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

阿圣顿在那不勒斯订好旅馆和房间之后,用正楷书写了房间的号码寄给光头墨西哥人,然后就前往英国领事馆,因为R上校指示要以领事馆为联络处,有重要的信件一律寄往领事馆,领事馆里的人员也都知道阿圣顿会来,一切早已准备就绪。从领事馆出来后,阿圣顿决定暂时把事情抛诸脑后,先痛痛快快地在这里玩一阵子再说。

此时正值盛春季节,南方的那不勒斯阳光温暖,大小街巷里都充满了繁华、欢欣的朝气。阿圣顿对那不勒斯非常熟悉,热闹的圣·斐迪南广场和有雄伟教堂的普里毕斯·里多广场触发了他的怀古心情,希阿依亚滨海路也仍旧保存着昔日杂乱的风光。他伫立在城市的一角,欣赏对面一条陡坡形式的窄路,窄路附近矗立着许多高耸的房屋,房子之间横贯着难以数计的绳索,晾晒在绳子上的衣服,好像万国旗一样在迎风招展。他再走到海边,遥望卡普里岛,又沿着海湾漫步,这一带到处都是旧式的住宅,他年轻时曾在这一带玩过一段时间,往日的回忆不由得涌上心头,使他感慨万千。他坐在由瘦瘠小马拖曳的马车里,经过石子道路,回到那里纳柯,选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叫了一瓶综合饮料,四下张望,看着来往的行人指手画脚地在交谈,又从他们的相貌推测每个人的性格和职业,时间便这样溜了过去。

阿圣顿在稀奇古怪、乱糟糟但晴朗的街道上消磨了三天,由于太过清闲,溜达便成为他唯一的大事。他既不像旅行者那样去寻幽探胜,也不像作家那样四处采访有关写作的生活资料,反而像流浪汉似的到处闲荡,这对他而言是爽心惬意的事,因为在太阳下山时,到处都具有音乐旋律般的文章资料,与人相处,更会不期而然地在心中幻化出对方的素描。他也多次去逛美术馆,因为那里的小阿格里帕娜肖像对他有巨大的吸引力,让他一直以来都难以忘怀;他还利用这个机会顺路参观了画廊,每在恋恋难舍地离去后,他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喜爱提香和勃鲁盖尔的画;他也像从前一样去膜拜了兰利亚达教堂,虽然这座教堂里优雅、明快的装饰略微带有冒渎宗教的意味,但它的结构及气氛,仍然弥漫着宗教式的狂热。

第四天清晨,阿圣顿起床沐浴。就在他刚刚爬出澡盆,准备擦干身体时,他听到房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什么人?”阿圣顿大声问道。

“别紧张,是我。”

“哦,是你,墨西哥人!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墨西哥人换了一顶黑色假发,修剪得很短,宛如帽子那样紧紧地戴在他头上,因为这缘故,他的面容变得古里古怪,和以前迥然不同。他穿着一身皱不成形的灰色旧西装,急促地说:“他正在刮胡子,非马上赶去不可。”

阿圣顿立刻觉得自己的脸也因亢奋而涨红了。

“已经找到他啦?”

“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因为那艘船上只有一个希腊人。船一靠岸,我进入船舱,查问有没有一位从比里夫斯上船,叫作约翰·里欧柯力典斯的人,若他没有上船的话,我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当然这是对安得烈阿利而言,结果我知道了他用的假名是罗勃鲁特斯。我和他一齐上岸,你想知道他上岸后头一桩做的什么事吗?我告诉你,他要到理发店去刮胡子!你对这有什么看法?”

“那有什么稀奇,谁都要刮胡子的。”

“我却不这么想。他考虑得很周到,所以他必须化装,对德国人的这套功夫我一向非常钦佩。不过无论怎样,他也并不寄望于好运临头,至于他预先捏造的那一篇合情合理的借口,我以后再对你详细说明。”

“为了这缘故,你也化装成这个样子?”

“是啊,这顶假发一戴,人不是变得完全不同了吗?”

“刚才我一点也认不出是你。”

“办事愈谨慎愈好。我和他已结为知交了,我们必须在布林迪西待一天,他不懂意大利语,有了我,他真是高兴极了。我们住在一块儿,现在我已将他安置在这家旅馆里,明天他要去罗马,我势必会把他盯紧,一点儿也不放松,以防他逃走。他想游览那不勒斯,我对他说,凡是值得一看的地方,我都可以做他的向导。”

“他为什么不今天去罗马?”

“我也存有这点疑问,不过,他自称是靠战争发了一笔横财的希腊人,而他本来拥有的两艘近海汽船最近才脱手,他早就打算携带一笔钱到巴黎去寻欢作乐一番,如今才如愿以偿,这就是他旅行的最大目的。他沉默寡言,我曾用尽各种方法诱使他泄露口风,仍没有套出蛛丝马迹。我自称西班牙人,为了购买军需品,必须亲往土耳其联络,途经布林迪西,看样子他对这些谎言倒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但却始终守口如瓶。我觉得如果太过于勉强对方反而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只好暂时忍耐,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把重要的文件都藏在身上。”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发觉他不太留意自己的行李箱,并且他常常抚摸腹部,我想机密文件就装在他的背心或皮带里头。”

“你为什么带他住进这家旅馆?”

“我认为这样比较方便,必要时可以马上搜查他的随身行李。”

“你是不是也准备住在这儿?”

“不,我不会傻到这种程度,我已对账房先生说过不订房间,因为今晚要搭夜车去罗马。我们约定十五分钟后在理发厅门口会面,我这就要走。”

“原来如此。”

“今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也许我有和你碰面的必要。”

阿圣顿凝视了光头墨西哥人一下,然后侧过脸去,蹙着眉头说道:“晚上我会在房间里。”

“好,对不起,麻烦你看一下走廊里有没有人?”

阿圣顿打开房门,其实在这种季节,旅馆里经常是寂然无人的,就是在那不勒斯城中,也几乎看不见外国游客的影子,这是旅馆和店铺的淡季。

“没有人,你可以走了。”阿圣顿说。

于是光头墨西哥人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阿圣顿则关上房门,刮净胡子,慢条斯理地换好衣服。当他走出旅馆时,朝阳已灿烂地照耀着广场了,过路人和瘦马拉驶的旧车还是和几天前一样,但是阿圣顿看到这些情景却感到神智沮丧,一时竟然忘记了快乐是什么滋味。一如往昔,他先去了一趟领事馆,查问有没有给他的电报或信件,结果什么也没有。他再跑到库克旅行社询问开往罗马的火车时刻——除了半夜有一班外,明天早上五点钟还有一班。他急着想及早完成任务,然而墨西哥人究竟如何安排,他却毫无所知。假使墨西哥人确实要去古巴,照理说应该采取先到西班牙去的这一个快捷方式才对,因此阿圣顿也记下了旅行社布告栏上列出的明天从那不勒斯直达巴塞罗那的汽船时间表。

很显然,阿圣顿已对那不勒斯厌烦了,走路时,猛烈的阳光晒得人头昏目眩,满街灰尘,噪声来自四面八方,震耳欲聋,他只好去那里纳柯痛饮了一杯,观赏了一部午场的电影,然后才打道回旅馆。

阿圣顿一进旅馆便找来经理,告诉他明早就要走,并付清了一切费用,把密码册和一两本书籍放进公文包,其余行李则托旅馆的伙计送去车站。阿圣顿返回房间,枯坐着等待光头墨西哥人。他发现自己又变得很神经质,虽然拿起书想好好地阅读一番,但却愈读愈觉得索然无味,便换另外一本书,但还是觉得心烦意乱,根本不知书上所云何事。他看看壁钟,实在还早得很,只好再取出一本书,决心这次非强制自己读完三十页不可,并且发誓不再看表。他虽然在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不过书上的内容是什么,他仍旧全然不知。阿圣顿不由自主地偷瞥了一下壁钟,才十点三十分,那光头墨西哥人此刻在何处?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把事情搞砸了?如果真被他不幸言中,岂不糟透?阿圣顿关闭窗户,放下窗帘,认为这样或许有助于镇静。他继续不断地吸烟,到十一点十五分时,即使是突然想起的一桩小事,也会使他的心猛然跳动不已,他受着好奇心的驱使,自己测量自己的脉搏,结果脉搏却又完全正常。暖和的夜晚,房内气温很高,但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尤其是在想到平日所认为的乏味的情形时,他心里就加倍地烦乱起来。他又想到,自己身为作家,依然难免要涉及谋杀和死亡的问题,因此他的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已徘徊在《罪与罚》所描述的那种极端恐惧中,他试图推开浮现在眼前的谋杀场面,但那些东西却死缠着他,吓唬他。阿圣顿索性把书放在膝上,怔怔地望向墙上糊着的、已变得肮脏的褐色玫瑰图案壁纸,盘算着在那不勒斯杀了人应如何处理才妥当。

濒临海湾有一幢别墅,被葱翠的林木环绕着,别墅旁还有偌大的庭园和水族馆,一到夜里,邻近四周都幽暗无人,寂静的草地蔓延无际,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别处单独一个人所不会发生的事件,说不定就会在这个地方发生,因此聪明人决不肯在天黑以后流连在那条阴沉幽暗的小径上。

以普西里波为起点,通往后面山上的路一共有好几条,黄昏降临时,沿途寂静无人,这里确实是解决问题的最佳去处,但又如何能将心怀惊惧的人挟持到那里呢?或者他们可以搭船离开,往那不勒斯港外海行事,但雇用的船家一定会看到全部的行动,何况海上可能还有其他船只经过,当然是有诸多不便的。

如果带着行李在深夜的港口停留,虽不会被人查询,且港口附近也有不少的旅馆可以投宿,但旅馆里的侍者在和自己接触时也一定会看出自己魂不守舍的样子,外加投宿旅馆的规则,例如必须在服务台填写调查表和签名等,因此谋杀的事情依然是会败露的。

阿圣顿想到这儿,又偷看了一下壁钟,他似乎已精疲力竭,丢开书,茫然地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时,房门又轻巧地被推开了。他吓了一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而光头墨西哥人已悄悄地站在他眼前,说道:“你吓了一跳吧?因为我想不敲门要比较好一点。”

“你进旅馆时有没有被人看见?”

“守门人让我进来的,我按铃吵醒了他,他连正眼也没瞧我。我是需要稍微化装一下,所以才这么晚来,真对不起。”

光头墨西哥人已经换回旅行时的服装,戴着从前那顶金黄色假发,体格显得更为魁梧,脸型也变回来了。这种化装来得太突然,让阿圣顿有不伦不类之感,而墨西哥人则两眼炯炯发光,似乎非常开心的样子。

他满不在乎地向阿圣顿瞥了一眼,说道:“你为什么脸色发青?不是为着害怕吧?”

“找到文件了吗?”

“还没有,他带在身上的东西只有这几件。”

光头墨西哥人把鼓鼓的镜袋和护照放在桌上。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你自己收着好了。”阿圣顿冷冷地说。

光头墨西哥人耸耸肩,将东西放回口袋。

“有没有藏在皮带里,你不是说过他常常抚摸腹部吗?”

“我已经查过钱袋了,里面除了钱和私人信件以及女人相片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大概是他在和我一齐出门之前,又把东西藏在行李箱里了。”

“那现在怎么办?”

“我有他房间里的钥匙,是不是要去搜查他的行李箱呢?”

阿圣顿露出不痛快的神气,犹豫不决,墨西哥人则用好像哄小孩的口吻说:“这是没有危险的。”接着又说,“不过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单独去。”墨西哥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我们一齐去。”阿圣顿回答。

“旅馆的人已入睡了,安得烈阿利先生也不会来阻挠了,脱掉靴子如何?”

阿圣顿一言不发,只感觉双手微微发抖,他眉头皱得很紧,解开鞋带,脱下靴子,墨西哥人也如法炮制。

“你先走比较妥,向左拐弯后沿甬道一直走过去,是三十五号房间。”

阿圣顿推开门蹑着脚走出去,甬道里灯光昏暗,而将军的那种冷静和泰然的作风使神经质的阿圣顿觉得很羞愧。到达目的地后,光头墨西哥人迅速而灵巧地打开门锁,扭亮电灯,阿圣顿尾随着进去,关好房门,放下百叶窗。

“好了,现在已无妨碍,我们慢慢地搜查吧。”墨西哥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只挑出两把试了试行李箱上的钥孔,就配对了。打开行李箱来看,发现里面塞满了衣服。

“这些衣服都是廉价货,我相信如果买上等货最后反倒占了便宜,因为由这些随身之物就可以判断出这家伙是不是绅士。”墨西哥人粗鲁地捞起一件件衣服,用轻鄙的口气说着。

“你不能闭住嘴吗?”阿圣顿说。

“各人对危险的反应各有不同,我的心脏跳得很厉害,你却好像愈来愈不高兴。”

“我是战战兢兢地在工作,而你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阿圣顿坦率直言。

“那是神经的问题。”墨西哥人一面说,一面留神地检查、搜寻。行李箱内没有一张纸条,查过行李箱后,继而取出行李袋,割开衬里。这块衬里也是廉价货,是用橡皮膏粗糙地黏合而成的,根本不可能收藏任何东西。

“行李箱里什么也没有,大概是藏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会不会寄存在办公厅里?譬如领事馆之类的地方?”

“除掉他刮胡子的时间以外,我都紧盯不舍的。”

光头墨西哥人拉开抽屉、橱柜,做细密检查,连地上铺的地毯、床上的床垫、床铺衬里全搜遍了,他眼里冒火,环顾四处,阿圣顿觉得他已不可能再遗漏任何可疑之处了。

“会不会寄放在楼下的柜台上呢?”

“如果是这样,我一定会知道,他也决不会冒这种风险,但房间里什么也找不出,究竟理由何在,我就一点也猜不透了。”他固执地又把房间重新搜索了一遍,好像无论如何也非弄到手不可,同时,他的焦躁不安和愁眉不展也已完全暴露在阿圣顿眼里。

“我们走吧。”阿圣顿说。

“稍微再等一下。”墨西哥人跪在地上,用很迅速的手法把衣服叠好,放回行李箱,上了锁,熄了灯,小心翼翼地开了门,蹑着脚走出去,直到走上甬道后,才做手势招呼阿圣顿离开房间。阿圣顿踏出房间,锁好门,把钥匙放进口袋,然后两个人蹑手蹑脚回到阿圣顿的房间里,关起门来,阿圣顿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拭掉额上黏嗒嗒的汗珠。

“这样就结束了吗?”

“其实没有半点危险,只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找不到文件,R上校或许会生气吧?”

“我搭五点钟的火车去罗马,从那里发电报向他请示。”

“好的,我和你一起去。”将军说。

“尽快离开这个国家对你比较有利,明天早上有开往巴塞罗那的邮轮,你想搭吗?有事的话,我们到那里再会合好了。”

光头墨西哥人咧开嘴笑着说:“看样儿你对这件事不能适应,恨不得赶快撵走我,所以我也不勉强你。也好,我去巴塞罗那,正巧我的护照里有西班牙签证。”

阿圣顿看了壁钟一眼,现在是三点多,也就是说还有三个钟头可以休息,他发觉对方已在快活地卷着烟。

“我肚子很饿,有什么吃的,能给我一点吗?”墨西哥人问。

一提及食物,阿圣顿顿时觉得自己也已饥肠辘辘,他不喜欢和墨西哥人结伴到外面去,但是也不愿意独守在空荡荡的旅馆里。

“这么晚了饮食店不都打烊了吗?”

“你随我来吧,我一定会找到的。”

阿圣顿只好戴上帽子,挟起公文包,两人一起下楼,在大门口铺有席子的地板上,看门人已沉沉入睡。阿圣顿蹑手蹑脚地绕过柜台,这时,他发现他的信箱内搁着一封信,取出一瞧,果然是他的。两人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轻轻关上大门,快步离开旅馆。阿圣顿走了差不多一码之后,在一根电线杆下停住了脚步,拿出信来看,这封信是由领事馆寄来的,信上写着:“今晚有一封你的电报,唯恐有急事,所以叫工友火速送给你。”这封信大约是在半夜之前,阿圣顿等待墨西哥人出现时送来的,他拆开电报,是密码。

“是密码,现在无法译出。”说罢,他又把信塞进口袋。

光头墨西哥人好像对杳无人迹的深夜街道非常熟悉,他坚定地举步向前,和阿圣顿并肩踏着夜气,地上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不久之后,他们就走进一条死巷里,路旁有一家充满邪气的小酒店,墨西哥人已大步跨了进去:“这里不像是里兹大饭店那样好的去处,但三更半夜除非到这种场所来,否则就吃不到东西,请你将就一点吧。”

阿圣顿恍惚看见对面角落里有一个瘦弱的男人坐在钢琴前面,这家酒店很肮脏,长方形的房间,两排桌子靠墙摆着,有几张长凳,男女顾客稀稀落落地散坐着,他们正在痛喝啤酒和葡萄酒。女人的年纪都不小了,浓妆艳抹,非常俗气,男人们粗鲁地喧嚷着,酒气熏人,整个酒馆散发出一种颓废不堪的情调。阿圣顿与墨西哥人进来时,大家纷纷向他们投以奇怪的眼光。他们选了一张凳子坐下,阿圣顿怯怯地偏过头,避开放荡女人飘送过来的眼波,瘦男人开始奏起不高明的乐曲,也有几对男女随声起舞,因为男人不多,所以也有女人搂着女人去跳舞。将军点了两份通心粉,一瓶葡萄酒,葡萄酒一拿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干了一杯,而在等待菜肴上桌之前,他贪馋地望望那几个女人。

“你要跳舞吗?我想请她们其中一个跳舞。”

他说着就站起来,走向一个有明亮眼睛、洁白牙齿的女人,阿圣顿则一直注视着他的举止,只见那女人马上起身相迎,于是将军揽住她的腰肢,滑向舞池。将军的舞步很优美,阿圣顿看到他们两个人已开始谈话,女人笑盈盈地旋转着,不一会儿,那女人又显现出高兴的样儿。起初在将军邀舞时,她还有一点踌躇之色,并且冷漠地打量了他一番呢,但就在这转瞬之间,她的态度就已判若两人。她神采飞扬地和将军谈笑,一曲终了,将军将她送回,自己也回到阿圣顿这边,喝下一杯葡萄酒。

“那女人如何?不错吧,跳舞是很好的事,你也邀请一位去跳舞如何?你要的话,我很乐意替你找一位,我对付女人的手腕是相当高明的。”

弹钢琴的男人又开始弹奏曲子,方才那个女人侧过脸来望了望这边,光头墨西哥人则用拇指做了一个手势,女人立刻跳了起来,将军也整肃仪容,扣好上衣,潇洒地起身,弯着腰等候对方投入怀抱,然后搂起她,翩翩起舞。他的笑声感染了这屋里的每个人,他亲切地招呼他们,用带着西班牙土腔的流利意大利语说俏皮话,引得四座的人哄堂大笑。侍应生端过来两大盘通心粉,将军便无礼地停住脚步,把女人送回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来。

“我被饿惨了,我吃过很好的晚餐,今晚你在哪里用膳的?也吃点通心粉如何?”

“我没有胃口。”

然而当阿圣顿尝了一口之后,奇妙地居然觉得自己有了食欲,光头墨西哥人则张大嘴巴狼吞虎咽,好像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盘绝美的佳肴似的。他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嚼着通心粉的嘴巴同时也在滔滔不绝地讲话。刚才和将军共舞的女人,在短短时间内就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将军,阿圣顿自然也听到了由将军所转述的有关那女人的种种。将军把一大盘通心粉塞进口中之后,又叫了一瓶葡萄酒。

“葡萄酒并不能算酒,连止渴都有问题,真正称得上是酒的只有香槟。怎么样,你现在觉得舒服一点了吗?”墨西哥人问。

“还好,我不这样说也不行。”阿圣顿笑着回答。

“任何事情都是习惯了就好,你太缺乏对环境的适应力了。”

他准备伸手拍拍阿圣顿的肩膀。

“那是什么?!沾在袖口上的污点是什么?!”阿圣顿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喊了出来。

光头墨西哥人对自己的袖口瞥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是这个吗?没有什么事,是沾到了血迹,我只是被刀子碰了一点小伤,请不必为我操心。”

阿圣顿哑然无言,望着门上的壁钟。

“你好像很担忧火车的时间,让我再跳一次舞,然后一起走好了。”

光头墨西哥人站起来,用着信心十足的神气揽起坐在近旁的女人,滑向舞池。阿圣顿静静地看着他,这位戴着金黄假发、庸俗无奇的男人乍看起来似乎荒诞不经,但他的舞姿却如此迷人,宛如猫一般敏捷地踮起脚后跟,而前趾却似猛虎着地,轻盈而美妙,和他共舞的妖艳女人已浑然陶醉在将军优雅的风度之中了。他搂抱女人的手腕和手指仿佛也带着韵律,自然滑动的长脚也充满着节奏感。他不太漂亮的相貌具有如此独特的丰釆,使接受他邀舞的女人在表面看起来似乎是羞愧不胜,其实内心里早已神魂颠倒了。将军的模样使阿圣顿想起墨西哥的原始民族阿兹特克人所雕刻的石像,浑身散发出野蛮的气息,充满活力,可是有时又露出残酷的表情,但总还是有些可爱之处。

对阿圣顿来说,把将军留在乌烟瘴气的舞厅里,任凭他跳通宵,一点也没关系,然而任务在身,阿圣顿始终惦念着未完成的工作。他奉命在拿到马鲁艾图·卡路莫纳将军的密件时,才能把钱交给将军,如今文件不知流落何处,以后将如何是好?他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而光头墨西哥人在经过他面前时,依然很快乐地向他挥手。

“我跳完这支舞就来,请你先付账,这首曲子大概马上就可以结束了。”他说。

阿圣顿希望能了解墨西哥人内心里正在想些什么,但他一点儿也摸不着头绪。最后,将军一面用洒了香水的手帕擦拭额上的汗珠,一面走回来。

“快乐吗,将军?”阿圣顿问。

“不论何时我都是快乐的,那女人却很可怜,但在我揽着她时我倒不太关心她的处境。她眼睛湿润,嘴唇微启,我喜欢她这副姿态,她已经死心塌地地迷恋上我了,她对我的欲望好比炎日下的干酪。可怜的女人,不过女人终究是女人。”

他们走出小酒店,墨西哥人提议步行回去,当然此刻要叫出租车也是不可能的事。天边星辰闪耀,有仲夏之夜的情调,风已停止,影子犹如死人的灵魂一般,静寂地移动着,火车站附近天色灰暗,看起来已快要天亮。突然,阿圣顿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接着又变成一阵震颤,那是种难以克制的潜意识,仿佛是数百万年来人类所承袭下来的一种预感,这种精神上的感觉是真实而迫切的,好像在告诉他明天永远不会再来临,危险的征兆已探入他的灵魂深处,使他不寒而栗。但两人最终还是安然抵达火车站,他们再度置身于夜气之中,一两名挑夫宛如落幕后整理舞台的剧务那样在四处跑动,两名穿着脏污制服的军人则伫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候车室里空无一人,阿圣顿和光头墨西哥人选了一个比较幽暗的角落坐下。

“距离开车时刻还有一个钟头,我先查一查电报的密码。”

他由口袋里掏出电报,从公文包里拿出密码本,密码本分为两份,一份是薄薄的一册,另一份则只是一张纸。当时他们尚未使用复杂的密码,所以阿圣顿已经把密码默记在心,在离开联盟国之前必须把它焚毁。阿圣顿戴上眼镜,埋首于密码本,光头墨西哥人则静默地坐在旁边逍遥地吸烟,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同伴在做些什么,只自顾自沉醉于舒适的休息和烟雾之中。阿圣顿把电报上的密码分成数组,每译出一个单字后,立刻记在纸条上,他按着惯例,在密码尚未全部译出之前决不去想它的内容,因为个别去拼凑它的意思,虽然很快会获得结论,但那结论往往会有错误,阿圣顿对这个问题非常清楚,所以在他逐字查译时,根本不会费神去注意它的意思,直到整个电报译完之后,阿圣顿才仔细地去读:

“东司坦基尼·安得烈阿利染患急病,目前尚滞留于比里夫斯,没有动身的征象,尽速返回日内瓦静候指示。”

起初阿圣顿不懂这件电报是什么意思,重读一遍后,不由得浑身哆嗦,但他立刻恢复沉着,只用粗暴而激动的语气说:

“你这个无用的坏蛋,杀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