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国贼

依照上级指示,阿圣顿在卢塞恩订好旅馆房间后就出去了。八月里天清气爽,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他年轻时曾来过卢塞恩,这里有顶盖的桥梁、巨型的石狮子,当教堂里的风琴奏出乐曲时,虽嫌单调,却会让人的内心受到触动。往事隐约地萦绕在阿圣顿的脑海中,而如今,他漫步在这阔别多年的码头上,这里的湖水已变得如风景明信片上一样的华丽、庸俗,散发出一股人工的气味。他并非想要竭力探寻那部分将被遗忘但值得回味的美景,而是具有烈火燃烧般的意志,要去完成成年后的人生抱负。他虽然非常内向,但对此的热情却不稍减,少年时代的影像屡屡在心里被唤醒,但真正能从他的记忆里明显复苏过来的,却非记忆本身,而是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为时光所左右、朝生暮死的众生相。当年,拥挤的火车、客满的旅馆、横渡湖水的游船等地方,都好像是沙丁鱼罐头那样,挤满了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休闲人士,如果想要走上街道,就需要费劲地拨开人群。这批人有的肥胖、有的年老、有的丑陋、有的龌龊,他们的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味道。然而谁能想到,如今处在战乱之下的卢塞恩一反常态,变得寂静而萧条,不过在瑞士被全世界视为欧洲的游览胜地之前,想必这里也是这般的荒凉。各旅馆门窗紧闭,空荡荡的道路显得十分萧瑟,出租游艇停在岸边,现在已是人去船空,只能在海浪的摧击下载浮载沉。来湖边散步的大都是带着猎狗的瑞士人,狗是他们心目中的贵重宝物,它们总是受到主人细心而温和的照顾。

阿圣顿面对眼前幽静的环境,感到精神异常抖擞,他坐在湖畔的长凳上,身体后靠享受着旖旎风光。这一泓美丽绝伦的湖水呈靛蓝色,山峰积雪,四周弥漫着迎面扑来压迫心灵的美感,尽管他的心中不会为之欢动,但蓬勃的感情却是充满青春,这幅风光仿佛门德尔松编撰的《无言歌》,既洋溢着一种毫无装饰的纯朴,也流露出使人欣喜的活力。卢塞恩促使他记起摆设在玻璃箱内的蜡花、布谷鸟报时的壁钟、外销的柏林毛线,总之,连续的晴天使他决心尽情享乐一番——个人的享乐与祖国的利益混在一块,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因为这次是用化名的新护照来游历,他的自我便被暂时地隐匿起来了,只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来取代一切并活跃于人们眼前。有时他也会讨厌自己,怎能任凭R上校替他假造一个名字,好像他能毫不困难地成为那个人似的,虽然这样也或多或少地驱散了他胸中的郁闷,但实际上,这些事已深深地刺激了阿圣顿的幽默感。相反,R上校并不觉得那件事富有趣味价值,根据R上校的幽默感,他只会大声嘲笑别人,却决不会自嘲,他确实缺乏客观批评自己的度量。在人生喜剧中,幽默家每每兼扮观察与演员,他们以超然达观的态度来处理日常生活,他们所制造的笑料多半针对着人性问题,因此要用更合理想的自嘲来追求目的。R上校是军人,并不善于自我反省,毕竟这既非英国人的作风,也与爱国精神大相径庭。

阿圣顿悠闲地朝旅馆的方向踱去,这家德国格调的二流小旅馆干净得一尘不染。从他房间的窗口望出去,便具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境美。室内陈设着雪亮平滑的松木家具,若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房间就会显得有点寒酸简陋了,幸好最近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到处弥漫着可喜的气息。

阿圣顿坐在餐桌旁边,叫了一瓶啤酒。他晓得旅馆老板娘对于这位在这时到来的旅客怀有浓厚的好奇心,便找了一个机会来满足她的欲望。他告诉老板娘他是来卢塞恩易地疗养的,以期恢复不久前因染患伤寒而受损的元气,目前在检阅部做事,同时想在休养期间温习快要遗忘的德语,并请她介绍一位适合教他德语的人选,如果她答应,他会不胜感激。老板娘是个金发、红颊的瑞士女人,诙谐而爱讲话,阿圣顿料定刚才的那番自白,用不了多久就会在适合的地方由她反复传播出去。她用急促而懊丧的语气告诉阿圣顿,从前这时,旅馆房间几乎全部客满,许多游客只得住到附近居民家里,现在却因为战争的缘故,游乐场所和街道上已少有人迹,真是令人伤感。

用膳时间一到,又从外面进来了几个旅馆住客,显然是两对夫妇,其中一对是到卢塞恩避暑,来自美贝的爱尔兰夫妇,另一对夫妇,先生是英国人,妻子则是德国人,他们可能就是因此而在中立国落脚的。阿圣顿处处注意,决不露出对他们有兴趣的样子。听那位英国丈夫的口气,他便确定了眼前人物便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对象——杜兰托勒·克拔。老板娘并未经过阿圣顿的要求,就自动地说起克拔夫妇的事情。他们整天都去山上,这是一桩事;克拔先生是植物学家,对瑞士的植物具有很大的兴趣,这又是一桩事。至于克拔夫人,老板娘除了称赞她的为人,并对她可怜的立场表示了无限的同情之外,别无其他评论。最后,她下了一个结论,肯定“战争不会再继续很久”,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出去了,阿圣顿乘机转身回房。

晚餐定在七点钟,阿圣顿决定要比任何人都提前进入餐厅,目的在留意进入餐厅的那些旅客,因为这种地方将有助于他的观察。饭铃一响,他就迅速地进入餐厅,餐厅的设备非常简朴,甚至略显呆板,屋里一如其他房间一样摆着漆亮光滑的家具,另有松木制的座椅,白色的墙壁上悬挂着绘有瑞士湖风光的石版画,各桌上均放有花瓶,举凡抬眼所见,窗明几净,井然有序。阿圣顿已有预感,像这种地方的烹饪手艺一定不会高明,为了补偿低劣的伙食,他很想叫一瓶该旅馆最高级的莱茵葡萄酒,但奢侈豪饮的情形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并非妥当之举。他已看到有两三张桌上留着半瓶白葡萄酒,因此不难想象出这些旅客节俭的程度,所以最后他还是只叫了一杯啤酒。不多久,客人陆续走进餐厅,前面是老板娘所说的爱尔兰夫妇,穿着一身黑衣服、银发白须的上校和他白发苍苍的妻子,两人坐下后,上校替他的妻子斟了一点葡萄酒,也在自己的杯中倒进了一些,然后静静地等候肥胖、和蔼可亲的女侍上菜。

最后,阿圣顿所期待的人进来了,他立刻佯装埋首德文书中,当他们走近时,他仅稍微抬起眼睛瞄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所见到的是一位身材适中、有斑白发丝和光溜溜下巴的男人,他臃肿而红光满面,大约四十五岁,穿着敞领衬衫,灰色西装。他走在妻子前面,那个德国女人给阿圣顿的印象是温驯、乏味而枯燥的。他们坐下后,杜兰托勒·克拔就大声对女侍说,他们今天走了很长的路,还登上了一座山,至于山名阿圣顿却没有听清楚,而女侍则很热忱地应和着。克拔操着带有英国腔的德语,发出清脆洪亮的声音,用豪爽的态度讲他因为太晚没有时间回房去盥洗,只匆匆地在外面净了净手,就直接来吃饭了,并高兴地催促女侍说:“快点端菜来,我肚子饿坏了,喉咙也渴得要命,再给拿三瓶啤酒来!”

他仿佛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为萧瑟冷清而洁净的餐厅带来一股蓬勃朝气,别人一听见他高昂的声音,就都变得兴致盎然起来。他毫不避讳地用英语高声和妻子交谈,突然他妻子用细小的声音说了什么,克拔马上住了嘴,阿圣顿觉得他的视线正朝向自己投射,想必是克拔夫人在提醒丈夫,要注意新来的客人。阿圣顿依旧佯装着在翻书,他感觉到克拔仍不放松地盯着自己,而他们夫妇之间的谈话声也愈来愈小,阿圣顿已无法再听出他们在说什么了。女侍端汤来到克拔的餐桌旁时,克拔压低声音询问她,自然是探问有关新客人的种种,阿圣顿从女侍的回话中也只听到了一句:“乡下人。”

有几位用过膳的人已经一面剔牙一面走出餐厅了,爱尔兰老上校和他的夫人也离开了座椅,上校侧身让夫人先行,之前吃饭时,他们没有说过半句话。夫人慢慢走向门口,上校却停下脚步和好像律师一类的当地人寒暄起来,于是夫人弯着腰,拉长了脸,等她丈夫来为她开门。阿圣顿猜想,她可能从未自己开过门,因为看起来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开门。上校连忙跨着老迈的步伐跑过来完成了她的心愿,然后他尾随着妻子一起走出去。只由这一点琐事,便不难揣测出他们两人长久以来的生活状况。阿圣顿以刚才那对夫妇的一举一动为基础,开始在脑中编织他们至今为止的家庭生活的历史、环境以及他们两人的性情,在这样悠然的幻想中,阿圣顿突然一惊,现在并不是可以做白日梦的时候,他连忙将杂念抛诸脑后,很快地吃完饭。

大厅里,柱子上系着一只 狗和拳师狗交配的杂种狗,阿圣顿在经过时,很自然而又机械地抚摸了小狗垂下的软耳朵,老板娘则站在楼梯旁。

“这只可爱的小狗的主人是谁?”阿圣顿问老板娘。

“是克拔先生,这只狗叫作弗里瑞,他说它的血统比英国皇室的家谱要更为久远。”

弗里瑞用身体压着阿圣顿的脚,用舌头舐他的手掌。阿圣顿这时记起遗落在餐桌上的便帽,拿上帽子再回去时,他便发现克拔正站在旅馆门口和老板娘攀谈,而他走向门外势必会经过他们旁边。克拔马上装出嫌恶的表情一直瞧着他,除此之外,阿圣顿发觉克拔那张宽阔而健康的红脸竟流露出一股轻浮的气质,更怪的是,他也给人一种谨慎小心的印象。

阿圣顿在街上溜达,很高兴地找到了一家露天咖啡酒店,为了补偿晚餐勉强喝下的一杯啤酒,他便叫来最好的白兰地,开怀畅饮。他很兴奋能见到传闻中的人,并将极力设法在两三天之内接近他的敌人,他想,和爱狗的人建立亲切关系实非难事,但万万不能操之过急,一切必须听其自然发展,尤其是日后的任务,那绝非一蹴可及。

阿圣顿把这个人的履历在脑海里复习了一遍又一遍,杜兰托勒·克拔的护照上,写明他是在伯明翰出生的英国人,今年四十二岁,结婚十一年的妻子则出生于德国,双亲皆为德国人。有关他背景的调查,以上各项履历都是众所周知的,但根据秘密文件的记录,杜兰托勒·克拔最初服务于伯明翰某律师事务所,后转入新闻界,曾在《开罗英文报》工作过一段时间,然后又进入上海报社,在上海因诈欺一案被囚禁在狱中服刑,出狱后直到出现于马赛运输事务公司为止的两年期间,他都完全不知去向。之后他从马赛转到汉堡,继续做海运的工作,在汉堡结婚,不久回到伦敦,独自经营出口业,最近因生意失败宣告破产,才再度返回新闻界。大战爆发时,他恢复了海运公司的职位,1914年8月偕同妻子在南安普敦度过了一段逸乐的日子。第二年春天,他对雇主申述自己的难堪立场——因为克拔夫人是德国人。雇主承认他本身毫无错处,但体念他困难的立场,便遵照他的心愿将他调派到热那亚,他去意大利参加战事就是在这个时期。与此同时,他突然辞职,办妥一切手续后,他便和妻子一起越过边境,定居瑞士。

从这些经历可以推断,杜兰托勒·克拔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性格浮躁且缺乏经济基础,从克拔于大战前后替德国情报机关做事到案发为止,期间他的经历虽属事实,然而却不重要。他每个月领取四十英镑的报酬干间谍勾当,若他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危险人物倒也罢了,假使他只不过是将从瑞士获得的情报寄出去,且这些情报并无严重破坏性,那也还不必过分追究他,反而可以利用他来传递各种伪情报,借以最快地达成反间谍的效果。

杜兰托勒·克拔并不晓得他的来往的信件均已经过检查,检察官侦破文件密码之谜即以此为根据,而他的罪行早已暴露在R上校锐利的眼光之下了。他若知道了这桩事,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因为R上校是让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克拔在苏黎世结识了一位最近才加入英国情报机构的,名叫柯美兹的年轻的西班牙人,他利用英国籍身份促使柯美兹对他产生信任,而他自己则早已知道柯美兹是英国间谍。年轻的西班牙人基于人类的本能,极力显示自己也是一名要角,谁知竟因此而坏了大事。克拔的报告使柯美兹在进入德国的第三天就被监视了,有一天,他在投寄秘密文件时当场被捕,密码因此全部泄露。德国人判处柯美兹重刑,很快地就把他枪毙了。情报机关徒然痛失一名有才干、无私欲的间谍,这大大地影响了同志们的信心,而对于必须要变更通信密码这件事,R上校也显得很不开心,但为了报复,R上校更不会忘记最重要的目标——若克拔这人能被钱财驱使而出卖祖国,他愿意提高价钱使克拔出卖德国。此时,克拔出卖联盟国间谍的计划已告成功,而R上校认为,克拔的声望愈高就愈有利用价值。

但R上校完全不知道克拔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他的记忆里,克拔也只是护照上的一张照片而已。这也难怪,因为克拔始终过着心虚而躲藏的生活。R上校派给阿圣顿的任务是结识克拔,调查他究竟愿意不愿意替英国尽一己之力。若克拔肯答应这项提议,R上校会把议价的权力也一起交给阿圣顿;反之,当阿圣顿收买他的计划失败时,就要不择手段地监视对方,把他的行径通报上去。周旋在这种不确定的工作之中,当然需要一名机警冷静、明辨是非的人。阿圣顿从古斯达夫那里得到一些模糊不清的情报,不过其中也有一些重要而有趣的地方,如伯尔尼的德国情报机关首长对克拔的表现非常生气,佛·P陆军少校认为克拔要求加薪是无理的,因为他的工作能力还够不上一般标准,如果非要加薪,那么条件就是要调派他回到英国去。如果真是这样,等克拔越过国境,阿圣顿的工作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想我有办法劝他去英国吗?”阿圣顿问道。

“不能的话,你只要给他一枪就行了。”R上校冷漠地说。

“克拔这个人非常周到小心。”

“那么我们这边比他更周到小心一点,不就得了,你这个傻瓜。”

阿圣顿不打算由自己主动去接近克拔,而是静待克拔来接近自己,倘若克拔存心要立一番功劳的话,他一定会设法亲近在检阅机关做事的英国人,这对他来说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圣顿已设计好了很多情报,这些情报即便落入德国人手中也是一文不值的,另外,阿圣顿希望自己的化名和伪造的护照能够瞒天过海,不至于使克拔怀疑他是英国间谍。

阿圣顿并没有等得太久,第二天午餐后他在旅馆门口喝咖啡,并坐着打了个很惬意的盹儿,这时克拔从餐厅里走了出来,克拔夫人则上楼去了。克拔解开狗链,狗脱离束缚,蹦蹦跳跳地对客人表示亲热,最后终于跑到阿圣顿身边来了。

“喂,弗里瑞!”克拔大叫,并对阿圣顿说,“很抱歉,不过不要紧,这只狗是很温驯的。”

“没关系,我知道它不会咬人。”

克拔挡在门口说:“这只狗是 和拳师狗交配生下的,在大陆上很不容易看到。”他一面说一面打量阿圣顿,并吩咐女侍:“小姐,请给我一杯咖啡。”又转过脸问阿圣顿:“你刚到这里吧?”

“是啊,昨天才到。”

“哦,是这样的,可是昨天晚上没有在餐厅里看到你。是不是准备在这里久待?”

“至今尚未决定,我想在这里疗养病体。”

女侍送来咖啡,看见克拔和阿圣顿正在谈话,于是放下咖啡便走开了,克拔做出腼腆的神情笑着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不知女侍为什么要把咖啡放在你的桌上。”

“没有关系,请坐。”阿圣顿说。

“谢谢,由于我在大陆太久,已经忘记胡言乱语会导致误会的祖国教训,你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

“我是英国人。”阿圣顿回答。

阿圣顿禀性冷静,他屡次试图把和自己年龄不相配的这种气质改变一下,但却都失败了,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这种性格也有潜在的好处。

阿圣顿带着羞怯而吃力的语气把前天告诉老板娘的话重述了一遍,当然,阿圣顿能够预料到这席话克拔已经从老板娘那边听过了。

“再没有比卢塞恩更好的地方了,这里不愧是疲惫战争世界外的一块和平绿洲,这里使人忘掉战争的存在,所以我选择了它,我是新闻记者。”

“我看得出你是写文章的人。”阿圣顿热忱而惶恐地微笑着,“‘疲惫战争世界外的一块和平绿洲’,这种措辞确实不是在海运公司能学得到的。”

“我娶了个德国女人。”克拔用老实的语气说。

“噢,原来如此。”

“不过说起爱国心,我也丝毫不落人后,我骨髓深处都属于英国,我以为大英帝国对人类的福祉贡献最多。我从来不曾见过这种特例:因我的妻子是德国人,所以我对德国人的秘密了如指掌,老实说,德国人有很多缺点,他们是穿着魔鬼外衣的人。大战爆发时,内人在英国尝了不少苦头,那时她满腔反感,但我也不敢责备她,大家都怀疑她是间谍,但若了解她的人就不会这样想了。除了家庭、丈夫、我们唯一的孩子弗里瑞之外,她什么也不想,你再也不会发现像她那样纯粹的德国典型妇女了。”克拔一边抚摸着狗,一边笑着继续说,“是不是,弗里瑞,你是我们的独子?因此我的立场变得很尴尬,我和一些报馆有密切往来,编辑部对于这一点也存有芥蒂,所以我打算在战争结束时辞职,到中立国来大展宏图。我和内人之间绝口不谈战事,并非为了她,实在也是我的一番苦心。”

“那倒很奇怪,男人通常比女人容易冲动。”阿圣顿说。

“内人是很有涵养的女人,希望你能见见她,啊,对了,我还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杜兰托勒·克拔。”

“我叫撒玛贝尔。”

阿圣顿提及自己在检阅机关工作,那时,克拔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光辉,但随即又凝神谛听阿圣顿说些什么。阿圣顿之后又讲起自己正在物色教德语的人选,以温习即将遗忘的德语,当他对克拔说这件事时,突然,两人好像同时想到某一桩很接近的事情似的,交换了一个奇特的目光,也许他们对由克拔夫人来指导德语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共鸣。

“我问过老板娘有没有适当的人选,老板娘答应替我介绍。我准备再催问她一次,一天指导一个钟头,找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太难吧?”

“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喜欢向旅馆老板娘介绍的人学习德语,你所希望学的是标准德语,需要发音准确的人才,是不是?那女人只能说带着瑞士土腔的德语。还是我去问问内人,看看有没有这种人才,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推荐的应该不会有错。”克拔说。

“谢谢你的盛情。”

阿圣顿用谦逊、从容不迫的态度慢慢观察杜兰托勒·克拔,昨晚未看清楚的灰绿色眼睛和老实的红脸完全成为一种矛盾的对照,阿圣顿很惊奇地发觉了这一点。克拔两眼骨碌碌地转,但当他的心情被意外的事所困住时,那双眼睛就会很快地安静下来,它们流露出来的信赖感非常稀薄,由此可以判断他脑筋灵活的程度。他为人似乎很爽直,有好好先生式的微笑和被太阳晒黑了的诚实阔脸,尤其是他稳重的性格、低沉的喉音,这些条件均是造成另一部分信赖感的要素。现在,他尽量装出讨人欢心的样子,阿圣顿面对他时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羞怯气质,以及他那极度温柔、开朗、会缓和人心的态度,的确可以使人信赖他,不过,阿圣顿却在暗自窃笑这位平庸无能的间谍,而和这个每月只得四十英镑就能出卖祖国的人交谈,何尝不是一种奇异的体验。阿圣顿认识那个被克拔出卖的年轻西班牙人——柯美兹,这位西班牙人生性嗜好冒险,朝气蓬勃,他做危险的事情并非是为了金钱,而只是要实现他浪漫的愿望,当他和迟钝愚笨的德国人拼死拼活时,他就有种过瘾的快感。这位西班牙人好像是怪异小说中的主角,这些角色大都喜欢刺激,阿圣顿非常倾慕具有这类气质的人,他一想起年轻人如今被长埋在监狱庭院深处,就不禁长吁短叹。把如此高尚的年轻人逼到死境,难道克拔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吗?

“你是不是懂得一点德文?”克拔对新来的客人怀有很大兴趣。

“是,我学生时代在德国住过一阵子,从前也讲得十分流利,但时日久了,已全部忘得干干净净,因此现在温习起来可能还会有些困难。”

“噢,昨天晚上你大概就是在阅读德文。”

这个笨蛋刚才说昨天晚餐时并没有看见阿圣顿,现在却又露出了马脚,阿圣顿怀疑对方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大意之间难保不说溜嘴,因此阿圣顿觉得自己也应该多加警惕,免得日后被唤作“撒玛贝尔”而不知及时答应,如此一来岂不前功尽弃?当然也可以这样想:克拔故意说溜嘴,却在暗中观察阿圣顿的反应。

这时,克拔突然站起来说道:“内人已经来了,我们每天下午都要到山上去散步,等下次告诉你一条好路线,那里沿途的花草美极了。”

“很遗憾,我还得等体力恢复了才能运动,现在还不能去。”阿圣顿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圣顿脸色本来就不佳,外表也比实际上显得虚弱。克拔夫人下楼,与她丈夫一起走了,弗里瑞也追上去,在他们的脚边穿来穿去,克拔则突然用很快的语调在说话,阿圣顿把这景象瞧入眼里,克拔无疑是在转述他们见面的结果。阿圣顿望着湖面上闪烁的霞光,树叶迎风摇曳生姿,正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很舒泰地睡着了。

当天晚上等克拔夫妇用餐过后,阿圣顿才进入餐厅。他在卢塞恩闲逛时曾找到一家酒馆,痛快地享受了一杯鸡尾酒之后才转回旅馆,因此现在就是看见餐厅的色拉冷拌马铃薯,也不会害怕了。当他用过晚饭步出餐厅时,在门旁就遇见了克拔,他邀请阿圣顿一起喝咖啡,阿圣顿答应了,随即走向他们的餐桌。克拔将他介绍给他的妻子,克拔夫人极为尴尬地颔首示意,对阿圣顿所表示的亲切礼貌根本没有报以微笑,反而在神色里充满了很明显的敌意,不过她这样做反而使阿圣顿放下了心。

克拔夫人将近四十岁,相貌平庸,皮肤呈淡灰色,脸型平板,有一头好像拿破仑口中的波斯王妃那样的茶褐色鬈发,体格健康而丰满,当然还没有达到臃肿的地步。以阿圣顿在德国长居的经验来辨别德国人的个性,简直毫无困难,从外观上判断,克拔夫人对于家务、烹调、登山都有一手,同时学问也不错,而且意志坚定,显而易见地,她绝非呆头笨脑的女人,而是颇有修养。她上身穿外衣,下身着黑裙,露出了一截被晒黑的脖子,鞋子是很牢固的样子。克拔用极快的英语把阿圣顿的事当作她第一次听似的告诉了她,她也做出百般无聊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

“你说你懂一点德语,是吗?”克拔红着笑脸,两眼不安地来回转。

“对,我在海德堡大学读过一阵子。”

“噢,原来如此!我知道海德堡大学,我在学生时代,也曾经在那个大学里度过一年。”克拔夫人说,无奈的神情在瞬间消失,转成了好奇的面貌。

她的英语讲得相当标准,不过声音好像哽在喉咙里似的,要很用力才能发声,也唯有这一点阿圣顿不甚欣赏,不过他仍然极力称赞古色古香的海德堡大学街与近郊的绮丽风光,而克拔夫人则怀着条顿民族式的优越感和宽厚的仪态在聆听阿圣顿说话。

“耐卡谷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名胜。”克拔夫人等阿圣顿住了口,这才接下去说。

“有些话我还没有告诉你,撒玛贝尔先生希望能在这段时期内找一位教德语的人,我对他说你也许知道谁是适当的人选。”克拔突然插嘴进来。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有什么真正值得推荐的人!这里的居民讲德语,总是带着浓厚的瑞士腔,很难听,若请瑞士人教德语,可能对撒玛贝尔先生有不良的影响。”她说。

“如果我是撒玛贝尔先生的话,还不如趁此说服内人,这种话出自我口中当然难为情,但是,撒玛贝尔先生,内人是受过高等教育、很有修养的人。”克拔终于把话引入正题。

“唉!杜兰托勃!我没有闲空,我有很多事必须做。”

阿圣顿以为时机成熟了,陷阱已经布置好了,只等他们自投罗网,于是他装出羞涩的样子,诚恳地对克拔夫人说:“当然,如果夫人肯赐教就再好不过了,你有特权做时间上的决定,我不想妨碍你的工作,我在恢复健康之前不会离开,平常也没有别的要事,只要你在有空时随便指导指导我就行了。”

阿圣顿觉得他们两人交换了满足的眼色,不过克拔夫人的蓝眼睛里还闪烁着一丝迟滞的光芒。

“现在我们再谈谈生意问题,内人借着这个机会赚点零用钱也并非坏事,每个钟头十法郎是不是太贵了?”

“不贵!花一点点钱就能从一流教师那里学习德语,算是我运气好。”阿圣顿说。

“你的意思呢?每天一个钟头大概没有妨碍吧?何况也能借此略尽我们的一番情谊,从此英国人也不至于误以为全部德国人都是魔鬼了。”

克拔夫人脸上犹露不悦之色,阿圣顿则在接触她的视线时,想起以后每天要跟她学习一个钟头会话,不免也暗自感到难受,因为他要搜索枯肠,想方设法去与这个女人攀谈,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桩费神的事,阿圣顿猜想,克拔夫人对这项任务势必也会极尽忍耐之能事。

“那么就这样决定好了。”克拔夫人说。

“撒玛贝尔先生!这件事已经成功了,大概你也会高兴吧!那么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明天早上十一点如何?”克拔提高声音说。

“那个时间好极了。”

阿圣顿冷眼旁观他们的表情,两人对于这次外交关系的顺利进行颇感满意,之后克拔夫妇就匆促地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阿圣顿就听到了敲门声,昨天克拔夫人已经决定在他的房间里教课。阿圣顿立刻手忙脚乱起来,照理说,他应该表现出豪爽、满不在乎的态度才对,但是对象是一个极敏感的妇人,所以比平日更加小心应付方为明智之举。

克拔夫人则面露忧郁之色,似乎不很开心的样子,显然她极不乐意和阿圣顿建立友善的关系。等两人落座之后,她便开始用毫不讲理、乖僻的气势向阿圣顿询问有关德国文学方面的种种。她准确地更正阿圣顿的错误,他向她讨教德文文法的艰深之处,她也总能解说得非常清楚,虽然她表示是迫不得已才指导阿圣顿德语,但就她教导的情形来看,她已充分发挥了耐力和良心,与其说她适合教语言,还不如说她善于教语言来得更确切。经过一段时日后,她已显得愈来愈热诚,几乎连阿圣顿是野蛮的英国人的事也都忘记了。直到阿圣顿感觉出她已在无形中产生出了某种错误的情绪,他才松了一口气,所以那天克拔问起阿圣顿学习德文的情况如何时,阿圣顿连忙回答说:“再好不过了,克拔夫人着实是一个不同凡响而有趣的人。”这句答复倒也确实是肺腑之言。

“我也说过内人的确是很少见的优秀人才。”克拔眼里泛起异彩,兴高采烈地嘟囔着,阿圣顿则表示他由衷相信克拔的赞辞毫不虚假,他们两人对克拔夫人的才华完全具有同感。

上过一两天课后,阿圣顿才明白,克拔夫人是基于体贴丈夫才默然接受下这项工作的,因为克拔希望她和阿圣顿接近。上课时,克拔夫人的话严谨地局限在文学、音乐、绘画之内,其余的一概不提,偶尔阿圣顿以试探性的方式将话锋转向战争方面,她就会毫无表情地打断他。

“撒玛贝尔先生,我们还是避免讨论这个问题比较好。”

她扮起严厉的面孔继续教德语会话,竟使阿圣顿觉得这次花钱获益良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克拔夫人每次来上课时,都会摆出一副老大不痛快的样子,而且只有在教学渐入佳境时,她才能暂时忘掉对这个学生的嫌恶感觉。阿圣顿试了很多方法以求与她建立更深厚的友情,然而尝试全部失败,他有时百般奉承,有时故作天真烂漫,有时谦恭备至,有时又露出不胜感激之情,但即使是他把甜言蜜语和恐惧畏缩轮流交替使用,也依然无法稍减一点她心里冷冰冰的敌意。她是一名赤诚而疯狂的信徒,满腔热烈的爱国心毫不故作矫情,她迷信德国的优越感,一心认为英国是阻碍德国发展的绊脚石。她用这种莫名其妙却强烈的心理仇恨英国,她最大的理想是德国要成为一个比罗马帝国更强大的势力,全世界都屈服在德国的支配之下,由德国专制独裁,她要世界各国都蒙受德国艺术、科学、文化的恩泽。固然她不是愚昧的人,她曾博览群书,对于事物的看法也令人佩服,但她存有的这种妄自尊大的想法,也只是会引起阿圣顿的鄙笑而已。她对现代绘画、音乐的造诣极深,竟使阿圣顿也深为佩服。偶尔在用膳之前,她也会应要求弹奏德彪西创作的优雅小品乐曲,她虽批评这支乐曲流于轻佻,言辞间含有不屑的意味,但当小乐曲从她指间滑过,却能跳出华丽、轻柔的旋律,她对它的了解是相当惊人的。阿圣顿曾诚意地称赞她的演奏,可她却耸耸肩说:“颓废国家的颓废音乐。”她对德彪西嗤之以鼻,于是又用尽力气似的继续弹奏贝多芬奏鸣曲的最末一段,不料没一会儿又停顿下来,她吁了一口气说:“我弹不出来,太久没有练习了,请问你们英国人懂不懂得音乐?我认为在普塞尔之后,英国就没有再出现过一个作曲家。”

“你意下如何?”阿圣顿笑着问站在一旁的克拔。

“是这样的,我曾从内人那里学到一点点有关音乐的知识。内人练琴时你不妨来听听,她弹奏起琴来,美妙得使人浑然神往。”他将肥肥的手臂轻轻地搁放在克拔夫人的肩膀上。

“你少讲无聊话,真讨厌!”她用很温和的声音责备她的丈夫,阿圣顿突然看到她的嘴唇在颤动,不过她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说,“你们英国人既不会绘画也不会雕刻,作曲更不行。”

“可是,我们英国人当中也偶尔有人会写出快乐的诗篇。”阿圣顿信心十足地反驳。像他这种人通常不易动怒,但现在,阿圣顿的脑海里却在不知不觉间涌起了两行诗句,他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来:

“何处是归程,张起白帆,无惧的船只,屹立在怒涛澎湃的西风里。”

“哦?!”克拔夫人发出奇异的惊叹,“你们英国人居然也会作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圣顿大吃一惊,因为接下去克拔夫人用她那闷在喉咙里的英语,背诵出了接下去的另两行诗。

“杜兰托勒,午饭大概差不多了,我们去餐厅吧。”

他们把陷入沉思中的阿圣顿丢在那里,双双走了开去。

阿圣顿喜欢赞美别人的善良,即使是别人的恶劣嘴脸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怒气,他并不是钟爱别人,而仅仅是对别人有兴趣而已,难怪常被称为是冷漠的人。他会非常客观地观察少数有情人的长处和缺点,即便会对某人怀有好感,但这也并不能使他盲目疏忽对方的缺陷。阿圣顿从不计较别人无意的过失,对此最多也只是耸耸肩,莞尔一笑而已。他绝不肯失信于朋友,因此他很少失去朋友,他也不愿意接纳人家给予超过他报偿能力以上的东西。种种这些,让他对克拔夫妇既无偏见,也无好感,这种态度完全符合他的个性。阿圣顿由克拔夫人的眼神里看出她性格比较开朗,夫妇琴瑟谐和,虽然她明显地憎厌阿圣顿,但为了达成任务,仍极力掩盖着那种反感而采取礼貌的态度,当然,有时候她也难免因疏忽而有失礼之处。阿圣顿对于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克拔已经不会有半点踌躇之心,并且势必会如此去做。克拔将他肥肥的手臂轻轻搭放在她肩上时,她战栗的嘴唇就说明了这个女人的冷酷与卑贱无耻。不过虽说如此,这对男女之间是因诚实坚定的爱情结合的,他们的真情也还有能感人心弦的地方。

阿圣顿在脑子里聚集了近两三天所观察到的资料,并加以综合和分析,然后又发现了一些未曾留意的细枝末节,而这使他改变了他原本的看法。他认为,克拔夫人的性格比丈夫更为激烈,她丈夫处处都依靠她,同时也紧紧地抓牢了她的心,或许正是基于丈夫尊敬自己的原因,她才会爱丈夫。这个女人心思聪颖,而相貌则无动人之处,并且阴沉而缺乏幽默感,在和克拔相识之前,她似乎并没有接受过男子的青睐,她只是被克拔的热忱所打动,被他的恶作剧、爽快和放肆所迷惑。克拔是一个调皮的大孩子,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她用母爱在照顾他,现在的克拔是她所创造出来的,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大家都毫无怨言。她也明白他的缺点,也会被这些问题所困扰,因为她是头脑敏锐的女人,肯定会看出这一点,不过她依然深爱着他,就好像伊索德爱慕崔斯坦那样爱慕她的丈夫。阿圣顿能容忍别人的缺点,但对于图谋私利而变节的这类人最为不齿。她摸清了克拔的劣根性,大概克拔首度误入歧途也是由于她的关系,若她不从中劝诱,克拔万万不会干那种卑劣的行为。这种爱丈夫的诚实女人究竟为什么要怂恿丈夫去干这种既卑鄙又不名誉的勾当?阿圣顿千方百计力图解开这个难题,但仍没有答案。

但杜兰托勒·克拔本身也是一个问题,他没有值得称赞的地方,否则就是阿圣顿并没有细心研究克拔的有用之处。这个高头大马的下流男人简直一无是处,做尽使人痛心疾首的坏事。阿圣顿对于眼前这名间谍制造圈套的技术,和他装腔作势以求亲近自己的手段甚感有趣。

不过,阿圣顿也无时无刻不在心系他的任务,在开始学习德语的两三天后,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一天用过晚餐,克拔夫人已上楼安歇,克拔就在阿圣顿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他那非常忠实的弗里瑞跑到他身边,将黑黑的鼻子和毛毛的脸靠在他的膝盖上。

“这只狗脑筋不太灵光,但是脾气蛮好,你瞧瞧这桃红色的小小眼睛,你以前大概不曾见过这样傻头傻脑的家伙吧?它很丑,不过很可爱。”克拔说。

“你养它多久了?”阿圣顿问。

“一九一四年,是战争爆发之前的事,你对今天的消息有何想法?我对内人是绝口不谈战争的,不过我们不妨有话直说,我很高兴能遇到同胞,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他递给阿圣顿瑞士制的廉价雪茄烟,阿圣顿怀着悲壮的心情,把它当作尽义务一样毫不考虑地接受下来。

“噢,德军已经没有打胜的希望了,连一点点希望也没有了,英国军队反攻时,一定会打垮他们。”克拔说。他的态度充满了热诚,并且还带着无中生有的亲热感,阿圣顿一时难以作答,只能支支吾吾地把话敷衍过去。

“由于内人的缘故,使我无法为战争尽一己之力,这是我终生引以为憾的事。战争爆发的那一年,我曾志愿进入军队服务,但他们说我年龄太大,不肯征用。若战争再继续不停地打下去的话,我就要不理会内人的国籍,而去想办法替国家效命了。我精通很多国家的语言,或许可以进入检阅机关工作,你不是在检阅机关服务吗?”

他一心瞄准的目标终于暴露了出来,阿圣顿便用事先准备好的回答应付克拔诡异的询问。

克拔将椅子移近他身旁,悄悄地低声说道:“像你这种人应当不会讲些别人忌讳的话,但附近的瑞士居民全部都是拥护德国政府的,所以你得降低声调,别被他们窃听了去。”言毕,克拔又换了另一个话题,对阿圣顿透露出一点秘密,“这些话不能告诉别人——我有一两位好朋友地位很高,他们十分信任我。”

阿圣顿闻言,勇气倍增,但却故意避重就轻地提起各种不相干的内幕,所以两人分手时彼此都十分满意。第二天清晨,阿圣顿发觉克拔埋首于打字工作中,也许不久之后,在伯尔尼的上校先生将会接到一份意料之中的报告。

又一天晚上,阿圣顿从餐厅走回房间,途经敞开门的浴室前,被克拔夫妇瞧见了。

“请进来吧,我正在替弗里瑞洗澡。”克拔一如平日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这只杂种狗常常弄得一身泥泞,克拔则不厌其烦地为它刷洗,并为此自鸣得意。克拔夫人也高卷袖管,系着白色大围裙,在一旁帮忙。克拔穿着长裤和背心,露出长满雀斑的粗壮胳臂,用力在可怜的狗身上擦肥皂。

“这件事需要晚上来做,”克拔说,“福伊兹杰拉尔德先生也用这浴缸洗澡,假使让他知道我在这浴缸里替狗清洁身体,他一定会昏倒的,所以我要等他上床之后才做。弗里瑞,来,表演你洗脸时听话的样子让这位先生观赏观赏!”

这只可怜的狗垂头丧气,但对主人的指示无论如何也不会怀恨在心。它不停地摆动尾巴,站在差不多六寸深的水中,浑身沾满肥皂泡沫,克拔一面谈天一面用他肥大的手掌在它身上搓擦着。

“我得将这只狗洗到好像刚下的雪花那样洁白,使它变成一只漂亮的家伙。洗干净之后,我会得意地带它去户外散步。它是公狗,那批母狗大概都会这样想:那只把全瑞士当作自己庭院一样游戏自如、犹如贵族一般的美丽的杂种,究竟是谁家的?”接着他又对狗说:“嘿!现在我替你洗耳朵,你得好好儿站稳,想你也不愿意脏着耳朵四处现丑吧?不要像瑞士小学生那样肮脏,你得像个贵族一样。哦,现在我要洗你的黑鼻子,肥皂泡也许会进入你桃红色的小眼睛,你的眼睛就要流泪了!”

克拔夫人平凡的脸上展露出一种悠闲的微笑,仿佛是在对丈夫的十足傻劲表示一往情深,她今天非常高兴。过了一会儿,克拔夫人拿出毛巾。

“现在浸到水里面去,头先慢慢浸下去。”克拔抓住狗的前肢,将狗头按进水中一两次,狗好像极其恐惧似的发出低号,奋力挣扎,水花四溅,地上湿了一大片,克拔则把狗从浴缸里高举腾空。

“来妈妈这里,我替你擦一擦。”

克拔夫人坐着,把它按在她的两只脚之间,用几乎要出汗的力量费劲地替狗揉擦。弗里瑞冷得有些颤抖,并发出低鸣声,经过一番刷洗,它那兴奋、可爱、呆头呆脑的脸已白净无比。克拔夫人的工作完毕后,弗里瑞也活泼地跳了起来。

“这只狗的血统很优秀,它的祖宗可以远溯到六十四代之久,每一代的血统都很高贵。”克拔神气活现地夸耀着。

阿圣顿上楼回到房间里,他觉得浑身冰冷而战栗不已。后来有一个星期日,克拔夫妇举行郊游,他们中午将在山上的小饭馆里进餐,并问阿圣顿说,如果他要自费准备,是否还愿意参加这次郊游。此时阿圣顿来到卢塞恩已三个礼拜了,便表示有节制的消耗体力大致没有什么关系,然后欣然接受了他们的邀约。当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克拔夫人脚蹬登山鞋,头戴登山帽,手持登山杖,打扮得轻快利落,克拔则穿着英国传统式的短裤长袜。阿圣顿对他们的装束和随身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暗中警告自己应当随时随地瞪大眼睛,以防发生变故,说不定克拔夫妇早已因探知到了他的来历而有所算计,所以不要太靠近悬崖绝壁,以免造成被狙击坠落的危险。克拔那天虽然笑逐颜开,但也许是在心里暗怀着鬼胎,阿圣顿也强颜欢笑以掩饰内心的紧张。山中野外的空气非常新鲜,沿途克拔絮絮不休地提及各种妙事,阿圣顿也都留心听了。这一天的郊游实在令人愉快,克拔红润的宽脸因兴奋而格外发红,他已经汗流浃背,并纵声嘲笑自己为什么长成这般窘态。最叫阿圣顿感到惊讶的,是克拔很关心高山植物的生长,有时还会摘下路旁一朵野花送给他的妻子。

“如何,不是很迷人吗?”此时他不安的灰绿色眼睛活像孩童一般天真无邪,这朵花在当时的情景之下仿佛具有瓦特·萨维奇·兰德诗中永恒的礼赞。

“我先生对植物学非常热心,我常常为了这个取笑他。他很爱花,我虽然几乎必须向肉铺赊账,但他却总是拿自己的零用钱为我买玫瑰花。”克拔夫人说。

“在庭园里种花的人,他心里一定有花的倩影。”杜兰托勒·克拔说。

阿圣顿记得有一两次看见克拔从户外散步回旅馆时,带着兴高采烈的心情送给福伊兹杰拉尔德夫人美丽的高山植物,如今与克拔夫人的话两相对照,倒让人可以由此观察出克拔内在的另一个世界。他对花纯洁无瑕的爱好,促使他自然地奉献出真诚温柔的善心,爱尔兰老妇人也接受过他心底认为最深刻最有价值的礼物,这些花以无限的温馨存在于克拔和他的朋友之间。阿圣顿一向视植物学为一门枯燥、无聊的学问,但经由克拔沿途热烈的指点,竟然使得阿圣顿对植物学也油然兴起一股热情,克拔不愧是植物学专家。

“我没有写过书,”克拔说道,“现在有关植物学的论著愈来愈多了,若想写些东西,最好能赚钱,并且能马上脱手,所以如果能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愿我们能在这里久待,我极想写一本研究瑞士野生花草的书,我很懊悔没有能早些搬到这儿来住,附近山上的花简直美极了,凡人面对着这些可爱的花朵,都恨不得自己变作诗人来歌颂它,而我却只不过是一名新闻记者。”

他置身于单纯的感受与虚伪的事实之中,居然能保持着稚子的情感,这确实是十分怪异的现象。

抵达湖光山色、风景怡人的饭馆时,克拔连忙取出冷冻啤酒来润喉。这家小饭馆位于远离乡村的一块僻静的地方,其风景之绚丽一如19世纪初期出版的游记里所描绘的瑞士农庄景象。阿圣顿眼见一个人能被单纯的事物触动快乐的希望,于是自己的心灵中也不禁充满企盼的诗意,这种自得其乐的人生实在值得羡慕。他们三人以炒蛋和河里捕捉到的鳟鱼作为午餐,克拔夫人或许是受到四周环境的影响,性情也变得格外温和。她被眼前这些千岩竞秀的风光迷住了,她用德语脱口吐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欢呼。人在饱餐之余,特别容易感到良辰美景的诱惑,此时,她温暖的胸怀里被唤起无数幸福的回忆,她热泪盈眶,感动地张开手臂:“我有一点害怕,也有一点难为情,或许是因为其他各地都在进行恐怖而错误的战争,而独我有幸享受这里美满快乐的生活,想起这些,我的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流下来。”

克拔则无限柔情地抚摸着她的手,用德语唤着她的昵称,低声对她耳语。平日他极少讲德语,现在这种情景虽然非常别扭,但多少还是动人的。阿圣顿把他们两人留在那里,独自走到庭院里,坐在为便利观光客而特设的长椅上,他也立刻发现了另一番景致。

阿圣顿一面坐着,一面想把克拔背叛祖国的因素整理出一个头绪来。阿圣顿虽然喜欢行径怪异的人物,但克拔却好像怪异得有点出人意料。不可否认,他确实具有温和的一面,他的开朗和善良似乎是完全真实的,他待人亲切而不失其赤子之心,阿圣顿看到他经常陪伴着爱尔兰上校夫妇,这时老人会啰唆地谈论着当年参加埃及战争时种种无聊可笑的遭遇,克拔则总是很诚恳地凝神谛听,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而他对老妇人的体贴和彬彬有礼更是令人吃惊。当阿圣顿逐渐和克拔热络起来时,非但没有增加对他的憎恶感,反而滋长出一种宽恕的好奇心。从各方面看来,他似乎都不像是单单为了钱财而做间谍,海运公司支付给他的薪金虽无余裕,但由于克拔性喜节俭,也无不良嗜好,加之克拔夫人持家俭朴,却也不会匮乏。英国宣战之后,那些超过兵役年龄的人大都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也许克拔是那种不务正途,对左道旁门、欺瞒诈骗有兴趣的人,总之他再度卷入间谍圈中。难道是为了报复从前祖国判他入狱的宿怨?抑或是妻子的爱情导致他不顾一切地放弃了名誉?或是基于骚扰官僚的特殊乐趣,为了满足潜伏在他心底里莫名其妙的需要?但那些高级官员并不知道有克拔这个人啊!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才干未被赏识,觉得有损尊严,为了争一口气才勉强投入谍报网?甚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觉得这个工作颇能使他的欲望获得平衡?一切都还是未曾解开的谜,他仍然高深莫测,恶名昭彰,他的罪行只有两次被人发觉,也两次被捕入狱,由此可以推断出,他所做的还没被揭露出来的丑事,一定不在少数。阿圣顿不知道克拔夫人对他有何看法,但他们两人休戚相关,患难与共,照理说克拔夫人不可能被蒙在鼓里。她是一个直言无忌的人,对她丈夫的丑事如果不感到羞耻倒是怪事。难道她会因为对爱人的宽容心,便体谅了他在迫不得已之下,用以打发百无聊赖的生活的行为,并对此既往不咎吗?那么她是否曾试图努力改变过她的丈夫?或是自知难以改变丈夫,于是干脆充耳不闻?

假使人性只有单纯的善恶之别,那么人生确是很快乐的旅程。克拔是不是喜欢做坏事的好人,或是一个善良的坏人呢?善恶两种极端的性质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并保持着谐和的地位,这样的情况果真存在吗?不过唯一明白的事实,那就是克拔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他生性喜爱卑鄙、低贱的东西,叛国行为对他而言是享受而非折磨。阿圣顿自以为在人性方面有相当的认识,但直至中年,世界却仍以扑朔迷离的形态浮绕在他的四周。若R上校晓得阿圣顿存有这种观念的话,他一定会怪他为什么要把重要的时间投掷在如此无聊的问题上。“那男人是危险的间谍人物,你的工作是诱使他陷入法网!”R上校铁定会这样教训阿圣顿的。

事情依照计划进展,但是阿圣顿发现自己在克拔身上已浪费了不少时间,如今却依旧一无所获。克拔原可以毫无顾忌地背叛雇主,若非他妻子影响太大的缘故,他这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难以取信于人的。他言辞之间常以与英国站在同一阵线为荣,但其实他私心袒护德国,他希望德国获胜,他也一向喜欢与胜者为伍。根据各种证据的结论,已有足够的理由逮捕他、惩罚他,至于用什么办法擒拿他,就得大费周章了。

阿圣顿正沉思间,忽然听到有人对他说:“喔!原来你在这儿,我以为你躲到哪里去了,我很担心哩!”阿圣顿回头,见是克拔夫妇携着手走了过来。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享受美景啊,果然妙极了!”克拔远眺后发出欢呼声。

克拔夫人交握着手臂欣然喊道:“啊!真美!我看见湛蓝湖水,雪白山峦,仿佛歌德的诗句一般!时间,永恒停留在这里吧!”

“英国现在正被战争和空袭警报所威胁,此地是不是比英国好多了?”克拔突然问道。

“的确好多了。”阿圣顿答道。

“你从英国出来时有没有遇上过麻烦?”

“什么困难也没有。”

“我听说各国边境都检查得非常严密,是不是?”

“我却没有任何麻烦就很顺利地通过了,只要你自己尽量少找麻烦就行,英国人检查护照很马虎的。”

克拔夫妇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光,阿圣顿无法了解其中的含意,克拔既说英国不怎么样,却又有意去英国旅行,岂非太过矛盾?郊游接近尾声了,克拔夫人提议回去,于是一行三人沿着浓荫山径直取山脚。

之后几天,阿圣顿提心吊胆地瞪大眼睛注意一切变化,双手扼腕,随时等待机会来临。他已经独自静默了一些日子,但现在,这种毫无进展的生活使他有点按捺不住了,直到一桩意外突发,阿圣顿才觉得在两三天之后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一天,在他学德语时,克拔夫人对他说:“我丈夫今天去日内瓦,因为那里有些事要办。”

“哦,原来如此,是不是打算在那里待很久?”

“不,只待两天。”

无论何人都不会瞪着眼睛撒谎,阿圣顿也不知为什么会认为克拔夫人正在撒谎,当然这些话与阿圣顿无关,但就她的神态而言,倒有很多令人费解之处。克拔是不是被德国情报机关的那位可怕的局长召回伯尔尼了呢?阿圣顿脑海中浮现起这个念头,于是便伺机用漫不经心的态度问女侍:“小姐,今天没有特别的事吧?因为我见克拔先生已经到了伯尔尼去了。”

“对,明天就回来了。”

阿圣顿在这句话里无法测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份线索当作探讨的资料也颇有价值。阿圣顿在卢塞恩认识一名瑞士人,这个瑞士人曾答应会帮助他。阿圣顿找到他,拜托他将一封信送到伯尔尼去,如此一来,便不难查出克拔的行踪了。第二天,克拔夫妇一同进入餐厅,用膳过后,他们只朝阿圣顿点头示意,便匆匆回房去了,他们那副神态犹如担负着繁重的苦恼一般。克拔生性乐观活泼,今天却显得异常沮丧,甚至可以说是失魂落魄,他走路时,两眼怔怔地投向远方,好像有满腹的愁闷似的。

翌日清晨,阿圣顿接获回信,信上说克拔确实去见过佛·P少校,他们谈话的内容很容易就能被推敲出来,因为据阿圣顿了解,P少校是一位苛刻、无情且残酷的人,他以奸险狡猾、粗鲁专横闻名,他们一定是直截了当地拒绝给在卢塞恩无所事事的克拔支付薪酬,除非他接受去英国的条件,当然这不过是一种比较接近正确的揣测而已。大凡从事间谍工作的人,十之八九都必须依靠推断力,譬如见到腭骨时就得立刻辨别出动物的类型,因此当阿圣顿由古斯达夫处听取到德国现在想调遣谁去英国时,就不禁深深地为之嗟叹感慨。假使克拔果真被派往英国,他的工作也紧跟着要忙碌起来了。

克拔夫人来上课时,几乎已变得迟钝不灵,她忧郁深重,神色疲惫,双唇紧抿,这恐怕是昨夜里克拔夫妇睁大眼睛直至天明的结果。阿圣顿对他们谈话的结果甚感兴趣,克拔夫人到底是会教唆丈夫去英国呢,还是会劝阻他?

阿圣顿于某日午餐时特别留意观察他们,克拔夫妇之间则一直保持着缄默,想必是有什么事故改变了他们原本善于交谈的习惯。饭后,两人仓促地离开餐厅,等到阿圣顿走出去时,只见克拔坐在门口附近。

“你好?”克拔好像十分豪爽地招呼阿圣顿,但语气里却包含着勉强无奈的意味,“最近有什么新闻?我到日内瓦去了一趟。”

“我也听说了。”

“来喝一杯咖啡吧,可惜,内人说她头痛,所以我要她回房休息了,说实在的,她是有一些忧虑,因为我想去英国了。”阿圣顿感觉到对方的蓝眼睛里不自然地射出令人难以捉摸的光。

阿圣顿强自抑制着紧张,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噢,打算长期住在那里吗?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消息。”

“说真的,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游荡的生活了,眼看战争还会延续一段时期,我也无法老守在一个地方,虽说内人是德国人,但我既生为英国人,理所当然地要报效祖国。若等到战争结束了,我始终安安稳稳地待在此地,丝毫未替祖国略尽绵薄之力,我将无颜面对亲戚朋友。内人以德国为出发点评论事情,所以现在她有些激动,女人啊,我实在毫无办法。”此刻克拔眼前所呈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阿圣顿可以忖度出一二,那应是无限的恐惧。克拔不喜欢去英国,他衷心向往瑞士安逸的生活,对于变换环境的恐惧,愈想愈感到难以抵抗。阿圣顿至此已经完全掌握住伯尔尼的P少校和克拔之间秘密会谈的内容了。克拔正置身于抉择的困境中,徘徊在去英国与辞职的迷惑中,他一定已认真地和妻子商量过,她是如何答复他的呢?他期望妻子阻止他,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无此打算,在妻子面前他不啻是一个开明、达观、勇敢而嗜好冒险的英雄人物,如今他若是流露出胆战心惊的样子,岂不是自毁过去,把之前的一切都变成灰烬了吗?他不敢坦白表示自己原来是一个胆怯、卑鄙的小人。

“那么,夫人是不是一道前往?”

“不,她暂时留在这里。”

看来他们已准备妥当了,即由克拔夫人把克拔的情报转呈伯尔尼。

“我离国太久了,所以不知道如何着手才能参加战争的后备工作,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一方面的工作?”

“但愿我能做你的那种工作,你能设法写封介绍信给在检阅机关的朋友吗?”

阿圣顿着实大感惊愕,说实在的,听到这些话而能不表示讶异,或能不哑然失声的话,那才是奇怪了。他并不是因克拔的请求觉得惊讶,而是恍然大悟自己居然这么愚蠢。他在卢塞恩的这一段时间无疑是浪费了,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没有办什么事,克拔就自投罗网,这桩功劳当然绝不属于阿圣顿,但阿圣顿烦恼的症结终于解除了。他掩饰自己的身份来到卢塞恩秘密行事,各处提供的情报也足够他采取任何行动,但如今他未经努力,事情却自然演变成这种结果。对德国情报局而言,间谍势力能渗及敌国检阅机关确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而最适宜去检阅机关活动的杜兰托勒·克拔居然结识了检阅部人员,这是多么巧合而幸运的机会啊。以佛·P少校的修养,阿圣顿能想见他知道这件事时的情景,他会搓搓双手,用拉丁语自语着:“命运会使即将死亡的人变得愚不可及。”其实,这是连残忍的P少校也始料未及的魔鬼陷阱,正等待着一个愚不可及的人自趋毁灭。阿圣顿想到这一层,便愣住了,事情都还没有着落,他的任务居然就已经达成了,R上校莫非将自己视同傻瓜在看待?阿圣顿暗自觉得滑稽无比。

“我和处长的感情不错,你如果真想去的话,替你写介绍信乃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那太好了。”

“不过我得照实写明我是两星期之前才在这里认识你的。”

“当然没有关系,不过为了推荐我,其余还得请你美言几句啰。”

“没问题。”

“不知我的护照能否行得通,因为签证手续麻烦透了。”

“有这么糟啊,若要我回国却不给我签证,我可会光火的。”

“我现在去看看内人的情形如何。”克拔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粗心大意的话,随即站起来说,“介绍信什么时候能写好?”

“你需要时我会立刻给你,你何时出发?”

“我希望尽快启程。”

克拔出去了,阿圣顿极力避免让对方察觉自己急躁的心情,因此又在餐厅里逗留了十五分钟,之后才回房去。他写了几封信,一封给R上校,告诉他克拔将往英国的事,另一封寄往伯尔尼通知有关机构,说明克拔不论在何地申请签证,都一律批准。信件全部寄发出去了。到餐厅用过晚餐后,他替克拔写了一封极其恳切的介绍信。

两天后,克拔离开了卢塞恩。

对阿圣顿而言,现在只需隔岸观火即可。他依旧向克拔夫人学习德语,由于她教学不懈,如今他的德语已讲得非常流畅了。阿圣顿和克拔夫人讨论歌德、温克尔曼,还有艺术、人生、旅行等话题时,弗里瑞则孤零零地蹲伏在椅旁。

“这孩子很想念它的主人,它只对我丈夫亲热。虽然不管我怎样它都很温驯,那也只是因为我是它主人的家眷的关系。”克拔夫人一边说一边捏捏狗的耳朵。

每天早晨上完课,阿圣顿就到库克旅行社去拿信,他的信全部寄存在那里。他必须在第二度命令下达之前按兵不动,R上校绝对不会让他长期赋闲的,不过目前需要忍耐地等待一段时间,什么都不做,静候结果。不久,他接到日内瓦领事馆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明克拔在日内瓦领事馆申请去法国的签证。阿圣顿读完信,从湖畔散步回来时,途中巧遇从库克旅行社出来的克拔夫人,她的信也是由那里转的,阿圣顿乘机问起克拔先生有没有来信。

“没有,还早呢。”她回答。

两人并肩走着,她仿佛很失望,但毕竟还未达到忧虑的程度,只是在心里多少对当时邮政的办事效率有一点不满。

下一次学德语时,她似乎惶恐不安,阿圣顿已看出她忧心如焚。有一趟邮班是十二点到,十二点差五分,她时而望望壁钟,时而瞧瞧阿圣顿的脸孔,虽然阿圣顿心里有数,但却不忍心任由她忍受痛楚的煎熬。

“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吧,你不是要去库克旅行社拿信吗?”阿圣顿问。

“谢谢。”

一会儿,他也去了那里,发现她惊慌失措地站在库克旅行社里,一见到阿圣顿便莽撞地咒骂起来:“我丈夫离家之前答应我一到巴黎立刻写信回来,现在信也应该到了,但这批办事处的糊涂虫硬说没有,他们做事太粗心草率了,难道一点也不觉得惭愧吗?”

阿圣顿一时无言以对。办事人员替阿圣顿找信时,她就跑到柜台旁边问道:“从法国来的第二趟邮班什么时候会到?”

“通常都在五点钟。”

“那么我那时再来。”她一转身跑开了,弗里瑞夹着尾巴,也跟着走了。次日,她的脸色非常难看,无形中流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好像彻夜未曾合眼,四周充满了不幸的征兆。会话进行到一半时,她倏地起身。

“撒玛贝尔先生,真抱歉,我今天不舒服,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阿圣顿一言不发,只见她好像突然精神崩溃了一样地从房里冲出去。下午,阿圣顿收到她的信,在信里,她表示对于无法继续上课这一点表示遗憾,从此以后阿圣顿就没有再看见过她。她没有下楼或进餐厅,除了上午、下午各到库克旅行社去跑一趟以外,就只是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阿圣顿不由地想到她被疑惧和哀伤包围着独守空房的景象,此刻,恐怕没有人能不同情她的际遇。阿圣顿则尽量设法打发时间,他读了不少书,写作的稿件也愈积愈多,他常常租用小船,在飘荡的船上静静地度过难挨的时光。有一天早晨,库克旅行社的办事员交给他一封R上校的来信,信封类似商用式,但字里行间颇有另一番意味:

“敬启者,你所送来的礼物全部接到了,你能很快地依照我的意思完成这件事,谢谢你。”

R上校仿佛很兴奋的样子。阿圣顿知道克拔已被逮捕,而且正在为补偿自己所做的罪孽而受苦。想到这一点,阿圣顿突然不寒而栗。他眼前浮现出一幕可怕的情景:拂晓前,雨点淅沥,乌云密布,这是一个酷寒的清晨,两眼被蒙住的男人面对着墙站住,脸色苍白的士官号令一下,数枪齐发,射击队里年轻的士兵掉过头去托着枪呕吐不停,士官的脸孔铁青得吓人。魂不附体的克拔一定会热泪横流,占据他灵魂的死亡阴影,等不及他去忏悔便夺去了一切希望。眼见这种人潸然泣下,当然也会叫人不忍的,阿圣顿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阿圣顿前往库克旅行社遵照指示购买去日内瓦的船票。等办事员找零钱时,克拔夫人也进来了,瞥见她的模样,阿圣顿大感震惊,只见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眼圈黑肿,脸色死灰。摇摇晃晃地跑到柜台前面问有没有她的信件。

“对不起,什么也没有。”

“请你再看清楚一下,真的没有吗?请你重新检查一遍好吗?”

她已神志昏乱,脸上满是无穷的绝望和痛苦。

“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她侧过脸,泪水不断地从红肿的双眼流下来,她呆立着,好像盲人一样伸手摸索自己的归途,这时恐怖的事发生了,弗里瑞蹲伏在地上,高举着头,发出凄厉的悲号。克拔夫人疯狂而惊骇地望着狗,她的眼珠仿佛快要迸射出来,几日来的不安、怀疑、恐惧,如今都变成明显的事实,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犹如疯子似的跌跌撞撞奔上街道,消失在了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