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俱乐部的成员在爱德华那里聚会,已经决定去逛妓院。奥托·巴姆布斯盼望通过这次活动为他的抒情诗增添点血液;汉斯·洪格尔曼想为他的《卡萨诺瓦》和一组叫作《恶魔女》的自由体诗征求改进意见,就连专写死亡书籍的诗人马蒂亚斯·格伦德也相信可以为一个偏执狂最后的神志昏迷捕获几个轻松的细节。“为什么你不一起走,爱德华?”我问道。

“没有必要,”他高傲地说,“我需要的一切都有了。”

“真的?你都有了?”我知道他想制造什么假象,我也知道他在撒谎。

“他同他饭店里的所有女招待都睡过觉,”汉斯·洪格尔曼说道,“如果她们拒绝他就把她们解雇。他真是个民众之友。”

“女招待!你才会这么做!自由的节奏,自由的爱情!我不!在自己家里从来不!这是古老的格言。”

“同客人也不?”

“客人嘛——”爱德华举目眺望天空,“那自己往往是无能为力的了,这是很自然的。例如贝尔-阿明公爵夫人。”

“例如什么事?”见他不往下说,我就问道。

爱德华装腔作势。“一个向女人献殷勤的人说话是谨慎的。”

洪格尔曼突然爆发一阵咳嗽。“好一个说话谨慎!她几岁了,八十?”

爱德华轻蔑地一笑,可是霎时间他的笑容如同一个扯去结扣的假面具一样立即从脸上掉了下来。瓦伦丁·布施走了进来。他虽然不是个文人,但是他决定一道参加。他想看到奥托·巴姆布斯失去他的童贞。“爱德华,你好吗?”他问道,“很好,你还活着,不是吗?否则你就不能享受同公爵夫人的那种乐趣了?”

“你从哪里得知那是真的?”我十分惊异地问道。

“我不过是在外面过道里听到的。你们说话的声音相当响。你们大概什么酒都喝过了吧。无论如何,我从心底里为爱德华有个公爵夫人而高兴。我很荣幸,我是个救过他的人。”

“那已经是战前很久的事了。”爱德华急忙解释说。他已经嗅到,他的葡萄酒窖将再一次遭受浩劫。

“好,好,”瓦伦丁让步说,“战后你必定也忠于自己的行当,经历了风流韵事。”

“在这种年代?”

“正是在这种年代!一个人在绝望时,就更容易接受冒险行动。而公爵夫人、公主和伯爵夫人恰恰在这种年代非常绝望。通货膨胀,共和国,没有皇室的军队,这些足以撕裂一颗贵族的心!来瓶好酒,爱德华,怎么样?”

“我现在没时间,”爱德华沉住气回答,“很抱歉,瓦伦丁,今天确实不行。我们俱乐部的人要去郊游。”

“你究竟要不要一道去?”我问道。

“当然啰!我是司库!必须去!我以前没想到!职责就是职责!”

我笑了。瓦伦丁对我眨眨眼,没说他也要去。爱德华笑了笑,因为他相信,一瓶酒已经省了下来。一切都是在非常和谐中进行的。

我们出发了。这是个美丽的夜晚。我们朝铁路街十二号走去。这城市有两家妓院,但是铁路街的一家较雅致。它坐落在城外,是一幢矮小的房子,周围白杨树环抱。我对它很熟悉,我在那里度过我一部分少年时代,却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每天下午不上课时,我们通常就在城郊的小河和池塘里捕捉水蜥和鱼,在草地上抓蝴蝶和甲虫。有一天天气炎热异常,我们寻找饭店想喝点果汁汽水,无意之中来到铁路街十二号。楼下大餐厅看上去也和其他餐厅一样。餐厅里很凉爽,当我们要塞尔兹苏打水时,有人就送到我们面前。过了一会儿,几个穿着晨服和花衣服的妇女走了过来。她们问我们干什么,上几年级。我们付了苏打水的钱。第二天天气依然挺热,我们又来了,而且把我们在小河旁露天里温习的书本也带了来。那些友好的妇女又在那儿,并且像母亲一样地关心我们。我们觉得那里凉爽宜人,因为下午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来,我们就坐着做起了作业。妇女们的眼睛越过我们肩膀看着我们,给我们辅导,仿佛她们就是我们的老师。她们留心我们做书面作业,检查我们的成绩,她们听我们背课文,若是我们表现好,就给我们巧克力,若是我们懒惰,她们偶尔也不轻不重打我们一记耳光。我们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当时我们还处在幸福的年纪,女人对于我们是毫无意义的。不久以后,那些散发紫罗兰和玫瑰香味的女士,在我们这里占据了母亲兼教师的职位,她们呕心沥血,只要我们出现在门里,几个穿着丝绸衣服和漆皮皮鞋的女神就热情地询问我们:“地理课课堂作业怎样?好还是差?”我的母亲当时经常住在医院里,因此我的一部分教育是在韦尔登布吕克的妓院里接受的,我只能说,这种教育比起我在家里所受的教育还要严格。我们有两个夏天到这里来,后来我们开始游历,时间少了,而我家又搬到城市的另一个地区。

后来我在战时还到过铁路街一次。那是在我们奔赴战场之前的一个白天去的。我们当时才满十八岁,有几个还不满十八岁,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从来还没有跟女人有过什么关系。我们不甘愿在对这种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被人打死,因此我们五个人来到我们早年所熟悉的铁路街。那里非常繁忙,我们要了烈酒和啤酒。我们喝酒壮胆,等到有了足够胆量,我们就想试试我们的运气。我们中间胆子最大的维利开了头。他拦住在场妓女中最有魅力的弗里齐。“宝贝,怎么样?”

“当然啰,”弗里齐在一片喧闹声和烟雾中回答,没有仔细看他,“你有钱吗?”

“够多的了。”维利拿出他的饷金和他母亲给他的钱,这是用来请人做弥撒的,祝福他战争中走运。

“好,就这样,祖国万岁!”弗里齐心不在焉地说,朝着啤酒柜台的方向看看,“到楼上去!”

维利站起来,脱下帽子。弗里齐愣住了,她盯住他火红的头发。它的光亮度是独一无二的,她当然认得,甚至在隔了七年之后,还立即认了出来。“等一会儿,”她说,“您不是叫维利吗?”

“一点没错!”维利容光焕发地说。

“你不是还在这里做过作业吗?”

“对了!”

“原来如此,你现在想和我一道到房里去?”

“当然啰!我们早就相识了。”

维利整个脸部都在狞笑。转眼间他挨了一记耳光。“你这只小猪猡!”弗里齐说,“你想同我睡觉?放肆到了极点!”

“为什么?”维利结结巴巴地说,“这里其他所有人——”

“其他所有人!其他人和我有什么相干?其他人我也考问过教义问答手册吗?我给他们写过作文吗?我为他们不致受凉操过心吗?你这该死的野孩子!”

“但是现在我已经十七岁半——”

“住嘴!你这畜牲,这跟强奸你母亲有什么两样!滚出去,你这乳臭未干的野小子!”

“他明天就要去打仗,”我说,“您就没有爱国主义感情吗?”她留心瞅着我。

“你不就是那个放走蝮蛇的家伙吗?我们在找到这些毒蛇以前,不得不把妓院关闭三天!”

“我没把它们放跑,”我为自己辩护,“它们是从我这里逃走的。”我还来不及再说下去,同样挨了一记耳光。“捣蛋鬼!你们滚出去!”

吵闹声把鸨母引了过来。愤怒的弗里齐把这件事讲给她听。她也立即认出维利。“红毛人!”她气喘吁吁地说。她的体重有二百四十磅,笑起来像一座肉冻的山在地震中颤抖。

“你,你不是叫作路德维希吗?”

“是的,”维利说,“但是我们现在是士兵,我们有权跟女人睡觉。”

“原来如此,你们有权利!”鸨母的身子再次抖起来,“弗里齐,你可知道,他害怕人家告诉他父亲说他在上宗教课时扔一颗恶臭炸弹吗?现在他有权利跟女人睡觉!哈哈哈!”

弗里齐没有察觉到事情的幽默之处。她感到受了污辱,怒不可遏。“仿佛我自己的儿子。”

鸨母必须两个人扶着才能站直身子。她泪流满面。她嘴角粘着唾液泡沫,两手捧着咕噜咕噜直叫的肚皮。“果汁汽水,”她费劲地说出来,“车叶草汽水!这不是过去——”她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最喜欢的饮料吗?”

“现在我们喝烈酒和啤酒,”我回答,“每个人都会长大成人的。”

“成人!”鸨母的窒息再次发作,她养的两只猛犬一个劲地狂吠,它们以为她会受到攻击。我们小心翼翼地退出来。“滚,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猪猡!”弗里齐毫不退让地叫道。

“好,”维利在门口说,“那我们就到罗尔街去。”

我们穿着制服,带着我们的杀人武器,挨了耳光后站在外面。但是我们没有到罗尔街即市里的第二家妓院去。到那里去有两个多钟头路程,要横穿过整个韦尔登布吕克,我们宁可不去那里,而是去刮刮胡子。这也是我们有生以来的头一次,由于我们从未与女人睡过觉,我们觉得两者的区别并不像后来那么显著,尤其是因为理发师也污辱我们,介绍我们拿橡皮来擦胡子。后来我们遇见其他熟人,我们很快喝了个够,忘记了一切。我们这些童男就这样奔赴战场,我们当中有十七个人阵亡,他们根本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维利和我是在佛兰德-豪特豪尔斯特一家酒店里失去童贞的。维利因而得了一种淋病,进了野战医院,并因此逃过佛兰德战役。那十七个童男就是在那次战役中阵亡的。我们当时已经看到,道德好不一定有好报。

我们在温煦的夏夜中漫步。奥托·巴姆布斯寸步不离我这个唯一承认到过妓院的人。其他人也到过妓院,但装成清白的样子,唯一声称几乎每天光顾妓院的人,是剧作家和专著《亚当》的作者保尔·施内魏斯,他在撒谎,他从来没有到过那里。

奥托的手在冒汗。他等待着快乐的女祭司、女酒徒和恶魔般的猛兽,担心自己的肝脏会被掏出来,或者至少被割去睾丸,装进爱德华的欧宝牌汽车里送回来。我安慰他。

“受伤的事在一周里最多发生一两次,奥托!随后她们就几乎没有什么危险了。前天有个客人被弗里齐扯掉耳朵,但是据我所知,耳朵可以重新缝上,或者用可以乱真的塑料耳朵来代替。”

“一只耳朵?”奥托站住了。

“当然也有不会撕扯的女士,”我回答,“但是那种女人你是不想结识的。你要的是标致的原始女人。”

“撕掉一只耳朵是个相当大的牺牲啊。”瘦高个奥托冒着汗说,他擦干自己夹鼻眼镜的镜片。

“写诗需要付出牺牲。你的耳朵被扯下来,将成为真正的一个热血沸腾的抒情诗人。来!”

“不错,可那是一只耳朵啊!这东西人家一眼就看到了!”

“坦率地说,”汉斯·洪格尔曼说,“假如我可以选择,我宁可被扯去一只耳朵,而不愿被割去睾丸。”

“什么?”奥托又站住了,“你们在开玩笑!根本没有这种事!”

“有过,”洪格尔曼说,“感情一冲动,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是你放心,奥托,割除睾丸是要受法律制裁的。那女人为此至少得坐几个月牢房,而你就得以报仇了。”

“瞎说!”巴姆布斯结结巴巴地说,勉强微笑着,“你们尽跟我开愚蠢的玩笑!”

“我们为什么开玩笑?”我说,“那么做是卑鄙的。正因为这缘故,我把弗里齐介绍给你。她是个崇拜耳朵的人。如果她感情冲动,她就两手痉挛地紧紧抓住对方的耳朵。因此你别的任何部位都不会受到损害,这一点你可以绝对放心。她没有第三只手。”

“可是还有两只脚,”洪格尔曼说,“她们用脚有时也能创造出真正的奇迹。她们指甲留得长长的,很锋利。”

“你们在骗人,”奥托痛苦地说,“别再胡说八道了。”

“你听着,”我回答,“我不希望你搞成残废。那样你在感情上赢了,但是在心灵上却大大地输了,而你的抒情诗将变得拙劣起来。我这里有个袖珍指甲锉,小巧灵便,是为整洁的、衣着入时的享乐者制造的。你把它放在口袋里。在事情开始前,把它藏于空手或者放在床褥里。如果你发觉将发生危险,轻轻地、毫无危险地刺一下弗里齐的屁股就够了。不要刺出血来。每个人挨了刺,甚至只是叫一只蚊虫咬一下,都会松开手去挠挠被刺的部位,这是世界的基本规律。这其间你就乘机溜走。”

我拿出一个红皮革制的小袋子,里面放着一把梳子和指甲锉。这些东西是背叛了我的埃尔娜赠送的。梳子是用假玳瑁壳做的。我把它拿出来时,沉积在我心里的余怒又再次升起。“你把梳子给我。”奥托说。

“你可不能用梳子去戳她,你这个清白的色鬼,”洪格尔曼说,“这不是在两性搏斗中使用的武器。它一碰到女酒鬼绷紧的肉就会折断。”

“我不是用它来戳人。我想事后拿它来梳理头发。”

洪格尔曼和我两人面面相觑。巴姆布斯似乎不再相信我们。“你身上有没有带几个急救包?”洪格尔曼问我。

“我们不需要。鸨母有个药物齐全的药箱。”

巴姆布斯又停了下来。“全都是瞎说!可是性病是怎么回事?”

“今天是星期六。所有女士今天下午都检查过。没有危险,奥托。”

“你们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我们知道生活中必需的事物,”洪格尔曼回答,“通常这些事物是与学校和教育机关所教授的完全不同。因此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奥托。”

“我被教得太虔诚了,”巴姆布斯叹了口气,“我是怀着对地狱和梅毒的害怕心理长大起来的。怎样才能使抒情诗踏踏实实地取得进展呢?”

“你可以结婚。”

“这是我的第三种变态心理。害怕夫妻生活。我的母亲把我父亲搞垮了。完全是通过哭泣。这不奇怪吗?”

“不奇怪。”洪格尔曼和我异口同声地说,接着我们握握手。这意味着生命又过了七年。不论坏或好,生命就是生命,这只有当人们被迫拿它去冒险时,才会察觉到的。

我们走进那幢使人感到亲切的房子,那儿白杨树环绕,挂着红色灯笼,窗台上天竺葵含苞待放,进去之前,我们喝了几口烈酒来增强一下自己的精力。我们带来一瓶烈酒,这瓶酒依次轮流传了下去。就连开着欧宝汽车先到这里等候我们的爱德华,也跟着喝了几口,他难得吃白食,所以此刻就享用起来。同样一种酒,我们现在喝的一杯成本大约一万马克,一秒钟以后在妓院里就得花四万,因此我们把这瓶酒带在身边。在我们跨进门槛以前,我们一直过着俭朴的生活,这以后我们就掌握在女士们的手里了。

奥托开始时非常失望。他盼到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客间,而是一个东方舞台式样的房间,它用豹皮、摇曳的灯光布置起来,散发着浓烈的香水气味。虽然这些女士穿着轻盈,但是她们却更像是女佣之类的人。他低声问我这里是否有黑女人或黑白混血女人。我指着一个瘦高个子的黑发女人。“她是白人与黑人生的混血儿。她才从牢房里出来。她谋杀了亲夫。”

奥托对此表示怀疑。直到铁马进来,他才欢快起来。铁马是个动人的女士,她脚蹬系鞋带的高筒靴,身穿黑色衣服——驯狮人穿的一种制服,头戴一顶阿斯特拉罕皮帽,满口金牙。几代青年抒情诗人和编辑都在她身上进行过人生的测验,理事会决定她也来接待奥托。她或者弗里齐。我们坚持要她来时浓妆艳抹,她没辜负我们的期望。当我们介绍她与奥托认识时,她愣住了。她大概原来以为别人会把更富有朝气、更年轻的人送到她面前。巴姆布斯看上去像是纸做的,脸色苍白,身子瘦削,脸上生有疱疹,蓄着稀疏的小胡子,他已经二十六岁了。此外,他这时正在冒汗,如同一个腌过的白萝卜一样。铁马张开那张满口金牙的大嘴善意地笑笑,给了正在打战的巴姆布斯的腰部一下子。“来,拿瓶白兰地。”她平静地说。

“一瓶白兰地多少钱?”奥托问女侍。

“六万。”

“什么?”洪格尔曼吃了一惊问道,“四万,一芬尼也不多!”

“芬尼,”鸨母说,“这个词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昨天是四万,宝贝。”铁马解释。

“今天早晨是四万。今天早晨我受委员会委托来过这儿。”

“什么委员会?”

“通过直接经验革新抒情诗的委员会。”

“宝贝,”铁马说,“那是在美元牌价公布以前。”

“是在十一点公布美元牌价以后。”

“是在下午牌价公布以前,”鸨母解释说,“你们别这么吝啬。”

“六万已经是按后天的牌价来计算了。”我说道。

“按照明天的。每个钟点你都向前靠近一点。你别激动!美元牌价像死神一样。你无法躲开它。你是不是叫路德维希?”

“我叫罗尔夫,”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路德维希战时一去不回。”

洪格尔曼突然预感到事情不妙。“那商定的价钱呢?”他问道,“现在怎样了?当时讲定二百万。包括脱衣服和后来的半小时谈话。这谈话对我们这个初次来的人相当重要。”

“三百万算是便宜的。”铁马冷淡地回答。

“伙伴们,我们被出卖了!”洪格尔曼高声喊道。

“你知道,一双几乎高到臀部的长筒靴子今天售价多少?”铁马问道。

“二百万,一生丁不多。如果连这儿的协定都不算数,那么这个世界还成什么样子呢?”

“协定!牌价行情都像醉鬼那样摇摆不定,协定算什么呢?”

专写死亡作品的诗人马蒂亚斯·格伦德,其天性决定他一直沉默到现在,这时也站了起来。“这是第一家感染国家社会主义流行病的妓院,”他愤怒地说,“协定不过是废纸,不是吗?”

“协定加上钱,”铁马毫不动摇地说,“但是长筒靴还是长筒靴,黑色的漂亮衣服还是黑色的漂亮衣服。也就是说贵极了。为什么你们不为你们这个初来妓院的青年安排一个中等级别的?殡葬时也有用和不用羽饰的情形。二等对于那个人已经足够了。”

再反对下去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协商出现僵局。突然间,洪格尔曼发现,巴姆布斯不仅悄悄地把他自己的,而且也把铁马的白兰地喝光了。“我们输了,”他说,“那么这些华尔街贪得无厌的人要我们多少钱,我们只得乖乖支付了。你不该给我们闯祸啊,奥托!现在你走上生活,我们只好安排得马虎一些。不用羽饰,而用一匹铁铸的马。”

幸好维利这时进来。他出于好奇对奥托变为男子汉很感兴趣,他眼睛也没眨一下就付了这笔钱的差额。随后他给大家订了酒,宣告他的股票今天赚了二千五百万。他愿意拿出一部分痛痛快快地喝个够。“你现在就走,男童,”他对奥托说,“成了男子汉再来!”奥托悄悄地走开。

我坐到弗里齐那里。往事已经忘却,自从她儿子在战争中阵亡以后,她不再把我们看成是半大孩子了。她儿子当过军士,是在停战前三天饮弹身亡的。我们谈到战前的年代。她告诉我,她儿子在莱比锡攻读过音乐。他想成为双簧管演奏家。那肥胖的鸨母在我们身旁打盹,膝盖上抱着一只狗。突然,楼上发出一声喊叫。接着是不停的喧闹声,随后穿着短裤头的奥托出现了,怒发冲冠的铁马在追赶,她拿着白铁皮做的脸盆朝他砸去。奥托跑起来体态优美,他夺门朝外奔去,我们三人把铁马拦住。“这该死的小人!”她喘着气说,“用刀子来刺我!”

“不是刀子。”我心中有数,说道。

“什么?”铁马转过身子,指着黑色衣服上的一个红点。

“不会流血的。那不过是一把指甲锉。”

“一把指甲锉?”铁马凝视着我,“这种情况我还没遇见过!我没刺他,这坏家伙倒刺了我!难道我会无缘无故穿上长筒靴?难道我会毫无目的地收藏鞭子?我想安分守己,想给他另外做个性方面轻松的试验,不过开玩笑地对他枯瘦的大腿轻轻打了一下,而这狡猾的眼镜蛇就用袖珍锉刀来算计我!真是个性虐待狂!我需要性虐待狂吗?我梦寐以求的难道是做个性受虐狂吗?简直是一种侮辱!”

我们用双份和兰芹酒来安慰她。然后我们望望巴姆布斯。他站在紫丁香花丛后面,正在抚摸着自己的脑袋。

“来吧,奥托,危险已经过去。”洪格尔曼喊道。

巴姆布斯不肯。他要我们把他的衣服扔出来。“没事了,”洪格尔曼说,“三百万就三百万!我们代你付过了。”

“你们把钱要回来!我不想挨揍!”

“对女人献殷勤的人是不要求一位女士还钱的。我们一定要使你变成一个对女人献殷勤的人,哪怕我们必须敲碎你的头颅。鞭子抽打是友好的表示。铁马是个性虐待狂。”

“什么?”

“一位严厉的女按摩师。我们忘了把这告诉你。但是你应该高高兴兴去体验这种事。这在小城市是千载难逢的!”

“我不愿意。把我的衣服扔给我。”

他在紫丁香花丛后穿好了衣服,我们好说歹说把他叫了进来。我们给他喝点酒,但是劝说不了他离开桌子。他坚持说那种兴致已经过去。洪格尔曼终于同铁马和鸨母订了个协议,巴姆布斯有权在一周内再来一趟,无须再补付什么钱。

我们继续喝酒。过了一些时候,我发觉奥托似乎不顾一切地动了情。他现在不时斜眼瞟瞟铁马,丝毫不管其他女士。维利叫人继续把和兰芹酒端来。过了一会儿,我们发觉爱德华失踪了。半小时以后他头上冒着汗再次出现,他声称自己刚才在散步。和兰芹酒逐渐产生了它的效力。

奥托·巴姆布斯突然拿出纸和铅笔,偷偷地记笔记。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着他。“母老虎”,标题这么写着。“你不想等一会儿再写自由体诗和赞美诗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初次新鲜的印象是最重要的。”

“但是你只不过屁股上挨了一鞭,后来头上被脸盆揍了几下。这点事哪里有老虎的特性?”

“这件事尽管让我来做!”巴姆布斯通过他那稀疏的小胡子把一杯和兰芹酒灌下去,“现在幻想的威力来了!我的诗句已像玫瑰花丛一样开放。什么叫作玫瑰花丛?像热带丛林中的一朵兰花!”

“你认为自己已经体验够了吗?”

奥托满怀欢快而又恐惧的心情瞟了铁马一眼。“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写个硬纸面平装本小册子肯定是够了。”

“你尽管把话说完!已经为你投资三百万了。假如你不需要她,我们宁可同她一块痛饮。”

“我们就同她痛痛快快地喝吧!”

巴姆布斯又给自己灌了一杯和兰芹酒。我们看到他这副样子还是第一次。过去他像躲避鼠疫那样避开酒精,特别是烈酒。他的抒情诗都是喝着咖啡和醋栗葡萄酒写成的。

“你对奥托说什么?”我问洪格尔曼,“当时是用白铁皮脸盆打的脑袋。”

“那有什么了不起啊!”奥托狂叫着回答。他又喝了一杯双份和兰芹酒,拧一下正走过的铁马的臀部。铁马像触电一样站住。然后她缓慢地转过身子,瞅着奥托,像看一只罕见的昆虫。我们伸出手臂,以便减轻铁马打击的力量,这一击在我们意料之中。对于一位穿长筒靴子的女士来说,这样一拧是一种下流的侮辱举动。奥托踉踉跄跄地站立起来,不自觉地透过他那双近视眼流露出笑意,绕着铁马走着,出其不意地又往她那黑色的漂亮衣服上使劲地打了一记。

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一起凶杀。但是奥托若无其事地又坐下去,头枕在双臂上,顷刻间睡着了。“从来不杀睡着的人,”洪格尔曼央求铁马,“这是上帝的第十一诫!”

铁马张开大嘴无声地狞笑着。她所有金牙在闪闪发光。随后她抚摸着奥托稀疏、柔软的头发。“你们这些家伙啊,”她说,“还这么年轻,还会这么傻啊!”

我们出发了。洪格尔曼和巴姆布斯由爱德华驾车送往城里。白杨树沙沙作响。狗在狂吠。铁马站在二楼窗口,挥动哥萨克人的便帽示意。惨淡的月亮挂在妓院的后面。专写死亡作品的诗人马蒂亚斯·格伦德突然在我们前面使劲从一条沟里爬出来。他原来以为自己可以像基督跨过加利利海那样跨越这条沟。这是个误会。维利走到我身旁。“什么样的生活啊!”他犹如梦呓般地说,“多有意思,人确实在睡觉时可以赚钱!明天美元又将继续上涨,接着股票会像快活的猴子一样直向上蹿!”

“你别使我们晚上的聚会扫兴。你的汽车呢?是不是像股票那样在生儿育女?”

“勒妮在用。她在红磨坊夜总会混得不错。在演出间隙,她用车子把她的同行带出去兜风。他们忌妒得肚子都要炸裂了。”

“你们结婚了?”

“我们订婚了,”维利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想象得出。”

“真滑稽!”维利说道,“她现在还常常使我强烈地回忆起我们的中尉黑勒,那该死的家伙,在我们英勇战死之前,他把我们这条命折腾得够受的。暗地里同样如此。一种可怕的巨大快感,抓住黑勒的颈项,侮辱他一通。我从来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快乐,这点你可以相信!”

“我相信你。”

我们穿过阴暗的、鲜花盛开的花园。不知什么花儿的香味飘了过来。“山丘上的月光睡得多甜啊。”有个人说道,他像个幽灵从地里站立起来。

那是洪格尔曼。他像马蒂亚斯·格伦德那样浑身湿漉漉的。“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我们这里刚才没下雨。”

“爱德华把我们甩了。当时他觉得我们唱得太响。这个可敬的饭店老板!后来我想让奥托凉爽一下,我们两人就落到了小河里。”

“你们也下水了?奥托在哪里?他在找马蒂亚斯·格伦德吗?”

“他在捕鱼。”

“什么?”

“该死!”洪格尔曼说道,“但愿他不致跌倒。他不会游泳。”

“瞎说。小河只有一米深。”

“奥托在小水坑里也会淹死的。他爱他的故乡。”

我们发现巴姆布斯正紧紧扶住小河上的一座桥,对着鱼在说教。

“你觉得不舒服吗,圣方济各?”洪格尔曼问道。

“是的。”巴姆布斯回答说,一边吃吃地笑着,仿佛那滑稽得要命。然后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冷得要死,”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适宜待在室外。”

维利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和兰芹酒。“谁又挽救了你们一次?维利叔叔想得真周到。他使你们免患肺炎并且不会受凉而死。”

“可惜,爱德华不在这儿,”洪格尔曼说,“要不然您也可以救他的命,并且和瓦伦丁·布施先生一道在爱德华饭店里用餐了。你们都是爱德华的救命恩人。这可要他的命。”

“请您别开这种荒唐的玩笑了,”站在他后面的瓦伦丁说道,“资本对您来说也该是神圣的,不然,您是共产党人吗?我不和什么人分享。爱德华是属于我的。”

我们大家喝着酒。和兰芹酒在月光中像颗黄色金刚钻闪闪发光。“你还想到哪里去?”我问维利。

“到博多·莱德霍泽的歌咏俱乐部去。你们一起走。你们在那里可以把自己的衣服烘烘干。”

“了不起。”洪格尔曼说。

谁也没有想到更简单的办法就是回家去。就连专写死亡的诗人也没想到。酒在今天晚上似乎发挥了强大的吸引力。

我们继续沿着小河走去。月亮映在水里发出微光。它是可以喝的——谁过去曾这样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