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

有时甚至只拿两瓶啤酒就去他人府上打扰,先把啤酒喝光,当然觉得意犹未尽,再看看能钓到主人的什么私藏酒,这就是所谓的以虾钓鲷式的做法。

虽取名酒的追忆,但其实不是酒在追忆的意思。而是关于酒的追忆,或是关于酒的追忆及追忆种种关于我过去的生活形态。虽然这是我想说的,但以文章篇名来说实在太过冗长,对于使用什么奇招来引人注意的篇名更让我敬而远之,因而将就使用《酒的追忆》来当作篇名。

我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只能乖乖地暂时远离酒,但倏地又觉得荒谬,于是对内人说,给我热二合清酒来,我要用酒盅慢慢啜饮。这让我陷入非常深的感慨当中。

酒当然要温热,然后用小盅慢慢啜饮才好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是从高等学校时代开始学会饮日本酒的,但总觉得日本酒有种腥臭味,连用小盅慢慢啜饮都很难入口,会刻意拿库拉索酒、薄荷酒、波特酒等的玻璃杯,慢慢移到嘴边,小口舔舐。这样的男人对将日本酒的酒壶并排在桌上喧闹的学生们感到嫌恶、侮蔑,甚至害怕。这是我的真心话。

不久后我也习惯了喝日本酒。当有艺伎陪伴时,因为不想被艺伎看轻,即使觉得酒苦涩难以下咽,依然小口啜饮,接着却突然起身,像风一样疾奔至厕所,流泪呕吐,总之必定难受得呻吟呕吐,然后艺伎必然会为我剥柿子,我则一脸苍白地吃下,然后渐渐习惯了日本酒,真的是甚为悲情的痛苦修行后结下的果实。

现在即使用小酒盅啜饮,也会喝到如以往的烂醉,更遑论杯酒、冷酒、啤酒或混酒了,喝这些几乎如同令人战栗的自杀行为,我不由得沉思。

要说到以前,一个人独酌是不怎么高尚的事。喝酒时必定一次一次让对方斟酒。认为酒最好还是独饮的男人,会招来肯定是个颓废荒唐的卑屈人物的有色眼光。将小酒盅里的酒一口喝干,不只让周围的人瞠目结舌,说到一杯接一杯狂饮的举动,必定被当成喝丧气酒,甚至有可能被社交界拒绝在外。

这么小的酒盅喝个两三杯就引来如此的骚动,用大酒杯或碗杯来喝,真要被视为可登报的大新闻了吧。这个桥段时常被新派的剧场当成最后的高潮戏码来使用。

“大姐!让我喝吧!求求你!”

和好美色的男人分手的年轻艺伎拿着盛酒的碗闷闷不乐。身为大姐的艺伎当然不准,于是把碗给拿走,这更加让人烦闷。

“我知道你的心情,小梅,但不能借酒消愁啊,除非你把我杀了再喝。”

两人接着相拥而泣。这样的狂放演出让人看得手心冒汗,成为充满战栗和兴奋的场面。

如果变成冷酒的话,场面将更加凄惨。颓丧的老板抬起头,屈膝正对着老板娘,压低声音说道:“请容我说句话吧。”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啊,当然。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反正我对那不肖子的事,已经看破了。”

这是对于儿子不检点的行迹,其母亲及店老板担忧的场面。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请您别惊讶。”

“我说没问题了啊!”

“是这样的,不肖儿啊,深夜潜入厨房,竟然……找出冷酒来……”还没说完老板就突然伏在地上哭了起来,太太大吃一惊,“啧!”发出宛如枯木的声音。

喝冷酒几乎被当成极阴暗的罪行,更遑论烧酎及其他酒了,除了怪谈外根本不会出现。

这世间真是多变啊。

我第一次喝冷酒,不,应该说被劝酒,是在评论家古谷纲武(1908—1984,爱媛县出身的昭和时期的评论家)的家里。不,或许这之前就喝过了,但当时的记忆异样的鲜明。当时我25岁,参加古谷君们的《海豹》同好杂志,古谷君的家宅就是杂志的事务所,我多次前往,边听着古谷君讲述他的文学论,边喝古谷君的酒。

那时的古谷君,心情好时好到过头,心情不好时更是夸张。我记得是某个早春的夜晚,当我到古谷君家拜访时,古谷君语带不屑地对我说:“你是来喝酒的吧?”我当然很火大,我并非每次都来白喝免费的酒啊。

“你那是什么语气啊。”我勉强挤出笑容回答。

于是古谷君也露出微笑:“但是,要喝吧?”

“要喝也可以。”

“什么要喝也可以,是想喝吧?”

古谷君当时很烦人,我心想今天还是回家吧。

“喂,”古谷君叫唤太太,“厨房里还有五合左右的酒吧,帮我拿过来,整个酒瓶拿过来。”

我心想,就待一会儿好了。酒的诱惑真是太可怕了。太太将还有“五合”酒的一升瓶拿过来。

“不必加热吗?”

“不必麻烦了吧。顺便帮我拿个茶杯或碗来给他。”

古谷君一副傲气的模样。

我心里非常生气,只能默默地饮酒。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出生首次喝冷酒的经验。

古谷君将手放在怀里,盯着喝酒的我看,然后开始批评起我的和服穿着。

“你依然穿着上等的内衣嘛。但你为什么故意把内衣露出来,真的很碍眼。”

内衣是故乡的奶奶传下来的。我开始觉得自讨没趣,又大口大口地灌着出生以来第一次喝的冷酒,但一直没有醉意。

“冷酒真的像在喝水啊,一点也没感觉。”

“是吗,等等就醉了。”

我很快就把五合喝光了。

“我要回去了。”

“是吗,我不送了。”

我一个人走出古谷君的家。走在夜晚的路上,感到很悲哀,小声唱着轻盈的曲子。

我啊,要被卖到何处去啊。

倏地我确实突然醉了。冷酒真的不是水啊。烂醉到不行,我的头上宛如有巨大的龙卷风舞来,我的脚浮在半空中,宛如拨开云雾前进,接着跌倒在地。

我啊,就要被卖掉了。

边小声哼着,边努力站起来,接着又跌倒,世界像以自己为中心在眼前快速地回转。

我啊,就要被卖掉了。

那像蚊子一样的叫声,我卑微可怜的歌声,听来就像从遥远的云烟的彼方传来。

我啊,就要被卖掉了啊。

又跌倒又爬起,身上的“好内衣”也沾满了泥巴,木屐也丢了,只穿着足袋就搭上电车。

之后,我到现在为止应该喝过几百次,甚至是几千次的冷酒,但再也没有经历过那么不堪的烂醉了。

关于冷酒,我还有一个忘不了的回忆。

在说起这件事前,必须先说明我和丸山定夫(1901—1945,大正昭和期的演员)的交友情况。

当太平洋战争进入激战白热化阶段,那是初秋时节,丸山定夫君寄了一封信给我,内容大致如下:

请务必给我一次去拜访您的机会,我还会带另外一个人,请您也见见他吧。

这之前我不曾见过丸山君,也没有跟他通过信。但听到这位丸山君之名当然知道他是谁,也曾看过他演的舞台剧。我于是回信给他,请他随时来访,并画了一张到寒舍的简略地图附上。

几天后,玄关传来“我是丸山”的声音,是在舞台上曾听过的很有特色的嗓音。我立即起身到玄关迎接。

丸山君一个人。

“另一位朋友呢?”

丸山君微笑。

“啊,其实是这家伙。”他边说边打开风吕包巾,一瓶托明威士忌的方瓶出现,放在玄关的台子上。我在心里佩服,真是个风趣的人啊。那时,不,现在也是一样,光凭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根本买不到烧酎啊,更遑论威士忌了。

“听来实在有点吝啬,不登大雅之堂,但今夜就让我俩喝半瓶酒吧。”

“啊,这样啊。”

剩下的一半当然是拿到别的地方吧,这么高级的威士忌,想必如此,我立即同意,唤了内人来。

“喂,可以帮我拿个什么瓶子来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丸山慌张地回道,“一半让我们今夜在此对饮,剩下的一半就放在你家。”

这让我更觉得丸山君真是个风趣潇洒的人啊。如果是我和其他朋友,拿一升的酒到朋友家,当然是和朋友一起把酒喝光,朋友也肯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有时甚至只拿两瓶啤酒就去他人府上打扰,先把啤酒喝光,当然觉得意犹未尽,再看看能钓到主人的什么私藏酒,这就是所谓的以虾钓鲷式的做法。

总之,对我来说,这样优雅又温文有礼的酒客来访,是史上头一遭。

“什么啊,那倒不如今天我们就一起把它喝光吧。”

我那天晚上真的很愉快。丸山君对我说,现在的日本值得他信赖的就只有我一人,今后也请不嫌弃和他交朋友,这让我愧不敢当,心情顿时大好,开始开怀地指名道姓骂人,沉着的丸山君变得有点难以开口的样子,说道:“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不行,威士忌还剩一些。”

“不,就把它留下来吧。之后发现原来酒还有剩时,其实这样的心情还不坏喔。”他苦口婆心地对我说。

我送丸山君到吉祥寺车站,回程时在公园的森林里迷了路,我的鼻子一个劲儿地撞上大杉树。

翌日早晨看着镜子,鼻子又红又肿简直惨不忍睹,我心情抑郁,闷闷不乐地走向早上的餐桌时,内人突然说:“怎么了?要餐前酒吗?昨天的威士忌还剩下一些喔。”

得救了,原来如此,确实应该留下少许的酒。好样的,丸山君的思虑。这让我为丸山君的温柔周到而倾倒。

之后,丸山君也时常到我家来,有时送上酒来,或自己来接我,带我到各种能喝好酒的地方。即使东京的空袭越来越猛烈,丸山君的酒席招待依然不变,我每每决定这次一定要买单付账,小心翼翼跑到酒席的付账台时,对方总是回道:“丸山先生已经付了账。”于是我一次都没有付过账,陷入丑态。

“您知道新宿的秋田吧!据说那里今晚最后一次提供服务,我们去捧场吧。”

前一晚东京夜间遭受燃烧弹大空袭,丸山君一副忠臣藏[1]准备复仇的气势,一身防卫的消防装束来邀我。当时正好伊马春部君也认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全身盔甲护具来我家玩,我和伊马君听闻此消息,当然立即动身,陪丸山君一同前往。

当晚的秋田总共有二十几位常客,每当有客人上门,秋田的老板娘就献上一升秋田产的美酒,让每个人喝个过瘾。这是我见过最为豪爽的酒宴。每个人各自拥抱一升瓶,任意取酒,用大杯子大口大口豪饮。下酒菜的鱼也像小山一样盛满整个盘子。约二十位的常客说是留名于世的酒豪也不为过,各自拥有自豪的酒豪史,却怎么也喝不完。我当时已经是个不论冷酒或什么酒都能豪饮的野蛮人,但喝到七合就痛苦地放弃了。秋田产的美酒,酒精浓度似乎很高。

“怎么没看到冈岛先生?”其中一位常客问道。

“这个啊,冈岛先生家在昨天的空袭里被烧光了。”

“难怪无法来。真是可怜啊,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当大家正谈论着,一位脸上沾满煤灰、服装污秽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正是冈岛先生。

“哇,真的是冈岛先生啊。”大家皆瞠目结舌,感叹不已。

在此异样的酒宴会场上,烂醉如泥、丑态毕露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伊马春部君了。后来他在自己的信里坦白,他和我们分别后失去意识,当他醒来时人躺在路旁,然后身上的什么盔甲护具、眼镜、皮包全都不见了,接近全裸的状态,而且全身还有无数被殴打的伤痕。他于是决心把它当成在东京最后一次的饮酒。数日后他收到征召令,搭上轮船被带往战场去了。

关于冷酒的追忆就说到此,下次有机会说说混酒的回忆。这混酒说来现在似乎很平常,任谁都不认为喝混酒是什么有勇无谋的蠢事,但在我学生时代,这可是很严重的荒唐事,不是超级豪杰是没有勇气实行的。话说我刚到东京来上大学时,被家乡的前辈带到赤坂的料亭,这位前辈是位拳击手,曾走遍中国,外表就是一副刚强威武的模样,一坐在矮桌前,立即对料亭的女侍说道:

“这里也供酒吧。把清酒和啤酒一起端上来。不这么喝混酒,我可是不会醉啊。”就这么傲气地直说。

喝完清酒后,接着喝啤酒,再喝清酒,交互混饮,我看到他的豪放饮法觉得很害怕,只敢在一旁小口啜饮小盅。不久后这位前辈说道:“我未离开故乡之时可是肌肤如玉啊,现在却满是枪伤刀伤。”唱着此“马贼之歌”,样子实在太过恐怖慑人,让我一点儿也没有醉意。接着他不再混喝,说道:“厕所在哪儿,我去小便。”巨大的身躯摇晃起身,我以眼尾瞄着他如小山般的背影,兴起了敬畏之念,不由得叹息。换言之,最近在日本敢如此大喝混酒的人,仅限于这样的英雄豪杰啊,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吧。

现在呢,是什么状况啊?管它冷酒、杯酒或混酒,只要有的喝就好,能醉就够了。喝醉睁不开眼也好,醉死了也好。管它什么酒糠烧酎或是什么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酒都给我端出来,绅士淑女即使用力抿住嘴角,也要如鲸畅饮啊。

“冷酒对身体有如毒药啊。”说完这番话后相拥而泣的剧码,现在只能让观众失笑。

我最近因为身体不适,只能久违地以小酒盅小口啜饮一级酒,想到这巨大的转变,我只能呆然地回想自身堕落无法挽回的惨剧,同时也感到身边的世间风俗如此丕变,宛如令人害怕的噩梦,抑或什么怪谈,让我不由得全身寒毛竖起。

* * *

注释

[1] 指日本18世纪的武士大石内藏助,因替主报仇而闻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