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云遮雾漫的红月挂在树梢。天气闷热,万籁俱寂。那个自以为是玻璃制成的人悄悄地走过。他现在可以出门,太阳不能再把他的头当成凸透镜了。为了防止意外,他仍穿上厚厚的橡胶鞋——可能有雷阵雨,他觉得这比太阳光还更危险。伊莎贝尔和我并排坐在重病人病区前花园里的一张长椅上。她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亚麻布连衣裙,没穿袜子的脚套着金色的高跟鞋。

“鲁道夫,”她说,“你又扔下我了。上次你答应我要留在这儿。你到哪里去了?”

我想,她叫我鲁道夫,真是谢天谢地!罗尔夫这名字我今晚会受不了的。我度过了支离破碎的白天,我觉得,仿佛有人把盐当作子弹,用一杆霰弹铳枪打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扔下你,”我说,“我离开过,但我没有扔下你。”

“你到哪里去了?”

“在外面某个地方……”我差点说出我在外面疯子那里,可我及时地克制住了。

“为什么?”

“啊,伊莎贝尔,我自己也不知道。做了许多事情,却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夜我找过你。那时月亮在那儿——不是那边那个,不是那个骗人的不安静的红月。不,是另外一个,凉爽的、明净的、可以喝的那个。”

“我要是能来这儿,那肯定再好不过了,”我说着,身子向后靠,我感到宁静正从她身上朝我散逸过来,“人究竟怎样可以喝月亮,伊莎贝尔?”

“在水里,太简单了。它的味道就如同猫眼石。在嘴里你不太能感觉到它,只有到后来你才会感觉到它在你身上开始闪烁。它从眼睛里又再射出光来。但是你可别点灯,在灯光中它又会枯萎。”

我拿着她的手,把它放在我的太阳穴上。它干燥而又凉爽。“人在水里怎样喝月亮呢?”我问道。

伊莎贝尔把自己的手缩回去。“夜里你把一个盛满水的玻璃杯端出窗外,像这样。”她伸开手臂,“然后月亮就在里面了。你可以看到玻璃杯变亮。”

“你是说它映照在里面。”

“不是映照。它就在里面。”她瞧着我,“映照……你说的映照是什么意思?”

“映照就是镜子里的图像。人可以映照在许多光滑的东西上,也可映照在水里,但是人仍不在里面。”

“光滑的东西!”伊莎贝尔彬彬有礼而又疑惑地微笑,“真的?是这么回事!”

“当然啰!假如你站在镜子前,你也可以看见自己。”

她脱去一只鞋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脚。这只脚又窄又长,并没有因为挤压而变形。“是的,或许。”她说,依然彬彬有礼,可又心不在焉。

“不是或许。是一定。但是你所看到的,不是你,只是映照的图像。不是你。”

“是的,不是我。但是如果它在那里,我在哪里呢?”

“你站在镜子前。否则镜子就不可能把你映照出来了。”

伊莎贝尔又穿上她的鞋子,两眼朝上望着。“鲁道夫,你有把握吗?”

“完全有把握。”

“我没有把握。要是光有镜子,那它们做什么呢?”

“它们映照那里的东西。”

“如果那里没有东西呢?”

“这种情况不会有的。总会有点东西的。”

“夜里呢?碰到是新月——如果完全黑暗,它们映照出什么呢?”

“黑暗。”我说。这种说法没有多少说服力,因为漆黑怎能映照出来呢?要映照,总得有点光线。

“如果完全漆黑,镜子就死了。”

“它们或许在睡觉。当光线重新到来,它们也醒过来。”

伊莎贝尔沉思着点点头,撩起她的连衣裙紧贴在两腿上。“要是它们做梦呢?”她突然问道,“它们梦见什么?”

“谁?”

“镜子。”

“我相信它们总是在做梦的,”我说,“这就是它们整天做的事。它们梦见我们。它们是从另一面来梦见我们的。我们这里在右面的东西,在它们那里却在左面,而我们这里在左面的,在它们那里却成了右面。”

伊莎贝尔转过身子对着我。“那么它们就是我们的另一面?”

我思考着。谁确实知道镜子是什么。“你瞧,”她说,“你刚才坚持说,在它们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同时它们里面又有我们的另一面。”

“那只有在我们站到它们面前时才是这样。如果我们走了,就不存在了。”

“你从哪里知道的?”

“是观察出来的。假如我们走开,回头再看,我们的图像已经不在那儿。”

“如果它们把这藏起来呢?”

“它们怎能把这藏起来?它们不过是把一切映照出来啊!因此它们叫作镜子。镜子不可能藏什么东西的。”

伊莎贝尔眉宇间出现一道皱纹。“后来它留在哪里?”

“什么?”

“图像!另一面!它会跳回到我们身上吗?”

“这我不知道。”

“它不可能丢失的吧!”

“是不可能丢失。”

“它究竟留在哪里?”她更急切地问,“在镜子里?”

“不。它已经不在镜子里。”

“它必定还存在的!你从哪里知道得这么详细?你可没有看见它。”

“别人也看见它已经不在那里。当他们站在镜子前,他们只看到自己的图像。没有什么别的。”

“他们把它遮住了。但是我的图像在哪儿?它必定是存在的!”

“它确实存在,”我说,我懊悔我开始打开话匣,“如果你又站到镜子的前面,它又会出现的。”

伊莎贝尔蓦地激动异常。她跪在长椅上,向前弯着身子。她削瘦的侧影停在水仙花前,水仙花的黄颜色使它在闷热的夜晚里看上去仿佛是用硫黄制成的。“它就在里面!你刚才说,它不存在。”

她抓住我的手在颤抖。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可以使她镇静下来。我可不能跟她讲解物理上的定律,她可能会轻蔑地加以拒绝。况且在这瞬间我对这些定律也绝不是那么有把握的。镜子突然间似乎真的有个秘密似的。

“它在哪里,鲁道夫?”她低声地问,催着我回答,“告诉我,它在哪里!是不是到处都留下我的一截,在我所看到的所有镜子里?我看见过许多,数不胜数!我是不是到处分散在镜子里面呢?是不是每个人都从我这儿拿到一点?拿到我的一个薄薄的模型,薄薄的一片?我是不是被镜子切碎了,就像一块木头被刨碎一样?我还留下什么?”

我握住她的肩膀。“你的一切都在,”我说,“相反的,镜子还多添了一点。镜子使它变得明显,并且又把它送还给你——一点空间、一点被照得发亮的我们自身。”

“自身?”她依然抓住我的手不放,“如果它变了呢?如果它到处埋藏在成千上万个镜子里,我怎样才能把它取回来?唉,我永远也别想把它取回来啦!它已经丢了!丢了!它已经给刨得像没有脸庞的塑像。我的脸在哪里?我的第一张脸在哪里?就是那张在所有镜子面前的脸?就是它们开始偷走我之前的那张脸呀!”

“没有人偷过你,”我不知所措地说,“镜子不会偷东西的。它们只会映照出图像。”

伊莎贝尔猛烈地呼吸。她的脸色苍白。在她那双透明的眸子里,闪烁着月亮的反光。“它留在哪里?”她低声细语地说,“一切都留在哪里?我们究竟在哪里,鲁道夫?一切都在迅跑,在飞奔,在沉没,在沉没!抓住我!别松开我!你没看见它们吗?”她凝望着云雾弥漫的地平线,“它们在那里飞!所有死去的镜中图像!它们来了,它们要喝血!你没听见它们吗?灰色的翼翅,它们像蝙蝠在翩翩飞翔!别让它们靠近!”

她把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把她颤抖的身体靠着我的身体。我抱住她,望着越来越深沉的暮色。空气平静,但是黑暗像无声的影子一样正缓慢地从林荫大道的树丛中向前推进。它似乎想包抄我们,从埋伏处出来切断我们的去路。“来,”我说,“我们走吧!林荫大道的那边亮些。那里还有许多光线。”

她不乐意,摇了摇头。我感到她的头发贴在我的脸上,十分柔软,散发出干草味,她的脸也是柔软的,我感觉到细狭的骨骼、下颌和弓形的额头。我突然又感到万分惊奇,在这狭窄的半圆之后却存在着一个有完全不同法则的世界,而我用双手费力地托住的这个头,却看到不同于我的其他一切事物:每棵树、每颗星、每种关系和自己本身。在这个头里,有个不同的宇宙,刹那间,一切都杂乱无章地飘浮着,我茫然不知什么是现实——我看到的那个,或是她看到的那个,或是没有我们却也存在的并且我们永远无法认识的那个现实。因为,宇宙同头脑的关系就像同镜子的关系一样,我们在那儿,镜子才在那儿,除了映照我们自己的图像以外,从来没映照出什么别的。当镜子单独存在时,我们从来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之后又有什么。它们什么也不是,然而它们却能映照出图像,必定映照出某种事物,但是它们从来也不会泄露它们的秘密。

“来,”我说,“来,伊莎贝尔。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什么,自己在哪里,自己到哪里去,但我们是在一起的,这就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一切。”

我拉着她一道走。我想,当一切瓦解时,或许实际上就不存在什么别的,只留下一点点“在一起”,而这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欺骗行为,因为在某人确实需要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无法跟随他,无法支持他,这情况我已经看够了,我在战争中看到过伙伴们死亡的脸庞。人人都有一死,并且必须单独死去,任何人也不能帮助他。

“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吧?”她低声地说。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你发誓。”她说着,停住脚步。

“我发誓。”我不假思索地说。

“好的,鲁道夫。”她叹了口气,似乎现在轻松了许多。

“但是请别忘记。你常常忘记的。”

“我不会忘记的。”

“吻我。”

我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我感到一种非常轻微的恐惧,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用干巴巴的紧闭的嘴唇吻着她。

她举起双手抱着我的头。霎时间我觉得给狠狠咬了一口,我把她推了回去。我的下唇在流血,是她咬破的。我盯住她,她在微笑。她的脸变了。变得凶恶又狡猾。“血!”她低声得意地说,“你又想再骗我,我把你看穿了!现在你已经办不到了,你已经被打上印记了。你再也走不了!”

“就我来说,”我清醒地说,“我已经走不了了!因而你用不着像一只猫那样袭击我。我在流血!假如女总管见到我,我该对她怎么说呢?”

伊莎贝尔笑了。“什么也不说,”她回答,“为什么你总是必须说点什么?别那么胆小!”

我感觉到血在我嘴里温温的。我的手帕无济于事——伤口得靠自己愈合。热纳维耶芙站在我面前。她突然变成燕妮。她的嘴又小又丑,她狡猾地不怀好意地微笑着。后来,五月祷告的钟声响起来了。一个女护理人员顺着这条路走来。她的白大褂在暮色中隐约闪光。

我的伤口在祷告时干了,我拿到一千马克,现在正同神父博登迪克坐在餐桌旁。博登迪克已经在小更衣室里脱下他的绸子长袍。一刻钟前,他还是个神圣的人物——他身穿织锦站在烛光中,香雾缭绕,他把放着基督圣体的金制圣器举过虔诚护士们的头顶和得到许可参加祷告的精神病患者的头颅。可是现在,他穿着旧的黑色上衣,在后面而不是在前面钉上扣子的白领子略微汗湿,看起来只不过是上帝普通的代理人。他和蔼可亲,浑身是劲,有着标志嗜好葡萄酒的红脸颊、红鼻子和隆起的小血管。他不知道他在战前有几年是听取我忏悔的长老,当时我们按学校的指示,每个月都必须忏悔和接受圣餐。只要不是个蠢人,他就会去找博登迪克。他听觉不好,因为忏悔时我们都低声细语,所以他听不清我们承认了什么过错。因此,他从来不叫我们进行无关紧要的忏悔。我们背诵几句祈祷文,所有过错就一笔勾销,可以去踢足球或在城里图书馆借到禁书。这情形同在大教堂神父那里忏悔截然不同。有一次我有急事,因为博登迪克忏悔室前排起长队,我就去找大教堂神父。真可恶,他布置我进行一次悔过:我在一周之内必须再去忏悔,当我这么做时,他问我为什么又来了。因为在忏悔时不许撒谎,所以我告诉他实话,他给了我几十颗念珠用来祈祷,以此作为悔过,并吩咐我下周再去。后来如此继续下去,我几乎绝望——我已经看出来,我整条命拴在大教堂神父锁链上了,被判处每周进行一次忏悔。幸好这神父第四周得了麻疹,只得卧床休息。当我的忏悔日到来时,我去找博登迪克,拉大嗓门把情况告诉他,说大教堂神父交代我今天再忏悔,但是他生病了,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去找他,因为麻疹会传染的。博登迪克决定我同样可以找他忏悔,并说忏悔都一样,在哪个神父那里忏悔都一样。我照做了,并得到自由。此后我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大教堂神父。

我们坐在自由病人餐厅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这并非是真正的餐室,里面放着书架,一盆白天竺葵,几张椅子、沙发和一张圆桌。女总管给我们送来一瓶葡萄酒,我们等候着饭菜。十年前我做梦也不敢相信,我有朝一日会同听取我忏悔的长老一道喝一瓶葡萄酒。但是当时我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去杀人,而且自己不会被绞死,反而被授予勋章。尽管如此,这种情况终于发生了。

博登迪克品尝着葡萄酒。“普鲁士亨利希王子领地莱哈德豪森堡酿制的,”他祷告似的说,“女总管给我们送来这么好的东西。您了解葡萄酒吗?”

“了解很少。”我说。

“您得学一学。菜肴和饮料是上帝的礼品,应当享受和了解。”

“死亡肯定也是上帝的一种礼品,”我回答,透过窗户望着黑漆漆的花园,这时已经刮起了风,黑压压的树顶在摇晃,“那也要享受和了解吗?”

博登迪克的眼睛兴致勃勃地越过他的葡萄酒杯杯口瞅着我。“对于基督信徒来说,死亡是不成问题的。他根本无须去享受,但是他立即会了解它。死亡是通向永生的入口。那没什么可怕的。对许多人来说,那是一种解脱。”

“为什么?”

“是从疾病、痛苦、孤独和苦难中的一种解脱。”博登迪克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这口酒含在他的嘴里,在他红红的脸颊下打转。

“我知道,”我说,“从现世苦海中解脱出来。上帝究竟为什么创造苦海?”

博登迪克此刻的样子看来并非不能忍受现世苦海。他腰圆体胖,把神父长袍臀部以下部分搭在靠背椅的扶手上,以免壮实的臀部将其压皱。这位彼岸和葡萄酒的行家,手里抓住酒杯,就这样坐在那里。

“上帝究竟是抱着何种目的创造现世苦海的?”我又问,“他不能立即让我们永生吗?”

博登迪克耸耸肩膀。“您可以读读《圣经》。关于人、伊甸园、原罪……”

“原罪,从伊甸园里被逐出,继承原罪,因而对十万代人的诅咒。复仇时间最长的上帝,这种复仇过去就有过。”

“宽恕的上帝,”博登迪克回答道,拿酒对着光,“慈爱和正义的上帝,他一再准备着宽恕别人,他为了解救人类而牺牲自己的儿子。”

“博登迪克神父先生,”我说,突然抑制不住愤懑,“慈爱和正义的上帝究竟为什么创造出千差万别的人?为什么创造出一些贫病交迫的人,另一些健康又卑鄙的人啊?”

“谁在现世受到轻视,在来世就受到尊敬。上帝就是搞正义的平衡。”

“我可不这样认为,”我回答,“我认识一位妇女,她在十年前得了癌症,动过六次可怕的手术。她从来不是没有痛苦的。当她小孩中有两个死去时,她终于对上帝感到绝望。她再也不去做弥撒、忏悔和受圣餐,按照教规,她是犯了大罪而死的。按照同一种条规,她现在正在慈爱的上帝所创造的地狱里遭受火炼。这就是正义,是不是?”

博登迪克注视着葡萄酒好一会儿。“她是不是您的母亲?”他随后问道。

我盯住他。“这和那有什么相干?”

“她是您的母亲,是不是?”

我咽了一下口水。“倘若她是我的母亲……”

他默不作声。“为了和上帝和解,有一秒钟就足够了,”后来他谨慎地说,“死前的一秒钟。只要有这念头。根本无须说出来。”

“几天前我对一位绝望的妇女也这么说。但是如果没有这念头呢?”

博登迪克瞧着我。“教会有条规。它有预防和教育的条规。上帝则没有。上帝就是慈爱。我们中有谁知道他如何判决的?”

“他判决?”

“我们是这样说的。这就是爱。”

“爱,”我痛苦地说,“一种充满残忍虐待的爱。一种爱,它折磨人,使人痛苦,使人相信用一个虚构的天堂的诺言可以改正世界可怕的非正义。”

博登迪克微微一笑。“您不相信在您之前已经有人思考过这问题了吗?”

“我相信有,有无数的人,而且比我聪明。”

“这我也相信。”博登迪克和气地说。

“这丝毫不会阻止我再进行思考。”

“肯定不会。”博登迪克把酒杯斟满,“您只管彻底地去思考。怀疑是相信的反面。”

我凝视着他。他坐在那里,像个坚固的堡垒,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在他强壮的头颅后面是黑夜,伊莎贝尔不平静的夜,它在飘动着并朝着窗户撞去,它无边无际并充满没有回答的问题。但博登迪克对一切都有解答。

门打开了。一个大盘子上现出菜肴,它们装在圆盆里,朝上堆着。一盆叠在另一盆上,整齐雅观,犹如医院里给病人送饭菜的摆法一样。女厨子把台布摊在桌上,放上刀、汤匙和叉就走开了。

博登迪克把上面的一盆揭开。“我们今晚有什么吃的?肉汤,”他亲热地说,“肉汤加骨髓圆子。第一流的!赤甘蓝加上醋焖牛肉。一种启示!”

他盛满一盘,开始吃起来。我为与他进行辩论而恼火。我觉得他明显占上风,虽然这同问题没有任何关系。他是占优势的,因为他什么也不用寻求。他知道。但是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也证明不了。尽管如此,他能随心所欲地捉弄我。

医生走进来。他不是那个主任,他是治疗医生。“您和我们一道进餐吗?”博登迪克问道,“那么您得赶紧来。否则我们要吃光了。”

医生摇摇头。“我没工夫。雷雨要来了。病人在这时总是特别不安的。”

“看起来不像有雷雨。”

“暂时不会下,但是一定会下的。病人已经预感到了。我们不得不把一些病人长时间泡在浴池里洗澡。这一夜必定不好过。”

博登迪克把醋焖牛肉分成两份。他自己拿大的一份。“好的,大夫,”他说,“但请您至少同我们喝杯葡萄酒。这酒存放十五年了。是上帝的礼品!甚至赐予我们这里这位年轻的异教徒。”

他对我眨眨眼,我真想把我的醋焖牛肉卤倒到他略微沾上油污的衣领里。医生坐到我们这里来,端起酒杯。脸无血色的护士把头伸到门里来。“我现在不吃东西,护士。”医生说,“请您给我送几个带馅面包和一瓶啤酒到房间里。”

医生约莫三十五岁,他是个肤色暗黑的人,有一张瘦削的脸,一对紧靠在一起的眼睛和肥大的招风耳朵。他姓韦尼克,全名叫吉多·韦尼克,他憎恨他的名字,如同我憎恨“罗尔夫”。

“特霍芬小姐好吗?”我问道。

“特霍芬?噢——不怎么好,可惜。您今天没发觉到什么吗?一种变化?”

“没有。她像往常一样。或许有些激动,但是您刚才说,那是雷雨的关系。”

“我们等着看吧。我们在这上面,不可能预言那么多。”

博登迪克笑了。“肯定不可能。这里不可能。”

我瞅着他。我想,多粗鲁的基督徒啊!但随后我猛然想起,他的职业是灵魂看护人。在这种情况下,总要牺牲才干方能丧失某些感觉——医生、护士和经营墓碑的商人也一样。

我听到他同韦尼克闲谈。我突然没有胃口吃下去,我站起身子,走到窗前。在摇曳不定的黑压压的树梢之后,升起了一堵带着白色边沿的云墙。我向外凝望。一切看上去突然非常陌生,在亲切的花园景象后面,有一幅完全不同的、更野蛮的图像默不作声地拥了上来,它像扔掉空壳一样挤掉旧的景象。我回忆起伊莎贝尔的喊叫声:“我的第一张脸在哪里?我的脸在所有镜子前?”我想,是的,我最早的那张脸在哪里?最初的风景,即存在于公园、森林、房屋和人以前的原始风景在哪里?博登迪克成为博登迪克之前的那张脸在哪里?韦尼克在有名字以前的脸呢?我们还知道一点吗?或者是我们陷入概念、话语、逻辑和骗人的理智的圈套里了吗?在那后面是一片我们无法到达的孤单单的熊熊燃烧的原始之火,我们已经把它转变成有用之火和热能,转变成厨房用火和取暖用火,转变成欺诈、确实性、市民阶级习性和围墙,必要时转变成使人汗水淋漓的哲学和科学的土耳其浴。它们都在哪里?在它们成为我们的生和死之前,它们藏在生和死之后,总是捉摸不定、单纯和不可接近的吗?在这幢房子设上栅栏的房间里有些人蹲着或悄悄地走着和呆望,他们感到血液在奔腾,或许只有这些人才跟它们接近吗?区分混乱和秩序的界线在哪里?谁能越过界线而再回来?而如果有人成功了,他后来还会知道什么?这一个不会抹掉对另一个的回忆吗?谁是精神错乱的、被做上记号的和被流放的人?是我们连同我们的边界,连同我们的理智,连同我们经过整理的世界形象?或者是其他人?通过他们,混乱才得以发狂和闪出电光,他们被暴露在毫无边界的场所中,像没有门、没有天花板的房间,只有三堵墙的房间——雷电、暴风雨正是通过这缺口到达里面的,而我们另一些人却待在有门和四堵墙的密闭房间里,自豪地兜着圈子,并且相信我们是高人一等的,因为我们已经逃脱混乱?但是什么是混乱?什么是秩序?谁有秩序?为什么?谁将逃脱?

一道灰白色的亮光在公园边缘上空掠过,许久以后才响起微弱的隆隆声。我们的房间似乎像一个充满光线的船舱在黑夜中漂泊,夜变得阴森可怕,仿佛某处有些被俘的巨人在摇撼着他们的锁链,以便跳起来,消灭暂时锁住他们的那个侏儒家族。黑暗中有亮光的船舱,一幢房屋里的书籍和三个正常的脑袋,无名的恐惧关在这房屋里,像关闭在一个蜂窝的蜂房里一样。失常的脑袋里到处都在闪电!假如在一秒钟之内有一道醒悟的闪电照亮了暴乱中聚集在一起的所有人,假如他们砸烂门锁,炸坏栅栏,像灰色的波涛把泡沫推上楼梯,把这通明透亮的房间,这个船舱包围起来,坚定地把它冲到黑夜里去,冲到黑夜后面更为强大的无名之地,那又会如何呢?

我转过身子。主管信仰之人和主管科学之人坐在照射他们的亮光下。对于他们来说,世界没有不可名状的令人颤抖的不安,没有从深渊中发出的隆隆声,在冰冷的太空中没有闪电。他们是主管信仰和科学的人,他们有铅垂线、天平和尺,每个人有一样不同的东西,但这并不会使他们不安,他们是安全的,他们的名字像标签一样可以贴到一切东西上去。他们高枕无忧,他们有一个意图,有这一些他们就足够了,就连恐惧、自杀前的黑色帷幕,也已在他们的存在中安排好了位置,它有名有姓,归好了类别,因而也变得毫无危险。只有无名无姓的事物,或是破坏其名字的事物才会毁灭他们。

“闪电了!”我说。

医生抬头望望。“真的吗?”

他正在阐述精神分裂症即伊莎贝尔所患的病的特征。他那暗黑的脸被这股热情稍稍染红了。他解释这类病人如何闪电般地,即在数秒钟内,从一个个性迅速变成另一个个性,古时候他们被看作是先知和圣者,其他时候被看成是给鬼迷住的人,人民对他们抱有迷信的敬重。他分析原因,我突然感到奇怪,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为什么他把这看成是疾病。难道不可以同样把它看作是一种特殊的财富吗?每个正常的人身上不是也有一打个性吗?健康人抑制它们,而病人却放纵它们,其区别不就是如此吗?究竟谁有病?

我走到桌旁,把我那杯酒一饮而尽。博登迪克友好地端详着我,韦尼克则现出漠不关心的表情。我头一次感觉到葡萄酒味,我觉得它味道甘美、实在、成熟,还不是散装的。我想,葡萄酒已经不再乱糟糟了,它已经改变乱糟糟的情况,变得和谐起来。但是是改变,不是替代,它并未消失。突然,一秒钟时间,我无缘无故地感到不可名状的幸福。我想,人也能这么做。人能改变那种混乱!人不仅可以成为一个或另一个,也可以是从这个发展成另一个的。

又一道淡白的光投射进窗户,随即熄灭。医生站了起来。“开始了。我必须到关起来的人那边去。”

被关起来的人就是永远不能出来的病人。他们直到死都被关住,被关在家具用螺钉旋牢、窗户装上栅栏以及门只能从外面用钥匙打开的房间里。他们像危险的猛兽被关在笼子里,没有人高兴谈论他们。

韦尼克盯着我。“您的嘴唇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做梦时咬破的。”

博登迪克笑着。门打开了,小护士又带了一瓶葡萄酒进来,同时拿来三只酒杯。韦尼克随护士离开房间。博登迪克伸手去拿那瓶酒,给自己斟上。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邀请韦尼克和我们一道饮酒,这瓶酒是女总管吩咐送来的,一瓶酒不够三个人喝。我想,这个机灵鬼!他重复了在山上传教时进餐的绝招。他只不过给韦尼克一杯,而自己却可以捞到一整瓶。“您不想再喝,是吗?”他问。

“要喝!”我回答,坐了下来,“我已经有了胃口。是您教了我。衷心感谢。”

博登迪克带着尴尬的微笑又把那瓶酒从冰里拿出来。他在给我倒酒以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标签。他只给我斟了四分之一杯,而他自己的一杯斟得差点溢出来。我默不作声地从他手里把这瓶酒拿过来,把我的杯子斟到同他的一样满。“神父先生,”我说,“在某些事情上,我们还不至于那么不相同。”

博登迪克蓦地笑了起来。他的脸像一朵牡丹花那样开放。“祝您健康!”他柔和而庄重地说。

雷雨哗啦哗啦地下成一片。闪电像无声的军刀砍下来。我倚着我房间的窗户坐着,埃尔娜所有信件的碎片扔在我面前的一只空心的象脚里,它是环球旅行家汉斯·莱德曼——裁缝师傅莱德曼的儿子,在一年前送给我作字纸篓的。

我和埃尔娜的关系吹了。我历数她身上所有令人生厌的地方,我已经在感情上和人性上把她从我心里抹掉了,我还阅读了几章叔本华和尼采的哲学,以作滋补,但是我更渴望有一套黑礼服、一辆汽车和一名司机,我渴望在两三个知名女演员陪同下,口袋里装着几亿马克,现在出现在红磨坊,以便在那里给这条毒蛇致命的打击。有一会儿,我梦见明天她将在报上看到我中头彩或从失火的房屋中救出儿童而身负重伤的情景。随后我望着莉萨房间里的灯光。

她打开灯,发出信号。我的房间是黑的,她看不到我,所以那信号不是发给我的。她无声地说点什么,指着她的胸部,然后指着我们的房子,点了点头。随后灯灭了。

我小心地朝外弯下身子。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四周的窗户都是黑漆一片,只有格奥尔格·克罗尔的窗户敞开着。

我等待着,目睹莉萨的屋门被打开。她走了出来,迅速朝两旁瞥了一眼,跑过街道。她穿着一件轻飘飘的花连衣裙,鞋子拿在手里,以免发出声响。同时我听到,我们的屋门也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肯定是格奥尔格。屋门上面有个铃,为了开门时不发出声音,人得站到一张椅子上抓住铃,用脚将门把手向下压,再向上拉,那是个杂技动作,人在做这动作时必须头脑清醒。我知道格奥尔格今晚是清醒的。

喃喃私语的声音响起,高跟鞋咔嗒咔嗒响。莉萨,这轻佻的婊子又把她的鞋子穿了起来,好现出更能勾引人的模样。通往格奥尔格房间的门咯吱一响。原来如此!谁料到会发生此种事呢?是格奥尔格,这个闷声不响的家伙!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搞上的?

雷雨又来了。雷声越来越响,霎时间,雨水像下银币一样,倾盆倒在石子路上。它像泥水喷泉四处飞溅,凉意阵阵袭来,令人心旷神怡。我从窗户里探出身子,望着这湿淋淋的杂沓情景。水通过排水沟迅速流去,电光闪闪,在闪电开始和结束的刹那间,我看到格奥尔格房里莉萨光着上身向雨中探去,随后我看见她的头,听到她沙哑的声音。我没看见格奥尔格的光头。他不是大自然的观赏家。

院子大门被一拳打开。克诺普夫上士浑身湿淋淋地摇晃着身子走了进来。水从他的帽子往下滴。谢天谢地,我想这种天气我用不着端着水桶跟在这猪猡的后面!但是克诺普夫感到失望。他对自己的牺牲品黑色方尖碑看也不看一眼。他咒骂着,像打蚊虫一样拍打着雨水,溜到屋里去了。水是他的大敌。

我端着用作字纸篓的象脚,把里面的垃圾倒在路上。雨水迅速地将埃尔娜骗人的情书冲走。我想,金钱胜利了,依然与往昔一样,虽然它已经没有什么价值。我朝另一个窗户走去,望着花园。那里雨水的盛会正处于高潮,那是初次交配的纵酒狂欢,无耻而又无辜。在闪电的电光中,我看到那自杀者的墓碑。它竖立在一旁,刻上了碑文,金光灿灿。我把窗子拉上,开了灯。楼下格奥尔格和莉萨在窃窃私语。我突然觉得我的房间空荡荡的,非常可怕。我又打开窗户,倾听着无名的雨声,并且决定要书商鲍尔给我一本关于瑜伽断念和自我满足的书,作为下周辅导课的报酬。据说在书中人们用气功已经达到传奇般的效果。

我睡觉以前走过我的镜子。我停住脚步照照镜子。我想,真的存在着什么吗?不存在的远景、迷惑人的深渊、平坦的空间从何而来?那个从里向外张望而又不存在的人是谁?

我瞧瞧我的嘴唇,它肿了起来,结了痂。我碰碰嘴唇,对面那个人也碰碰并不存在的精灵的嘴唇。我狞笑,那个不存在的人也狞笑。我摇头,那个不存在的人也摇着不存在的头。我们之中谁是谁?什么是“我”?是里面的那个,还是前面的穿上衣服的躯体?或者是藏在两者之后的别的什么事物?我打了个寒战,把灯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