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热爱音乐。小时候,我在收音机旁一坐就是很久,听着不知是什么类型但十分吸引我的音乐。慢慢地我学会了分辨,我喜欢的音乐是全家人都讨厌并且绝对不会听的那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古典乐”。随着我长大,我越来越沉浸在这种音乐中,每当母亲看到我坐在那里入迷地听着交响乐会或一些歌剧,她都会翻个白眼,嘟囔着:

“你和你这要命的音乐啊!”

而我真正领略到音乐之美,是有一天,我正在楼上写作,隐隐听到楼下收音机里飘来的旋律。我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几乎是冲到楼下,以最快的速度爬到厨房里。我在那里听着这音乐,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它徐缓、庄严、高雅,简直是美妙绝伦。它似乎沉浸入我的身体,轻扣着我内心最深处的那根弦,让我的整个灵魂因狂喜而震颤。我坐在那里,失神于这个被音乐充满的世界,直到最后一缕旋律散去。我安静地坐了许久,慢慢地才回过神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亨德尔的《广板》[1],这段经历我始终难忘。

音乐为我打开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明亮而美丽的世界,它有时也轻快、喧闹,但更多的时候深沉而哀伤。在我的生活里,从没有机会去现场听一次歌剧或交响乐,我听到的所有音乐都来自那台收音机,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快就熟悉了所有伟大的作曲家和他们的乐曲。肖邦成了我的最爱:只要有时间,我可以坐在那里一整天都在听他的钢琴曲。

当我沉浸在音乐里的时候,常常感觉生活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沉闷、无意义。我似乎看到一切在一点点就绪,宛如一张巨幅拼图,随着碎片被一片片归位,它的轮廓慢慢显现。我仿佛感觉到,在我听音乐的时候,有一股情绪的暗流在给我带来平静和希望,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微弱的预示或信号:有什么要到来了。

但只有和音乐相伴的时候,我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在门窗再次关紧之前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瞧见一眼天空。我没有其他事可做,只能回到我的铅笔和便签本前。我看着兄弟姐妹们长大,从少年成长为男人和女人。

纵使有音乐,这幢房子还是宛如一座监牢,我被囚禁在四墙之内。我想和失败的感觉作斗争,我憎恨那种被击败的感觉。但这种微弱的意愿刚一升起来,很快又会消散。我开始厌倦新的一天的到来。最糟糕的是,我开始感觉我遭受的这一切折磨背后,充斥的只是愚蠢、残酷,和虚无。有时我也会想起上帝,但也是带着一种憎恨之情。每个晚上我都会和大家一起祈祷,但只是机械地这样做,我念祷告词的时候,也不会投入任何真诚的想法。而随着我长大,上帝似乎也离我远去了。

一天,马圭尔夫人来看我时问:“克里斯蒂,你想不想到卢尔德[2]去?”

我总是听人们谈起卢尔德,自然非常想去,一方面旅行令我兴奋,另一方面,尽管我对宗教没什么兴趣,但在我的心底还潜藏着一点希望,我从不敢说出来,甚至自己都不敢面对,那就是,或许奇迹会在我身上发生呢。

“想。”我说,“但……钱怎么办?”

母亲买东西回来的时候,我们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她高兴极了。然后我们就开始计划,整个行程大约要花三十四英镑。这次朝圣之旅的组织者是卢尔德委员会,他们资助了我十英镑,第二天母亲又向我一位年迈的姑姑借了五英镑,我们最多也只能凑到这些了。

“放心吧,”马圭尔夫人说,“我会凑够剩下的钱。我叫我所有的朋友都来打桥牌,赌注下得大些,比如五先令一百分,等他们都输了,赢的钱就足够送你去卢尔德了。”她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我知道一定没问题。而事实正是如此。

动身前几个小时,我十分忐忑。这是我第一次出国,更糟糕的是,我要独自旅行——换句话说,没有熟悉的人同行。这让我有些害怕。人们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我怎么吃饭?怎么穿衣洗漱,上床睡觉?尽管已经十八岁了,我还是需要有人喂我,帮我穿衣服、洗澡,一直是父亲照料我这一切。我几乎无法自理——只有左脚可以行动。

母亲和马圭尔夫妇送我去机场,开车的是马圭尔先生。凌晨三点,我们就动身出发了。

两个十分健壮的医护人员用担架把我抬上了飞机。当然我并不是真正的病患,我被安排在了靠窗的位置,这让我很开心。一切都有条不紊,飞机上也舒服极了,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担忧。医生很友好,牧师也很友好,护士们都很和善,特别是那位黑眼睛、浅色头发的。我叫她“甜樱桃”。

很快我们就飞过了爱尔兰海,然后是威尔士海岸,接着又过了英吉利海峡。这时我才开始观察一起朝圣的同伴们。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棕红色的头发修饰着她那虽然隐现着痛苦却依然漂亮的脸庞。她的双腿和脊柱都瘫痪了,眼里却充满了笑意。十岁那年,她患了小儿麻痹症,之后就再也不能走路。我们很快熟悉起来,她说她叫梅尔,来自威克洛郡[3]。她谈起看过的书和电影,还有她喜欢跳舞的姊妹,每次回来都会跟她讲舞蹈的事情。“有时候,我也好想去跳舞。”说这话时,她盯着窗外,眼神有些恍惚。我以为,不管怎样她看起来还是快乐的。但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她疲惫的叹息声,看到她一只手拂过额头,很痛苦的样子。“上帝啊,”她说,“总有一天我会能走路的。那时我就可以去我的第一场舞会了。”两天后,她就在卢尔德去世了。

还有个男孩来自凯里[4]——好像叫丹尼——几个星期前,他的双腿和右手都瘫痪了。他反反复复提起的就只是那头他在农场挤过奶的牛。他说话带着一种乡下的口音,我们都笑他,但他满不在乎,还是继续谈论着“内莉”,他的那头牛,以及等他康复了就可以再去给她挤奶了。

角落里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双手瘫痪,脚已经变形,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着。有个健壮的男孩,脸庞黝黑,双目失明。还有个微笑的小女孩,聋哑了,她双手紧紧地抱着一个大玩偶。在我前面蹲坐着的是汤米,他的声音很动听,总是很欢快的样子。他的双臂和双腿都没了。在我的正后方躺着一位年轻的已婚女性,她在生了第一个孩子的一年后感染了肺结核。她很疲惫地俯卧在一副担架上,面色苍白,不时能听到她虚弱的呻吟声。在我们回都柏林的前几天,她陷入了昏迷,之后便在剧痛中去世了。

当我看到所有这些人都在各自的痛苦中备受煎熬,我陷入了新的思考。我很困惑;我从没想过世上会有这么多的苦难。一直以来,我就仿佛一只蜗牛,缩在自己狭小的壳里,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开始看到外面这个喧嚷而庞杂的世界。所有这些人不仅被痛苦折磨着,而且令我震惊的是,他们的残疾都要比我严重得多!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仿佛自己一直以来都是盲的,直到此刻才亲眼看到、用心感受到别人的痛苦是多么的深重,相比起来,我自己的就完全不足挂齿了。

终于,飞机在塔布[5]机场降落了,我们来到了法国。我从飞机舷窗往外看,比利牛斯山脉[6]耸立在远处。机场里人头攒动,下飞机的时候,人们都在看向我们。他们大多是我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些附近农场的农民,乌乌泱泱的,宛如一块巨大的拼贴布床罩。

当我们所有人都被从飞机里抬出来之后,就上了一辆野外救护车,车子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驶了很久,最终来到了修道院,也就是我们为期七天的朝圣之旅要待的地方。它就位于卢尔德的一个小镇上。

当车子开进修道院前的广场时,我一眼就看到了著名的圣殿[7]和美丽的玫瑰广场。教堂细长尖顶上的金色十字架耸入湛蓝的天空,从教堂里传出了唱诗班赞颂圣母玛利亚的圣歌。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有的在朝拜,有的坐在四周的椅子上阅读,有的在阳光下打盹,还有的人一边游览一边拍照。

我们被抬下了救护车,然后坐着一种类似中国的三轮车一样的车子进入了修道院。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室外阳光刺眼,直穿过一览无余的天空,但住处却清爽阴凉。很快到了晚餐时间,一位年轻的护士用勺子喂我,而我实在太饿了,丝毫没有对此感到难为情。

第一天我们没有去山洞,由于经历了长途旅行,医护人员建议我们先休息。身处陌生的环境,我仿佛一个新生儿,到了晚上,我开始感到孤独,像被遗弃了一般。我努力试着去祈祷,但止不住地想起父母和我的家。当我正要把脑袋埋进毯子里暗自流泪时,门开了,值夜的护士走了进来。我的心猛地一跳——又是“甜樱桃”,一团金色卷发卖弄风情般地从她笔挺的护士帽里露出来。她挨个床走过来,确认我们是不是睡得舒服。当她走到我的床边,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她问我是不是要再整理下被子。

“哦好的。”我迅速回应,尽管我的被子已经裹得够紧了。

“这样好多了。”她微笑着,一边帮我把床垫下的床单的边角折好,又把我的枕头弄得平整些。“现在舒服了吗?”

“非常。”我咕哝着。入睡前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当她弯腰把被子拉过我的肩膀时露出的微笑。那晚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我们被带去著名的疗养浴场,那里已经聚集了来自各个国家的人群,都在等候去沐浴自地下泉眼涌出的神奇圣水,这个现代化的浴场就建在这些泉眼之上。

排队等候时,我环顾四周,大概有三百人聚集在浴场所在的低矮混凝土建筑前的广场上。而近四分之三的人都像我一样坐着轮椅。有人不能坐起来,就不得不一直躺着。有人四肢都没了,还有些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我看到所有人——失去双腿的,失去胳膊的,目盲的,都躺在初升的太阳底下,就像是活死人一般。这情景像极了雨果笔下的圣迹区[8],在他们中间,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

现在轮到我去沐浴了。我被两个法国人用轮椅推进去,放在一张木质长凳上,脱掉衣服。这幢建筑里所有的隔间都是大理石筑成,浴池是从地面上凿出来的一个方形的、深长的洞穴,可以通过台阶走进水里。对面墙上挂着一个简易的木质耶稣受难十字架,在它的下方用拉丁文刻着祷告者的名字。

我被轻轻地架着胳膊提起来,带到台阶上,然后慢慢沉入水里。当我感到冰凉的水没过我的头顶时,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我被迅速地拎起来,其中一个人用生涩的英语问我要不要再进到水里一次。我点头,他们再一次放我进去。我听到这两个人在上面用法语祷告着,然后他们把我拎出来,其中一人拿一个小十字架放在我的唇边,让我亲吻它。

我说不清是否仅仅出于我的幻想,但当我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就像是从墓穴里径直走到了阳光底下。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看到了洞窟。卢尔德挤满了人,在我坐着轮椅前往圣殿的路上,大批的朝圣者从我身旁经过,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语言:法式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瑞典语、丹麦语——太多种语言组成了疯狂的混响曲。而每个人,不管是来自都柏林还是罗马,巴黎或是斯德哥尔摩,米兰或是马德里,在这一天都怀揣着同样的目的,来祈祷和祈愿。

当我抵达洞窟时,除了低头跪在山洞前的黑压压的人群,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现场依然很有秩序,有一条轮椅专道,为了让我们能更靠近圣像。

很快我和大家一起来到了圣坛围栏前。我惶恐地抬起眼睛,望着那座大理石雕像,眼前是一位高挑、美丽的女性,身着蓝色长袍,一个农家小女孩跪在她面前,女孩的双手因狂喜而紧握着。从石壁上凿出的壁龛里,圣母玛利亚目光沉静地凝视着她面前这众多的孩子,他们跪在她的脚下,向她诉说着各自的爱与悲伤。

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希望自己能被治愈。

那天晚上,我参加了一场环绕这个小镇的烛光游行。那一情景我始终难忘。

从晚上七点钟到八点,成千上万人聚集在玫瑰广场,暮色降临,周围的群山都披上了一层薄雾,上万支蜡烛被点燃,从教堂到圣像的行进开始了,带队的是参加这次朝圣之旅的各国教会最重要的人物。美丽的大教堂整个正面都被照亮了,在如天鹅绒般的黑色夜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夺目。

我们穿行在小镇里,在前往洞窟的路上,人群中响起了《圣母颂》的吟唱声。柔和的夜色中,音符时高时低,在四周的山间回响着。又有几千人加入队伍,他们都手持点燃的蜡烛,烛光在微风中闪烁跃动。

相比之下,洞穴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只留有一支蜡烛在大理石的祭台上。人们依然唱着圣歌,在圣像前排成半圆形跪下,手中蜡烛的火光照亮了这一场景,圣母头顶的珍珠王冠闪着熠熠光辉。

这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刻。

当我们抵达都柏林时,我还在沉睡。感到一只手触碰到我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我就醒了。

“我们回到家了。”

我睡眼惺忪地抬头,正想打个哈欠,这时发现我眼前是“甜樱桃”。她站在我面前,微笑着。不知从哪里她听说了我会用左脚画画,就问我,等我回家之后,如果有时间,能不能给她画一幅。我使劲儿点点头,表示我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然后她问我的地址,以便来取画。我努力想要告诉她,但从嘴里冒出来的都是一些不知所云的乱糟糟的声音。我又试了一遍。我要绝望了。这时我猛地扯掉左脚上的鞋和袜子,向后倚靠着,左脚举过头顶,从她胸口的口袋里夹出一支铅笔,在她的祷告书的白页上写下了我的地址。

然后到了离别的时刻。当我被抬上回家的救护车时,我回头望去,她站在飞机的扶梯上,和一个浅色头发、高挑英俊的机组人员在大笑。我恨那个人。

她并没有来取画。

家……在我离开了一周之后,家人见到我都高兴极了。我也很开心又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法国很美;但卡梅吉[9]是我的家。

看过了这么多奇异的景象,经历了这么多令人兴奋的事情,此刻我还处在眩晕之中。过去的一周,在那些让人目不暇接的人与事物之中,我几乎忘了自己。

但在家里一切都不同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健康、正常——除了我。我的兄弟姐妹们不同于我在卢尔德见到的那些人;他们能够走路、讲话,可以做正常人所能做的一切事情。彼得和帕蒂谈话时,吐字清晰极了;你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而当我讲话的时候,只会发出奇怪杂乱的声响。我的兄弟们可以自如地使用他们的双手,而当我想用自己的双手时,它们只会东倒西歪。

过了些日子,卢尔德渐渐成了一种回忆。当魔法褪去,我又开始察觉到自我,意识到自己生活的空洞和无趣。卢尔德的行程结束了,我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过去的状态,一切如旧。我憎恶过去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我希望能有什么支撑我活下去,但却什么也没有。我希望我的人生能有个目标,有某种价值,但却也没有。它空空如也,毫无意义。我感到了无生趣,我在寻找自己永远也找不到的东西,试图抓住自己始终无法抓住的什么。

我很清楚,不管我表面上做出什么样子,不管我在别人面前如何伪装自己、如何欺骗自己,只要我还是残疾的,我就永远不会获得快乐和宁静。我记得卢尔德,以及去山洞的路上遇到的那些人。我也想试着像他们一样——耐心、愉悦,向苦难屈服,等待着在另一个世界将会降临的福祉。但这对我却没有用。我有更多人性的部分,并不是一个把心全然交给上帝的谦卑奴仆。在思考另一个世界之前,我还想更多地去看、去了解这个世界。纵然目睹了卢尔德的奇妙与美丽,但我始终还是那个没怎么学会向命运屈服的男孩。

* * *

[1]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Georg Friedrich Händel,1685—1759),巴洛克音乐作曲家,代表作为《弥赛亚》。《广板》(Largo)为亨德尔在1738年创作的一部题为《塞尔斯》(Serse)的意大利式歌剧的咏叹调。旋律优雅、抒情,广为传唱。

[2]卢尔德(Lourdes),法国的宗教圣地,位于法国南部靠近西班牙边界的波河(Gave de Pau)的岸边,据说那里的天然圣水可治疑难症,尤其是久治不愈的瘫痪症。

[3]威克洛郡,位于爱尔兰东部海岸的一个郡。

[4]凯里,爱尔兰西南部的一个郡。

[5]塔布,法国西南部城市。

[6]比利牛斯山脉,欧洲西南部最大的山脉,也是法国和西班牙两国的国界山。

[7]圣殿,即露德玫瑰圣母圣殿,位于法国露德圣母朝圣地内,是礼敬露德圣母的天主教朝圣地,包括山洞、附近的流出露德圣水的泉流,还有若干教堂和宗座圣殿等。

[8]这里指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圣迹区”是一个充满乞丐和流浪汉的贫民区。

[9]卡梅吉,都柏林南部郊区,克里斯蒂的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