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视大地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在我和云层之间的空间正在变得越来越大。曳光弹射出小麦色的光:我怎么知道它们到达顶点之后,竟然会一个接一个地投射出这些深色的小东西,就好像在洒钉子一样?我发现它们已经堆积成了摇摇欲坠的金字塔形状,像浮冰一样缓缓地向后偏转。目之所及之处,它们好像是静止的。

我很清楚,这些还没有完全呈垂直状态的子弹还有不少能量。每一小簇子弹都只需要十分之一秒的时候就可以定夺生死。而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们已经包围了我。它们的出现,好像突然出现在我脖颈上的沉重的责罚。

这一系列沉闷的爆炸声被发动机的轰鸣声遮盖了,但我只看到了无比的寂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等待的空虚感渗透了我的身体,仿佛刚刚在我的身体中被释放。

然而我在想……我想:“他们射击的位置太高了!”我还转头去看后面失去平衡的那一群猎鹰,很遗憾似的。它们放弃了。但我们还是毫无希望。

之前打偏我们的枪重新瞄准了。枪弹爆炸在了我们的高度上。短短几秒钟时间,一层层火光都形成了爆炸的金字塔,一处不中,另一处又开了花。敌人的开枪已经不再寻找我们的位置:它们包围了我们。

“都泰尔特,还远吗?”

“……如果我们能再撑三分钟应该就过去了……但是……”

“也许能过去呢……”

“不可能的!”

这个灰暗的夜晚,这个属于散乱的野兽的夜晚,如此阴森恐怖。平原是蓝色的。蓝得过分。大海的深蓝……

我还能指望苟活多久?十秒?二十秒?爆炸的震动已经持续地对我产生着影响。那些比较近的爆炸就像乱石坠入翻斗车一样砸在飞机上,砸得飞机发出整齐一致的音乐声。还有奇怪的叹息声……那些是没打中的子弹,像闪电一样。但子弹越近,它也就越简单。有些冲击是基本的:那是爆炸的碎片的效果。捕食的野兽并不撞倒它要杀死的牛,而是将它的爪子深深陷入牛的皮肉中,它从不失误。它就这样捕获了牛。那些子弹也是这样嵌入了飞机,仿佛嵌入猎物的肌肉。

“受伤了吗?”

“没有!”

“欸!机枪手,受伤了吗?”

“没有!”

受到的冲击并不算,虽然我得好好描述这些冲击。它们在飞机的外壳上,在鼓上,重重地敲打着。它们没有击穿仓库,却打开了飞机的肚子。但是飞机的肚子本身就是一只鼓。身体,我们根本不在意!它无所谓的……这就是奇妙之处!

关于身体,我有两句话要说。然而人生中的每一天,我们都对显而易见的东西视而不见。为了让证据显现出来,我们急需一些条件:上升的光亮,长枪的袭击,还有进行最终审批的法庭。然后我们才能明白。

换衣服的时候,我在思忖:“生命的最后几秒是什么样子的?”生命不断打破着我的幻想。但这一次,我是光着身子在被一个狂怒的笨蛋殴打,甚至没法弯一下手肘护着脸。

挑战,我为我的血肉之躯准备了一个挑战。我想象着它在我的肉体中受苦。我不得不采用我自己身体的视角。人是如此被自己的身体困扰!人要给身体穿衣、洗漱、打扮,照顾它,给它剃须、补水和喂食,人们认同了这种家养动物的身份。我们要带着身体去裁缝店,去医院,见外科医生。我们同身体一起受苦,同身体一起哭泣,同身体一起去爱。我们从身体里说:这是我。而突然间这种幻觉破灭了。我们并不在乎身体!我们把身体降级成奴隶。在怒火中烧的时候,当爱意满溢的时候,当憎恨诞生的时候,我们和身体的团结就粉身碎骨了。

你的儿子被困在火灾中了吗?你得去救他!我们拦不住你!你着火了!你并不在意。你把你的血肉抵押给了随便什么人。你发现自己并不在意自己曾经那么看重的东西。一旦遇到了困难,你会为了一点帮助而把你的肩膀卖掉!你做什么事,你就是什么样的人。你的行为,就是你。别的地方的都不是你!你的身体是你的一部分,但不再是你。你要打人吗?没有什么能在你的身体里威胁你,然后控制你。你吗?那就是敌人的死亡。你吗?那是你儿子的救赎。你把自己卖了出去。而你对此并不感觉到失去了任何东西。你的四肢?工具而已。别人将你大卸八块的时候并不会在意一个能跳动的工具。而你则以此作为交换,换来敌人的死,儿子的救赎,疾病的治愈和你的发现(如果你是个发明家)!军团的这位同僚受了致死的重伤。他死前说:“记得告诉侦察员:我完了。跑!去救文件!……”唯一重要的东西只有拯救文件,拯救孩子,治愈疾病,敌人的死,和新发现!你存在的意义如此缤纷缭乱。这是你的义务,你的仇恨,你的爱,你的忠诚,你的发明。你在自己的身上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

火不仅会烧毁皮肉,它同时也会毁灭人对身体的崇拜。人不再对自己的身体感兴趣。那只是强加给他的东西。当他死去之前,他都不会反抗:他终于可以合并。他没有迷失自我:他找到了自我。这绝不是道德家的愿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真理,一个日常的真理,表面覆盖着无法穿透的面具。当我穿上衣服,为自己的身体担惊受怕的时候,我怎么会预见到我的担心竟然无聊透顶?每个人都总是在要交出自己的躯体时,才惊恐地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执念竟然如此微不足道。但诚然,在我一生中,没有什么紧迫的东西控制着我,我存在的意义也没有受到威胁,我想不到什么比我的身体更重要的问题。

我的身体啊,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我已经被驱逐到你的体外,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任何牵挂!知道这一秒,我才能否认我所有的过去。不是我在思考,也不是我在感受,是我的身体。磕磕绊绊地,我总归是拉着我的身体来到了这里,然后我发现它一点也不重要。

十五岁的时候,我被上了人生的第一课:我的一个弟弟被认为回天乏术好几天了。一天早上四点钟的时候,他的护士叫醒了我。

“你弟弟叫你。”

“他感觉不舒服吗?”

她什么也没说。我赶紧穿好衣服,来到弟弟身边。

他用一种稀松平常的声音说道:

“我想在死前和你说说话。我要死了。”

一阵神经痉挛让他蜷缩了起来,陷入了沉默。他摆了摆手表示“不”。我没有看懂他的手势。我以为孩子都是拒绝死亡的。等他平静下来,他对我说道:

“别害怕……我没有什么痛苦。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无法解脱。这是我的身体。”

对他来说,他的身体已经是陌生的领域,是别处。

我这只剩下二十分钟生命的弟弟,在委托遗产的迫切渴望下,他努力摆出严肃的样子。他对我说:“我要立下遗嘱……”他的脸红了,当然了,他很骄傲自己此刻就像一个大人。假如他是塔楼的建造者,他会让我把塔楼继续建造完成。假如他是一位父亲,他会把自己的儿子委托给我,让我教育他。假如他是一位空军飞行员,他会把他的飞行证委托给我。但他只是一个孩子。他留给我的是一架蒸汽发动机,一辆自行车和一把短枪。

人还没有死,就觉得自己害怕死亡:害怕意外,害怕爆炸,还害怕自己。死亡?不。当我们来到死亡面前,死亡其实就不复存在了。我弟弟对我说:“别忘了把这些都写下来……”当身体凋零的时候,人的本质才显现出来。人不过是各种关系的连接点,只有人类才看重关系。

当身体像一匹再也走不动路的老马,人就会抛弃它。谁在死的时候会想着自己呢?那样的人我从没见过……

“上尉?”

“什么?”

“太棒了!”

“机枪手……”

“呃……是的……”

“怎么……”

一阵摇晃,我的问题还没问出口。

“都泰尔特!”

“……尉?”

“被打中了吗?”

“没有。”

“机枪手……”

“嗯?”

“被打……”

我好像猛地装在了铜墙铁壁上。我听到:

“啊!啊!啊!……”

我抬头看天,想估计一下我们和云层之间的距离。显然,我越是想要斜着往上看,那些黑色的棉絮就堆积得越紧密。垂直角度上看,它们的密度倒好像没那么大了。在我们的战线之上,仿佛镶嵌着一个宏伟的黑色花冠。

大腿的肌肉群常常有着惊人的力量。我狠狠地踩了一下踏板,使出了足以破墙而出的力气。飞机被我瞬间朝左边扔了出去,嘎吱嘎吱地颤抖着。花冠从我们的右边滑了下去。它在我们的头顶爆炸了。我又在别处发现了开火,火花在我们的右边累积,徒劳地爆炸。还没等我用另一条大腿的力量让我们向右移动,那个黑色花冠又在我们的头顶慢慢形成了。飞机又一次陷入了枪炮的泥潭。我又一次用尽全身的重量几乎踩碎了踏板。飞机朝相反的方向转去,更准确地说是朝相反的方向失去控制(希望航向是对的!),花冠在我们左边爆炸了。

持续?这个游戏可不能持续下去!我拼命踩踏板的几脚都是徒劳,因为子弹的洪流又出现在了我们前方。恐惧让我的胃都收紧了。而如果我往下看去,我会发现一群子弹正瞄准了我在缓慢上升。我们的飞机竟然还没散架,简直难以想象。这时,我发现自己是刀枪不入的。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征服者!每一秒,我都是征服者!

“被打中了吗?”

“没有……”

他俩都没被打中。他俩也刀枪不入。他们都是征服者。我拥有一个征服者的机组……

接下来的每一次爆炸,在我看来都不是对我们的死亡威胁,而是让我们变得更英勇。每次,我会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以为我们的飞机灰飞烟灭了,然而它仍然听从我的控制,我仍然能稳稳地握住缰绳,让这匹马站立起来。于是我放松了自己,身体仿佛被一种无声的狂喜占据。我没有时间感受恐惧,它于我而言只是一种身体上肌肉的收缩,声音很大,但我还有时间发出解脱的叹息。我需要感受震荡带来的紧张,然后是恐惧,然后是放松。想想吧!没有时间了!我感到紧张,然后感到放松。紧张,放松。我少了一个阶段:恐惧。我不是活在对下一秒的死亡的等待中,而是活在重生中、对上一秒的逃离中。我活在蔓延的快乐中、欢欣鼓舞的航迹中。而且我开始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意料之外的快乐……好像我生命的每一秒都是一种馈赠,好像我生命的每一秒都在要求我更敏感。我在活着。我是活着的。我还是活着的。我一直是活着的。我不再是一种生命的源泉。对生命的狂热占据了上风。有说法叫“战争的狂热……”,对我来说是对生命的狂热!喂!那些在下面朝我们射击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其实在锤炼我们吗?

机油箱,汽油箱,全都被打破了。都泰尔特说:“结束了!往上飞!”我又目测了一下我们和云层之间的距离,然后让飞机上仰飞去。又一次,我让飞机朝左转去,然后又向右。我又看了一眼地面。我不会忘记这场景的。整片平原上都是噼噼啪啪作响的小光束。肯定是快速射击的加农炮。仿佛在巨大的蓝色水族箱里,有无数的小泡泡们在争先恐后地上升。阿拉斯的火焰变成了暗红色,好像在铁砧上的一块铁,阿拉斯的火焰牢牢地固定在地面的仓库上,那里有人类的汗水、人类的发明、人类的艺术、人类的回忆和财富,它们都和上升的火舌连在一起,风一吹,就变成了灰烬。

我已经擦着云层最下方的薄雾了。在我们周围还有许多上升的金色小箭,从下方在云层的肚子上戳出一个个洞。云层快要将我吞没的时候,我从最后一个洞里看到了最后一副画面。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我看见阿拉斯的火焰,在黑夜中像是一盏幽深神殿中的煤油灯。这火焰是仪式的一部分,但它代价不菲。它明天就会把一切都吞没、烧毁。我见证了阿拉斯的火焰。

“还好吗,都泰尔特?”

“还行,上尉。航向二百四十。二十分钟后我们就可以下到云层外,那时我们就在塞纳河上的某个地方了……”

“还好吗,机枪手?”

“呃……是的……上尉……还好。”

“没有太热吧?”

“呃……没……没有。”

他什么也不懂。他很高兴。我想起了加瓦尔的机枪手。有天晚上,在莱茵河上,八十个作战探照灯用光束包围了加瓦尔。在一片枪林弹雨中,加瓦尔听到他的机枪手在低声对自己说话。(送话器并不是很私密。)机枪手在给自己打气:“嘿!老伙计……嘿!老伙计……我们总能跑起来,在民间找到它!……”他很高兴,那个机枪手。

我慢慢地呼吸着,往肺里吸入了满满的空气。呼吸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还有成堆的事情等着我去理解……但首先我想到的是阿里亚指挥官。不。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农场。然后我要检查仪器上的数字……欸!你想怎么样!我还有后续的想法。一百零三。关于……汽油量表,机油压力表……当油箱都被打漏了的时候,最后能观测好这些仪器!我就是这么做的。橡胶保护层还能撑住,真是不错的改进啊!我还观察着方向仪:这片云不适合飞行。这是一片雷雨云。它狠狠地摇晃着飞机。

“我们还不能下降吗?”

“再过十分钟……最好再等上十分钟……”

那我就再等上十分钟。啊!是的,我想到了阿里亚。他抱着多大的希望能再见到我们呢?有一天我们迟到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一般来说,是很严重的迟到了……我跑着加入了同僚们,整个军团正在吃晚饭。我一把推开门,重重地坐在了阿里亚身边的座位上。当时他正用叉子卷起几根面条,准备送入口中。我把他吓了一大跳,他硬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张着嘴看着我。面条悬在空中停住了。

“啊!……嗯……很高兴看到你们!”

他放下了面条。

在我看来,阿里亚指挥官有一个严重的缺点。他太执着于询问飞行员任务的教训,向我提问,在我向他复述第一手的事实时,摆出一种近乎虚假的耐心。这次任务回去,他也会准备好纸笔询问我情况,以防漏掉任何一点点细节。这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圣·埃克苏佩里考生,您怎么求伯努利方程[1]的积分?”

“呃……”

伯努利……伯努利……被问的学生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坐在老师的目光下,仿佛一只身体被大头针刺穿固定住的昆虫。

任务的教训和都泰尔特有关。他是垂直观察的。他能看到很多东西,卡车、驳船、坦克、士兵、加农炮、马匹、车站、车站里的火车、车站长。而我则在倾斜着观察。我看到云层、大海、河流、山脉、太阳。我都只能看个大概,然后自己想象。

“长官,您知道飞行员……”

“看!看啊!有东西。”

我……啊!大火!我看到了大火。有点意思……

“不。全烧毁了。有什么别的吗?”

为什么阿里亚如此残忍?

注解:

[1] 伯努利方程(Equation de Bernoulli),丹尼尔·伯努利在1726年提出了“伯努利原理”,其实质是流体的机械能守恒,即:动能+重力势能+压力势能=常数。伯努利原理往往被表述为p+1/2ρv2+ρgh=C,这个式子被称为伯努利方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