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一百七十二。”

“收到。一百七十二。”

航向一百七十二。墓志铭要这样写:“即将调整飞行罗盘至一百七十二。”这次古怪的历险还要持续多久?我现在的高度是750米,头顶是厚厚的云层。如果我再上升30米,都泰尔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必须始终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做德国人小儿科的靶子。七百米的高度是被禁止的。整片平原的各个位置都可以瞄准我们,我们吸引着整个部队的火力,任何型号的枪炮都可以够着我们。我们在所有军队的射程范围内,永远都在。已经不关开枪的事儿了,这就是被拿着棒子打,而且是拿着一千条大棒去打一个核桃。

我仔细研究过这个问题:绝不能跳伞。受损的飞机往地面俯冲时,光跳伞舱门打开的时间就比飞机坠落的时间长。而开启舱门要转七下那笨重的手柄,而且,全速飞行时,跳伞舱门会变形,因而不易滑动。

就是这样。总有一天要吞下这口药!而吞药的仪式并不复杂:保持航向一百七十二。我就不该老。是的。孩童时的我多么幸福。虽然我是这么说的,可这是真的吗?在老宅的门厅里,我已经走在一百七十二度的航向上了。都怪我的两个舅舅。

现在,童年变得甜美了。不仅是童年,所有过去的时光都变得甜美了。我远远地望着它,仿佛望着一片田野……

我感觉自己孤身一人。我的感觉始终没变过。没错,我为之高兴和悲伤的对象都变了,但我的感觉没变。幸福的感觉是一样的,不幸也是,煎熬的感觉是一样的,解脱也是。有时我工作得不错,有时我工作得不够好,这要看日子……

我最遥远的回忆?我曾有一位来自奥地利蒂罗尔[1]的女家庭教师,她叫宝拉。但这甚至算不上是回忆了:这是回忆中的回忆。五岁的时候,站在门厅里的宝拉已经成为了过去的故事。每年临近新年的时候,妈妈都会告诉我们:“宝拉写信来了!”当时这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是一件欢欣鼓舞的事。可是我们为什么会因此欢欣鼓舞呢?我们谁也不记得宝拉是谁了。她回到了她的蒂罗尔。阳光灿烂的时候,她会站到小屋的门口,和雪中其他小屋里的人一样。

“宝拉漂亮吗?”

“她很有魅力。”

“蒂罗尔总是天气很好吗?”

“是的。”

蒂罗尔的天气总是很好。小屋将宝拉推出门外,推得远远的,直到积雪的草坪上。从我会写字开始,大人们就会让我写信给宝拉。我在信中写道:“我亲爱的宝拉,很高兴给你写信……”有点像在做祷告,虽然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做祷告……

“航向一百七十四。”

“收到,一百七十四。”

现在航向是一百七十四了。墓志铭的内容该改改了。生命就这样瞬间重新集合起来,很奇怪。我已经将我的回忆打包,它们不再对任何人有任何用处。我还记得一种伟大的爱。母亲过去常对我们说:“宝拉在信里说,让我替她亲亲你们……”然后她就会替宝拉亲亲我们。

“宝拉知道我长大了吗?”

“她当然知道。”

宝拉什么都知道。

“上尉,他们朝我们射击了。”

宝拉,有人从上方向我射击!我扫了一眼高度计:650米。云层在七百米的高处。好吧。我没什么可做的了。但是在我的云层之下,世界并没有我预想中那么黑暗:它是蓝色的,蓝得很美妙。黄昏将至,整个平原都是蓝色的。有些地方还下起了雨,蓝色的雨……

“航向一百六十八。”

“收到。航向一百六十八。”

现在航向是一百八了。通往永恒的路真是曲折啊……但是这条路,看起来如此平静!世界像是一个果园。刚才,它在画面上还是干涸的,没有人气。但当我低空飞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一种亲近的氛围里。这儿长着几棵树,那儿长着一片林子,我都会遇见。有绿色的田野,红瓦的房屋前站着人。还有蓝色的骤雨。这样的天气,宝拉肯定会赶紧把我们带回屋子里……

“航向一百七十五。”

我墓志铭的高贵气质已经被大大削弱了:航向保持在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四、一百六十八、一百七十五……”我看上去三心二意的。看!我的发动机在咳嗽!它又开始上冻了。于是我关上了引擎盖。好了。现在该打开后备油箱了,我拉了手柄。我没忘记什么吧?我扫了一眼油压。一切正常。

“这就有点恶心了,上尉……”

你听到了吗,宝拉?这就有点恶心了。然而我对天空中的那抹蓝色却丝毫不感到惊异。真的太美了!如此深邃的蓝。还有一行行结着果实的树——也许是李子树。我感到自己融入了这幅画面中。隔窗眺望结束了!我是一个翻墙而入的贪吃盗贼,在潮湿的苜蓿地里大步跑着去偷李子。宝拉,这是一场荒唐的战争。一场令人忧伤的、蓝色的战争。我有点迷路了。我在变老的途中找到了这片奇怪的土地……哦不,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有些难过,仅此而已。

“蜿蜒前进,上尉!”

这,这是一个新的游戏,宝拉!踩一点右脚,再踩一点左脚,我们躲开了敌人的射击。如果我掉下去了,我肯定会摔得鼻青脸肿。那时,你肯定会用酊剂的纱布来为我疗伤。我到时候可能会需要大量的酊剂。你知道的,毕竟……夜晚的蓝色太美妙了!

前方不远处,我看到三发分散的子弹。三根垂直的长杆,闪着光。应该是照明弹或小口径炮弹的尾迹。金光闪闪的。在夜晚的蓝色中,我突然看见从这三叉烛台中喷出火花……

“上尉!左边火力很强!斜飞!”

踩一脚。

“啊,情况更糟糕了……”

也许……

情况更糟糕了,而我却置身事外。我拥有我全部的回忆、储备和爱。我拥有童年,尽管它像树根一样渐渐隐没在夜色中。我的人生开始于一段忧郁的回忆……情况更糟糕了,可是在这一串串的流星面前,我预想中的感觉却都没有出现。

我置身在一片打动我内心的土地上。傍晚,左边的骤雨中间有大片的亮光,组成了许多彩绘玻璃。我仿佛可以伸手触碰前面两步之遥的美好事物。有结着李子的李树,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地。在潮湿的土地上漫步,感觉一定很好。你知道,宝拉,我慢慢地走着,保持着左右的平衡,像一辆运粮车。你觉得飞机飞得很快……当然了,只要稍微动脑子想一下就知道!但如果你忘记机器,环顾四周,你就只是在田野里散步而已……

“阿拉斯……”

是的,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但阿拉斯不是一个城市。阿拉斯不过是深蓝色夜晚上面的一缕红色。暴雨上的一缕红色。因为显而易见,左前方有一场暴雨即将来临。黄昏无法解释这隐约昏暗的天色。肯定有大量的云层,光线才会如此昏暗……

阿拉斯的火焰在增长。这不是火灾的火焰。火灾的蔓延就像溃疡,四周还有一圈完好的皮肉。而阿拉斯的这一缕红色,一直熊熊燃烧着,它的红是微微冒烟的灯火。这缕火焰并不紧迫,但却持久,稳稳地射在供它燃烧的燃油上。我感觉它像一块紧实、沉甸甸的肉,有时一阵风吹来,让它像树一样摇曳。是的……一棵树。这棵树把阿拉斯收进它的根织成的网中。而阿拉斯所有的精华,所有的贮存和所有的珍宝,都转化成汁液,滋养着这棵树。

有的时候,我看到这缕火焰会不堪重负而向左或向右失去平衡,吐出一口黑烟,然后又恢复之前的状态。但我始终不能辨认出阿拉斯的位置。整场战争被缩小成了这一缕火光。都泰尔特说情况更糟糕了。他看前方看得比我清楚。可我一开始还是惊异于他的无动于衷;这片有毒的平原上,星光寥寥无几。

没错,但……

你知道的,宝拉,在孩子的童话故事里,骑士会跨越艰难险阻,走向神秘的魔法城堡。他爬上冰川,跨过悬崖,挫败所有的背叛。最后,处于蓝色平原中心的城堡,在疾驰的他眼中仿佛一块草坪。他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了……啊!宝拉,古老的童话不会出错!最后总是最艰难的部分……

就这样,在蓝色的天空下,我跑向我着火的城堡,和以前一样……你离开得太早,所以还没有见识过我们的游戏,你错过了“阿克兰骑士”。这是我们自己发明的游戏,因为我们看不起别人的游戏。我们在那些狂风骤雨的日子里玩这个游戏,在一阵闪电之后,我们从外界气味的改变和树叶突然的颤动中感到,大雨即将冲破云层倾盆而下。这时,茂密的枝叶好像一瞬间变成了轻浮喧哗的青苔。这就是信号……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

我们从花园的最深处出发,穿过草坪,气喘吁吁地跑向房子的方向。大雨最开始的几滴还很稀疏,但是沉重。第一个被雨打到的人认输,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其他的人。最后一个幸存者则是受到了众神的庇护,刀枪不入!一直到下一场大雨来临前,他都可以叫自己“阿克兰骑士”。

每次玩这个游戏,短短几秒时间都会有一场对孩子的屠杀……

我还在扮演阿克兰骑士。我慢慢地跑向我着火的城堡,气喘吁吁地……

可是:

“啊!上尉。我从没见过这个……”

我也从没见过这个,我不再刀枪不入了。啊!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还心怀希望……

注解:

[1] 蒂罗尔(Tyrol),奥地利西部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