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的人

阿圣顿步上甲板,平坦的海岸,白色的街景,周围的一切都使他的心怦然跳动。时间还很早,太阳刚露面不久,海面上风平浪静,天色湛蓝,气温很高,今天的天气一定会令人热得发慌。一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就好像走进地球的尽头一样,必须经过一段漫长的旅途。从纽约到旧金山,从旧金山搭乘日本船横渡太平洋取道横滨、敦贺,再搭乘俄船北上日本海,船上只有阿圣顿一个人来自英国,他预备由符拉迪沃斯托克沿着西伯利亚铁路前往圣彼得堡。

这次的任务不同于从前,非常机密,他想到这一点总觉得十分快慰。他不必听取任何人的指令,并有宽绰的费用,放在贴身钱袋里的旅行支票,多得想起来都会使人眼花。这一次的工作无法单靠人力,不过也不至于严重得无法完成。他有自信能做好这件任务,他信赖自己的灵敏,同时也承认人类的感性价值,但有时难免会叹息自己在良知方面的短缺,这是因为牺牲一条人命,对他而言比熟背九九表更容易。

阿圣顿一想到要在俄境搭乘十天火车,就觉得沮丧。他曾经在横滨听到过俄国有一两处铁路被炸,并且交通受到阻碍的消息,还听说毫无纪律的军队会把行人剥得一干二净,然后抛在大草原里,弃之不顾,不过这还算不上是最可怕的。可是即便发生过这样的事,火车仍然在行驶,而阿圣顿经常以为事情绝不会比想象中的更坏,因此不论日后发生什么事情,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要搭乘火车。在他从符拉迪沃斯托克登陆之后,他也决定立刻去英国领事馆报到,探听他们究竟替他做了如何的安排。可是当船快靠码头时,阿圣顿望见那拥挤而肮脏的街道时,心中顿时冷却下来。他几乎完全不懂俄语,船上能说英语的只有事务长,他对阿圣顿说他会尽力提供服务,但阿圣顿可不这么乐观。当船泊岸的时候,有一位好像是犹太人的年轻鬈发小伙子朝他走过来,问他是不是阿圣顿先生,他这才放下了心。

“我叫梅纳狄克博,是英国领事馆的翻译官,特地来为你服务。今天晚上的火车座位已经替你预订好了。”

阿圣顿一听到这句话,立刻精神大振,生气勃勃地登岸。犹太小伙子帮着他提行李,将他的护照呈给检察官检验,手续完备之后,他们立刻朝领事馆的方向走去。

“上司吩咐我尽量为你提供服务,你有何事情,请不要客气,叫我们代劳好了。火车方面已整理就绪了,但愿能一路平安抵达圣彼得堡,我为你找了一位旅伴,他是美国人,叫作哈林东,他代表费城一家公司到圣彼得堡去和临时政府交涉。”领事告诉阿圣顿说。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阿圣顿问。

“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我预备吃午餐时和美国领事馆一齐邀请他,现在他们已经跑到乡下去了。请你在火车开动之前提前两三个小时来车站,在火车上大家都要抢位子,你不早一点去,座位会被抢光的。”

火车半夜才开,阿圣顿与梅纳狄克博一起在铁路餐厅用膳,附近一带都是污秽的街道,只有这里可以吃到还算干净的餐点。餐厅内人声杂沓,服务态度简直坏到极点,慢到使人火冒三丈。用过晚餐,他们就进入月台,此时距开车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但是月台上已经挤满了嘈杂的人群,有些人坐在行李上面,携带家眷的人好像去露营似的。人群匆匆忙忙拥过来又拥过去,有几个人聚集一处高声谈论着什么,妇女们发出尖锐的喊叫,有的人静悄悄地在哭泣,那一边有两个大男人正在争吵不休,这一幕景象乱得令人头昏眼花。车站里灯光暗淡,旅客们的神情不一,有的耐力十足,有的战战兢兢,有的交替着烦恼和懊丧,有的苍白无力得仿佛正在等候最后审判之日的到来。等火车进站时,每一节车厢几乎都客满了,梅纳狄克博找到替阿圣顿预订的座位,突然有一个男人跑出来嚷道:“快点来吧,为了看守你的座位,我遭遇了不少麻烦,有一个人带着妻子和两个小孩打算坐到这里来,现在我们的领事已和他一块儿去见站长了。”

“这位就是哈林东先生。”梅纳狄克博替他们介绍。

阿圣顿进入车厢,车厢里面摆着两张床铺,挑夫正在整理他的行李,阿圣顿和他的旅伴握了握手。

约翰·昆西·哈林东矮矮瘦瘦的,黄黄的面孔上颧骨异常突出,配着一双湛蓝的大眼睛。他顶着一顶呢帽,现在正脱下帽子来拭汗,露出头顶上光溜溜的粗糙硬朗的头皮。他穿着黑上衣和背心,条纹长裤,并且在整齐、洁白的高硬领上系着一条不太显眼的领带。阿圣顿曾经为横断西伯利亚旅行必穿的衣着苦恼过,始终不知道应该如何装束才好,现在一看到哈林东的服装,倒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哈林东的声调很美,发音准确,但是发音中略带新英格兰的土腔。

不久,站长带着一个蓄胡子的俄国男人和两个小孩走进来,那俄国人似乎非常激动,他淌着泪水,正用颤抖的腔调告诉站长一些事情,他的妻子则在一旁边哭边说出他们的来历。当他们进入车厢时仍然争论不止,梅纳狄克博操着流利的俄语参加争论。哈林东完全不懂俄语,不过他好像极其兴奋的样子,也不断地用英语加入争论:“英美两国领事替我们预订了两个座位,我不知道英国国王的意思,但是美利坚合众国大总统则绝不允许付过车费的椅子被人抢去。”他还表示,除了武力之外,他对其他任何事情都绝不妥协,而若有人用手指碰触他一下,他马上会报告领事。哈林东先生将这意思转达给站长,当然站长完全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但由对方说话的神态,以及他指手画脚的姿势,大概已经可以略知一二,所以站长用像在台上演讲的神气答复他。这下可惹恼了哈林东先生,他脾气大作,向着站长挥动拳头,怒目相视,大声争吵起来。

“请你对站长说,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我也不想懂,假使俄国人想被当作文明人看待的话,为什么不用文明国家的语言呢?我叫作约翰·昆西·哈林东,是费城的克鲁安特·玛达姆兹公司的代理人,现在正旅行俄国,带有一张写给克伦斯基先生的特别介绍信,假如我不能平平安安地坐在车上,克鲁安特先生就会请华盛顿政府出面提出抗议。”

哈林东的态度十分粗暴,举止带有咄咄逼人的气势,站长只得认了,他一言不发地退开,那个一直吵闹的蓄胡男人,以及他的妻子和两个傻头愣脑的小孩,便尾随着站长的后面走了,哈林东则跑进车厢。

“我去对那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说,我没有办法让位给他们,实在觉得很遗憾。对母亲和女士表示由衷敬意这一点,我绝对不会落于人后,若不是我必须要保护重要的文件,免得失落的话,我不至于让俄国的母亲们在到圣彼得堡的火车走廊上站十天。”哈林东先生说。

“噢,原来如此。”阿圣顿说。

“我也结婚了,也有两个小孩,我知道带着家眷旅行实在麻烦透顶,何况没有非旅行不可的理由。”

在同一个车厢里,和一个男人一起关上十天,彼此应该都会非常了解对方,何况这十天——说得更准确一点,应该是十一天内,每天二十四小时阿圣顿都和哈林东形影不离。当然每天他们有三次机会去餐车,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两人相对而坐,每天早晨和夜晚,火车会停留一个钟头左右让乘客在月台上散步,透透空气,他们两人也总是并肩散步。在车上和阿圣顿相识的人有时也会跑到这个车厢里来和阿圣顿攀谈,万一他们只会讲法语、德语时,哈林东便愁眉不展地望着他们,而当用英语的机会到来时,他就一个人滔滔不绝,不让人有插口的余地。他很爱讲话,会絮絮不休地对人进行疲劳轰炸,说话对他而言好像呼吸、饮食一样,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能,他并非想说什么,而是因为按捺不住的关系。他的声音很大,鼻音又重,并且常常喜欢搬用并不太正确且显得粗俗的词汇,有如堆砌文章似的咬文嚼字。他绝对不肯长话短说,在说话中途,能连喘也不喘一下,就这样一直不断地往下说,所幸他不是一个性急的人,所以讲起话来还不像急湍奔泻般快速。他讲话的样子正如同熔岩顺着火山斜坡缓缓地向下流,这些流动的岩浆慢慢推动堆积在前面的阻碍物,看似非常稳重,实际上却具有巨大无比的力量。

阿圣顿以为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哈林东了,他不但知道哈林东的各种意见、习惯,并且连他的妻子,他的两个小孩和他们学校的同学,以至于他公司的老板、在费城所交往的上流阶层人士、四代以前的亲族关系等,阿圣顿也是无一不知。他的家族是十八世纪初期从英国德文郡移民到新大陆去的,哈林东也经常去祭扫位于教会旁边的祖先的墓地,他将祖先是英国人这件事引以为荣,而他对自己能出生于英国国土上也颇感骄傲。他言下的美国,是指大西洋沿岸一带的狭长土地,他口中的美国人,是指没有被外国血统所污染的、纯粹英国或荷兰血统的少数人,他把过去一百年间迁移到美国去的德人、瑞典人、爱尔兰人,和其余中欧、东欧的人当作侵略者,他对那批人感到不屑,这种态度就好像住在远离人世、未婚的贵妇,对威胁自己平静的工厂烟囱感到不满一样。

有一次,阿圣顿无意中提及美国某大富豪喜欢收藏珍贵美术作品的事情。

“我没有见过他。我婶婶叫作玛丽亚·本·欧米特,她常常说那个大富翁的祖母是一个很高明的厨师,玛丽亚婶婶在那女厨娘因结婚而辞职的时候,觉得非常遗憾。女厨娘最拿手的是苹果蛋糕。”

哈林东很迷恋他的妻子,他对阿圣顿说她的教养是如何高雅,她是如何理想的贤妻良母,她的健康情形不良,曾经数度入院动手术,他甚至还把每个手术的详细情形一字不漏地告诉了阿圣顿,阿圣顿每天都得重复听这些事情。哈林东说他自己也动过扁桃体和盲肠的手术,而且他的朋友也大部分都进过医院开过刀,他对外科手术的认识够得上百科全书的程度。他有两个小孩,他们都已经入学,感情非常亲密。这两个孩子一个的扁桃体肿大,另外一个的盲肠也有毛病,对哈林东而言,究竟要不要让他们先接受割扁桃体和盲肠的手术,无疑是一桩极为严重的问题。因此哈林东的朋友,即费城的一流外科医生建议说,既然他们两兄弟这么要好,何不让他们同时接受手术,免得他们分开。他把全家福的相片递给阿圣顿看,他说这次的俄国旅行是他首度离家出远门,所以每天早晨他一定要给妻子写一封信,将前一天所发生的事或自己所做的事详详尽尽地报告妻子知道。阿圣顿经常看见他用好几张信纸写信,字体整洁清楚,非常美观。

举凡有关绘画的书籍哈林东几乎全都阅读过,他对绘画技巧了如指掌,他还有一本记载所见所闻的杂记簿,在用餐之前,他都会取出手册默默地记上五六条,然后在用餐的时候拿出来讲给别人听,以使用餐时间不至于缺少聊天的资料。这本手册里有各种分类,不论何时何地,这些资料都可以成为最好的话题,当记录的是只适用于男人场合所说的下流话时,那一项上方就用“♂”做记号,标示为男性专用。他很认真地叙述从前的事情,并在最后把它当作一件逸闻,他颇精此道。若是他的话未曾说完,则他决不会放过他的谈话对象,但其实每当他快要说完时,阿圣顿已早猜出了“逸闻”的收场是如何得了,不过阿圣顿并无意使对方知道这一点,所以虽然在极端不情愿的心情之下,他仍旧不露声色地支撑着,直到对方说完最后的一个字为止。他也能像演戏般地迎合着对方的故事,有时发笑,有时握紧拳头,有时皱眉,做可怜的表演。倘若在谈话当中有人进入房间,哈林东会立刻郑重地表示欢迎他们的到来,因为他又多了听众。

“请进来坐吧,我才刚刚对这位先生讲起,是很有意思的故事,请你也参加进来,听一听好了。”

等别人进来坐下后,他就再从头开始,一字不漏地讲述那原先已讲过一半,甚至更多的故事,直到抓住一个幽默性的结语为止。阿圣顿为了消磨无聊的时间,提议再找个会打桥牌的人来,然而哈林东则说他从来没有玩过桥牌,因此并不赞成。于是阿圣顿无可奈何,只好拿出牌来自己一个人玩闯关,哈林东眼见这种情形,立即露出很难看的表情。

“我不忍心看知识分子因玩扑克牌而浪费时间,这是没有意义的游戏,尤其糟糕的就是独自一个人玩这玩意儿,因为它妨碍了你和人聊天的机会。人是社会动物,一定要和社会交往联系,这样才能发挥最高度的谈话技巧。”

“浪费时间也无所谓,不论如何愚蠢的人都会使用金钱,然而时间是用金钱购买不到的,所以浪费时间也算是一种高超的技能,何况浪费时间之际还能听别人讲话。”阿圣顿也反唇相讥。

“在你拼命猜测红八后面出现的是不是黑七的时候,我又怎么还能专心说话?聊天是需要具备最合适环境的活动,因此当一个人在讲话时,他有权利要求对方提起最大的注意力!”哈林东所说的这席话并无恶意的责备存在,从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景,哈林东始终为此而烦恼,他用不介意而有耐性的语气解释,说他不过在照事实分析罢了,至于阿圣顿肯不肯接纳则与他无关了,这就是那种喜欢用诚实对待自己工作的一般艺术家的主张。

哈林东读书非常勤勉,他手执铅笔,一见书中有应当格外强调的地方,就在旁边画线标明,或在空白处以工整的字体书写自己的感想,他很善于对自己的评语加以讨论。每当阿圣顿正在独个儿阅读时,一手执笔一手捧书的哈林东便会张着他大而蓝的眼睛,不停地瞄着阿圣顿。当阿圣顿察觉到这种情形时,心就会立刻怦然震动,非但不敢抬起眼睛,甚至连翻书也小心翼翼,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乃是哈林东需要抓人去听他发表议论了,所以阿圣顿只能像啄白粉笔线的鸡那样,死盯着书上的字不放,就这样和哈林东熬着,直到哈林东先认输,开始低头读书时,阿圣顿才会松了一口气,开始去安心读自己的书。哈林东先阅读的是两本美国宪法史,后来又翻阅了《世界大演说全集》的原文书当作闲暇时的消遣。哈林东是一个很擅长演说的人,举凡著名的演说词,他大都涉猎过,而且他很懂得如何在演说之际使听众产生共鸣的情绪,至于在什么时候应该插进能感动人的词句,如何才能引起听众的注意,怎样处理最后的结论等,他也都很有心得。

哈林东先生还极爱朗诵文章。阿圣顿曾遇到过好几个有朗诵癖的美国人,他看过美国人朗诵的场面,一次是在晚餐后的一段时间,在旅馆客厅的一隅,一家之主被妻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团团围绕着,要求朗诵给他们听;另一次则是在航行大西洋的途中,有一个道貌岸然的瘦绅士伫立于十五位度过了青春期的妇女当中,阿圣顿也曾怀着敬畏的心情,欣赏他用嘹亮的声音朗读美术史;还有一次在甲板上散步时,当他走过躺卧在甲板躺椅上的一对新婚夫妇旁边,他听见新娘缓缓地朗诵大众通俗小说给她的丈夫听。每当看到这种情形,阿圣顿就要对这种奇妙的表达方式另眼相看。有些朋友也会要求阿圣顿听他们朗诵,有些人则希望听到阿圣顿亲口朗诵,每次他都用慎重的态度婉拒这种邀请,并且对于有意做此种暗示的人不予理睬。他讨厌自己大声朗诵或听别人大声朗诵,他暗自觉得这种癖好乃是美国人个性上的缺点,但哈林东却以为自己是朗读高手,更常用这种朗读的艺术和理论教导阿圣顿。朗读的方法分为两类,一类叫作表演式,一类称为即兴式,阿圣顿知道其间的差别。前者是以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为感情而念出来,即小说里女主角在悲伤的时候,朗读的人就得用悲伤的声调朗读,女主角在情绪激昂或痛苦的时候,朗读人都要依照她的激昂、痛苦而发出类似的声调。后者也就是即兴式,则要求人们要犹如读芝加哥通信贸易局的价目表那样,不掺杂丝毫的感情,而哈林东的朗读就属于这一种。到目前为止,哈林东已经结婚十七年,曾吩咐妻子当孩子长大时,也要为他们朗读沃尔特·司各特、简·奥斯丁、狄更斯、勃朗特姐妹、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乔治·艾略特、纳撒尼尔·霍桑、W.D.豪威尔斯等的小说。因此阿圣顿发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朗读乃是哈林东先生的第二天性,所以要求他不朗读,就等于要求抽烟的人戒烟一样,会使他格外焦躁不安,哈林东就这样经常在别人不知不觉中朗读起来。

“你听一听好吗?”他用仿佛已被精妙的格言或优美的词句所感动后的口吻说,“这次你非听不可。你瞧这篇文章不是很美吗?只有三行。”

他开始读了,阿圣顿以为这一篇文章很短,便很高兴地洗耳恭听,但当快要读完的时候,他又接着读下去了,那篇文章好像没完似的。他用清越的声音一页一页地念下去,阿圣顿觉得异常惶恐,不时地跷起二郎腿,累了又换跷另一只脚,时而抽香烟,时而更换座位,但是哈林东毫不理会他的反应,仍然无动于衷地继续念下去。火车在西伯利亚大草原上慢慢地推进,经过寒苦的村落,渡过好几条河流,哈林东的朗读还没有结束,直到读完埃德蒙·柏克的演说辞时,他才得意扬扬地放下书本。

“刚才那篇演说词在英语演说中是最精彩的一篇,我们应该由衷地夸耀它,它是我们人类文明遗产的一部分。”

“你想到埃德蒙·柏克的听众现在已全部死光,是不是觉得很伤心?”阿圣顿挖苦地说。

当哈林东正要回答说这篇演说词是十八世纪的产物,那时的听众自然已全部死光时,他突然又领悟到阿圣顿话中有话,于是用力地拍了一下膝盖,纵声大笑起来。

“妙透了,非把它记载在手册上不可,吃午餐的时候,又多了一个可运用的资料。”哈林东说。

哈林东是属于知识阶层的人,知识分子乃是一般人因反感而产生的称谓,可是哈林东却把这种称呼视为使圣劳伦斯接受火刑的网,使圣凯瑟琳遭受分尸的车子,以一种崇拜殉教工具的观念接受了它,并一直陶醉在这种称呼之中。

“爱默生是知识分子,朗费罗是知识分子,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詹姆士·拉塞尔·洛威尔也都是知识分子。”哈林东说。

哈林东对美国文学的造诣如此深厚,但是这些作家活跃时代以后的文学,他却从来未曾提及。

哈林东简直是一个非常无聊的人,他屡次扰乱了阿圣顿的安宁,使阿圣顿不由自主地愤恨起来。不过阿圣顿却无法嫌恶他,因为他很天真,谁也指不出他到底坏在哪里,他的自负一如孩子,但亦有可取之处,他很能体念别人的心情,并且态度谦恭庄重。有时阿圣顿恨不得杀死他,但另一方面,在短时期内,他对哈林东又怀有一丝情谊,这一点实在无法加以否认。他的作风公平而规矩,偶尔会过于周到,虽然这么说,却倒也没有实际的害处。礼貌是人为的,在假发上面敷一点花粉,在花边衣裳上做些折纹,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而这些也显示出他的好家世,同时也证明了他十分善良,一想到这一点,阿圣顿也就没有理由不快乐了。

他待人亲切,不论如何麻烦的事他都乐意帮忙,他喜欢“照顾别人”,这是一句法国谚语,而在英语中,却没有一句话可以适当地表示出这句话的意思。例如,由于生病的缘故,阿圣顿躺在床上两三天,那几天哈林东始终很热情地照护他,对于这种照料,阿圣顿觉得很愧疚。当他病情日趋严重时,哈林东量体温时的那种小题大做的神情,以及他从装得满满的的旅行箱中取出药来,并郑重其事地要病人服药的动作,都使阿圣顿暗自觉得好笑。此外,哈林东还不时从餐车替他带回可以食用的东西,总之,除了太能讲话这一项以外,哈林东都给阿圣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也只有在换衣服的时候,哈林东才不讲话,并且抱着毕恭毕敬的态度在做这件事。他很斯文,每天都换衣服,他巧妙地从旅行箱里取出衣服,并把脱下来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收进旅行袋里。他换衣服时的手法非常高明,决不会袒胸露乳。阿圣顿在旅途的最初一两天内,想尽量使这节车厢唯一的洗手间保持清洁,但终归罔然,洗手间里很快就变得和其他车厢一样的肮脏了。虽然哈林东也同样置身于这种环境里,但他可不愿意和其他旅客一样,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每当他在洗手洗脸时,即使外头有人等得不耐烦而转动门锁催促里面的人,哈林东也始终不理会,直到他将自己整理得干净整齐并带着肥皂的气味时,才会怡然自得地走出来。他穿着黑色上衣,条纹长裤,光亮的漆皮鞋,全身整洁笔挺,好像从费城红砖盖成的小型房子中走出来,打算搭市内电车到商业大楼去办公的那些人。在这一次旅途中,据说有一座桥梁快要被轰炸了,而渡过了这条河之后,将经过一座局势动荡不安的小车站,到时火车可能被迫停开,有些旅客将会被驱逐下车,有些旅客可能会被逮捕。阿圣顿想到那时候可能会和他的行李分散,然后就这样在西伯利亚度过这个冬天,因此为了以防万一,他现在就穿上了自己最厚的大衣。然而哈林东似乎对这桩事无动于衷,对于即将来临的危险他并不做任何预防措施。阿圣顿相信,即使哈林东被囚禁在俄国监狱里三个月,他也依旧会使自己保持清洁,决不使衣服上起一点皱痕。

在火车行驶间,一团哥萨克骑兵冲了上来,个个亮出上了子弹的枪,守卫在各节车厢门口的踏脚上。火车安稳小心地驶过了这座桥,渐渐接近风声鹤唳的车站,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猛冲而过。见此情况,阿圣顿重新换上了薄的西装,这时,哈林东则投出讽刺的眼光瞟着他。

哈林东是才干老练的商人,论起对事件的敏感度,恐怕除了事先知道的人之外,是谁也比不过他的,哈林东老板派他从事这项工作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所以阿圣顿觉得哈林东的顾主很有眼光。哈林东势必会拿出最大力量去保护他们的利益,而能平安无事地达成与俄国签约的协议,实在不是一件平凡的事。哈林东非常忠于公司,当他提及公司代表性的人物时,均带着尊敬和亲切的口吻,他爱他们,并且深深地以他们为荣,不过他决不把他们视如大富翁一般地加以羡慕。他满足于领薪水的生活,他认为他的薪资颇适合于他的能力,这些费用已足够教养儿子,也能在自己死后遗留给妻子一笔适量的遗产。他对金钱没有过度的欲望,家财万贯对他而言乃是毫无意义的事,他相信教养比金钱更重要。他处理金钱也十分细心,连每次餐点的费用都详详细细地记着账,公司可以信任他不会要求超出实际需要的经费。火车每在一站停下,附近的穷人就跑上来求乞,哈林东认为这批穷人是战争的产物,所以他在火车快要停站之前,就预先把零钱准备好,然后散发给他们,当他散钱时,会微微露出抱歉的神态,并且在心里嘲笑自己又碰到这些穷人。

“我明知他们不值得我这样去对待,但我也并不是为了他们才这样做的,我只是为着求取心安而已,万一其中真的有饥饿者,若我不给他足够吃饱一顿的钱,我就会受良心的谴责。”

哈林东是一个傻头傻脑的人,但倒不失其可爱之处,别人决不会对他做出无礼的事,就好像成人不会责打小孩一样,因此尽管阿圣顿对他怀着一肚子的怒气,也不由得要装扮出一副亲昵的样子,表示出基督徒的博爱精神。阿圣顿始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耐心十足地与这位个性温和的人在这个毫无慈悲的人间交往,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到圣彼得堡需要花十天的工夫,如果比十天再要多延长一天,阿圣顿便要按捺不住了,假如需要花十二天的时间,或许阿圣顿会杀死哈林东也不一定。

最后在车子抵达圣彼得堡郊外时,阿圣顿已觉得疲乏不堪,并且浑身污秽,而哈林东则依然保持着一贯整洁的模样,神情开朗,并且微露骄傲之色。这时他们伫立在车内窗前看看沿途七零八落的楼房建筑,哈林东回头对阿圣顿说:“十一天的火车旅行想不到这么快就过去了,托你的福,使我这十一天来过得非常愉快,很高兴能与你同住,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我晓得自己话很多,到目前为止,我们两人总算共同度过了这一段时光,但愿日后还可以相聚,在圣彼得堡期间,让我们互相保持联络,时常见面,好吗?”

“我有很多事情要办,所以不知道有没有空闲的时间。”阿圣顿说。

“嗯,我也很忙,不过我们每天早晨可以一块儿进早餐,晚间可以住在一起交换意见,如果就此分手,实在太令人遗憾了。”哈林东严肃地回答。

“确是如此。”阿圣顿说着,随即深深地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