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日丹诺夫等到了适当的机会,便告辞出来,回到房里,把自己锁在里面。他不想看见任何人,只除了玛丽安娜。她的屋子是在一条长廊(这条长廊把整个二楼分隔成了两个部分)的尽头。涅日丹诺夫只到她的房里去过一次,而且仅仅坐了几分钟;可是他忽然觉得要是他这个时候去敲她的房门,她一定不会生气,恐怕她自己还有话跟他讲呢。现在已经相当迟,大概十点左右了;西皮亚金夫妇认为在饭桌上的争吵以后,没有必要去打扰他,他们继续陪卡洛梅伊采夫打牌。玛丽安娜吃过饭以后不久也就不见了,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两次问起了她。“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到哪儿去了呢?”她起先用俄语问,后来又用法语问了一遍,她的话并不是单单向某一个人发问的,倒可以说是向墙壁发问的,这是一般吃惊不小的人的常态;可是过了一会儿,她也就专心去打牌了。

涅日丹诺夫在他的屋子里来回走了几遍,然后沿着长廊走到玛丽安娜的门前,在门上轻轻地敲着。没有应声。他再敲了一次,想打开门……门是锁着的。可是他刚刚回到自己房里,在桌子前面坐下来,他的门忽然嘎嘎地轻轻响了一声,他听见玛丽安娜的声音说:

“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是您到我那儿来的吗?”

他马上跳起来,跑到廊上去;玛丽安娜站在他门前,手里拿着一支蜡烛,脸色灰白,动也不动一下。

“是的……我……”他低声说。

“来,”她说,便顺着长廊走去,可是还没有走到长廊的尽头,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推开了一道矮矮的门。涅日丹诺夫看见一间小小的、差不多空空的屋子。“还是到这里面去好,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这儿没有人打扰我们。”涅日丹诺夫顺从了。玛丽安娜把蜡烛放在窗台上,便转过身向着涅日丹诺夫。

“我明白您为什么想看见我,”她说,“您在这个公馆里很痛苦,我也是一样。”

“是的,我想看见您,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涅日丹诺夫答道,“不过自从我跟您熟了以后,我在这儿就不觉得痛苦了。”

玛丽安娜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谢谢您,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可是请告诉我,经过这一切不愉快的事情以后,难道您还要在这儿住下去吗?”

“我想他们不见得会要我住下去,他们会辞退我!”涅日丹诺夫答道。

“您不自动辞职吗?”

“自动?……不。”

“为什么呢?”

“您要我说真话吗?因为您在 这儿。”

玛丽安娜埋下头,朝屋子里面稍微走了两步。

“而且还有,”涅日丹诺夫继续说,“我还得 留在这儿。您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我愿意,我还觉得我应当,把什么都告诉您。”他走近玛丽安娜,握着她的手。她没有把手缩回去,却只是望着他的脸。“请听吧!”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大声说,“请听我说!”房里本来有两三把椅子,他也不坐下,却仍然站在玛丽安娜面前,握住她的手,马上热情地、热烈地、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那样滔滔不绝地对她讲起他的计划、他的意图、他接受西皮亚金聘请的理由,——还有他的亲戚、朋友、他的过去,凡是他平日不肯讲的,凡是他从来没有对人讲过的一切,他都对她讲了!他又讲起他收到的那些信,讲起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讲起所有的事——连西林也讲出来了!他说得很快,没有停顿,也没有一点儿犹豫,好像他在责备自己,没有早把他的一切秘密告诉玛丽安娜,好像他在求她原谅似的。她注意地、贪婪地听着他讲话;起初她很惊讶……但是这种感觉马上就消失了。她心里充满了感激、骄傲、倾心、决意。她的脸、她的眼睛发起光来;她把她的另一只手放在涅日丹诺夫的手上,非常兴奋地张开她的嘴唇……她突然显得十分美丽了!

他后来终于闭了口,望着她,好像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张 脸似的,虽然这张脸对他已经是极其亲切、极其熟悉的了。

他发出了一声深深的长叹……

“啊!我把什么事都对您说了,我做得真好!”他的嘴唇几乎讲不出话来了。

“是的,好……好!”她也轻轻地跟着他说。她不知不觉地在摹仿他,她的声音也快要讲不出话了。“这就是说,您知道,”她继续说,“我现在愿意听您的差遣,我愿意替你们的事业做一点点事情;不论什么事,只要是应该做的,我都愿意做,不管要我到什么地方,我都去;我始终全心全意地盼望着做您高兴的事……”

她也不做声了。她再说一句话,感动的眼泪就会畅快地落下来了。她的坚强的性情突然像蜡一样地软化了。现在支配着她的就是那个对于活动的渴望,对于牺牲,对于立刻牺牲的渴望。

门外响起了什么人的脚步声——是小心的、急速的、轻轻的步子。

玛丽安娜突然伸直了身子,缩回了她的手——她的心情马上改变,她快活起来了。一种轻视的表情,大胆的表情在她的脸上闪现出来。

“我知道这个时候是谁在偷听我们,”她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让每个字清清楚楚地传到廊上去,“是西皮亚金夫人在偷听我们……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沙沙的脚步声听不见了。

“现在怎样呢?”玛丽安娜转身对涅日丹诺夫说,“我应当怎么办?我怎么给您帮忙呢?告诉我……快告诉我!我怎么办?”

“怎么办?”涅日丹诺夫说,“我还不知道……我收到马尔克洛夫的信。”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明天我得跟他一块儿到工厂去看索洛明。”

“是的……是的……马尔克洛夫——又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是个真正的朋友。”

“就像我这样吗?”

玛丽安娜笔直地望着他的脸。

“不——不像您这样。”

“怎样呢?……”

她突然把脸掉开了。

“啊!难道您还不明白您在我的心中是什么样的人和我这个时候有什么样的感觉吗?……”

涅日丹诺夫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不由自主地埋下了眼睛。这个少女,她爱上了他,爱上他这个无家可归的不幸的人——她十分信任他,她准备跟随他,同他一块儿去追求同一个目标。这个非常好的姑娘——玛丽安娜——在这一刻在涅日丹诺夫的心目中成了世间一切真和善的化身——成了他从没有尝过的家庭、姊妹、妻子的爱的化身,——成了祖国、幸福、斗争、自由的化身!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眼睛又在望他了……

啊,这明亮的、美丽的眼光一直射到他的灵魂的深处!

“所以,”他声音不稳定地说,“我明天要去……等我从那儿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您……(他突然觉得对玛丽安娜用这个客气的称呼“您”并不恰当。)我要告诉您我了解了些什么,我们决定了些什么事情。从此以后,凡是我要做的,凡是我会想到的,任何事情,我都让你……第一个知道。”

“啊,我的朋友!”玛丽安娜大声说,她又抓住他的手,“我也一样地答应你。”

这个“你”字从她的嘴里出来,非常容易,非常简单,好像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好像这是意气相投的知己朋友之间的称呼“你”一样。

“我可以看信吗?”

“信在这儿,在这儿。”

玛丽安娜匆匆地看了信,她差不多怀着敬意地抬起眼光望着他。

“他们交给你这样重要的任务吗?”

他回答她一笑,便把信放回他的衣袋里去了。

“多奇怪,”他说,“我们彼此表白了爱情——我们互相爱着——可是我们并没有讲过一句爱情的话。”

“为什么要讲呢?”玛丽安娜低声说,她突然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头紧紧靠在他的肩上……他们连吻也不接一次——大概这太庸俗了,而且不知道因为什么,还觉得有点儿可怕——至少他们两个有这样的看法——他们只是紧紧地再握了一次手,就马上分开了。

玛丽安娜回转去取她先前放在空屋子窗台上的蜡烛,——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有一种类似困惑的感觉。她吹灭了烛,在浓浓的黑暗中急急走过长廊,回到她的屋子里,她又在黑暗中脱去衣服,上了床——不知道因为什么现在这黑暗倒使她感到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