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此时我依然是一个小艺术家,一个还没有找到自我的小男孩,没有足够了解自己的能力并加以利用。画画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通过画画,我学会了用许多细腻的方式来表达自我,呈现我的所见所感以及被禁锢在我无用的身体里的一切思维活动,它们如同囚徒一般,张望着那个在我人生之外的现实世界。

用心灵比用眼睛使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我常常一个人,在卧室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画画,也不干别的,只是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己的世界,远离一切日常生活。每当我进入这样白日梦的时刻,我就忽略了一切:楼下拥挤的小厨房里响亮的说话声……彼得在门口练习吹口琴的声音……楼下无线电里的爵士乐……门外马路上收废品的人的尖声叫卖……它们交织、远去,混为一种模糊的噪音,渐渐地就从我耳边消失了,我也看不到什么了。只是坐在那里,思考着……

我不再出门。很久之前我就不出门了。甚至在家里也不和兄弟们玩耍。一开始他们很困惑,但渐渐地就接受了我们之间这种新的关系。当然,在家里我并不会成为一个陌生人,毕竟我们都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甚至已经是彼此的一部分。但我开始有了自己的世界。我们生活在一起,但同时我又生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在所有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之外。我一个人很快乐,却不知道距离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满足还有多远。

当我从一个小男孩的日常生活、从那些马路和巷子里的生活退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灵成长的速度远远超出了身体的成长。我再一次彻底地、真正地迷失了。而另一个“梦中情人”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她不像之前的那位那么高挑美丽,但和我年纪相仿。她叫珍妮,就住在几幢房子之外,长得小小的,精力旺盛、无忧无虑。她长着一双碧绿的眼睛和嘟嘟的小嘴,一缕棕色的卷发修饰着她小巧的脸蛋。不幸的是,珍妮很招惹男孩子,她只要适时地眨眨那双迷人的眼睛,就可以在街道上的男孩之间引发一场战争。他们都疯狂地迷恋着她,一旦争论起谁长大后可以娶珍妮,大家就会打起来。

虽然我不再出门,但这不妨碍我看到珍妮。透过卧室的窗户,我远远地爱慕着她。这弄得我画画的时候格外疲惫,因为每当听到马路上传来珍妮的声音,我就会爬到窗边,坐在床上,盯着她和其他女孩一路跑着跳着,而对于其他女孩,我却完全不会留意。一天,当我坐在那里盯着她看的时候,她抬头看到了我。我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赶紧撤回来,但那一刻她笑了。我试着回她一个微笑,她给了我一个飞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当她在马路上跑远的时候,又给了我一个飞吻。她的深色卷发飘舞着,白裙子灌满了风。

当晚,我撕下一张便签,脚握着一根铅笔,颤抖着给珍妮写了几句充满爱意的话,并让一个弟弟送给她,甚至拿脚威胁他一定要亲自送到珍妮手里。在那张纸条上,我对珍妮说,她是我们这条街上最漂亮的孩子,如果她愿意,我可以给她画很多的画。然后,我又仓促地补充道,我会爱她“很久很久”。

我兴奋又害怕地等着弟弟回来,不敢期待珍妮给我什么答复。半小时之后,他回来了——还带回一张珍妮的纸条,藏在运动衫里。

我拿过纸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完全忘了弟弟还在一旁,他饶有意味地盯着我,眼神似乎在说我疯了。我把珍妮的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句:如果我愿意,她第二天会到后院来看我。我的心怦怦直跳,脑子轻飘飘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看到弟弟还站在那里,背着手,张着嘴巴,盯着我的那双蓝色大眼睛里写满了困惑。我冲他喊了声“滚开”,他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房间逃掉了。我把自己丢到床上,长叹了口气,心还在猛烈地跳着。

第二天我如约而至,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还涂了托尼的“奢华发油”,而事实上发油都要从我的额头淌下来了。小珍妮非常友好。我们一起坐在那里看我的画,每给她看一张,她都会崇拜地轻声赞叹。一开始我很害羞,手足无措,因为我知道自己口齿不清、用脚而不是手做事情。但珍妮也许是因为单纯,也许是出于得体,看上去并没有觉得我哪里奇怪,她愉快地和我谈论着游戏或聚会,还有隔壁的男孩,就好像我是彼得或帕蒂一样。这让我开心极了。

我和珍妮成了好朋友。我们没有太多交谈,但每周都会交换无数的小纸条。一到周六晚上,她就会偷偷溜过来看我,带来一些我从没读过的小书和杂志,我无比珍爱它们,全都收起来,藏在了卧室的一个被虫蛀坏了的旧箱子里。

我感到骄傲极了。自己虽然残疾,却和这条街上最漂亮、最受欢迎的女孩成了朋友。我常常听彼得激动地说珍妮是个大美人儿,如果能赢得她的芳心,他什么都愿意做。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都很得意。仿佛自己俨然是个胜利者,因为不是我去追求的珍妮,而是她主动来亲近的我!

彼得开始起了疑心。在一个周六,我和珍妮正坐在后院,他找到了我们,我们头贴得很近,虽然只是在看一些珍妮带来的旧故事书。我的脸立马红了,珍妮没有动,她只是抬起头,冲我的哥哥微微一笑,便又低头看书。彼得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扭头回屋了,身后的房门猛地被甩上。

那天晚上,珍妮临走前安静地坐着,漫不经心地翻着书,眉头轻轻地皱起来,下唇微张,每当她想要说什么复杂的事情,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过了一小会儿,她起身,犹豫片刻,然后突然跪在我身旁的草地上,轻轻吻了我的前额。我往后撤了下身子,惊讶又无措,因为她从没有吻过我。

我张口想说点什么,但珍妮突然红着脸跳起身,眼里盈满着泪水跑出了花园,当她沿着石子路一路奔跑,消失在我视线里的时候,她那双小小的黑色鞋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之后的几个星期,她都没有来。尽管我轰炸般地写给她一张又一张的纸条,她还是杳无音信。而与此同时,彼得为了打击我,对我讲了很多恶毒的故事,都是关于可怜的小珍妮的。但我一点儿也不信他,他甚至跟我说,珍妮每亲吻男孩子一次,都让他们付她一便士。

“所以我才老破产!”彼得伤感地说,手抄在空空如也的口袋里。

夜晚,我常常坐在床上想起珍妮,回想起那天她在后院亲吻我的样子。我感到忧伤、孤独。我问自己她为什么不来了。当我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的时候,彼得舒服的鼾声在我一旁响起。

我的十四岁生日到了。那天早晨,在我收到的一堆贺卡中,有一张来自一双孩子气的小手,是珍妮的,但她还是没来看我。我常常从卧室的窗户望下去,看到她在路边玩耍,但眼睛总是避开我的房子,从不望过来。我在窗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希望她能看我一眼,直到黄昏来临,光线暗下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依稀只剩她连衣裙若隐若现的白色。她和其他女孩从街上跑开,身后还有一群男孩大笑着在追赶她们。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每天我都狂热地投入到绘画中,那些画既没有主题也没有固定图案,都是些胡乱的涂抹,被我从沸腾的思绪中漫无目的地、杂乱地铺洒在画纸上。

一天,我背靠着一只箱子忧郁地坐在后院,突然听到脚步声,我疲惫地抬头……竟然是珍妮!她站在几英尺外,在院门口,瘦削、娇小的身形被一旁的白墙衬托着,在六月的阳光下格外明亮动人,她的影子歪歪斜斜地落在温暖的水泥地面上。她望过来,看着我,但——是用同情的目光。

那时我才明白,也正如后来我会很多次经历的那样,一个简单的同情的目光,是多么令我痛苦和心碎。我需要的并不是同情,而是另外一种东西——是来自他人的真诚的爱所能赋予这颗脆弱心灵的力量。

在她同情的目光中,我低下了头,我们两个都没有说一句话,珍妮慢慢转身离开,只留我一个人在院子里。

那之后我就变了。过去的几个星期,我都沉浸在一种无边的幸福里,幻想着自己是一个正常的、普通的十四岁男孩,爱上了这条街上最甜美的女孩,他愚蠢自负得透顶,以为她同样在意着自己。如今,一切妄想都结束了,而最令我痛苦的是,我曾以为自己的残疾不重要,以为那是只有自己才会觉察的“不正常”,以为别人不会当回事,然而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我不过是一个狠狠地欺骗了自己的混蛋。

在见到德拉亨特小姐的兴奋中、在画画带来的新鲜感以及对珍妮的魂牵梦绕中,我几乎忘记了自我。我甚至相信自己和别人毫无“分别”,这种分别似乎只潜藏在我的脑海中。在这样一个梦幻的世界、一个难以置信的天堂里迷失自我是多么的快乐。我浑然忘记了关于自己的那些悲哀的事实,并获得了一种单纯的愉悦,哪怕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短短几个星期。也正是因此,重返现实给我带来了更多的震荡和痛苦。

家里的生活也在改变。好像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长大了。我很震惊地意识到吉姆和托尼已经长成了大人。吉姆很安静,所有人都嘲笑他的好脾气和女孩般的温柔。托尼鲁莽大胆,向来敢用拳头说话,也是我们当中最趾高气昂的一个。莉莉不再是那个黑头发的、常常在周六上午推着我到河岸边,拿硬币遮住我的眼睛让我入睡的小女孩。突然间她就成了一个已经有婚约在身的女人。帕蒂也不再是那个穿着短裤、弹弓从屁股口袋里戳出来的学生,而成了一个泥瓦匠学徒,每个周五的晚上骄傲地大跨步进门,故作声势地把一叠工资交给母亲,靴子和工装上沾满了灰尘和泥浆。莫娜则从那个圆滚滚的、头发蓬松、脸蛋儿和小手胖乎乎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女人,涂着口红,搽着粉,穿着一双“恨天高”,几乎每晚都有不同的约会对象,她热爱跳舞胜过其他一切事情。

彼得比我小一岁,我总是把他看作最亲近的一个兄弟。因为我们年纪相仿,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彼此打闹吵嚷,也因此他比别的兄弟更了解我。但在我眼里,即使他也变得不同了;他长高了,成了另一个人,更严肃了点,也就变得难以亲近了很多。

我和弟弟妹妹们则比较生疏。他们有自己的童年生活和伙伴,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他们都是乖孩子,但对自己跛脚的哥哥,却有点敬畏,或许心里还有些无意识的害怕。他们对我了解甚少,因为我总是一整天都待在卧室里画画,很少见到他们,只有周末的时候,我会坐在厨房的沙发上,在听广播里的弥撒之前,看看周末的报纸。但即使这时,我也不怎么和他们说话,一部分原因是我说不太清楚,但主要也因为没什么可说的。

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十五岁生日。母亲为我办了生日宴会。那天我很快乐,很多老朋友都来了。我甚至不知道,姐姐莫娜还邀请了珍妮,而且她来了。但她不再是那个小巧的、长着雀斑的、在后院和我有过浪漫约会的珍妮,而成了一个甜美可爱的、面带笑容的十六岁女孩。她身着一件灰色绸缎连衣裙,指甲闪着光泽,黑发散发着幽香。我看着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的目光触碰在一起。有那么片刻,我仿佛看到了过去的那个珍妮,但转瞬就消失了,她向我走来,握着我的手,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害羞。

“你还好吗,克里斯蒂——嗯?”她用一种半是轻快、半是安抚的语气问我,“当然,当然,你很好,别让自己激动。”当我用力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安慰地说道。这种语气几乎要使我讨厌她了。

这场小型生日宴结束后,大家都离开了。母亲问我开不开心。我说当然。我在撒谎,我其实头痛得厉害。但比头痛更糟糕的、比一切都更糟糕的是,那天夜晚,当我躺下要睡觉的时候,我的心如刀绞。

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个孩子,但我也没有“长大”。我被悬置在了快乐无知的童年时光和少年的痛苦与沮丧之间。我向往过去的那种无忧无虑,但我也明白童年已逝。从后院里那个女孩向我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中,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没有希望,也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