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暗云低垂,天色虽然还没有黑尽,路上的车迹还看得见,在前面微微地发亮,可是两旁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了,每一样东西的轮廓连在一起,成了一些大的黑块。这是一个昏暗的、变幻不定的夜;潮湿的急风一阵一阵地吹过,送来大片田里的麦香和雨的气味。他们走过了作为路标的小檞林,转进乡村土路去的时候,情况更不好了;狭窄的车路有时简直看不出来……车夫把车子赶得更慢了。

“希望我们不要迷路才好。”涅日丹诺夫说;他一直到这个时候都没有讲过话。

“不!我们不会迷路!”马尔克洛夫答道,“一天不会有两桩倒霉事。”

“那么第一桩倒霉事是什么呢?”

“什么?我们白白地浪费掉一天——难道您倒不在乎吗?”

“不错……不用说……那个戈卢什金!!我们不该喝那么多的酒。我的脑袋现在痛得……厉害。”

“我不是说戈卢什金,至少他给了一点儿钱;因此,我们的拜访也并不是毫无所获!”

“那么您不是懊恼帕克林把我们引到他的……他叫他们做什么呢……哦,‘鹦鹉’那儿去吧?”

“那用不着懊恼……也用不着欢喜。我对那种好玩的东西并不感兴趣……我没有把它当作倒霉事。”

“那么是什么呢?”

马尔克洛夫不回答,他只是往他的角上稍稍靠后一点儿,好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似的。涅日丹诺夫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只有他的小胡子像一条横的黑线现了出来;可是从这天早晨起涅日丹诺夫就知道马尔克洛夫心里有一种隐忍住的暗中不快——还是不要触到他这个地方为好。

“对我讲吧,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您真佩服那位基斯利亚科夫先生的书信吗——就是您今天给我读的那些?您知道,原谅我不客气地说——那简直是废话!”

马尔克洛夫挺起腰来。

“第一,”他含怒地说,“您对这些信的意见,我完全不同意。我觉得它们是很了不起的……而且是很诚恳的!第二,基斯利亚科夫在做工作,并且很辛苦,——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有信仰 ;他相信我们的事业,他相信革—命!我得告诉您一件事,阿列克谢·德米特里耶维奇,我觉得您 ,您对我们的事业很冷淡,您并不相信它!”

“您从哪儿得出这个结论呢?”涅日丹诺夫慢慢地问道。

“从哪儿?从您讲的每一句话,从您整个的行为!!今天在戈卢什金家里说没有看见我们可以信赖的要素的人是谁呢?您!谁要求我们给他指出这些要素来呢?又是您!并且在您那个朋友,那个无聊的小丑和爱挖苦别人的人,帕克林先生,两眼朝着天说,我们里头没有一个人能够牺牲自己的时候,是谁在附和他呢?是谁点头赞成呢?那不又是您吗?您高兴怎样讲自己,就怎样讲吧;您要怎样想自己,也随您……这是您的事情……可是我知道有些人能够把一切使生活变得美好的东西完全抛弃,连爱情的幸福也不要,只求为他们的信仰服务,只求忠于他们的信仰!那么,您 今天……不用说,做不到这样!”

“今天?为什么恰恰是今天呢?”

“啊,为了上帝的缘故,不要装假了,您这个幸福的唐·璜 [166] ,您这个恋爱的胜利者!”马尔克洛夫叫起来,他把车夫完全忘记了,车夫虽然没有从驾车的座位上掉过头来,却能够听清楚他们讲的每一句话。不过说实在话,这个时候车夫更用心在看路,顾不到坐在他后面的先生们的争论了,他小心地、甚至有点儿害怕地策着辕马,马摇着脑袋,朝后倒退,让车子滑下了一个斜坡,这样的斜坡在他们的路上本来是不该有的。

“对不起,我不大懂您的意思。”涅日丹诺夫说。

马尔克洛夫不自然地、带恶意地笑起来。

“您不懂我的意思!哈!哈!哈!我全知道了,阁下!我知道您昨天同谁谈过恋爱;我知道您拿您漂亮的面孔和口才把谁迷住了;我知道谁把您引进她的屋子里去……晚上十点以后!”

“老爷!”车夫突然转过头对马尔克洛夫说,“请拉住缰绳……我要下车看看。我想我们走错路了……那儿,好像有个水沟……”

事实上车子已经偏倒在一边了。

马尔克洛夫把车夫交给他的缰绳紧紧抓住,仍然那样大声地说下去:

“我并不责备您,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您利用……您并没有错。我只说我并不奇怪您对我们共同事业的冷淡态度;我再说一遍,您有别的心事。我顺便还要说到自己,哪里会有这样一个人:他事先料得到少女心里喜欢的是什么,或者了解她们想望的是什么!!”

“我现在懂您的意思了,”涅日丹诺夫开始说,“我明白您的苦恼,我也猜得出是谁在侦察我们,并且赶快来告诉您……”

“这也不是什么功劳,”马尔克洛夫继续往下说,他装出没有听见涅日丹诺夫讲话的样子,并且故意把每个字音拖长,仿佛唱歌似的,“并不是身心两方面有特出的地方……不!这只是……一切私生的孩子,一切……私生子的倒霉的运气!”

这最后的一句话是马尔克洛夫急匆匆地、不连贯地说出来的,他说了马上就像僵了一样不做声了。

涅日丹诺夫甚至在黑暗中也觉得他自己的脸完全发白,他的脸颊上起了一阵寒栗。他差一点儿控制不住自己要扑过去掐住马尔克洛夫的脖子了……“这个侮辱必须用血,用血来洗掉……”

“我找到路了!”车夫叫起来,他在右前轮旁边出现了,“我搞错了一点儿,朝左边转了……现在不要紧了!我们一下子就到了;离我们家还不到一里路。请坐好!”

他爬上了驾车座位,从马尔克洛夫的手里接过了缰绳,拉转辕马的脑袋。车子猛烈地震动了两下,便更平稳地、更快地向前跑了,黑暗好像在裂开,并且在往上升,轻烟似地飘动——前面现出小山的形状。随后亮起一线灯光……灭了……又现出一线灯光……一只狗叫了起来……

“我们的村子到了,”车夫说,“喂,快,我的小猫!”

越来越多的灯光迎着他们。

“您既然这样地侮辱了我,”涅日丹诺夫后来终于说了,“您就容易理解,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我不能够在您家里过夜了;所以,虽然我觉得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也只好求您,到了您家里的时候,把您的马车借给我,让我到城里去;明天我可以想办法回家;以后我会让您得到您一定盼望着的通知。”

马尔克洛夫并没有马上回答。

“涅日丹诺夫,”他突然用一种不大响亮的、几乎是绝望的声音说,“涅日丹诺夫!为了上帝的缘故,求您到我家里去吧——就是叫我跪下来求您饶恕也行!涅日丹诺夫!忘记吧……忘记,忘记我那些蠢话吧!啊,谁能够知道我是多么不幸啊!”马尔克洛夫用拳头打自己的胸膛,从那里仿佛发出了呻吟。“涅日丹诺夫!你要宽宏大量!把手伸给我……不要拒绝饶恕我!”

涅日丹诺夫伸出手给他,犹豫不决地,但还是伸出来了。马尔克洛夫把它捏得紧紧的,涅日丹诺夫差一点儿叫出声来了。

马车停在马尔克洛夫家的台阶前。

“你听我说,涅日丹诺夫,”一刻钟以后,马尔克洛夫在他的书房里对涅日丹诺夫说……“你听我说!”(他就只用“你 ”称呼涅日丹诺夫,他对这个他发觉是他的幸运的情敌,他刚刚恶毒地侮辱了的、他还想杀死的、还想撕成碎片的人用了这个意外的亲密称呼“你”——在这个“你 ”字里面有一种坚决放弃的意味,一种谦卑的、痛苦的恳求,还有一种权利的主张……涅日丹诺夫承认这个权利,并且也用“你 ”的称呼同马尔克洛夫谈起来。)

“你听我说!我刚才对你说过,我抛弃了恋爱的幸福,我拒绝了爱情,只求为我的信仰服务……这是胡说,吹牛!我从没有得到过那一类的东西,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舍弃的!我生下来就是没有才能的,这一辈子也会是没有才能的……也许这倒是应该如此。这个既然我没有份,我就得去干别的事!既然你能够把两桩事情合在一块儿……能够爱,能够被爱……同时又能够给事业出力……好,你真行!我羡慕你……可是我自己——办不到。我不能够。你是个幸福的人!你是个幸福的人!我不能够!”

马尔克洛夫压低声音说了这些话,他坐在一把矮椅上,埋着头,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腰间。涅日丹诺夫站在他面前,全神贯注在一种沉思的注意里,虽然马尔克洛夫说他是幸福的人,可是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幸福的人,并且自己也不觉得幸福。

“我年轻的时候给女人骗了,”马尔克洛夫继续说,“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是她把我扔了……为了谁呢?为了一个德国人!为了一个副官!而玛丽安娜……”

他停了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仿佛烧着他的嘴唇似的。

“玛丽安娜没有欺骗我;她明白地对我说,她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使她喜欢呢?好吧,她已经委身给你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是自由的吗?”

“啊,等一下,等一下!”涅日丹诺夫大声说,“你在讲什么?!什么委身?我不知道你妹子给你写了些什么,可是我向你保证……”

“我不是指肉体;可是她在精神上已经委身给你了——拿她的心,她的灵魂给了你了,”马尔克洛夫打岔说,涅日丹诺夫的惊呼显然给了他一点儿安慰,“她做得很不错。至于我的妹子……她当然没有使我难过的心思……事实上她对我这种事情并不关心;不过她一定恨你,也恨玛丽安娜。她并没有说谎……可是,不用再讲她了!”

“是的,”涅日丹诺夫想道,“她恨我们。”

“一切都是往很好的方面走的,”马尔克洛夫说,他坐的姿势也没有改变,“最后的束缚也给我摆脱了,现在再也没有可以妨碍我的了!你不用去管戈卢什金是一个任性胡闹的家伙:那是无关紧要的。至于基斯利亚科夫的书信……它们也许是荒谬可笑的……是这样;不过我们应当注意主要的事情。照他说来……到处都准备好了。也许你不相信这个吧?”

涅日丹诺夫没有回答。

“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你知道,要是我们等着一切,完完全全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动手,那么我们就永远不会动手了。要是我们把所有的 后果预先来考虑一下,在它们中间一定有坏的后果。比如,我们的先驱者计划解放农奴的时候,那怎样呢?他们能够料到农奴解放的一个后果却是产生了一个放高利贷的地主阶级吗?这种人把一俄石 [167] 腐烂的黑麦作价六个卢布卖给农民,却从他那儿拿回来:(马尔克洛夫弯起一根指头)第一,价值六个卢布的劳动,此外(马尔克洛夫弯起另一根指头)整整一石上好的黑麦——还要(马尔克洛夫又弯起第三根指头)加上利息!实际上他们把农民的最后一滴血都吸干了!你得承认我们的解放者没有能够在事前料到这个!然而即使他们料到了,他们没有事先拿所有的后果衡量一下,就去解放了农奴,他们也没有做错!所以我……就下了决心了!”

涅日丹诺夫用疑问的、惊奇的眼光望着马尔克洛夫;可是马尔克洛夫把眼睛掉开,望到角落里去了。他皱着眉毛,隐住眼瞳;他咬他的嘴唇,咀嚼他的唇髭。

“是的,我下了决心了!”他又说一遍,一面用他多毛的黝黑的拳头拍打他的膝盖,“要知道,我很顽固……我并不是白做了半个小俄罗斯人 [168] 呢!”

他站起来,拖着他那双仿佛没有力气的脚走到他的寝室里去,从那儿拿来装在玻璃镜框里的玛丽安娜的小幅画像。

“你拿去吧,”他用一种悲痛的,但又是平稳的声音说,“我 以前画的。我画得很坏;不过你看,我觉得这倒像她(这幅用铅笔绘的侧面像的确很像)。老弟,拿去吧,这是我的遗嘱。跟这幅画像一块儿我现在让给你——不是我的权利……我并没有权利……不过,你知道——一切!我让给你一切——连她在内。老弟,她是个好姑娘……”

马尔克洛夫不做声了;他的胸部的起伏是看得见的。

“拿去吧。你不跟我生气吗?好,那么拿去吧。现在我完全……用不着……这一类东西了。”

涅日丹诺夫接过了画像;可是一种奇特的感情压住他的心。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接受这个礼物;他又觉得要是马尔克洛夫知道他涅日丹诺夫心里在想些什么,他(马尔克洛夫)也许不会把这幅画像送给他。涅日丹诺夫把这张小心地装在镶着金色窄纸边的黑框里的小圆形纸片拿在手里,不知道怎样做才好。“我手里捏的是一个人的整个生命啊,”他想道。他明白马尔克洛夫现在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单单给他呢?把画像交还吗?不!那就会是最大的侮辱了……说到底,难道这张脸不是他所珍爱的吗?难道他不爱她吗?

涅日丹诺夫带了一点儿内心的恐惧抬起眼睛望马尔克洛夫……这个人是在看他,是在探索他的思想吗?可是马尔克洛夫又把眼睛掉向角落里去,并且又在咀嚼他的小胡子了。

老仆人手里拿着一支蜡烛走进屋子里来。

马尔克洛夫吃了一惊。

“是睡觉的时候了,阿列克谢兄弟!”他大声说,“早晨比晚上想得更周到些。明天我借给你马,让你回家去——再见吧!”

“你也再见吧,老家伙!”他突然掉向这个仆人,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我有不对的地方,请你原谅!”

老人大吃一惊,差一点儿让蜡烛落在地上,两眼望着他的主人,在这双眼睛里露出一种跟他平日的忧郁不相同、并且更厉害的表情。

涅日丹诺夫走到他的屋子里去。他觉得很不好受。喝下去的酒使他的脑袋还在痛,耳朵里一直在响,他虽然闭上眼睛,也看得见眼前的闪光。戈卢什金、管事瓦西卡、福穆什卡、菲穆什卡在他面前不停地转来转去;远远地现出玛丽安娜的形象,她像是不信任似的,不肯走近来。这一天他自己说过、做过的一切,他现在看来,都是完全虚伪的,做作的,都是多余的、骗人的废话……至于他应当做的事情,他应当努力实现的目标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那是难于达到的,那是藏得很严密的,那是埋在地狱的深坑里面的……

他再三地想从床上起来,走到马尔克洛夫那儿,对他说:“收回你的礼物,把它收回去吧!”

“呸!生活是多讨厌啊!”他终于这样地嚷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他走得很早。马尔克洛夫已经站在台阶上,身边围了一些农民。是他把他们召集在一块儿的呢,还是他们自己来的,涅日丹诺夫决定不了;马尔克洛夫很简单、很冷淡地跟他告了别……可是在他看来,马尔克洛夫好像要对农民讲什么重要事情似的。老仆人带着他那一向不变的眼光待在那儿。

马车很快地穿过了城区,它转到乡下以后就飞跑起来。马还是一样的,不过车夫——或者因为涅日丹诺夫住在有钱人的公馆里,或者因为别的理由——指望多得一点儿酒钱……我们都知道,每逢车夫喝了酒,或者相信就要有酒喝的时候,马总是跑得极快的。这是一个六月的日子,不过空气相当凉爽。高高的、动得很快的云在蓝色天空中飞过,一阵强烈的、没有变化的风吹起来,在给昨天的雨打湿了的路上扬不起一点儿尘土。爆竹柳发出飒飒声,闪闪地发亮,在风里摇来摇去——一切都在动,都在飞扬;远处小山中鹌鹑的叫声越过草木畅茂的幽谷传来,仿佛这叫声也有翅膀飞了过来似的。一群白嘴鸦在晒太阳;在那条平直的、光秃的地平线上有一些像黑色跳蚤似的东西移动着——农民在拿他们的休闲地耕第二遍。

可是涅日丹诺夫并没有看到……这一切景象……他甚至不曾注意到他进了西皮亚金的庄园,——他完全沉在自己的思想里面了……

可是他看见宅子的屋顶、楼房和玛丽安娜房间的窗户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一个颤。“是的,”他对自己说,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他 说得对,她是一个好姑娘,并且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