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从夜晚冲向黎明,仿佛它从足有一个小时行程之长的隧道中部开始加速,向明亮的隧道出口奔驰而去,沿着轨道,越驶越近,越驶越近。突然,外面一片光亮,铝色般铮亮的黎明时分。

忽而,出现一片景色,从未见过。一个砖砌的高炉,已经拖着长长的投影了,一闪而过。忽而,今日来临了,刚才还是昨夜。忽而,时光已是当下,黑暗已成往昔。婴儿在母亲怀里哭泣了,就在这节车厢里的哪个座位上,新的一天开始了。幼年就是如此,易受环境影响,还不会记事呢。

她没睡觉。不想睡,就不睡了。对于漫无生活目的人来说,睡眠只是虚无状态之间的一个间隔而已,使分割的虚无状态变得更易忍受些罢了。

整夜头靠着倾斜的椅背上,眼睛半开半合,避开灯光,但从未闭上,一直如此。行行复行行,道旁的一根根电报杆子上似乎都挂满着未知的问号。她不是在走进明天,而是在走进昨天。所以,那是个两次移动过的昨天,是别人的昨天,一个你匆匆离去的昨天,对你而言,从来就不是今天,而是魔鬼般的昨天。

列车员走到门口,报了个城镇名。

她站起身来,取下包,沿着车厢过道走去时,脚下的火车停了。她踏上站台时,火车已经停稳了。下车前,火车散发的蒸汽遮蔽住了通往昨天的车厢门出口,她穿过蒸汽走下了车厢。蒸汽渐渐稀薄,又消散了,把她留在了——昨天。

情形确是如此。

她低头看了看扎脚的灰渣屑,抬头望见太阳已经高照,洒下的光线如同化学水剂或化学溶剂一般,漂白着这个世界。她看过去,一个磅秤带有一个圆镜,只可映出天空,尽管它正对着她的脸。很有可能镜子装入框架时没放平整。

在一个通道的出入口上方,半分离地靠墙悬挂着一个横牌,上书“行李”。一张长椅,绿色的椅面窄条略带弧形。椅子靠墙放着,空无一人,上面只有一张折叠过的报纸,别人扔下的。椅子下有一张撕下的糖果包装纸,好似一只被遗弃的银色小船,在风中轻微摇动,但无力渡过站台的水泥地海洋。

情形便是如此。

你曾在这里站立过,斯塔尔,等待着载你离去的火车。也许就在我现在的立脚之处,随着我的脚稍稍挪动,走到水泥地上那条裂缝处吧。也许你也挪动了你的脚,到了那条裂缝处,在上面驻足片刻,眼睛看了看,可心在别处。谁和你一起站着?是你一人站着?还是维克也站在这里吗?或许他的手搂着你的手臂,规劝你不成,他的两眼肯定看着你的脸,一副徒劳无益的恳求神色吧?

那么他说了什么呢?你不听,是吗?也许你听了,你现在就仍然活着,而不是死去了,不会在这些轨道千万英里之遥的远处尽头了。听听这些陈旧乏味、粗糙刺耳的劝告,今天依然活着,总比把这些劝告当耳边风,今天就死去了更好吧?你不再能回答了,斯塔尔。我也不能。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有没有最后看看周围(或许是看看他身后,当时他搂着你)?你转动脑袋,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其他地方,就像我现在这样,对吗?你见到一个不反射你脸蛋的镜子,一个写着“行李”的牌子,一个没人坐的长椅,对吗?你当时是高兴呢还是心碎了呢?你那时害怕吗?你那时胆子大吗?

家乡的砖砖瓦瓦,条条人行道,密集的屋顶檐口,各种建筑的样式,还有一条条延伸的街道,视角越远越小。

你回家了,斯塔尔。

火车站里有个便利餐馆。每个火车站里永远都会有的。她进了店,走过去坐在一个凳子上。

她没在火车上吃过饭,当时她不想吃,其实现在也不想吃。她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她没时间为这些事分心,她做了个梦。现在她的梦还在,比起斯塔尔曾做过的梦更伤心,更强烈。可你还得停下来,咽下食物,睡会儿,否则你会虚弱不堪的。

柜台后有个女孩。她衣服上的细细条纹,绿宝石色,延伸到袖口、领口,还有袋口,甚至向上翘起的帽边,否则倒是纯白色的衣服了。

“来杯咖啡。”

“还要其他东西吗?”

“就咖啡,其他一概不要。”玛德琳有点不耐烦地回答,仿佛她厌烦得甚至不想浪费时间多说一句。

女孩端了咖啡回来了。

“可以问个问题吗?”

“我没拦着你。”女孩没好气地说。

“你在此地居住了很久了吗?”

女孩看了她一眼,意思是这关你什么事?但她也同时回了句:“一直在此。”

“那么你认识一个叫斯塔尔·巴特利特的人吗?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而本地人的傲慢又促使她加了一句转弯抹角的责怪,“我们这里可不是那么小的地方。”

玛德琳尝了尝咖啡,味道不佳,即使原本味道不错,现在也不会好了。

“你如果去,不,我如果去福赛斯大街怎么走?”

“有公共汽车。如果你上车时给司机打个招呼,他到站了会叫你。”

玛德琳看着被咖啡色覆盖的匙子,然后又抬头看着女孩,有点迟疑。

“再问一个问题。”

“没关系。”女孩说,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那意思是说,你问的事没让我生气。如果你让我生气了,你会明白后果的。

“哪里有像样一点的地方可以住宿?我就一个人。刚来。”

“像你这样的人——”女孩打量了她一番,这女孩不乏精明,“一个女人如果不管闲事的话——狄克森旅馆倒是体面的地方。很陈旧了,但很体面。体面的地方总是很陈旧的,你注意到了吗?”

然后,不等玛德琳再问,她也许有点不知不觉地抒发起自己洞察生活的全部哲学来:“无论如何,那不是旅馆。那是可住人的地方。”

玛德琳放下了钱,杯子里的有一大半没喝,从凳子上下来了。

女孩态度有点生硬地叫住玛德琳。

“你的咖啡只要十美分。”

“是啊,都在大牌子上写着呢。”玛德琳赞同地说了句。

女孩分出了多余的钱,在柜台上推过去一点,干笑一声:“我可没干什么能挣这些钱的事。”

“我问了你三个问题,你还给我准备了咖啡。”她倒是真的问了点事。

“我还不知道呢。这里面的乐趣不同。这有点像是从你手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呢。”

玛德琳拿回了多给的钱。她原本是想让那女孩快乐点,她的工作太乏味了。

没人回应门铃的响声。第一次按门铃后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她又怯生生地按了第二次。然后等了更长的时间,担心会让人以为她纠缠不休,还担心会招致反感。及至后来,尽管极度担心,还是按了第三次门铃。可还是没人来开门。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再也无法鼓起勇气去按门铃了。要么里面没人,再按铃也没用,要么里面有人,但人家不愿开门,再按铃会引起他们的反感,这绝非她的本意。

最后,她转身,开始走下阶梯。她还未放弃,她也不想放弃,即使她不得不脱下外套卷起来放在门外的地上,坐上去等待也可以,等上半天和一整夜都行。但她当时想干的是在街道附近找个什么人,问问情况,也许那人能给她一些信息。如果可能,孩子也行啊。她已经注意到之前还有几个孩子在人行道上玩耍呢。事实上,孩子们往往是最好的信息渠道,他们通常不会满怀疑惑,也不会有所保留。

不管如何,试试无妨。她才走到阶梯下的平台,却仍能听到开门声,就在此时,她觉得她听到了开门声,确实听到了,毫无疑问,一个声音在呼唤,那声音有点空洞,因为门厅关闭着,“喂,刚才有谁按门铃吗?”然后又呼唤了一次,她觉得这是最后一次了,不会再呼唤了,“喂?”她转身奔向刚下来的阶梯,速度飞快,这样她就不会被隔绝于那个声音之外了。

随着她的脸容,她的身体,轻快地跃到门厅前,她看到房间门已打开了。门不是斜开一条缝,而是敞开了,明亮的光线犹如浓烟似的从房间门里向外照进了幽暗的门厅里,那里没有窗户。一个妇女,不年轻了,走了出来,站在门厅中央,远离房间门,正转头左右张望着。不知怎么的,玛德琳知道这位妇女就是斯塔尔的母亲。

奇怪的是,她居然看了一眼就如此肯定,即使她事先对她有种种猜测的话,她现在当然没有一点得到完全的证实。这位妇女几乎在各方面都与玛德琳的想象相反。

她原本猜测斯塔尔的母亲头发灰白,不光是头发,而且全身羸弱。无疑,“母亲”一词在她心里形成了这个形象。她自己幼年丧母,自然也就缺乏倘若母亲还健在的体验。对她来说,母亲都是一种类型,而不是一个个的单独个体。出乎意外的是,斯塔尔母亲给人的总体印象是黑色。她全身都是黑色的。她的头发漆黑,难以置信,几乎可以肯定她使用了某种植物染料染发。也许她几年前就开始使用了,如今已成习惯,不是出于虚荣心了。她的衣着毫无例外是黑色,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其他颜色,但当然是因为斯塔尔去世了。她的眉毛是深黑色,这倒是自然所致,几乎就像是两条缩小的黑色海豹皮披肩粘贴在她的眼睫毛上方。最后,她的两眼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鞋扣,但却是转动自如的鞋扣。

玛德琳原先估计她的身材丰满体胖,一副母亲的神态,可她却骨瘦如柴,像根电线杆似的。原先想她会行动迟缓,步态受阻。可她却步履轻快,这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只是在其他方面,岁月的增长侵蚀了她的身体。明显的是,她的肩膀非常圆浑。所以尽管她原本个子相当高了,却因此而显得矮多了,甚至有点佝偻。

“请问您是巴特利特太太吗?”玛德琳轻声问道。她也只能轻声说话了,因为刚才她回头敏捷地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台阶,有点气喘了。

“是我,”巴特利特太太回答说,一双黑眼睛转向她,玛德琳看得出她两眼下满是忧伤的褶皱,“你找我?你就是那个打电话来的人?”

“是的,是我打的电话。”玛德琳说。

她们相互靠近了一点。

“我认识你吗?”老妇人问。

“不认识。”玛德琳平静地回答。

她寻思别再拖延了,这可不像我。马上告诉她吧,别再让她等了。

“我认识斯塔尔。”于是,她说道。

老妇人的脸上掠过两种表情,两种自然的表情相继出现。这些表情明确生动,犹如两张不同的循环幻灯胶片,轮番在她脸上投射出各自的光彩。先是喜悦。由衷的喜悦。这名字本身就是她挚爱女儿的名字啊。有人认识她女儿。有人是她女儿的朋友。有人可以聊聊她女儿的事了。接着是一阵哀伤。毫不掩饰的极度悲伤。不是因她本人的缘故,而是有人认识她女儿。不是因她本人的缘故,而是有人可以谈谈她的女儿了。

她张开了嘴。但她的嘴只是张了张,嘴唇颤抖着,仿佛要合上嘴巴似的。她的眼中流露出痛苦。应该说,眼神中饱含着这种痛苦。

“进来吧。”她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很镇静。至少她的嗓音没有颤抖。

随着老妇人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手势,玛德琳先走了进去。

老妇人随后进入,顺手关上了门。

这是一套小公寓房间,里面有两个房间,呈L型。也就是说,两个房间不在一条直线上,一个房间和另一个房间成直角,朝向不同。第一个房间她进门后即能看见。房间还算干净,但谈不上整洁。房间里没有灰尘或垃圾,但物件太多,杂乱拥挤。或许是因为房间太小,让人产生了这个印象吧。

“请坐吧,”巴特利特太太说,“不,别坐那里。坐这里更好。那只沙发的弹簧坏了。”

玛德琳就换了座。

玛德琳一直在想着,斯塔尔曾经就住在这里,这就是她住过的地方。就是玛德琳现在的身处之地。而就是因为我,她不再住这里了,她也不能住任何其他的地方了,是我造成了这一切,是我。现在,我该如何面对这双看着我的黑眼睛呢?我又怎么能看着这双眼睛呢?

“你还没有说你的尊姓大名呢?”巴特利特太太微笑着对她说。她有点爱怜地伸手在玛德琳的肩上搭了一会儿。

“我叫玛德琳·查默斯,”玛德琳说,“凶手。杀死您女儿的凶手。”但说出口的只是她的姓名。

“你认识她很久了吗?”巴特利特太太问道。她头颈上挂着的乌黑十字架饰物在反射的阳光里熠熠闪光,仿佛刚滴上了一颗泪珠。

“好像很久了——比实际情况还要长久。很久。一生之久了。”

这个回答字斟句酌,却没给巴特利特太太留下印象。巴特利特太太已经猛然转过头去。“对不起,我离开一下,”她声音嘶哑了,“我马上回来。”她走过门前过道,无疑这是个房间出口,房间没门。她出去右转,走进了隔壁的房间,显然是卧室。她去那里痛哭一番,玛德琳知道。

可她没听到任何声音,万一有哭声的话她也不想听到。可是毫无声息。

她没有一点轻松感,这只是个短暂的插曲罢了。她想换个心情,看看那些细琐的东西。其实她对那些细琐的东西没兴趣。

有一盏电灯因为没有足够的电线出线盒,电线垂悬着,接到了天花板上吸顶灯底座里。室内墙壁涂着深浅不一的两种绿漆,至少正对着她的那一面便是如此。表层大多褪色成略显发黄的绿色,如同豌豆开始干枯时那样的颜色。而在这颜色中却有一块椭圆形的绿漆,色泽更深,看上去像新涂的,就像刚抹过一层水似的。一枚光秃秃的钉子在那块颜色中间突兀着,已经说明了原因。那里很久以来就挂了一幅画,后来被取下了。窗前似乎有一个闪闪发亮的折梯。其实并非实物,只是阳光照射下浮尘折射出的幻象,恰好在那里,仿佛是为某个家政天使爬上去挂窗帘之用。而梯子闪光的横档则由窗外上方火警安全门通道平台地板上的条条缝隙折射而成。

对面屋顶,只能看到一条斜斜的屋脊线穿过房间窗子的上方。外面有个女人在晾衣服。每当她要放出更长的绳子时,你能听到她拉动滑轮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只是看不到她的人影和晾晒的衣物。

巴特利特太太回来了。一看便知她哭泣过了。

“我给你拿点东西吃吧,”她说,“我有点情不自禁了。来杯咖啡,好吗?”

“什么都不用,谢谢,”玛德琳真诚地请求,几乎到了有点厌恶的地步,“我来此地是为了和您聊聊的,真的。”

“你不会拒绝斯塔尔母亲的,是吗?”老妇人说得很亲切,“很快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坐着聊聊了。”她走进前门另一边的一个狭窄的小门里,窄得几乎像一条石缝,玛德琳能听到水流声,先是“咕隆隆”地流入一个鼓状中空的瓷水槽里,继而闷声闷气地流进一个锡罐或者铝器里。然后她听到煤气点燃时的轻柔声音。

巴特利特太太回来了。自从她让玛德琳进门后,她还是第一次和玛德琳一起坐着。

“您看上去很疲倦了。”玛德琳同情地说。

“自从她走了,我没怎么睡,”她说得毫不夸张,“我是说夜晚睡觉。所以只要有可能,我就得睡会儿。你打门铃时我正在瞌睡,所以时间长了点才来开门。”

“真是对不起,”玛德琳很懊悔地说,“我该另找个时间来的。”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拍拍玛德琳的手臂,在椅子里往后稍稍倚靠了一点,这很自然,“你还没有对我提起她呢。”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玛德琳说。的确如此。

“她那时幸福吗?”

“那个,”玛德琳拖慢了语调,“我不知道啊。您知道吗?”

“她没告诉我。”巴特利特太太简单地回答。

“那么她在这儿和您在一起时她幸福吗?”

“开始她很幸福。以后——我也不能肯定了。”

玛德琳心想,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但怎么才能弄明白呢?

“她有什么特别的——理想,她对您提过吗?”

“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的理想。所有年轻人都是这样的。没有理想就不是年轻人了。”她伤感地说。

“但有什么特别的吗?”玛德琳仍然问道。

“是的,”巴特利特太太说,随后又说了声,“是的。”然后她不说了,似乎在仔细考虑该怎么说。

玛德琳等待着,屏住了呼吸。

“等等,”巴特利特太太提醒说,站起身来,“我听到咖啡煮沸了。”她走出房间去取咖啡了。

玛德琳轻轻地舒了口气,就像轮胎慢慢地漏气似的。她心想,哎呀,这该死的咖啡,我们正要进入话题时又被打断了。

巴特利特太太忙着端杯端碟以及小匙子,她还拿来一个装着小块方糖的玻璃杯,她把方糖放在果汁杯里而不是碗里,所以无法同时谈话了。无论原先玛德琳正要获得的聊天氛围如何,这也是她可以开口聊的最大程度了,但目前是消失了。

巴特利特太太坐在那里,啜饮着咖啡,一双黑眼睛从微微倾斜的咖啡杯上方看着玛德琳,但神态友好,十分信任。

我不能吃她的面包,玛德琳心想。她指的是饮料。她感到一阵恶心。我是个凶手。我不能坐在这里和她一起吃喝。我杀死了她的女儿。这么做简直难以想象,令人憎恨。

“你不喜欢这咖啡吗?”巴特利特太太问道,有点遗憾。

玛德琳勉强喝了一口。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我想,我能理解。”过了好一会儿,巴特利特太太温柔地说道。自从她们见面后,她第一次垂下眼睛,不再看玛德琳的脸了。

玛德琳把咖啡杯下的碟子放下了,让自己刚喝了一口的咖啡吐回杯子里。这倒不是多愁善感的脆弱表现,而是她感到喉咙堵塞了,就是咽下一口血温般的液体也能噎死她。她把咖啡杯和碟子放在一边。

巴特利特太太站了起来,不露痕迹地动手,忽然之间,咖啡杯都从眼前消失了。

当她返回时,玛德琳已经换到另一个椅子上了,用手臂侧面短暂地挡住了眼睛。

“你确实是真正的朋友,”巴特利特太太用赞许的口吻温和地说,“你确实是,”她又重复了第三次,“你确实是啊。”

“是的,”玛德琳带着痛苦的嘲讽说,“是的,哦,确实是。”

她们沉默了一阵。然后,玛德琳猛然转身朝着她——直到现在她一个肩膀偏向一旁——说道,“我猜想你知道怎么发生的吧?”

老妇人似乎在椅子里蜷缩得更低了,像泄了气似的坐着。“是的,我知道,”她说,“他们告诉我了。”随即她声音低了下去,“一次枪击——在街上。”她声音之轻微,玛德琳根本听不清了。但她知道老妇人说了什么,因为这些话是从老妇人口中说出,而她嘴唇蠕动的口型让她能想象到这些话与之相配。

过了一会儿,玛德琳开始问她了,“您——”然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我什么呢?”巴特利特太太立即问道,两眼看着地上。

“您——去过那里,去了那个城市了吗,他们通知您以后?您——把她带回来了吗?她是在这儿安葬的吧?”

“我没法去,”巴特利特太太说得很简短,两眼仍然低垂,“你知道,我在此孤身一人。我身体状况不允许我去——得到噩耗后的几天里我不得不躺在床上。”

玛德琳畏退了。

“但是,丧葬承办人塞勒先生很好,他替我安排了一切,负责所有的事情。他去把她带回来,亲自购买墓地。我没有足够的钱付全款,但他们让我分期付款,每次只需付一点就行了。”

玛德琳克制不住地浑身战栗。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糟糕,”巴特利特太太承认,“可你又能怎么办呢?死亡就这样突然来了,而你根本没有准备呀。我过去总是认为我会先走,她会为我料理一切的。我从没想到我会——我会埋葬她。”她攥起一个瘦小的拳头,苍白脆弱犹如象牙雕品一般。她举起拳头压在一只眼睛上。

玛德琳发觉眼下她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了。说不了什么了,只能等待下次了。

玛德琳站起身来,说道:“我希望没有——我没想要这样伤害您。”

巴特利特太太攥紧的瘦小拳头已经移到嘴唇上,堵住了嘴,像要咬进嘴里似的。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是原谅她还是接受她的道歉,玛德琳不知道。

“我可以再来看您吗?”她问道,“我可以再和您聊聊吗?”

说不出话的老妇人再次点了点头,但这次的意思很明确。

玛德琳走过她身边去门口,她伸手在老妇人的肩上搁了一会,只是徒劳地想给老妇人一点安慰。老妇人那只瘦小的拳头松开了,小鸟展翅般地张开手掌,轻轻地落在那只安慰她的手上。

在门口,玛德琳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回头看了看。除了那个微微的手势,老妇人没有动,也没有转首目送她离去。玛德琳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光线形成了某种隐约的效果,柔和地聚焦于她的头部轮廓,她坐在那里,仍在那里。只是在感受,只是在呼吸。生活在死亡之中,或者说,死亡于生活之中。

有两种死亡我该为之负责,玛德琳自责地告诉自己,不是仅仅一种死亡。这也是一种死亡。哀莫大于心死。

第二天,当玛德琳抵达这座五层的小公寓楼时,她先是吃惊,继而有点不自在了。她看到了巴特利特太太那一身黑服的熟悉身影。老妇人就站在大门前延伸到人行道边的绿色帆布天棚下等候着。她不断地转头张望,先看看大街的一个方向,然后另一个方向,很显然她在等待什么人来临。玛德琳很清楚,等的就是她。从她旅馆出来的最近路径引导她走在大街对面,她知道老妇人还没有看到她呢,她行走的大街的这一边停泊着一望无际的汽车,阻挡了老妇人的视线。一时间,她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真想趁着老妇人还没看到她之前就转身回去。

老妇人头戴帽子,站在屋外。为什么老妇人会以这种方式等候自己?她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吗?她想让自己见见她的其他亲戚,她家族的其他成员吗?但是,这不就是玛德琳当初寻找她的目的吗?不就是为了借此通过她,通过其他的联系确定一些线索吗?那么自己为什么要感到紧张,又为什么要感到胆怯呢?

她促使自己转身向大街斜对面的巴特利特太太走去。而巴特利特太太看到她从两辆停泊的汽车中间走出来时,便走到人行道边来迎接她,同时几乎难以察觉地稍稍倾斜了一下脸庞,似乎是允许她亲吻一下。玛德琳的嘴唇轻轻地碰触了她的前额。

“我真高兴你这么早就来了,”巴特利特太太低声说,“昨天我忘记问该去哪里找你了。”

玛德琳于是就告诉了她住处,觉得没必要瞒她。

“我的确非常希望你和我一起去,”老妇人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也会去的。”

“去哪里,巴特利特太太?”但立刻,她本能地出于恐惧而突然陷入了一阵忧虑谨慎的模棱两可之中。

“叫我夏洛特吧。”

“去哪?”

“哦,当然是去参加十一点钟的弥撒。这儿过去转过街角就到了。我们去正好赶得上。”

凶手为牺牲者祈祷。噢,我做不到。但之前也曾有过此事。之前曾有过多次呢。凶手为被杀害者祈祷。可是,噢,我做不到。我无法和她一起去那里。

玛德琳站着,僵住了,脚下生了根似的。巴特利特太太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回头,看到玛德琳仍未跟随自己一起走,便伸出了手,她与玛德琳仅仅一个手臂的距离而已。她温和地拉住了玛德琳的手,又开始向前走了。玛德琳没有抗拒,跟在后面滑步似的走着,颇像一个被清醒者引导的梦游者。

她们转过街角,依然保持着这种奇特的手拉手方式,走到了教堂前。呈弧线状排列的灰色台阶通向教堂入口处,从两旁雕刻的壁龛里,那些圣徒空白的石刻眼珠无光无神地看着世间万物。

玛德琳的脚趾接触到第一个台阶时,她似乎从发呆的迟钝状态惊醒了,好像开关“啪”地关上了某种强迫性电流,她挣脱了巴特利特太太的手,止步不前了,巴特利特太太才比她多走了一个台阶。

“我不能进去,别叫我去。”

巴特利特太太的目光平静,毫无责怪之意,尤其是她的眼睛中似乎流露出无尽的理解,这就是老年智慧的体现吧。“是因为信念吗?还是因为你持不同的信仰?那么,去你的教堂吧。上帝的房屋都属于上帝。无论是唯一神教派,还是浸礼会教派,或是——”

玛德琳心想:凶手在哪个教派里都是凶手。

“我都会陪你去的,在你身旁一起祈祷,”老妇人继续说着,“用我自己的方式,但面对同一个上帝。我肯定我们各自的祈祷同样会上达上帝。上帝就是一个,没有分不同的上帝。”

玛德琳别转了脸,一副害怕受到打击或者袭击的样子。她不仅是别转了脸,而且是转脸向下。她全身向下倾斜,极力背离教堂大门,一副憎恨的神色,并非厌恶的憎恨,并非畏惧的憎恨。她全身开始剧烈颤抖,于是巴特利特太太放在她肩上的手也跟着抖动了。

“我在外面等您吧,”玛德琳声音低沉地说,“我就在台阶上等您。”

巴特利特太太看着她,深感奇怪。她松开了拉住玛德琳的手。“那么,我将做两次祈祷,”她平静地说,“一次为她,另一次——为你。”

她转身慢慢地走上台阶,推开了大门,走了进去。装有大型弹簧的大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玛德琳站在那里等候着,寸步不动。一只脚踏在一个台阶上,另一只脚踏在下面一个台阶上,着了魔似的丝纹不动。

一些迟到者来到时,大门打开了,音乐声渐响,像是一首赞美歌,随后又轻下去成了一片嗡嗡声。她转过头,好像从暗紫色的隧道尽头看过去一般,只瞥见教堂内的墙上蜡烛上燃烧淌下的烛油闪闪发亮,犹如一串串金色的泪珠沿着墙壁流淌而下。随即大门又关上了,把世界一分为二,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

终于,弥撒结束了,人们走出来了,妇女和儿童都衣着靓丽,在她周围如花朵般地撒开,逐级而下。等他们都散尽了,街道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巴特利特太太独自一人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她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堂的人。

她缓慢地走下台阶,转向一旁的玛德琳。尽管她两眼看着玛德琳,眼里却根本没有认识后者的神色。玛德琳转向巴特利特太太,上前跟在她身旁。但在回去的路上,她们一直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似的,却又莫名其妙地并肩走着。去教堂时的融洽气氛没有了,毁灭殆尽。

当她们走到公寓楼前时,巴特利特太太先行进了大门,以她的年纪而论可以这么做,但她却明显地没有为玛德琳拉着门,以致后者不得不紧赶几步推住了门才得以进去。上了阶梯到了房门前,巴特利特太太拿出一串钥匙,手颤抖着,无法把钥匙插进门锁。这串钥匙叮叮当当地在宁静的大厅里发出响亮的杂音。可是,当玛德琳伸手要拿钥匙帮她开门时,她猛然间一把攥回钥匙,不给玛德琳,几乎是满怀敌意。

最终她打开了房门,巴特利特太太一步跨进房门,旋即转身冷冰冰地面对着玛德琳,堵在门口使玛德琳无法进去。她的脸色灰白,神情悲痛,脸皮皱纹粗糙,石头一般冷峻。

“你为什么要想进来?我已经没有孩子了。”

玛德琳倒吸了口气,尖锐冰冷,吸进去时如刀片割喉一般的疼痛。

“我只有一个孩子。带你的懊悔找别人家去吧。”

玛德琳沉默不语。

“你就是那个人,”丧女之母继续说道,“你干的。你不愿和我一起走进教堂时我就明白了。”

一点一点地,她开始关她们之间的房门,门缝变得狭窄了,她还在说着。

“你干的,你。”

房门关上了。

玛德琳一阵绝望,身体半蜷缩着,肩膀倚靠在墙上,对着门道的一边,她垂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她伸直了身体,转过身去,哀求地轻轻敲敲门。

没有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她走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门开了,巴特利特太太走了出来,身后拖着一个小小的带轮子购物车。她看到玛德琳站在那里等候着,但她没说话。

一个多小时后,她回来了,小购物车里装满了她此行购买的物品。她看到玛德琳仍在那里,她还是没说话。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隔天大约在中午时分,门又开了,她再次走出来。她看到玛德琳又站在那里等候着,但她还是没说话。一段时间后,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件干洗好的衣服,用某种塑料袋套着。衣服挂在一个铁丝衣架上,衣架的挂钩从塑料袋的一端伸了出来,她用手抓着衣架挂钩,这样她在掏出钥匙时很难拿着衣服不让它拖在地上。

玛德琳走上前去,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衣服,为她拿着。与此同时,老妇人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随后,还是很自然地,玛德琳把衣服交给了她。她拿着衣服走了进去。

房门在她身后开着。

片刻之后,玛德琳有点胆怯地跟了进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巴特利特太太已经在桌子上放了两个杯子。

……

“我很年轻就结婚了。十七岁。我们一无所有,只有倒霉事,几乎从我们结婚的那天就开始了。现在有时候回想起来,那几乎就像个不祥之兆。

“在斯塔尔出生之前,我们先有了个小男孩。后来我们失去了他,那时他才五岁吧。”

“他死了?”玛德琳问。

“不,”她说,“不过或许他死了,我们从不知道。”

“我不明白。”

“他某一天失踪了。从这个世界上失踪了。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他。刚才他还在门前玩耍,我们都能看到的。可转眼之间就没了他的踪影。我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坏蛋诱拐了他,然后又抛弃了他。如果他只是丢失了,他最后肯定能给找回来。没有孩子会一直丢失的。警方寻找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呢。他们最后在大约一年之后来找我。肯定有整整一年了。一年多。那时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孩子的生活。他们告诉我说,他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肯定不在人世了,否则应该已经找到了。他们说他肯定是马上就遇害了,就在刚失踪的一两天之内,通缉寻找令还没完全开始发布。他的尸体以某种方式处置了,所以再也找不到了。那个年龄的小孩身体才这么小啊,”她虚弱地说,“你几乎可以把他塞进一个烧木柴的炉子里,或者丢进一满罐的灰里。也或者卷起来塞进一个阴沟里。”

玛德琳打了个寒战,咬了一下手背。上帝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谋杀小孩更可恨的吗!比较起来,谋杀成人倒是显得干净些,堂堂正正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希望。一个母亲又能干什么呢?可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贝内特,就是我丈夫,看到我整天情绪消沉,忧伤过度,他最后建议我们再要个孩子。我觉得他想让我摆脱此事,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我还是断然拒绝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我害怕就在你变得依恋孩子,学会爱孩子时,突然又失去了孩子。我告诉他,在第一个孩子的事发生之后,假如我再要一个孩子,我就不会有片刻的安宁了。这对孩子不好,对我更糟。无论他怎么说,都无法说服我。

“哦,说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微妙很私密性的事情,可是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此事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突然发现又怀孕了。我甚至去找医生,让他帮我流产,可他说服我放弃了。于是,九个月后斯塔尔就出生了。”

可怜的斯塔尔,玛德琳心酸地想着。甚至连她自己的母亲当初也不想要她。

“后来呢?”

“此事使我俩的关系产生了裂痕,导致我俩感情分离了。这不是哪个人的错,我俩的婚姻一开始就不吉利。有些婚姻就是这样的。有一个很长的时期——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好,容忍,冷漠。接着在后期,他开始酗酒。我想他变得满怀怨愤。看到一个男人就在你眼前喝酒喝得要死要活的真是可怕。醉倒在地上,呕吐,行为下流粗鄙。我尽量不让孩子看到这一切,把她锁在她的房间里。我是说,一旦他在夜里回家就是这个样子。可孩子们很聪明,他们知道事情,他们能感觉这些事情。

“当时——我觉得这是件可怕的事,但上帝还是仁慈无限。对他仁慈,对我仁慈,也对他的孩子仁慈。在一个冰冻到零下几度的夜晚,他在门前躺着神志不清,站不起来,无法走路,冻死了。”

那么上帝对斯塔尔好吗?玛德琳的猜想有点离经叛道了。在给了她这么糟糕的童年之后,又在她才二十二岁时就把她带走了!

“在斯塔尔小时候,您担心又会发生像第一个孩子那样的失踪吗,就像您曾经预料的那样?”

“没有,很奇怪,我没有,”夏洛特回答,“我去了我的神父那里,他对我心情放松大有帮助。他说,事实上,闪电从不两次击中同一个地方,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在同一个家庭,、同一对父母亲身上第二次发生。我觉得此话非常明智,从那时起我就没有任何害怕了。”

“您肯定不反对这么做吧?”在玛德琳动手解开夏洛特递给她的一长包东西前,她问了一句。

“没问题,打开吧。你愿意就读读里面的东西吧,”夏洛特让她打开,“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是些女孩子离家在外时寄回家的信。”

随后她又若有所思地加了句:“我觉得再保留这些信件有点傻,尤其是写信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但我们时不时也都是这么做的。”玛德琳提醒她。

“你把它们翻过来吧,这样你就可以按顺序阅读了,”夏洛特说,“早期的信件都在底下,最近的都在上面。”

这倒有助于我更多地了解她,玛德琳自我辩解地想着,但她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她其实没想更多地了解斯塔尔,她只是想打探一下,看看能否找出些证据,几乎就像一个侦探似的。她内心有点不安,她知道聊天询问夏洛特和阅读斯塔尔的私人信件之间有着巨大的不同之处,这些信是斯塔尔写给另一个人的。至少,在她看来,这就是重要之处。这有点像看一个脱光了衣服的人。

她把信件拿到窗户旁,坐了下来,以便稍微私密地阅读。夏洛特坐着没挪动,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背,仿佛在回忆当初她自己第一次阅读这些信件的情景。

玛德琳没有从头到尾地阅读每一封信,没必要。她目光在信纸上快速浏览,只注意几个关键词语。一封信里符合她目的的要点和重要性往往就在关键词语里表达出来了。

……旅途真累人啊。当然,也有点想家了。思念您和我成长的家乡。在一个新城市里的第一个晚上你总会感到陌生……

……现在习惯了。开始觉得自在了……

……和我一起工作的女孩非要拉我陪她去这个聚会。我真的不想去,可也只好答应,免得她觉得我不友好,对人冷漠。那里有个男子叫赫里克。看上去很不错。聚会后送我回住处,就送到门口。还问能不能给我打电话。我撒了个谎,说我这里没有电话。我还不想和什么人搞在一起,这事可以再等等……

……我去接电话时差点摔倒,结果就是他。看来是和我一起工作的女孩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他。等着吧,我会抓住她,好好说她一顿……

……我越是想让他死心,可就越是不成功。这情况变得我没法掌控了……

……结果发现他已经结婚了。真的,他自己告诉我的,但也不会有什么用。我态度坚决地对他说再见,让他别再来找我了……

……此事给我的伤害比我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大。我一定是卷入过深,远超自己清楚的程度……

……当他敲门说他是谁,我不愿开门,所以他从门下塞进来一张纸。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他和她离婚的终审判决。这是无可争议的。我稍稍想了想,就开了门。突然之间,我们就投入相互的怀抱中。我直到那时才意识到,我长久以来已经爱上他了……

……昨天我们结婚了……

……我了解他越多,就越爱他。真像是梦想成真。我爱他如此之深,所以我有时真担心会有什么事发生,会有某种不吉利的命运来惩罚我们,谁让我们居然敢如此幸福呢。看上去一切都好得难以持续……

……到昨天正好是一年半了。整整十八个月。我们一年半纪念日,你是这么说的吗?他送了我一个漂亮的金手镯。每年你都会再送一个漂亮的饰品,直至成套饰品都全了。第一件饰品上刻字说“我爱你。”那么以后再送的饰品如何说得更好呢?我送他一个打火机,上面刻着他姓名的缩写。我们在公寓房间里举行了一个香槟鸡尾酒会,就我俩单独相处。然后我们出门吃了顿中国菜肴。餐后我们去了一个盛大的音乐演出会。演出落幕后,我们用力从拥挤的大厅里挤出去,这时他又想带我去那些大夜总会玩,以此结束这一天。我说:“维克,别在一个夜晚把我们的钱都花完。我知道你爱我。你不必那么铺张浪费地证明了。”他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就融化了我的心,就像把一个雪球扔进火炉那样。他所说的是:“你不让我证明吗?就今天晚上啊。你不让我证明吗?求你了,好吗?”那种小男孩的眼神,那种丈夫的眼神,那种情侣的眼神,我实在无法抗拒,无法抗拒。就在人群里,我伸手抱住了他,几乎全身都吊在他的头颈上了,我亲吻了他不下十八次。“世上只有一个维克,只有一个你。”我贴着他的耳朵说。“那是因为,”他说,“世上只有一个斯塔尔……”

玛德琳把信件重新折叠好,闭上了眼睛。

那么真实,她在想。那不可能是虚假的,不可能是杜撰的。写这封信所用的墨水在这么久之后依然散发出这种真情。他们不顾一起地相爱,疯狂地相爱,真实地相爱。

这是最后的一封信。之后就没有信了。

“但他的前妻并不甘心。她是个歌手,在夜总会唱歌。她脾气粗暴,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就使了点坏,完全毁掉了他们的婚姻,完全毁掉了。”

“干了什么?”

“我根本不清楚。斯塔尔不愿意说。”

“斯塔尔见过她吗?斯塔尔知道她吗?”

“我亲自问过她。她说:‘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她。’这是她的原话,‘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她。’然后她说,‘她只来过一次电话。就一次,一天凌晨一点。就这个电话,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幸福,敞开了地狱的大门,把我推了进去。’”

玛德琳眼睛直瞪着她,全神贯注,心怀恐惧,惊讶不已。

“我盯着她时。”夏洛特看出了她的眼神含义。

“她说什么了吗?”

“只说了这么一句。‘我要报复她。’她攥起了小拳头,就这么紧握着,朝自己脸上两眼之间碰了下。‘我要报复她,’她说,‘可我要怎么做才能扯平她对我干的事?这种事世界上只有一次,只有一次,没有第二次了。’”

夏洛特走到门口,她看到玛德琳时面露喜色。她开始喜欢我了,玛德琳心想。她们相互轻轻地在对方脸颊上吻了吻。

“进来吧,”夏洛特说,“我会给你做点午饭。有人在一起吃饭真好,不感到孤单了。”

“不,”玛德琳反对说,“我是来带您出去。天气这么好。出去看看吧,好吗?”

夏洛特点点头。“天气确实好。我从窗口就能看出来。”

“我们去那个安静的小花园走走,离这儿不远——”

“湖边?”

“——坐在那里晒晒太阳,聊聊天。然后我再去餐馆或者茶室里买您喜欢吃的任何东西。您看,这样一起过上半天多么开心。”

“你会把我惯坏的。”夏洛特充满期望地说。

玛德琳对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站着等待着,两脚半是在门外半是在门内。她不禁觉得有点不太诚实,有点偷偷摸摸。可她又告诉自己,这么做不会伤害夏洛特或对她不利。相反,她正在做夏洛特的女儿希望做的事,她正在试图实现斯塔尔的愿望。如果斯塔尔泉下有知,她会赞同的,她会感到满意的。

夏洛特出来了,只是戴了顶帽子,挎了个手提包,依然一身便装。

“要确保房门锁紧了。”夏洛特关上身后的房门时,玛德琳关切地提醒她。

她俩一起走在洒满阳光的街上,姑娘和老妇,就像母女俩一样。就像在过去的某一天里斯塔尔自己也会做的那样。

玛德琳轻叹了口气。斯塔尔,永远是斯塔尔。为什么我天生就是这般的良心过于敏感呢,她思忖着。那些没这么敏感的人,接受现状多么容易啊。

她们走进了花园,原本就悠闲的步子更缓慢了,沿着铺好的路面,蜿蜒曲折的长长步道悠然漫步。绿色植物之美令人难以置信,空气清新,阳光灿烂,使得植物越发翠绿欲滴,远胜自然。绿茵茵的草地宛如绿宝石般,甚至有点闪闪发亮,她猜想是刚浇灌过的缘故。树上的片片树叶犹如深绿色翡翠薄片,每棵树下都是一片蓝宝石般色泽的树荫。在泛着宝石般光亮的这一天里,整个景色就像是一张人工着色的花园风景明信片,花园恍如世外之境。

“即使现在,城市和花园有时也能这般漂亮。”玛德琳评说道。

“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常常来这里玩,好多次了。我母亲总是带我来。”

她们走过一个小湖,鸭子在湖上戏水。水花四溅,波光令人眼花缭乱,犹如铮亮的银器一般。就连笨拙幼小飞禽的羽毛也闪闪发亮,泛出铜色和绿金色的混合色泽。

就着老妇最后一句话,玛德琳看到话匣子打开了。

“我猜后来斯塔尔也来过这里吧。”

“是的,我尽量带她多来这里走走。时光轮转。生活真是奇怪。”

现在斯塔尔已去世了,所以老妇再也不能像她母亲那样,带着自己的小女孩来这里玩耍了。

夏洛特突然转向她,说道:“我知道你刚才心里在想什么。”

玛德琳倒没想否认。她只是点点头,说了句:“是啊。”

她们来到一个长凳前,玛德琳问道:“就在这里坐坐,好吗?”

她们一起坐下了。

玛德琳掏出香烟,递给她同伴一支。

“我多年不抽烟了,”夏洛特说,“可我觉得还是做点改变吧,只要对你没问题就行。”

“我想聊几句关于斯塔尔的事,”玛德琳说,“当然,只要您不厌烦。”

“现在也没什么厌烦了,”夏洛特说,“自打你来这里,过去甚至一想到她就心痛啊。可如今要是聊聊她反倒帮了我,让我放松下来。”

玛德琳就不再为开场白浪费时间了。“她回到那个城里去时,也就是最后离开您的时候,您觉得她是打算——去和她丈夫复合,与他和解吗?”她说完了,随手把饰着景泰蓝珐琅的小巧打火机扔进了手提包。

夏洛特抬头看看她,神情诧异。

“您怎么不太想说啊?您也不太肯定吧。”

“我很肯定。”夏洛特说着,别转头看着其他方向。

“您是肯定她不会回到他身边吗?”

“我敢肯定她不会回到他身边去。不是你说的那种回去。”

“哦,我明白了。”玛德琳简短地说。她希望现在已经对她俩的聊天施加了足够的推动力,剩下的只消随着话题聊就是了,不必问得太深入。

的确如此,但是有点勉强。

“她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开始收拾行李时,我特意问了她这个问题。做母亲的问问她那个结了婚可又离开丈夫的女儿,这是很自然的事,你说对吗?”

玛德琳点点头,不想打断她。

“她当即停下收拾行李,看着我。只要我还活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当时的那副神色。那副神色可怕极了,我过去从未在她脸上见过,也没有在其他人的脸上见过。她神色冷酷,绝对的仇恨。她眉毛倒竖,眼神冷峻得像岩石一样。她嘴巴也拉长了,抿成了一条怨恨的薄薄线条。甚至她的鼻子,随着呼吸一翕一动。我得说,那可是我见过最可怕的神色。

“随后她说话了,甚至连她的声音都变了,‘好吧,我去看看他。我去看看他,如果这是我最后要做的一件事的话。我去看看他吧,你尽可以放心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看现在你也不明白吧。但我当时从她可怕到几乎是发疯的眼神里,刚才告诉过你了,我知道她不想和解,她不想原谅,没有爱的意思。甚至她说话的方式也是如此。她没有说‘我将回到他身边。’她没有说‘我将和他一起回来。’她一直是一字一顿地说:‘看看他。’好像这就是她话语中隐含的威胁或者任何其他什么的意图。”

夏洛特手夹香烟的方式就像一个不习惯抽烟的妇女那样,两只手指卷曲勾着香烟的最末端。她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烟火。

“让警察逮捕他,或许把他告上法庭?甚至送他进监狱?”

夏洛特摇摇头,非常平静,非常缓慢地说:“可能更严重吧。”

“一个妻子又能做什么呢……?”

“她想杀了他。”

玛德琳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您怎么会那么肯定?”

“我有把手枪。”夏洛特说得很平淡。

“可您怎么知道她拿走了手枪呢?”

“我当时不知道。事出偶然。那晚她收拾好行李后,我们没有再谈论此事。我不想再看到她脸上那副神色了,所以,我不再提起此事。第二天,她出门一会儿,在上火车前去买了点东西。我正巧看到了几块手帕,那是我帮她洗干净并且熨好的。那晚我忘了还给她,这样就没有放进旅行箱里。显然,她也忘了手帕还在我这里。

“我拿着手帕进了她的房间。旅行箱锁上了,随时可以提走,但她把钥匙放在梳妆台上了。这样做也很理所当然,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爱翻看女儿东西的母亲,她很小时我也没这么做。我打开了旅行箱,开始把手帕平铺在最上层。就在此时,我感觉到一层层衣物下有个坚硬沉重的东西。我翻开来一看,是把手枪。”

玛德琳能看出她脸上又现出了些许恐惧和担忧,尽管这事已过去很久了。

“把枪留在她旅行箱里真让我担忧,我不断地回想起前一晚她脸上的神色,我不想她做这种事。惹上麻烦,她的一生就会变得毫无意义,毁掉了,无论他对我女儿干了什么事。于是,我拿出手枪,把箱子重新整理好,再次锁上。把钥匙仍放在原处。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把枪。我清楚如果她上火车前发现找不到手枪了,她会到处乱翻乱找。我不想让她再拿到枪。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她也许从来想不到的地方。厨房里冰箱已经陈旧了,冰箱和墙壁之间有点空隙。我就把枪塞进那里。可是枪柄比较厚一点,无法从冰箱上沿空隙滑下去,所以枪就卡在那里,靠近冰箱顶部。”

“她发现少了手枪了吗?”

“没有,她没有再打开旅行箱。她最后买的东西都装在购物袋里了。反正旅行箱里也装不下了。”

她呼吸沉重了。“我们亲吻道别,她上了火车,那就是我看到她的最后一眼,我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信件。我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她死了。这一定就发生在她回去之后,一两天之内吧。”

然后,她补充说:“她甚至不让我送她上火车,我记得。她说她不想让我送她。这就足以说明她一心想去干那事了,干我刚才跟你说的事。我们就在公寓房间门口道别,就在楼上。接着我看着电梯门的小块玻璃慢慢下降了,就像一条生命慢慢消失了一样。”

两个小女孩踩着滚轮滑冰鞋经过,她们手拉手,两人共享一副滚轮滑冰鞋。一个滑倒了,差点把另一个也拽倒。倒地的小女孩脸孔抽搐,正要哇哇大哭,可她的小伙伴,就像一个小妈妈似的,费劲地把她拉起来,帮她把头发捋平,又把她裙子拉直了。小女孩终于没有哭出来。她们又滑走了,欢快如故。

“真可爱。”夏洛特看着她们远去,随口说了句。

至少,她们没有我们的问题,玛德琳心想。

“您后来怎么处理那把枪呢?”她问道。

“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也害怕告诉别人我有把枪。我还害怕去警察那里报告有手枪,因为警方会把她和枪联系起来。我如何解释最初是怎么会有枪的?我不能说我发现了枪,那样还会追踪到她头上。我也想过把枪用纸袋包好,扔进街上某个垃圾箱。可是别人也许会发现它,被引诱用它去干坏事。后来,在她死后,某天曾有个维修工来修冰箱,我担心他会看到,所以我就把枪取出来,藏进一个空的鞋盒里,再把鞋盒塞到壁柜底层。就一直藏在那里了。

“我们回去后我可以拿出来让你看看。

“每次我去壁柜取东西时,就能看到它,我不喜欢这样。它确实是我的心事。有天晚上,我甚至梦到了枪,它居然自己从壁柜里跑出来了。”

“我来把它从您手里拿走吧。”玛德琳说着,陷入了深思。

那天晚上,她在旅馆房间的小桌旁坐下。它其实是个书桌,有两个浅浅的抽屉,装着旅馆里的文具,空白电报纸,一本印好的旅馆洗衣价格目录,一大张绿色的吸墨纸铺满了整个书桌面。她把手提包放在桌上,打开了包。她取出了左轮手枪,仔细察看。刚才夏洛特把枪交给了她后,确实神色宽慰了。

她根本不了解左轮手枪,只知道它可以用来杀人,还有谁比她更清楚呢?她无法辨别这把枪的口径,只知道枪身尺寸相当小,这是妇女或少女通常会购买携带的典型手枪。但不管尺寸大小,它都能夺走生命。枪身镀了层镍,她想至少银光铮亮的部分镀了镍吧,枪柄不是骨质就是象牙,不过她不能肯定。

她把枪放在铺着吸墨纸的桌面一边,暂且放一下而已。她拉开了手提包内层的拉链,取出一个小小的廉价便携笔记本,任何一家廉价品店或者文具店都能买到的那种。笔记本页面窄长,上面印着一条条蓝色横线,更是表明这是个廉价货。封面上打上了一个词组“备忘录”,无意中倒也不乏嘲讽。

但是,笔记本内页上几乎没写什么,只有一行字:

报复那个女人。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带有圆柱形墨水盒的钢笔,“啪”的一声弹出笔尖。然后她握住了笔,却没写字,似乎是她一旦写了,所写的内容即无法改变,那么她会坚持己见。她想起了《鲁拜集》的诗句:“指动字成,字成指动;任你如何至诚,如何机智,难叫他收回成命消去半行,任你眼泪流完也难洗掉一字。”

她看看手枪,看看钢笔,又看看两者之间翻开的那页纸,上面除了一句话,仍是空白。这有点像签署一张死亡证。

她坐在那里,久久不动。房间里一片静默,在她内心的安静中交织着自我争辩,她能听到她放在办公桌上那只小巧旅行钟的滴答声。

一旦她写下了,必须照办,贯彻到底,她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事能改变她。

突然,笔尖伸向纸面,一个“2”字就出现了。

1.报复那个女人。

2.

她又驻笔不动了。她两手合掌,钢笔仍然夹在交合的手指间,她举起手掌至嘴边,就这么举着,轻压嘴唇,仿佛与手掌窃窃私语一般。

我服药是为了治病,因为病又犯了,玛德琳心想,但是,我有权利这么做吗?她憎恨他,可我根本没有。那我怎么能有这个权利,我根本不认识他,从未见过他呢。

我答应过她,我对她发过誓,你不能对死者失信,不然死者会起来指责你的。

突然,笔尖戳在纸上,歪歪扭扭地迅速写出一行断断续续的字,其间书写流畅,手指松开了两三次,写好了。

1.报复那个女人。

2.杀掉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