。

“多漂亮呀!哦,看呐,多漂亮呀!”

“她就像一只小羚羊般在颤抖。哈,索尼娅,你为什么不会再像那样为我颤抖了?”

“我会的,亲爱的,我还会;不过只会笑得颤抖,每次看到你都会。”

当第一轮评价和赞美结束后,她设法把弗格森拉到一旁说:“我得走了……”

“为什么呢?”

“我不想要所有这些人……不想让这些人看见我……我不习惯……”

他理解错了:“你的意思是,因为那幅画的缘故吗?因为画的是半裸吗?”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爱,立即扯着嗓门在众人面前重复了一遍。

大家也都觉得可爱。他们一直寻找的就是那个东西,就是那个不寻常的东西。这让人们重新拥到她身边。那个叫索尼娅的姑娘抓住她的手,保护似的握紧她的手,对着它吹了一口气,仿佛在珍惜这手拥有的某种不可触及的美德一般。“哈,她还这么单纯!”她同情地说,语气中完全没有嘲讽,“不要紧,亲爱的。只要跟我的吉尔待十分钟,你就会习惯了。”

“你以前就是这样吗?”有人问她。

“不是,”她耸了耸肩,“他当时和我待了五分钟,他就习惯了。”

他们都是好意。弗格森把画布转过去靠着墙壁。“谁都不许看那幅画。谁都不许多想!”

“她肩部以下已经画完了!”另外一个人叫道。

“她就是一个半身像。”索尼娅热心地补充道,然后又马上抓住她的胳膊说,“我不是说俚语的意思哟,亲爱的。”

如果她的不安真的像他们说的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她绝对会去克服这种不安,因为他们所有人都那么热心,努力让她感觉在家一样随意。可是这种不安的原因不是这个,所以它一直悬而未决。最后,她终于勉强同意远远地靠着墙坐在地板上,一杯没有味道的红酒放在她旁边,一个热情的年轻人正靠着对面的墙在吟诵自己填的无韵诗。她被动地坐在那儿,但是她的双眼一直在计算着,测量她和工作室门口之间的距离。她的双手突然像痉挛似的抓住地板,慢慢地把门往外推开。

“啊!”那位无韵诗人欢欣鼓舞地说道,“最后一句让人深受感动。它的美刺透你的心房。我能从你脸上的变化看穿。”他错了。

科里刚好出现在房间的对面,站在入口处那边;显然,他被派对吸引而来,任何的派对都能吸引他,即使那些要让他大老远跑到城里去的派对也不例外,就好像是警犬嗅到了要追踪的气味一般。

时间在空气中凝结,几秒钟的时间就像几个片刻一般,片刻时间又像几个小时一样。她的双眼——为了躲避,目光落在地板上——缓慢地、不情愿地落在那个越来越大的人影身上——那个人影突然直接停在她前面。

“等等,让他先吟诵完,”她用压抑的嗓音说道。人们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欣赏那位年轻人洋溢着热情吟诵的无韵诗,今后估计也再没有人会那样欣赏了。

带着滚花边的厚鞋底,鞋尖处绣着深棕色的布洛克雕花。一双十美元的鞋子。接着是一双长腿,穿着绒毛花呢布做成的长裤。那双手——从它们能判断出来,不是吗?还没有弯曲。一只手的大拇指插在大衣外侧口袋里,另一只手随意地夹着一根香烟,放在腰上面一点儿。这只手的小指上戴了一个图章戒指。后脑勺的头发金光闪闪,但是只有通过间接的方式才能看清。上身穿着有两粒扣子的夹克衫,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上。那张脸要出现了,那张脸要出现了,不能再躲闪了。那领带、那衣领、那下巴,最后就是那张脸。正当最后一句无韵诗念完,两幅表情终于融合了。

接着,从离他们俩挺近的某个地方,传来弗格森快活的声音:“黛安娜,现在让他摊牌!”

她缓缓地站起来,靠着墙仿佛陷入了困境,她将背往墙上再靠了靠,好支撑她的双腿站起来。“我可能不能,”她朝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眼睛却没有朝那边看,“除非你告诉我他的底细——并且除非你介绍我一下。”

“你总算来了,这就是你的答案!”弗格森嘲弄他。

科里的目光没法从她身上离开。她也没法把双眼从他身上离开,好像担心下一秒他就会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一般。他说:“咱们不开玩笑,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即使她愿意给一个答复,即便她想要回答,这答复也会淹没在房间里朋友们友好的嘲笑声中。“看看,有蛾子在那里飞来飞去!”

“你应该再练练那个搭讪技巧。”

“难道那是“伟大恋人”最拿手的吗?”

索尼娅语气里带着她那种特有的热心风格,向某人提供情报似的大声说道,“对呀,你难道不知道吗?这就是中上层阶级跟姑娘们搭讪的方式。我有个去过城里派对的朋友曾经告诉我,一个晚上,有人对她说过三次这样的话。”

科里以自己的方式和他们一起大声笑着,双肩抖动,面部肌肉也随之颤抖,一切都很幽默地与之协调,唯独那双充满冰冷怀疑的眼睛不肯从她身上移开。

那双眼用针刺般的目光瞪着那姑娘,让她紧贴在墙上,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带着一种遗憾的否认微微笑了笑。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从角落里走出来。他迫使她回到了房间中央,他的脑袋有意识地转动去寻找她,他的双眼有意识地跟随着她每一个漫无目的的步子。她好不容易在工作室的另一边躲了一会儿,几乎把他们俩中间的所有人都当作庇护,以此来缓冲。十五分钟后,他又盯上她了。他为她端了一杯红酒,作为接近她的借口。她看见他为自己端来一杯酒时,表情好像变得有点僵硬,她抑制住强烈的感情,仿佛他接近她的这个礼节和接近的这个事实当中都存在某种危险。

他终于走到了她身边,把酒端给她,她瞪大了双眼,似乎害怕接过那杯酒,又害怕拒绝;害怕把它喝掉,又害怕把它放在一旁不去品尝——无论她怎么处理这杯酒,仿佛都闪烁着某种记忆,带来一种惩罚。她终于接过那杯酒,放在嘴边碰了碰,然后用手把它端走放在身后,让它安全地离开了视线。

他不安地眨着眼睛说:“当我把那杯酒给你的时候,我差点就想起什么来了,但是马上又记不起来了。”

“你这是在折磨我啊,别这样!”她闪耀着一种意外的野性。她转身离开了他,走进化妆室。整整过了大概十分钟左右,他甚至跟着她走进了化妆室。房间里没有不正当的行为,此时化妆室已经向派对开放了。

她一看见他走近化妆室的门口,就开始忙着在镜子面前给自己扑粉补妆。就在那时候……

他走到她身后。她在镜子里看着他,但是看起来好像又没在看他。他站在她的身后,伸出双手,放在她脸颊的双侧,仿佛试图消除勾勒出脸庞的茂密的黑头发。面对这种待遇,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你这是做什么?”她假装认为他是在爱抚。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了双手。毕竟,他的双手不能盖住她的整个头。

她转身站在他的身侧,双手抱在胸前,低垂着脑袋,不安地摩擦着两只胳膊的大臂。那个姿势莫名其妙地暗示着一种忏悔,不过她不是在思考忏悔的事情。她是在记忆中搜寻弗格森那把锋利的小刻刀放在附近的哪个地方。她是在想象中看见隔壁房间里的人群。也许,她还在想从化妆室到工作室外面那扇门的直接逃离线路。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透过烟雾,他说话了:“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像这样困扰我了。”

“事实不是这样,”她没精打采地说,她的语气里带着危险的迟钝,眼睛仍然看着地面。

“我最后会弄明白的。在我最不期待的时候,它就会突然在我脑海里闪现。也许是五分钟之后,也许是今晚,派对结束之后不久;也许好几天我都想不起来。怎么了?你的脸色有点苍白。”

“这里太闷了,还有那红酒。我不太习惯……尤其是空腹喝,你知道的。”

“你还没吃饭?”他问道,用一种过度担心的语气。

“没有,我一直在摆造型,你知道的。然后,他们就闯进来了,之后我就没能离开了。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可是我自从上午十点钟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

“哦,呃,要不现在跟我出去吃点东西?尽管我到现在似乎还并没有真正成功……”

“我为什么不跟你去呢?我对你一点也不反感。我心怀感激地接受所有人请客。”

“不要对其他人说什么,否则他们会联合起来反对我们的。”

“好的,”她赞成道,“最好是不要让人看到我们离开……”

“你的东西都拿好了吗?我有个帽子放在那堆东西上。我去看看能不能捞回来。你到门口去等我吧;我会找个机会跑过去的。”

他们巧妙地准备马上离开,并且不希望别人注意,结果事与愿违。索尼娅偶然嘎吱地走过,她的身后升起一阵香烟的烟雾,就好像从火车头的烟囱里冒出来向上升腾。“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当心点。”她率直地俯在她肩膀上说。

她身后阴暗的身影轻声说着,眼里闪烁着光芒,“我会确保他不会表现得太过分——告诉我,他觉得他以前在哪里见过我呢?”

“万一你栽在他手里的话,这里——记下我的住址——你可以明天过来,到我那里好好哭诉一番。没什么可以比大哭一场更好地洗刷一次引诱带来的耻辱了。然后我再给你做一碗我自己特制的‘孟婆汤’。”

“我会小心的。”

索尼娅并不是那种轻率的人,完全不是。“不是的,我之所以提醒你小心他,是因为他的方法太直接了,以致于没有人认真地对待——直到最后事发。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姑娘——一个晚上,在派对上,她整晚都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当时,她只让他把自己送到家门口而已。可是,第二天,她就来我这里喝孟婆汤了。”她说完又扭着腰走了,留下一缕烟雾在她身后翻腾汹涌。你简直好像听见一列火车呼啸而来一样。

他们已经走到外面楼梯的脚下了,又被人阻止了。他们身后响起一阵大声的蜂拥,听起来有六个人在追逐。实际上,只有弗格森自己。“喂,你可以去别的地方觅食吗?我需要她当模特帮我完成一幅画。”

“你拥有她的灵魂吗?”

“没错!”

“好吧,那么,我就只把这副身躯带走。你可以在画布上面找到她的灵魂。”

弗格森坚决地理了理自己的领带。“好吧,那我们俩都和这副身躯一起去吧。”

他们表面上虽然没有言辞刻薄,但是两个人都处在那种活泼善变的思想状态,在恶作剧和敌意之间已经不再有明显的界线了。

那姑娘偷偷地拉了一下科里的胳膊,仿佛在告诉他让她来打发,她把弗格森拉开了几步,走到科里听力所及范围之外,对他说:“我跟他去——把他打发走。这是目前最简单的办法。看看你能不能把屋里的其他人都打发走了。我一会儿就回来,我们一起把那幅画作完成。或者说你这里还有喝不完的酒?”

“那个红墨水?那不是酒。”

“好了,那就别再喝了。我一个小时后回来——最多一个半小时。确保到那时候你已经把他们都打发了。到那里去等我吧。”

“这是承诺吗?”

“这不仅仅是承诺,更是一种献身。”

他转过身,一句话也没说,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

科里戳了一下墙上的开关,一间公寓里小客厅的灯亮起来了。“你先进。”他带着某种嘲笑式的绅士风度说。

她无聊地朝客厅里走了两步,双眼无心地四周环顾,并无任何真正的兴趣。“呃,我们现在来这里干什么?”她突然问。

他脱下帽子随手往客厅里一扔,并没有什么东西接住。“你好像不那么容易进入状态,是吗?”他说着,薄嘴唇上带着烦恼,“你非得要去完成那幅造型图吗?”

她立即把脸转向肩膀一侧:“别那样说。我讨厌那个词儿。”

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一个黑暗的入口。“那里是什么?”

“另一个房间,”他不高兴地说,“如果你想的话,自己进去看看。我提醒你,你心太急了。我们来这里还不到十分钟呢。”

房间的灯亮了,她从他眼前穿过。房间的灯灭了,她又回到他在的地方。他晃了晃玻璃杯底的黑麦威士忌。“你是不是害怕极了?”他嘲笑道,“那是一间卧室!”

她的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一种嘲笑的声音:“你好像才是那个害怕的人。你在做什么,用那玩意儿来给自己打气吗?”

“我们五分钟之后再来讨论这个——如果你还有力气问的话。”

她朝一个高脚柜走去,打开柜子的一两个抽屉。“书桌,”他尖刻地说,“你知道的,四条腿,可以用来写字的。”

他放下酒杯,“我直话直说吧,请注意,当你同意和我一起到这里来的时候,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第一次向你提议,你就非常乐意。”

“因为你不乐意看见我回到自己的地方,所以我不如接受你的提议。我乐意先发制人,仅此而已。”

“那你的地方有什么让你如此牵挂的呢?”

她抽出第三个抽屉,又把它关上。“你觉得呢。我亲爱的老母亲。我靠当模特养活一个六个月大的孩子。或者,可能正好洗脸池裂缝漏水了。”

他突然松开衣领,衣领上的扣子飞掉了。“哦,你的背景太糟糕了,我可以许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这就是我们的工程了——现在。”

她打开第四个抽屉,低头一看,微微笑了。“我早知道在这个地方会有这么个东西。我在衣柜里面的抽屉里看见一盒子弹。”她拿出一支自动手枪。

他继续往前走过来,领结也歪掉了。“放下那玩意!难道你想制造意外事件吗?”

“我没有意外。”她平静地低语。她在一只手掌上测量武器的长度,摆弄着扳机。

“枪里有子弹,你这该死的笨蛋!”

“那你就别想从我这里把它抢走,那样的话,总是很容易走火。现在,也已经没有安全可言了。”她把枪放在自己前面的桌子上,但是手指没有离开扳机。他认为,她不会用这支手枪对他造成伤害。他从后面拦腰将她抱住,将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脸下。她的手一动不动地停在桌子上,整个过程都扣住手枪。他的脸终于移开了——他自己得呼吸——而她的脸也看得见了。

她表情痛苦地用另外一只空闲的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这个动作伤害了他的自尊,“不要亲我,你这个傻子。我不是出来求爱的。”

“那你出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至少跟你无关。你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你没有什么……吸引我的。”

她的态度让他像一只遇到柴火的六月虫般萎缩了。他用力地把双手插进口袋,力气大得都差点把口袋给插破了。手枪从桌面上滑下来,她悠闲地朝门口大步走去,手枪挂在她勾着的手指上。

“把枪拿过来。你想把它拿到哪儿去?”

“只带到门口。我不了解你的底细,但我要保证能从这里出去。等我出去了,我会把它放在门槛里。”

他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男人的愤怒。“如果你那么想走,你就走吧。我可不是那么手头紧的人。”他听见门开了,便快步走进那个入口玄关处,发现那支枪正嘲讽似的躺在门槛上。他还能听见她下楼梯的声音——不过是从容的脚步声,而不是慌张的声音。就连脚步声都不肯为了他那受伤的自尊让步。

“我一定会摸清你的底细!”他愤怒地冲她身后喊着。

她的回答从楼下传来:“你最好感谢自己还没弄清。”

他用力地将门重重关上,那力气好像一枚炸弹爆炸般,把房子都震动了。他抓起空的威士忌酒杯,重重地砸到地板上。他拿起一个瓷制烟灰缸,把它也砸碎了。他用天底下各种骂人的话骂她,唯独没有说她是谋杀者,他连想都没有想到那个词。他用各种脏话骂她,唯独没有说到正确的那个。

不到一小时后,漆黑的卧室里突然亮起了灯,仿佛在拍一张闪光的照片,照亮了穿着颜色鲜艳的条纹睡衣的科里。他躺在一堆乱糟糟的被子上,一只手伸出去把床头灯打开了。他眯起眼睛避免强光照射,在床上躺了这么长时间之后,眼睛一下子没法适应光线。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是那种定制的重复性数字按摩一样。一堆香烟头堆在他身边的烟灰缸里,他最后又在里面加了一个烟头,带着一种得意洋洋往下戳的动作,表明它终于完成使命。“该死,我知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他思绪杂乱地喃喃自语道。

时钟走到3点20分。

就在这时,发现的启示彻底击中了他,他瞪大双眼,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她就是那天晚上和布利斯在一起的姑娘!她已经杀了一个人!我得立马提醒他要小心!”

他光着脚跑到外面去,从客厅里拿来电话簿,坐在床上开始翻找,他的手指沿着F那列往下找,在弗格森的电话那里停下来。

他又看了一下时钟,3点22分。“他肯定会以为我疯了,”他犹豫地低声说。“明天早晨起来第一时间打给他也来得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姑娘;另外一个女孩头发的颜色是黄色的,好像一只黄油杯,而这个女孩的头发却像乌鸦一样黑。”

接着,他又重新下定决心,“在这种事情上,我一辈子都还没错过。一定得告诉他,我不管现在是晚上几点!”他把电话簿扔到一边,光着脚回到客厅,开始拨打弗格森工作室的电话号码。那头的电话一直响,没人来接。他最后挂断了,用手抓了几次头发。到了这个点派对肯定已经结束。也许弗格森晚上不睡在工作室里。他肯定睡在里面的,他一定是。科里记得见过他房间里有床。

“唉,他有可能跟其他人一起去别的地方了。只能等到早晨了。”他又上床去了,把灯关了。两分钟后,灯又亮了,他赶紧穿上裤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试图为自己找个理由,“可是联系不到那个家伙,我就睡不着。”他套上外衣,简单快速地打好领结,关上门出去了。他走下来,招来一辆出租车,把弗格森的地址给了司机。

他不得不承认,理性上来看,他没什么理由这么做。他肯定会成为朋友们的笑柄,他们最温和的解释可能会说他喝醉了,脑子有点不正常,大半夜跑过去告诉人家:“小心,你的模特要杀你!”但是,他被某种非理性的东西控制了,他自己也没法解释清楚。一种预感,一种征兆,一种对即将发生的危险的感觉。如果弗格森出去了,他会留下一张便条:“她是布利斯被害死的那晚和布利斯在一起的姑娘,我现在记起来了。小心她。”至少让那家伙有机会保护自己。

他终于站在了工作室门口,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就像没人来接电话一样。他注意到某些东西,证实了他的预感:弗格森不仅在这里工作,也住在这里。一件小事,一件细微的事情——一只空牛奶瓶放在门口的一旁。那就足以说明问题了。牛奶瓶不会在你走之前放在门口,而会在回来之后放。他在屋里,他肯定在屋里。此刻,科里有种无法驱散的厄运当头的预感。

他下楼去,不顾人家的愤怒,把楼里的主管保安叫醒。

“没错,他在工作室里睡觉。但是,他可能出去了。他们这些艺术家有时候整晚都不睡觉的。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兴奋?”

“你帮我把那扇门打开,”科里用不容分辩的语气喘着粗气对他说,“如果我错了,我会承担责任。但是,如果你不上楼帮我打开那扇门,我是不会走的,明白了吗?”

楼里的主管一路嘟哝着和他上楼去,钥匙在他手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那里发出无用的声音,最后门被打开了。科里知道开关在哪里,他伸手把灯打开。两个人站在那里看着灯光下长长的影子,直至黑色天窗格子倾斜下来的最远端,黑夜开始的地方。

科里只说了一句:“我就知道是这样。”他声音越来越弱,仿佛被掐住了喉咙。

弗格森躺在那里,面朝画布。那邪恶的钢银做的箭头从他的背部凸出,穿过他的心脏,他的跌倒使得箭头又一次更深地穿入他的胸膛。他们把他的尸体翻过来,在前面,箭头正好在箭杆的正确角度,带羽毛的那端已经因摔倒而折断。当箭头飞向他的那一刻,他肯定恰好正面对着模特台,所以箭头才能像那样射透他的心脏中央。

在他上面是沉思着的女猎手黛安娜,杀手黛安娜——此刻她的脸孔不见了。那折磨科里的面部特征消失了。画布上原来的脸部,被一个椭圆形的洞代替,是用雕刻刀割出来的。那把弓——此刻已经是松散的绳索了——嘲讽般和谐地放在模特台上的一个角落里。

科里若有所思地说:“我没及时赶到,她故意拖住了我。他肯定是晚上很晚了还让她摆造型,好把这幅画完成。”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楼道管理员喘着气问,对科里肃然起敬。他们已经打电话报警了,正站在门口等警察过来。“是不是她抓住的弓弦不小心滑掉了,箭头就飞出去了?”

“不,”科里低声说,“不是。女猎手黛安娜活过来了。”

弗格森案的事后剖析

“接着她像这样跑过去了,”科里描述时,仿佛在为自己的重新扮演进行热身,他好像任何一位训练有素的演员面对一位富有同情心且对他演的角色感兴趣的观众那样投入。每次他说话,叼在他嘴角的香烟都会随之而动。他穿着长袖衬衣,背心敞开着。他的动作过于激动,一缕头发掉下来盖住了他的前额。

“接着说。”万格点头示意。

“然后,她开始像这样一个个打开抽屉,啪——啪——啪。该死的,我当时竟然没明白她想干什么。我当时只是以为她在拖延,让自己的双手有点事做,你知道的,就像女人们那样打发时间,直到我抱住她,拥吻她。就这样,她正好打开了那个有枪的抽屉,然后她就把枪拿出来了……”

“等一下,等一下……”万格突然从他的椅子上站起来,迅速做了一个讨论的姿势,“不要碰它。也许我们能从它上面采取她的指纹。自从她碰过之后,你自己有没有经常碰它?”

科里那只被铐起来的手像一只爪子一样悬在手枪上面。“没有,只是把它放回去了。但是,我还没跟你说完她后来拿着枪做了什么……”

“好的,不过让我先把它包起来,我想找人检查一下它……希望你同意。”

“请便。”他往旁边站了站,这时万格拿出一块手帕,用它伸进抽屉,然后包着手枪放进口袋。

“我会确保让你拿回这支枪。”万格保证道。

“不急。只要能帮上忙,我就非常开心了。”表演重新开始,“所以之后,她拿着枪便轻而易举地走了。我仔细检查了,并且给了她那个老牌的烙铁,而且……”突然之间他看起来真的非常愤怒,尽管这只是一个概述——“竟然没奏效。”

万格点了点头,带着一种男人独有的理解。“她当时什么也没拿。”

“她当时什么也没要。她说,‘我不想要爱,我不想要吻,’说完她就走到门口去,带着枪,就这样。我跟着她,她已经走了,把枪留在门槛内,她已经下楼了。所以,我在后面冲她喊,会用整个晚上弄清楚她是谁的,然后她冲我喊回来,‘最好感激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他义愤填膺,嘴角四周说得都起了白沫,“如此这般,我真想揍她个鼻青脸肿。我并不介意一个女人疏远我,只要她害怕就行。但是,让我抓狂的是,一个女人站在你面前,同时还那么淡定!”

万格完全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被哄骗了,而她这个杀人魔骗子的心里一清二楚,而且眼看着到嘴里的食物却飞走了。至于万格对这件事情的个人感情投入——他完全没投入任何个人感情——他喜欢这个小伙子。

他用指甲敲了敲椅子把手。“就我看来,在回去杀害她心里一直记恨的那个家伙之前,她之所以表现得乐意跟你出来,有三种可能性:第一,她想先把你除了,这样你就没有机会提醒弗格森,破坏她快要得手的大生意。她跟你来这里后,发现你还记不起来她是谁,所以她改变了主意。她把你从派对引开,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她当时肯定算好,在你想起来在哪儿见过她之前,她会有足够的时间回那里干完那件事。第二,她来你这里,只是想得到那个武器,然后用这个武器杀害他。不,这点不成立。我脑子里突然想到两件事情。她把枪留下来,放在门内。好吧,第三就是,你在派对上纠缠他,她害怕你会在其他人离开之后继续逗留,搅黄她的计划,所以她就用除掉你最简单的办法,故意挑逗你,把愤怒的你留下。”

科里觉得最后一个猜测好像有点伤害他的自尊,不过他还是忍受了。

“我觉得,第一和第三个猜测综合起来比较接近事实,”万格说着,准备起身离开。“她和你来这里,因为你惹恼了她。如果你最后认出来她是谁,她就会用枪毙了你,但是如果你没有,她就会放过你。你当时确实没有认出她,所以她放过了你。明天再过来,行吗?我想跟你一起再把整个事情仔细回顾一下。只要找我就行,万格是我的名字。”

他回到总部时,天已经破晓了,不过总部附近的黎明——无论里外——都不太美。他累了,不过这个点也正是人类生命力最弱的时候。他走进长官那间没人用的办公室,躺进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里,把头一下子埋进双手。“为什么那个该死的女人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他静静地呻吟道。

没过多久,他抬起头,把她放在科里家里的那支手枪拿出来,放进一个马尼拉纸袋文件夹里,把文件夹封好,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字迹简直难以辨认:“看看你们能不能从这上面帮我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万格,——管辖区。”

他拿起电话。“帮我派一个信差过来,好吗?”

“这个点儿附近没人。”前台警长回道。

“那找一个人,随便谁都可以。”

十分钟后出现的一个新手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简直像头蠢笨的牛。

万格评论道,“他们从哪儿把你给挖出来的?”不过,他是压低嗓门说的,毕竟谁都会有感觉。

“你怎么用了那么长时间才过来?”

“我走错了几次房间,这幢楼有点复杂。”

万格透过迟钝的双眼看着他。“把这个拿过去,替我交进去。是一支枪。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然后,他忧虑地问,“你觉得,你能找到那里吗?”

那个菜鸟自豪地咧嘴笑了。“哦,肯定能。因为我对附近比较熟悉,所以已经被派去那里两次了。”他转过身,错误地走到门的另一侧去了,因为门上没有把手,只有铰链。他抬头上上下下仔细看着门缝,仿佛这条门缝跟他开了一个肮脏的玩笑。接着,他弄明白了问题的所在,他转身面向把手的地方,抓住门把手,但是他仍然没把门打开。

“把你的脚挪开,”万格带着天使般的耐心教他,“你的脚挡住门了。”他太累了,懒得冲这家伙发火。

四十八小时后,在总部,万格开始了对科里再一次更加详细的询问,“你现在还肯定前一晚对我说的吗?”

“肯定。她和那个姑娘——在玛乔丽·埃利奥特订婚派对的那晚,就是两年前布利斯被害死的那晚——穿黑衣的姑娘,有着同样的眼睛、嘴巴,实际上所有地方都是,除了头发。我敢发誓,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你的证词我是双倍地欢迎!不仅仅是因为它本身重要,而且因为它证实了我自己一直以来对这系列案子持有的个人理论:那些女人其实就是同一个人。我要补充一下,这个理论其他人并不认可。”

科里紧握拳头,捶在桌面上。“要是我当时早点明白过来,弄清楚那幅画像到底是谁就好了!但是我没有及时明白过来。”

“毫无疑问,你本来可以救他的命,哪怕你当天晚上早一个小时发现。但是,这些空隙给了她作案的时间。事实上,你坚持说在哪里见过她,反而迫使她加快实施作案计划,让一切来得更快。她认出了你,看到了危险,意识到她有一个不利于作案的截止时间。所以,她动手了——也许可能就是在你打第一次警告电话的前几分钟!他是在凌晨3点21分死的。他的腕表在他倒下的时候停止了。”

“我当时是在3点22分或者3点23分的时候给他打的电话。我在房间里看过时间的!”科里表情极度痛苦地说道,“那时候箭头肯定还正在穿过他的心脏,他甚至还没有倒在地上!”

“你不要再想了,”侦探试图为他打气,“现在都过去了,一切都太晚了。让我感兴趣的是,你可能能给我非常重要的帮助;你是我一直以来在这个案子上渴望找到的人证,现在我得到了。终于在这四个男人中有两个人之间有联系。你不认识米切尔,对吗?”

“是的,我不认识。”

“莫兰呢?”

“也不认识。”

“即便不认识其他人,但至少你认识他们中的两个人。你是我们发现的第一个处在那种位置的人证,第一个可以将这两个篇章联系起来的人。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对我们的意义吗?”

科里看起来有点怀疑:“可是,我不是在同一时间认识他们俩的。我只是八个月前在一个鸡尾酒派对上遇到弗格森,认识他。那时候布利斯已经死了。”

万格的脸僵硬了:“这么说来,即使是通过你,这两人之间的任何联系也可能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也不是直接的。”

“恐怕是这样的。即使是布利斯,我也只是在他去世之前一两年认识的。当时,他和弗格森互不相干,在各自的轨道上生活。”

“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问题?”万格警惕地问道。

“没有,完全不同的世界,仅此而已。不同的职业,所以有不同的兴趣爱好,一个做中介,另一个搞艺术。他们一旦开始确定他们的模式,就完全没有接触的点。”

“他们两人中有没有人提起过米切尔?”

“没有,我能回忆起来,从来没有。”

“莫兰呢?”

“没有。”

“好吧,米切尔和莫兰也在某个地方牵扯进来了。”万格顽固地说。“不过,我们先不管他们两个,先从现在确定的两个人入手。现在,我想让你帮我做这件事:我想让你搜寻你的记忆,翻一翻这两个人提到过彼此的每一个具体细节——布利斯提起过弗格森,弗格森提起过布利斯——并且努力回忆他们提到彼此的时候有什么联系,也就是他们谈论什么主题或者话题:女人、赛马、金钱、不管什么。明白了吗?我的想法是:这四条生命之间肯定有某个交点——也许还有其他生命。但是,既然我不知道其他人是谁,那我先专注于到目前为止我知道的这四个人。如果我一旦找到那个交点,我就可能从那个点开始往前追踪到那个女人,因为我还不能从这些案子本身追踪到她或她之前的作案动机。”

万格对他的上司报告:

“事实上,为了清除障碍准备行动,我打算做的在你看来可能是自杀式的,致命的。我准备从我的思虑中完全去除那个女人,将她清除掉,就当她从来都不存在。无论如何,她只是让事情变得模糊。我准备把精力集中在这四个男人身上。一旦我能找到他们之间的连接点,她就会自动重新进入这个局,也许那时候她的动机就会变得清晰了。”

他的上司怀疑地摇了摇头:“至少可以说,这是一种倒追法。她制造了谋杀案,不把精力集中在她身上,却要集中精力去调查死者。”

“为了自我保护,她会永远躲着我们,她已经躲了我们将近整整两年了。如果从一扇门进不去,那我们就从另外一扇门进去。即使这两扇门并不通往同样的房间,至少我们进去了。”

“好吧,那就努力进去吧,哪怕是从烟囱也得进去。”他的上司悲伤地催促道,“现在唯一不能让这件案子成为一个重大案件的原因,就是无论局里局外,都没有人认同你的观点,认为这四个案子彼此相互联系。大概都被发生在四个不同情况下的四个不同案子给哄骗了,大家被同一个罪犯四次不同时间作案哄骗,却没有得到什么启示。”

万格正从总部的楼梯下来,正好碰到科里准备上楼。科里抓住他的胳膊:“等等,你就是我想要找的人。”

“这个奇怪的时间点,什么东西把你给带到这儿来了?我正准备回家呢。”

“我一直打牌到现在,听我说,还记得你让我回忆我能回忆起来的那些事情吗——弗格森口中的布利斯,布利斯口中的弗格森?呃,有个东西跳进我脑海,所以我立即离开了牌桌。”

“太棒了。快点进来,让我们听听。”他们转身,一起上了楼。万格把他带到后面一个没有人的房间里,打开灯。“如果我回家晚了或者早了会挨批的,”他悲伤地坦白,“所以再晚半个小时不要紧。”

“现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但是至少我想起来了一点什么。我想立即告诉你,以防我忘记了。一些联想让我想起来了一些事。今天晚上我们在玩梭哈牌游戏,有人放了一堆炸薯条在桌子上,然后说,‘没法和你一起吃’。这让我想起了弗格森。有一晚我们在他的工作室里玩扑克牌,我记得他当时也放了一堆薯条在桌上,还说了同样一句话。当时,他的那句话让他想起了肯·布利斯——而那就是你前天告诉我你想要的东西。

“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吗?联想,那些曾经被去除的。他说,‘我还没有一只像这样的手,因为我过去属于‘周五魔鬼俱乐部’。我说,‘什么是周五魔鬼俱乐部?’他说,‘肯·布利斯和我还有其他几个人以某种非正式的形式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扑克牌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既没有会费,也没有特许状,类似的东西都没有;我们只是每周五聚在一起——那天正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发薪日——打梭哈游戏,每一次都是在不同的人家里。然后,我们所有人都会挤进一辆我们集资购买的汽车,半醉半醒的时候去城里寻开心,引起骚乱。’

“这就是他所说的,正好当时,那个庄家要装满周边和桌子上的废牌。这个对你有价值吗?”

万格重重地打了一下科里的肩膀,用力过大,科里不得不抓住桌角来保持身体平衡。“这是我拥有的第一个突破!”

万格对上司说:

“布利斯和弗格森,他们俩都属于一个扑克牌俱乐部。那听起来没什么,对吗?可是,那是我说过的,想要的线索,所以我不会放弃我的观点:这两条生命原来是有某个交集的。”

“那给了你什么启示?”

“单独一根线索还不足够。两条交叉的线就会结实得多。如果在同一个地方多缠上几根线,你就会得到可以承受重量的东西。网就是这样织成的。

“现在,我得做很多辛苦的工作。我得找出日期,也就是年份,看看这个小型业余社会俱乐部是什么时候开始绑在一起的。除了布利斯和弗格森,我得找出俱乐部里的其他成员。我得找出他们每个月每周五聚在一起的具体日期。等我找出来了,我要仔细地核查这些日期,看看能不能从里面找到什么线索,就像弗格森说的那样,他们半醉半醒的状态,在城市里面撒野。说不定,它有可能出现在某个偏僻的警察局的卷宗里面。接下来,如果我把所有这些都布置好了,我再从那点开始入手追踪这个女人。那时候,我就会有支点,不会像现在这样悬在半空中。”

“除了所有那些之外,”他的上司同情地但是非正式地说道,“实际上你并没有什么事可做。你准备怎么打发你的业余时间?”

十天后:

“有没有什么进展?”

“有,像蜗牛一样的速度。我已经找到了年份,找到了‘周五魔鬼’的另外两位成员。但是这里面有一个盲点我不是很喜欢。如果我不能尽快查清楚的话,它有可能让整个调查线索都毫无意义。”

“什么盲点?”

“没有米切尔。他不是这个纸牌俱乐部的成员,他的名字不在其中。我已经查过那些布满灰尘的警察卷宗,我最后得到了一点线索,就像我认为我可能会找到的那样。一个周五晚上,四个人开着车,因其醉酒和不检点的行为、鲁莽的驾驶被刑拘,他们路过一个厚玻璃窗时扔了一个空酒瓶把玻璃砸碎了,最后还敲翻了一个消防栓。为此,他们每人都在教养所里关了六十天,被迫弥补损失,当然,他们的驾照也被吊销了。这次的案宗上出现了三个名字:布利斯、莫兰和弗格森。感谢上帝,他们也都给了正确的名字。但是,第四个人的名字是个新的——霍尼·韦瑟。而且,我也从案宗上找到了他们当时的住址。现在我更容易追踪这个霍尼·韦瑟,当时四人中的另外一个成员。但是,如果米切尔是纸牌俱乐部的成员,他当时也应该跟他们挤在一辆车里,而且他是被谋杀的四个人中的一员。所以我非常害怕,这个纸牌俱乐部跟这几起谋杀案没有任何关系,那么我就是在缘木求鱼了。”

“米切尔有可能那天晚上正好生病了,或者他醉倒了,在他们出事之前就已经被送回家去了,又或者他可能那天就不在城里。我是不会放弃的,我会像你那样继续追踪下去。至少这是一条接近的明线,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一周后。

“你现在进展如何,万格?”

“你没看见我脸上的这副表情吗?那就是一个准备跳河的人才有的表情啊。”

“够好的了!只不过是第一次开始清除这些神秘女子杀人犯而已。之后,我会亲自开车送你到一座桥上去,甚至还会帮你付掉丧葬费。”

“玩笑的话不说了,长官,那很可怕。自从上次跟您汇报之后,我已经把事情查清楚了。现在,我已经彻底完成了,一件都没有遗漏。我甚至填补了米切尔的那个盲点。可是,虽然我完成了——它却完全没有意义,它对我们根本没有帮助!这几桩谋杀案,每一桩自身都有着相同的不利条件:看不出任何作案动机,从头到尾,是被刺激谋杀。他们所做的没有什么是罪大恶极的,也不足以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以致于有人事后要对他们进行流血报复。”

“动机可能会出现,只是你还没发现而已。不管怎样,让我听听你的报告吧。”

“我试图按照那天晚上他在四重审问时留下的地址,追踪这个霍尼·韦瑟,第四个成员。可我却完全找不到他。他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我只能追踪到他之后一年的行踪——天知道,他经常搬家!然后,他似乎就从视线中消失了,就好像这个女人自己那样,彻底消失了——只有等待她下一次再出现!”

“他从事什么职业?”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待业。他整天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在一个打字机旁边敲打,这是他最后一个房东太太告诉我的。之后,他便离开了那里,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过。”

“等等,或许我可以在这件事上帮你一把,”他的长官说,“待业——在打字机旁边敲打;或许他想成为一个作家。作家有时候会改名字,对不对?你是否得到了他的相貌特征?”

“是的,相当准确的描述。”

“你把他的相貌特征拿去,问问几个不同的出版机构,看看是否正好有人认识。那么,米切尔方面怎么样?你说已经弄清楚了。”

“是的。他原来是他们经常去的一个酒吧的服务员。他们不止一次开车带他去兜风。我猜测,主要是因为他可以从老板的橱窗里骗来一些酒,然后每次都带酒给他们。所以,尽管他不是俱乐部成员,但是他却常常跟他们在一起,喝完酒之后就去四处胡闹。这点至少让我整个调查线索没有断掉,就像我之前担心的那样。那些周五晚上在车上流的眼泪仍然是他们生命的交叉点。但是,主要的困难还在。他们似乎没有犯下任何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的罪过,这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困难。”

“这点你确定吗?”

“到目前为止,在那一个时间段里,在这个城市辖区范围内的所有警察局的记录都查过;我甚至还查了附近几个偏远的社区,都没有相关记录。”

“可是,难道你不知道,有可能是当时逃过了警察的注意,否则的话,他们就不会到今天还逍遥法外了?肯定是某种罪行,没有让他们记录在案。”

“不只是那样,”万格若有所思地说,“我刚想到——有可能是一种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是犯罪的罪行。好了,我也找到一个方法去查明这点。我会翻看当时发行的每一张报纸,尤其是他们聚在一起的那些日期。肯定会在某张报纸上,隐藏在那里,藏起来,看起来似乎跟他们毫无关联。那就是图书馆存在的意义了。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去那里了。事情变得越难,我就要越努力地去解决!”

万格打电话给指纹部:

“喂,那该死的枪是怎么回事?你们把它弄丢了吗?我还在等报告呢。”

“什么枪?你从没给我们送来过枪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不连贯的吱吱声,这时,一个男高音突然喊起来了:“我从没什么?我派人给你们送去了一支枪做检查,天知道是几个星期之前,从那之后再没有看见你们送过来!我还等呢!那可不是一个圣诞节礼物,你知道吗!你们那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们这些家伙应该把枪给我送回来,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你们这一群废物!”

“听着,大嗓门的家伙,我们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们工作的内容。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啊,警察特派员吗?如果你派人送了枪给我们检查,我们就会把它送回去!我们怎么可能把一开始就根本没收到的东西给你送回去呢?”

“听着,不要跟我凶,不管你是谁。我得有支枪给我送回来,我需要它!”

“噢,查查看你的任务,看看你是不是把它给忘记了!”

啪!

三周后,一位成功的畅销作家的都市家园:

“福尔摩斯先生,房间外面有位先生坚持一定要见您,他不肯改时间。”

“你非常清楚,我不能见人!你在这里为我工作多久了?”

“我已经告诉他您正忙着在机器上写作,但是他说已经刻不容缓了。他威胁说,如果我不进来通知您,他就自己进来。”

“萨姆在哪里?打电话给萨姆,把他赶出去!如果他再给你找麻烦,你就打电话叫警察!”

“可是,福尔摩斯先生,他就是警察。所以,我觉得最好进来,让您……”

“该死的警察!我猜,是不是我在消防栓旁边停放车辆的时间太长了,还是什么别的事情?正好现在我在写整本书中最大的场景。你知不知道,这会儿来打扰我,我得从最后一个记录的结尾完全重新开始?我很抱歉这样做,但是特拉斯洛小姐,你已经破坏了我第一个也是最不可动摇的原则,当你第一次来这里为我工作时,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强调过这点。不能在我创作的时候来打扰,哪怕是我周围的房子起火了也不行!我恐怕,今天之后,我不能再用你了。你把手头那点文字打完,然后萨姆会给你算工资,你准备回家吧。

“就是这个家伙吗?你什么意思,自己闯到这里来,并制造这样的困扰?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万格(轻声地):“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