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会我用脚写字母A之后,母亲开始用类似的方式教我整个字母表。既然教我说话行不通,母亲就决定利用这个奇妙的契机,教我用文字和这个世界沟通。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是怎样开始教我写字的。只要她不被家务缠身,母亲就把我带到前屋的卧室,花上几个小时,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教我。她拿一根粉笔,把字母一一写在地板上,然后用一块布把它们擦掉,让我凭借记忆,用脚趾夹着粉笔,把这些字母重新写出来。这对我们母子来说都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常常是母亲在厨房做着饭,我大喊一声她就会出来,看我是不是把单词拼写对了。如果我写错了,母亲就会跪下身来,往往手上还沾着面粉,教我正确的拼写方法。我还记得我会写的第一样东西,是我名字的首字母:C.B.,我常常会弄错,把B写在C前面。只要有人问起我的名字,我就会夹起一根粉笔,挥笔写下“C.B.”。

很快我又学会了写我名字的全拼,而不仅仅是两个首字母。当我成功写下它们的时候,一种巨大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这让我体会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这时我已经六岁,很快我就不满足于仅仅写自己的名字。我想做更多的事情——更重要的事情。但因为我不会阅读,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也并不明白能读书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吉姆会读书,托尼会读书,莫娜和彼得也会读书,这让我也迫切地想要阅读。也许是出于嫉妒。

慢慢地,也相当困难地,我在母亲的帮助下挨个儿掌握了二十六个字母。令母亲备受鼓舞的是,每当她坐在我身边教我写字的时候,我都能够集中精力地听和看,很少会走神。

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和母亲坐在炉火前一张大的马毛扶手椅上。婴儿已经在壁炉另一头的婴儿车里熟睡。只剩我和母亲在光线幽微的厨房里,父亲在外面参加一个泥瓦匠的聚会,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外面的马路上玩耍。母亲手里拿着一本彼得的课本,给我讲一些小故事,其中有李尔可怜的孩子们被继母变成了天鹅的故事[1],迪尔姆德与格萝妮娅的故事[2],还有点石成金的国王的故事。母亲一直讲啊讲,直到房间被阴影笼罩,全部暗了下来,小埃蒙从睡梦中惊醒,哇哇大哭。母亲起身,打开灯。神话戛然而止,魔法消失了。

认识字母只是成功的一半,因为我很快就学会把字母放在一起组成简单的单词。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会用单词组句子。我一直在进步。但这并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此时,除了我之外,母亲已经有七个孩子要照顾。幸运的是母亲有了一个小帮手,我的姐姐莉莉,或者叫她“小矮子”,大家都这么叫。她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像个小妈妈。她长得瘦瘦小小的,长长的黑色卷发,忽闪的大眼睛。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很可爱——像个小天使一样。但她一行动起来,又完全不是天使的样子。她以任何女孩都难以做到的成熟速度迅速明白了母亲处境的艰难,并用行动做出回应。她忙着照顾其他孩子,这样母亲就可以花更多时间在我身上。她做饭,帮更小的弟弟妹妹洗漱穿衣,确保大一点的孩子每天早晨上学前都会清洗耳后。也许她对此有点过于狂热,因为吉姆和托尼常常面带愧色地溜进厨房,耳朵肿胀、眼圈青黑着,当然这是小莉莉家务做得格外认真的证明。

我仍然不能正常说话,但现在已经可以用一种家人多少可以理解的咕哝的方式和他们交流。

每当我遇到麻烦,而家人又不理解我在说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指向地板,用我的左脚写下一些词句。如果我不能正确地拼写出我想说的词语,我就会乱发一通脾气,但这只会让我的表达更不清楚。

尽管七岁的时候,我还算不上会说话,但我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而不损伤到我的骨头,或是打碎妈妈的瓷器。我总是光着脚。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尝试过让我适应脚上穿些东西,因为她说我光着脚看起来像被冷落了一样。但每当她往我脚上套任何东西的时候,我都会迅速地踢掉它们。我讨厌自己的脚被束缚住。当母亲在我的脚上穿上鞋或袜子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普通人的手被绑在身后一样。

随着时间推移,我的一切行动都开始越来越依赖于我的左脚。这也是我和家人最主要的交流方式。慢慢地它成了我最不可或缺的工具。我用左脚学会去打破和其他家庭成员之间的屏障。它也是我唯一的钥匙,去开启那扇囚禁我的监牢的门。

我已经习惯于在地板上写下东西,然后吐上唾沫,拿我的膝盖把它擦掉,之后再凭记忆重新写出来,就像母亲教我时那样。大约是在我六岁半的一天,哥哥因为打橄榄球扭伤了手腕,一个医生上门来给他看病。医生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我用脚夹着粉笔在地板上写字。他觉得难以置信,于是开始向母亲问一些关于我的问题。母亲急于向他表示我理解他们说的所有话,就把我放在桌子上,告诉他可以让我写些东西给他看。他想了一会儿,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的本子,递给我一支红色铅笔,让我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用脚趾夹过铅笔,把本子挪到我这边,稳住身子,慢慢地在白页上用大写印刷体写下我的名字。

“真是不可思议!太令人震惊了,布朗夫人。这真的是——”他刚一开口,就惊讶地打住了,母亲充满困惑的脸也唰地红了,因为就在我犹豫了片刻之后,我就往写字的那页纸上吐了口唾沫,用力地擦拭着,很费解为什么不能像擦粉笔一样把铅笔字擦掉。

医生爽朗地笑了一声,以此回应了母亲的歉意。他拍拍我的脑袋,夸我是个好孩子。那之后的很多年,他都常常来看我,认真观察着我的进步。

与此同时,我的家也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楼梯的台阶越垒越高,我也在长大。我的身体在长高长胖,心智也在变成熟。母亲发现我已经过了学ABC的阶段,她快要教不了我了。我也不满足于只是坐在那里听母亲给我念书。我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像彼得和莫娜那样自己读书。我也急切地想向他们展示,他们能做的事情,我一样可以做到。我开始用铅笔代替粉笔写字,但还是没有习惯用钢笔。有一次,一群邻居围在我身边,满怀期待地看我试着用父亲那支最好的钢笔写我的名字,然而令母亲尴尬的是,每次我尝试用钢笔写的时候,除了在纸上乱戳一气,什么都写不出来,于是就生气地把钢笔丢开了。

哪怕知道不可能让我像其他孩子一样去上学,母亲还是很忧虑,怎样才能在这方面最好地帮到我。尽管母亲欣慰地看到我的心智是相当正常的,她还是很担心,怕我长大后会因为知识的匮乏而导致智识和身体上的发育迟缓。这种恐惧长久地困扰着她,折磨着她。这并不是因为想到自己的儿子将来可能会成为文盲或残疾人而感到羞耻,而只是意识到当我长大以后,这些缺憾对我来说会是多么的致命。不管在什么方面,母亲都努力做到对我和兄弟姐妹们一视同仁。鉴于我不能去学校,她就靠自己的努力来弥补。但母亲也没有很多时间或机会每天照看我,光是努力拉扯我们长大、度过经济萧条期以及生病的日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困难,她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有时在母亲的脸上很难看到笑容,但更多的时候,她总是努力让我们看到她的笑脸。

母亲忙的时候,我就自己学习,每当遇到新的单词,我都试着把他们拼写出来。我也常常试着把身边看到的一切拼写下来,比如火、照片、狗、门、椅子,等等。每掌握一个新词,我都很为自己自豪,我把它们写下来给母亲看,就好像自己是个知识渊博的学者一样。

一天,我格外努力地学一个新的单词,是在彼得的课本上看到的。最后终于掌握了它,我就去找母亲。那时她正坐在炉火旁的一把椅子上,怀里抱着我年幼的弟弟。天色已晚,四月昏黄的日光在地板上投下影子,也照亮着红木小桌锃亮的桌面,桌面上坑坑洼洼的裂痕被映照得格外清晰。晚茶的时间还没到,所有的孩子都在楼上玩学校里新学来的游戏。我蜷在沙发一角,面前摆着一本彼得的书,左脚握着笔。这一天,绝望的我因为无法独自写出这个单词,焦急地找了母亲很多次,看她坐在哪儿。但当我看到她在椅子上轻轻地摇晃着胸前抱紧的婴儿,我就转过身去,朦胧地感觉到,我一定有办法不靠母亲帮助,自己把这个单词写出来。

几分钟过后,我猛地发出一声欢呼,母亲被吓了一跳,小宝宝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着。

“怎么了,克里斯?”她问我,“你把宝宝吵醒了。”

但我没有在意,我用自己特有的咕哝声叫她赶紧到我身边来。

“是不是学会了一个新单词?”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坐在沙发的一角,婴儿在她怀里睡着了。

我咧嘴笑了,拿起铅笔,写下了困扰我许久的一个词。写完后我仰头望着母亲,期待着她的赞许,我看到她沉默地盯着我在纸角写下的东西。她就那样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时间太久以至于我都紧张起来。我用脚碰了碰她。母亲回过神,手放在我身上,露出笑容。

我学会写的这个新单词是:母——亲。

* * *

[1]来自爱尔兰神话故事《李尔的孩子们》,讲述了李尔的第二任妻子因为嫉妒李尔前妻生的孩子,而施法把孩子们变成天鹅长达九百年的故事。

[2]来自爱尔兰神话故事《追捕迪尔姆德与格萝妮娅》,讲述爱尔兰神话中爱神的养子迪尔姆德因被施放了爱痣,使得已有婚约的格萝妮娅爱上他并和他私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