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两点左右,我起了床,清扫了敲碎的鸡尾酒杯,下楼到街角吃早餐,再买了份《赛马报》。我回到房间开始看放在房间里的报纸,然后看《赛马报》,但没发现任何中意的马匹。

大约四点钟,丹尼•博尔曼来了。丹尼是个军工厂工人,长得像乔治•拉夫特 [A18] ,就是个子高了点。

看来这两个星期他不太顺,那份合同工做不下去了,总是要加班,他又不想找其他工作。最后,他说:“威尔,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好啊,”我说,“什么事?”

“我想借你的大头短棒用一下。”

我早有点料到了,就说:“没问题,丹尼,乐意帮忙。”

我走到书桌前,从一堆衬衫里摸出那根棒子。我在想,菲利普和阿尔他们只要能向别人讨,永远不会自己去弄钱,和这人相比,是多么大的反差啊。我用丝绢把棍子仔细地擦了擦,交绐他。

“小心点。”我说。

他说:“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小心。”

他说他要到上城去,我说我和他一起走,因为我计划去看阿尔。

到了门口,他说:“您先请。”

我说:“拜托,”我想我嗓门挺高的,于是他先出去了。丹尼在礼节上有点迂,埃米莉•波斯特 [A19] 背得滚瓜烂熟。

我们一起乘车到第四十二街,他在那儿下了。我在第五十街下了车,走到阿尔家。阿尔家在第五十二街上,第五和第六大道之间,楼下有个夜总会。

阿尔的房间是楼里最好的,在二楼背面,俯眺院子。壁炉上方挂着一张照片,水下拍的,一个小伙子穿着游泳裤,一只手指着自己脸颊,样子有点夸张,仿佛在沉思,整张照片沉浸在浅紫、淡蓝和粉红的色调中。房间里有一张长安乐椅,整栋楼里唯一一张舒服

的椅子。长椅上坐了两个人,床上坐着四个人,所以我走到高窗前眺望院子,和休•马多克斯聊了起来。

阿格尼斯•奥罗克也在,还有德拉。阿格尼斯坐在安乐椅上,德拉坐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德拉二十岁,是个老经验的拉拉 [A20] 了,爱得死去活来的就有两三次,还四次企图自杀。

坐在床上的是简•博尔和汤姆•沙利文。这两个住在东福蒂尔斯,每天下午都要一家一家地串门。阿尔正在试图从他们的例行路线中摆脱出来。

阿尔坐在床上。身边是“小兔子” [A21] ,一位出身波士顿上流家庭的姑娘,自称有盗窃癖。“小兔子”非常爱阿尔。

克里斯•里弗斯从来不洗澡不刷牙不整理房间。他坐在一张直背椅上,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每朝一个人看,他就咧开嘴傻笑一下,以展示他那结满绿垢的牙。

我问休有什么新消息,他告诉我联邦调查局正在找他。

“是吗?”我问。“为什么?”

“肯定是因为征兵令的事情。我只想到这个原因。他们在三十二号码头那边找我。没人知道我在那儿的地址。”

“男那你的征兵令现在是什么状态?”

“具体不清楚。你想,我给他们的地址是另一个人的,而那个女孩后来搬走了。他们找到我的新地址时,门卫以为他们是信贷公司的人,就说从来没听说过我这么个人。然后我又搬了出去,也没留转寄邮件的地址,因为我还欠了一个月的房租。”

“你最开始时,分在哪类?”

“ 3-A [A22] ,不过后来我和妻子离婚了,两年前。”

休是个码头装卸工,三十岁上下,爱尔兰人,在河边顶楼有个小房间。他家里很富,但他和家人不再联系。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去见他们。这些家伙躲是躲不掉的。可能要判个三年。”

“哦,去跟他们解释这全都搞错了。”

“没那么简单。上帝,我不知道这操他妈的会是什么结果。”

“你得找个律师。”

“是啊,可拿什么付钱昵?”

谈话变味了,我不太喜欢。

有人站起来说要走。阿尔跳起来说:“好啊,要是你必须得走的话。”大家都笑了。简•博尔把汤姆•沙利文拉起来说:“走吧亲爱的。”

除了休,他们都走了,“小兔子”生着闷气,因为阿尔没叫她留下。

克里斯•里弗斯朝外走的时候,怯生生地闪到我面前,借了两毛五。他是永远没脸皮问别人要超过五毛钱的。

休又待了犬概十分钟,神色阴沉,复述着他的问题。

阿尔说:“咳,我想这会过去的。”

休说他不知道这操他妈的会是什么结果。“不过别对弗拉斯卡蒂夫人提起来。我还欠她一个月的房租。”说完,他就去赴女朋友的约会了。

“感谢上帝,”阿尔说,“终于能太平点了。为什么,这些人十二点就来把我吵醒,然后一直待在这里。”

我坐在安乐椅上,阿尔坐床上。

“现在我要告诉你昨晚的好事。”

“好。”我说道,使劲搓着手。

“嗯,我们一爬上屋顶,菲利普就向天台边冲过去,像是要跳楼,我急了,朝他大喊。不过,他突然停住,把酒杯扔了下去。我跑过去,和他并排站在天台边,问他”怎么了”,伸手搂住他。这时,菲尔转过身,非常热烈地吻起我来,嘴对嘴吻,拉我和他躺在屋顶上。”

我说:“看来你快要得手了,都四年了。嗯,继续——然后怎么了?”

“他吻了我很多次,然后突然推开我,站了起来。”

我说:“是吗,然后昵?”

“咳,然后菲尔说‘我们一起从屋顶上跳下去,好吗?’我说‘干吗要这样?’,菲尔说‘你难道不明白?这之后,我们就必须……这是唯一要做的事了。要么跳,要么就走。’”

我问阿尔:“他这是什么意思?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随便什么地方,估计。”

“嗯,阿尔,你当时应该说:‘好啊,亲亲,我们今晚一起飞纽瓦克吧。’”

阿尔对此十分严肃,尽管这在我看来非常可笑。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一直在谈这些。

阿尔说:“唉,首先,我没钱。”

我跳了起来。“哦!你没钱,嗯?你整天好吃懒做还想有钱?到造船厂打工去,要么开个店。这个机会你已经等了四年了,而现在——”

“唉,我不确定我想要。”

“你不确定想要什么?”

“和他一起去什么地方。我怕到了那里,一切又会回到原来,我什么也得不到。”

我走到壁炉前,用手狠狠地敲壁炉台。

“你还想继续等。明天明天明天——一直等到死吧。你知道我怎么认为?我认为这整个菲利普情结就像基督教的天堂,从需求中滋生出来的错觉,漂浮在虚无缥缈的柏拉图幻境里,像个幸福约定一直在前方召唤,但永远也不可企及。你怕和他一起走,你怕经受考验,因为你知道这不会有好结果的。”

阿尔愁了,闭上眼睛说:“不不,不是这样的!”

我坐到椅子上,说:“但说真的,阿尔,如果你真的和他一起到什么地方去,是有可能把他搞定的。毕竟,你这四年来一直就在等这个。”

“不,你根本不理解。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又跳了起来,讥笑他:“哦,那这是柏拉图之恋咯?肉体接触粗俗不堪,是吧?”

“不是,”阿尔说道,“我想和他睡觉。但我最想要的是他的感情,而且,是长久的感情。”

“上帝绐我忍耐力吧,”我说,“我需要忍耐力。”我扯着自己的头发,竟扯下一小撮来。我心里记下要去第二十八街买点“布诺护发素。它里面含有西班牙苍蝇,防止掉头发属它效果最好了。

“现在听着,”我说,“我现在再说一遍,明明白白地再说一遍:菲利普不是‘酷儿’。他有可能会和你睡觉,尽管我连这都怀疑;但是,长久关系是绝不可能的。除非你要的只是做朋友。”

我走到窗前,背起手站着,像个船长站在军舰的舰桥上。

阿尔说:“我想要他爱我。”

我转过身来,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根牙签剔蛀牙。“你是个疯子。”我说。

“我知道他终究会和我想法一致的。”阿尔说。

我用牙签指着他说:“在身上弄点擦伤,他今晚就会回来看你了。”

阿尔说:“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方式。”

“你想要的是不可能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能。”

我说:“唉,他是绝不会被钱左右的,你早就注意到了,是不是?”“咳,他会的,可他不该这样。我还真不想承认他会被钱左右。”

我说:“现实,老兄,是时候面对现实了。”我操起中产阶级“一家之主” [A23] 的口气。“你为什么不能做点事情出来?做点让他骄傲和仰慕的事情出来。看看你自己,你的样子就像个盲流!”

他的英式花呢西装皱得像是穿着睡了好几年,衬衫是第六大道买的便宜货,苏尔卡领带已经磨得破破烂烂,活像个包厘街 [A24] 上混的。

我继续说:“现在有条可靠的消息,因为打仗,美国目前出现了严重的毒品短缺。大麻如今五毛钱一支,战前才一毛。我们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搞点种子,开个大麻农场呢?”

“哦,”他说,这听起来不错。”“鸟店里有种子卖的。我们可以把种子撒在荒野里,过几个月再去收。等积下一笔钱,我们就可以自 己买个农场。”

我们就此谈了一会儿。阿尔说他第二天会去记得弄些种子。

我们出门去“玛丽汉堡”吃饭,他又唠叨起菲利普问题。菲利普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应该今晚给菲利普打个个电话、或者不打电话直接到下城去、菲利普是不是真的爱芭芭拉、如果是,他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拆散他们。我边吃边说: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不行不行、就这么干,最后干脆不听他说了。我说过,这些话我已经听了好几年了。

吃完饭,我说了声晚安,就到我当服务员的那家酒吧去了。

我工作的这家酒吧叫“大陆咖啡”。酒吧安装的是卷帘门,夏天里正面全部打开。外面摆了餐桌,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坐下来看看街景。有几个女服务员,或者说女招待,会让顾客为她们买酒。内部装潢是常见的镀铬、红皮革和白炽灯。

我走进酒吧,看到一个屁精、几个妓女和两个浪荡子,照例还有一拨儿当兵的。三个穿便衣的探子在吧台最远端喝着苏格兰威士忌。

我脱掉外套,把衣服里所有的东西都放到裤子口袋里,找了条带子很长的围裙,将带子在腰上围了一圈到前面打了个结。然后,我走到吧台后面,向另一名服务员吉米打了个招呼,他先到的。

那三个探子看到我就说“你好,孩子”。他们让吉米马不停蹄地服侍他们,不断地叫苏格兰威士忌、雪茄、饮料,加柠檬皮、加苏打水、加冰。

我走到吧台另一头,服侍两个水手。自动点唱机里正放着《你总让你爱的人伤心》 [A25] ,一个水手说:哥们,那机器怎么老是不放我要听的歌?”

“我也不知道,”我说,“大家一直都在抱怨呢。”

我听到吧台另一头那些侦探正在对吉米说屁话,什么他是多么棒呀,他老板也是多么棒呀,他应该待老板好点啦。这三个一直来店里蹭免费饮料喝,因为老板觉得万一碰上麻烦,他们帮得上忙。

一个水手问我城里所有的女人到哪儿去了,我说她们在布鲁克林,每个街角都有上百个。然后我告诉他们到那边怎么走,他们竟然蠢到听不懂,不过好歹还是走了。我从吧台上拿下他们的酒杯,放到脏水里晃两下,就算洗好了。

就在这时,进来一个人,大约五十岁左右,穿着休闲裤和浅灰色上衣,戴顶灰帽子。他看上去有点脑子也有点钱。双眼通红,已经喝了不少了,不过控制得很好。他走到吧台另一头靠近侦探的地方,要了苏格兰威士忌。

我正擦着吧台,就听到吧台那头吵了起来。与其说是这个灰衣男和一个女服务员在吵,不如说他在戏弄她,而她快要疯了。

这时,一个侦探走了过去,称呼这个人“呆卵”,叫他滚出酒吧。

那人问道:“你是谁?”

一个条子推了他一把,另一个条子再推他一把,像接力队一样,一直把他推到公用电话亭后面。然后,他们把他按在墙上有条不紊地暴打起来。打了他足足有三十下,而他连手都抬不起来。一直打到他站不住了,他们才把他拖回来,扔在一张椅子上。

过了几秒钟,这人开始缓过来,抬起双手,像是要推开脸上的罩子一样。一个条子嗅出了其中的危险,又是一击,把他从椅子上揍到地板上去了。另外两个扶他站起来,拍掉他衣服上的灰,把帽子也找回来。

其中一个说:“上帝啊,这是谁打的你呀,大哥?”

这人眼神呆滞。我觉得他是受了轻微脑震荡。他呆呆地看着把他扶起来的侦探,说:“谢谢你。”

条子说:“乐意为你效劳,大哥。”

拿着帽子的条子把帽子戴到这人头上。他一手抓住他后衣领,一一手抓住他皮带,把他推到酒吧门前,再一推,让他冲过人行道撞在一辆停着的车子上。他被车弹了回来,呆滞地看看四周,然后一瘸一拐地朝第六大道的方向走去。

那个条子从门口回来,笑得像个中学生。另外两个条子正靠在吧台的另一端。“我们再喝杯苏格兰威士忌吧,吉米。”把那人扔出去的条子说。酒吧里所有人都在笑。

吉米慢条斯理地倒着苏格兰威士忌。从他脸上,我看得出他很想在这些混蛋的酒里加泻药 [A26] 。

大概过了五十分钟,那个灰衣男带着个警察回来了。那三个探子还坐在那里,但灰衣男认不出他们。他只是对那个警察坚持说他在这个酒吧被人打了。

我看见一个便衣给那警察使了个暗号,然后警察说:“好啦,先生,你要我怎么做?你自己说那些人不在这里。你确定是这个地方吗?”

“是的,我绝对确定。还有,要是你不管,那我就去找会管的人。”

尽管被暴打了,他还是很清醒很有尊严,抽着烟,不去摸自己肿起来的下巴和唇,也不向人展示他的伤情。

警察说:“好啦,你要我怎么做呢?先生,你已经喝多了。干脆快点回家忘了吧。”那人转过身,走了出去。酒吧主人从楼上的房间里下来,条子们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你们最好别待在这。看上去那个‘呆卵’还会再搞点麻烦出来”

于是,那三个走了,看上去有点怕了。没多久那灰衣男又回来了,带了五个便衣。他们查了店里的营业执照号码,和酒吧主人谈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这之后就没什么事情了。

快要关门的时候,一帮水手路过,我听到他们其中一个说:“我们进去打一架。”

老板蹦了起来,说:“哦不要,你们不要进来”,当着他们的面关了门。

吉米和我收拾完酒吧出来,看到水手们正在外面互相大打出手。有一个已经躺倒在人行道上。吉米说:“看看这些。”然后我们向第七大道走去。

吉米谈起条子们怎么暴打那人。“我到过很多地方,”他说,“也干过很多事,但我从来没这么冷漠过,就这么站在一边,还看得很起劲。酒吧里那群弱智,笑吧,觉得好玩吧,哪天就落到他们自己头上了。”

“要是我的店,我会对那些条子说:‘听好了,弟兄们,你们犯了一个错误。附近有这么多小巷,你们何必在店里打人?’然后,最绝的是,他们就都出去了,连放一毛钱在吧台上都不会。他们要是有哪怕一点点的种,至少会说一句:‘这一块钱给你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