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荫大道上,有个年轻的女士朝我迎面走来。今天是星期天,早晨,我已经在教堂里见过她。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非常合身的上衣,戴着一顶小毡帽,脚穿一双灰色兽皮鞋,名字叫热纳维耶芙·特霍芬,对我来说特别陌生。

她同她的母亲到过教堂。我见到过她和博登迪克,还见到韦尼克,他的成功只是从嘴角边流露出来。我绕了花园一圈,我无所希求,而如今伊莎贝尔突然独自一人在几乎光秃的林荫大道上走来。我停住脚步。她来了,身材颀长,体态轻盈优美,突然,所有渴望、天堂和我自己的血液随着她的来临而一齐涌来。我说不出话。我从韦尼克那里知道她已恢复健康,阴影已经驱散,现在我亲眼看到了。她突然来了,和从前判若两人,可确实站在那儿了,在我们之间丝毫没有疾病的痕迹,我的双手和双眼里迸发出缕缕情丝,一阵晕眩如同一股无声的旋风通过动脉而上升到脑袋里。她看着我。“伊莎贝尔。”我叫道。

她又看着我,眉宇间露出一道皱纹。“什么?”她问道。

我没立即领会。我认为必须提醒她。“伊莎贝尔,”我又叫了一声,“你认出我来了吗?我是鲁道夫呀。”

“鲁道夫?”她重复一遍,“鲁道夫——请说吧!”

我盯着她。“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话。”随后我说。

她点点头。“是的,我来这儿很久了。许多事我忘了,请您原谅。您在这儿也很久了吗?”

“我?我不住在这山上!我只在这儿弹过管风琴。而后来——”

“管风琴,是的,原来如此,”热纳维耶芙·特霍芬彬彬有礼地回答,“在小礼拜堂里。是的,我想起来了。请您原谅,我刚才把这忘了。您弹得非常出色。多谢。”

我像个白痴站在那里。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走。热纳维耶芙显然也不明白。“请您原谅,”她说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马上要去旅行。”

“您马上旅行?”

“是的。”她惊异地回答。

“您什么也记不起来?记不起那些在夜间降临的名字,记不起那些有声音的花朵吗?”

伊莎贝尔觉得莫名其妙,耸耸肩膀。“诗歌,”随后她微笑着说,“我总是喜欢。但是有那么多诗歌!不可能把所有的都记住。”

我没再问下去。情况和我所预料的一样!她恢复健康了,我从她的手里滑掉,宛如一张报纸从一个正在酣睡的农妇手里落下来。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犹如从麻醉中醒来。在山上的日子已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一切她都忘了。她现在是热纳维耶芙·特霍芬,已经不知道谁是伊莎贝尔。她没撒谎,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我失去了她,并非像我所担心的,是因为她出身于和我不同的阶层,如今又回到这个阶层中去,而是更糟糕、更彻底、更加无法改变。她死了。她活着,还呼吸着,很美丽,但是在这一瞬间,在这患病的陌生人被弄走的时候,她死去了,永远淹死了。有一颗热情奔放的心的伊莎贝尔,已经湮灭在热纳维耶芙·特霍芬——一个出身于上层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里了,她总有一天会嫁到殷实人家,甚至成为一位好母亲。

“我得走了,”她说道,“再次谢谢您演奏管风琴。”

“怎样?”韦尼克问我。“您对这有什么看法?”

“对什么?”

“您别装糊涂了。对特霍芬小姐。您不得不承认,三星期您没见到她,她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了。惊人的成就!”

“这种事您称作‘成就’?”

“要不称作什么呢?她回到人生中来,一切都已正常,以前那段时间像个噩梦一样湮灭,她又成了一个人,您还有别的要求吗?您已经见到她了。怎样?”

“是的,”我说道,“怎样?”

一个有着农民那种红彤彤脸庞的护士送来一瓶葡萄酒和酒杯。“我们是否还能荣幸地见到神父博登迪克先生阁下?”我问道,“我不知道,特霍芬小姐是否信仰天主教,由于她是从阿尔萨斯来的,我们可以假定她信天主教,那么您在大乱之中又把一头小羔羊送回羊群,神父阁下必定也会欢呼的!”

韦尼克冷笑一声。“神父阁下已经对她表示满意。特霍芬小姐一周来天天都去做神圣的弥撒。”

伊莎贝尔!我想,过去她曾说过,上帝总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折磨他的不只是不信神的人。她认识并鄙视那些饱食终日的信教者,他们从他的苦难中得到一份肥缺。“她也做过忏悔吗?”我问道。

“这我不知道。有可能。一个人在他患精神病时所做的事,也要忏悔吗?对我这个未启蒙的新教徒来说,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

“问题在于对精神病如何理解,”我尖刻地说,我看着这位灵魂的装修工把一杯莱哈德豪森堡的葡萄酒灌下去,“在这问题上,我们无疑会有不同的见解。再说,忘记了的事,如何忏悔呢?因为特霍芬会突然忘记某些事情。”

韦尼克给自己和给我斟上一杯。“趁神父阁下还未来,我们喝了吧。神香的气味固然圣洁,可它会败坏这种葡萄酒的香味的。”他喝了一口,眼睛骨碌一转说:“突然忘记?那么突然吗?早就有过征兆了。”

他说得在理。过去我也已经觉察到了。曾经有些时刻伊莎贝尔似乎没有把我认出来。我回忆起最后一次的情景,恼火地把葡萄酒一饮而尽。我觉得今天的酒也不香。

“这情形像地底下的地震,”扬扬得意的韦尼克惬意地说,“像海底地震。先前还在那里的岛屿甚至大陆都消失了,而其他的又浮上来。”

“第二次海底地震的情况如何?是不是又倒过来了?”

“也有这种可能性。但是情况几乎总是两样的,那种情况是和不断变得痴呆联系在一起的。关于这方面的例子,您在这儿已经看到了。您希望特霍芬小姐发生这情况吗?”

“我希望她健康。”我说道。

“那么,很好!”

韦尼克斟上剩下的葡萄酒。我想到那些绝望的病人,他们无所事事地站在和躺在各个角落里,他们的唾液从嘴里流出,蓬头垢面。“当然,我祝愿她永远不再生病。”我说道。

“还不能这样认为。她这种病症,是我们许多只要消除其病因即可以治愈的病症之一。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母亲和女儿现在有了共同的感情,这种感情是由于那个人的死、两人感到受骗而产生的,两人都孤苦伶仃,因而比以前更紧密地聚集在一起。”

我凝视着韦尼克。我从未听到他说话如此富有诗意。他讲这话并不十分严肃。“您今天中午将有机会亲自证实,”他说道,“母女两人将一道进餐。”

我想走开,但是有点事迫使我留下。假如人可以自己折磨自己,那么他不会这样轻易地错过时机。博登迪克来了,他富有惊人的人情味。跟着来的是母亲和女儿,于是开始寒暄起来。母亲约莫四十五岁,有点发胖,还算漂亮,谈话时,她轻而易举地使用一大堆轻松愉快的辞藻。对于一切问题,她不假思索对答如流。

我仔细看着热纳维耶芙。有时,当然是一瞬间,从她那脸部的表情,我以为看见一个溺水女人另一张可爱、狂乱、惊慌失措的脸庞浮出水面,可是这张脸立即又消失在讨论疗养院现代化设备的对话声中。两个女士无非谈论美丽的风景,古老的城市,以及斯特拉斯堡和荷兰的那几个叔伯和姨母,谈论艰苦的年代,信仰的必要性,洛林葡萄酒的质量和美丽的阿尔萨斯。她们没有一句话谈到以往使我如此震惊和激动的事。那种事已经湮灭,仿佛它根本从未存在过。

我很快就告别。“祝您幸福,特霍芬小姐,”我说道,“听说您本周要去旅行。”

她点点头。“您今晚不是还要来一次吗?”韦尼克问我。

“是的,来做晚祷。”

“那么,请你们到我这边来喝杯酒。我的女士们,好吗?”

“很愿意,”伊莎贝尔的母亲回答,“我们反正要去做晚祷。”

晚上比中午还要糟糕。柔和的灯光产生假象。我在小礼拜堂里见过伊莎贝尔。烛光飘过她的头发。她一动也不动。在演奏管风琴时,病人们的脸庞像明亮的、扁扁的月亮在晃动。伊莎贝尔在祷告,她身体健康。

后来情况并没有好转。我终于找到机会在小礼拜堂出口处会见热纳维耶芙,单独同她向前走了一段路。我们穿过林荫大道。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热纳维耶芙周身披着大衣。

“晚上多冷呀。”

“是的。您这星期出发?”

“我早就想走。我很久不在家了。”

“您高兴吗?”

“当然。”

接下去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我无能为力,脚步、黑暗中的脸、温柔的猜想依然如故。“伊莎贝尔。”在我们走出林荫大道以前,我说道。

“您说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哎呀,”我说,“那不过是个名字。”

她停止脚步,站了一会儿。“您必定弄错了,”她随后回答,“我的名字叫热纳维耶芙。”

“是的,当然。伊莎贝尔不过是某个别人的名字。我们过往谈到的。”

“是这样?或许是。所谈的事那么多,”她抱歉地解释,“不是忘了这,就是忘了那。”

“是的。”

“那是不是您认得的人呢?”

“是的,大概是。”

她轻声笑着。“多浪漫呀!请您原谅,刚才我没有立即回忆起来。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

我注视着她。我看到,她一点也回想不起来。出于礼貌,她在撒谎。“在前几个星期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轻声地说,说话时若有所思,“这一切总叫人觉得有点混乱。”随后,为了弥补不礼貌的行为,她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事情究竟变得怎样了?”

“什么事?”

“您所说的伊莎贝尔的事情。”

“哦,这事情!没有什么变化。她已经死了。”

她吃惊地站住。“死了?非常抱歉!请您原谅,我不知道……”

“这没关系。我对她的认识很肤浅。”

“突然死的吗?”

“是的,”我回答,“但是死得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这样当然也是值得的。”

“当然,”她把手递给我,“我感到非常抱歉。”

她的手坚硬、纤细、冰冷。它不再发热了。那是一个年轻小姐的手,她刚才有点失礼,此时加以改正。“一个美丽的名字,伊莎贝尔,”她说道,“从前,我总是憎恨我自己的名字。”

“现在不恨了吗?”

“不恨。”热纳维耶芙友好地回答。

她就这样继续下去。这是一种令人恼火的礼貌,它被人家用来对付小城镇的人,随时捡来用之,又随时把它遗忘。我突然发觉,我穿了一套由裁缝祖尔茨布利克用一套旧制服翻新的军服,很不合身。相反,热纳维耶芙穿着考究。她一向如此,但是从来没引起我这么注意。热纳维耶芙和她母亲决定先乘车到柏林住上几个星期。母亲是个热情亲切的女人。“剧院!音乐会!还有商店!时新的衣服!人们来到真正的大城市,总是这样开始生活的。”

她轻轻抚摸热纳维耶芙的手。“我们将在那里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好吗?”

热纳维耶芙点点头。韦尼克容光焕发。他们把她制服了。但是他们制服的事物是什么呢?我想。或许,它掩埋、隐藏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而它到底是什么呢?它是否也留在我的身上?我身上的是否也被制服了,或是永远不得自由?它现在是否存在?是否在我以前存在过,在我之后将要存在下去,而且是比我更重要的某种事物?或者,如同韦尼克所见,这一切无非是一些表现得深刻的混乱,一种思想上的转化,一种欺骗,表面上意义深刻的无稽之谈?但是,为什么我偏偏喜欢它,为什么它像一只豹扑向一头牛那样向我扑来,为什么我忘不了它?尽管有韦尼克,它不是还存在着吗?仿佛一个被封闭的房间里开了一扇门,人们可以观看雨花、闪电和星星。

我站起身来。“您怎么了?”韦尼克问,“您心情那么不平静,就像——”

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下说:“就像美元的牌价。”

“哎呀,美元,”热纳维耶芙的母亲说着,叹了口气,“真不幸!幸好加斯东叔父……”

至于加斯东叔父做了什么事,我没再听下去。我突然跑到外面,只知道我对伊莎贝尔说过:“多谢。”她惊奇地问道:“可是感谢什么呢?”

我慢步走下山岗。晚安,你这甜蜜而又任性的心肝,我想。祝你幸福,伊莎贝尔!你并没淹死,关于这点我猛然醒悟过来。你没有湮灭,没有死亡!你只是退了回去,你飞走了,你根本不是这个,你突然像古代的众神一样隐去身形,一种波长已经变化,你仍然存在,但是人家已经抓不住你了,你总是存在的,你永远不会消灭,一切始终存在,任何事物,无论何时都不会消灭,只是亮光和阴影从它们上面掠过而已,生前死后的面容总是存在,有时它从我们视之为生命的事物里照射出来,刹那间使我们眼花缭乱,此后,我们永远不会完全同原来一样!

我发觉自己走得更加快。我做了深呼吸,然后跑步。我被汗水湿透了,我的背部湿漉漉的,我来到大门口,又折回头,我总还有这种感觉,它就像一次巨大的解放运动,所有轴线突然都穿过我的心,诞生和死亡不过是泛泛而谈,我头上的野鹅从世界开始的时候一直在飞,已经不存在问和答了!别了,伊莎贝尔!向你问候,伊莎贝尔!别了,人生!向你问候,人生!

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在下雨。我仰起脸迎向水滴,品尝雨水的滋味。然后我朝大门走去。那里弥漫着葡萄酒和神香的气味,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在等候着。我们一起走出大门。门卫在我们身后把门关上。“怎么?”博登迪克问道,“您从哪里来?您寻找上帝吗?”

“不,我已经找到他了。”

在宽边软帽下,他疑惑地眨巴着眼睛。“在哪里?在自然界吗?”

“我压根儿不知道在哪里。他是不是可以在一定地点找到?”

“在祭坛上,”博登迪克瓮声瓮气地说着,并指着右边,“我走这条路。您呢?”

“每一条,”我回答,“每条路,神父先生。”

“您还不至于喝得这么多呀。”他走在我身后,吃惊地嘟囔着。

我回到家里。在门后,一个人猛然向我扑来。“我总算等到你了,你这只猪猡!”

我把他撂倒,我以为是人家跟我开玩笑。但是眨眼间他又站起来,脑袋对准我的肚子撞来。我朝方尖碑跌去,正好还踢了这个不速之客的肚子一脚。由于我是在跌下时踢的,所以这一脚不很有力。那人又对我冲来,这时我认出他就是屠马人瓦策克。“您疯了吗?”我问道,“您没看见您袭击的是谁?”

“我看清楚了!”瓦策克抓住我的喉咙,“我已经看清你这个混蛋!但现在我要跟你算账。”

我不知道他是否喝醉了。我也没时间去思索。瓦策克个子比我矮小,可他的肌肉跟公牛一样。我成功地翻转到右侧,把他挤向方尖碑。他的手松动一些,我同他一道扑到旁边,同时,我的身子将他的头撞向方尖碑的基座。瓦策克这才完全松手。为了保险起见,我还用肩膀撞了一下他的下颌,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扭亮电灯。“这样干什么意思?”我说。

瓦策克慢慢地站起来。他还有点眩晕,摇着头。我凝视着他。突然,他又低头向我的肚子冲来。我闪在一旁,伸出一条腿去绊他,他发出低沉的响声又朝着方尖碑撞去,这次是撞在磨得光亮的中间基座。要是别人,肯定要失去知觉的,但是瓦策克的身子几乎没有摇晃。他转过身子,手里握着一把刀。我在灯光下看清那是一把锋利的长屠刀。这把刀是从靴子里拔出来的。他对我奔来,我没有试图表现一下不必要的英雄举动,与一个会耍刀的屠马人对着干,等于是自杀。我跳到方尖碑后面,瓦策克跟在我后面。幸好我比他更快更机灵。“您疯了?”我叫道,“您想杀人抵命吗?”

“我来教你如何跟我老婆睡觉!”瓦策克喘着气说,“血流定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瓦策克!”我喊,“您在对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行凶!”

“放你的狗屁!我切断你的喉管!”

我们围着方尖碑转来转去。我压根儿没想到呼救,一切来得太突然,谁能真的救我呢?“您受骗了!”我克制地喊道,“您老婆关我什么屁事?”

“你和她睡觉,你这魔鬼!”

我们继续跑着,一会儿向右转,一会儿向左转。瓦策克脚穿长筒靴,比我笨重。我想,真倒霉!格奥尔格在哪里?我将在这儿顶替他被杀死,而他却和莉萨蹲在屋里。“您去问您老婆,您这白痴!”我气喘吁吁地说。

“我把你宰了!”

我环顾四周寻觅武器。什么也没有。若用小型峁形碑,在我举起来以前,瓦策克早就把我的咽喉割断了。突然,我发现一块大理石,大约有拳头大小,在窗台上闪烁发光。我抓了过来,绕着方尖碑手舞足蹈,把大理石朝瓦策克的头部扔去。大理石命中他的头部左侧。他的左眼上方立即淌出血来,只能用一只眼睛观看。“瓦策克,您搞错了!”我喊道,“我和您老婆没有关系!我对您发誓!”

瓦策克现在慢了一些,但是他总是危险的。“这样对待一个伙伴!”他吼骂着,“真卑鄙!”

他像彩饰画上一头公牛出击。我跳到旁边,重新捡起那块大理石,又一次朝他扔去。可惜没有命中,大理石落到紫丁香花丛里。“我才不在乎您老婆呢!”我喊道,“请您放明白!不在乎!”

瓦策克默默地继续追赶。他的左额鲜血直淌,因此我就向左边跑。这样他看我就看不太清楚,而我在危急的关头可以在他膝盖上狠狠地踢一脚。与此同时,他持刀刺来,但只能划到我的鞋底。我这一踢帮了忙。瓦策克静静地站着,淌着血,手握着刀。“请您听着!”我说,“请您站在那里别动!我们停战一分钟!您当然可以立即再干,那我可要打坏你另一只眼睛!喂,请您留神!安静,您这个糊涂虫!”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瓦策克,仿佛我想催他入眠。我读过一本论述催眠的书。“我——和——您——老——婆——没——有——关——系——”我声音尖利,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我对她不感兴趣!别动!”当瓦策克做出一个动作时,我喝道,“我自己有个老婆——”

“那就更坏,你这个色鬼!”

瓦策克开始冲过来,由于他转的弯太小,所以撞到方尖碑的基座上,他摇晃着身子,我又给他一脚,这一次踢到胫骨。固然他穿着长靴,但是这一踢也发生了作用。瓦策克又静静地站立着,两条腿叉开,可惜他手里还握着刀。“请您听着,您这头蠢驴!”我用诚挚的催眠嗓音说道,“我迷上别的女人了!请您等着!我把这女人指给您看!我这里有一张照片!”

瓦策克默不作声地穷追不舍。我们绕着方尖碑转了半圈,我才把皮夹子拿了出来。格尔达告别时赠给我一张她的玉照。我迅速去掏。几张十亿马克的钞票花花绿绿地撒在地上,然后我才掏出照片。“在这儿!”我说着,走过方尖碑,把照片递给他看,我留心与他保持足够距离,以免他砍伤我的手。“这是您老婆吗?请您仔细瞧瞧!读一读签名!”

瓦策克斜着那只没受伤的眼睛瞅着我。我把格尔达的照片放在方尖碑的基座上。“喏,您拿着看看!是您老婆吗?”

瓦策克沮丧地试图抓住我。“您这笨蛋!”我说,“您仔细瞧瞧这照片!谁有了这样的人儿,还会去追求您老婆吗?”

我说得太过分了。瓦策克受到侮辱,狠命地追击。然后他停住了。“有个人和她睡觉!”他犹豫不决地说。

“胡说!”我说道,“您老婆对您是忠诚的!”

“那么她经常在这儿干吗?”

“在哪里?”

“在这儿!”

“您所说的,我不知道,”我说,“大概有几次她在这儿打电话,这完全可能。妇女喜欢打电话,特别是当她们寂寞的时候。您也得给她装个电话机呀!”

“她连夜里也来这里!”瓦策克说。

我们仍然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方尖碑。“最近,人家把得了重病的克诺普夫弄回家时,她在夜里来过几分钟,”我回答,“否则,她夜间都在红磨坊干活。”

“她是这么说的,但是……”

刀子放了下来。我捡起格尔达的照片,绕过方尖碑朝瓦策克走去。“好吧,”我说,“现在,只要您愿意,您可以对我刺过来。可是我们也可以谈谈心。您想怎么样?想刺死一个无辜的人?”

“不是这样,”隔了一会儿,瓦策克回答说,“可是……”

很清楚,这是科纳斯曼寡妇告诉他的。这件事很容易牵连到我,因为她认为我是整个房子里唯一可能犯罪的人。“喂,”我对瓦策克说,“假使您知道我在忙些什么,那就好了!那您就不会怀疑我!还有,请您比较一下照片上的人,您看到了什么?”

瓦策克惊奇地凝视着格尔达的照片,照片上写着:“亲爱的路德维希留念——格尔达赠”。他用一只眼睛究竟看见了什么?“像您的太太,”我说,“一样高。再说,您太太或许有一件铁锈红的宽外套,有点像披肩?”

“明白了,”瓦策克答道,话中又带着点威胁,“要是有,又怎样?”

“这位女士也有一件。大马路上的马克斯·克莱因商店里可以买到各种尺码的这种大衣。现在正时行这式样。哎呀,那个科纳斯曼老太太实在是半个瞎子,我们总算解决了。”

科纳斯曼老太太有老鹰一样的感觉器官,但是,一个戴绿帽子的人只要愿意相信,又有什么能不相信呢!“她与她混淆起来了,”我说道,“这里这位女士来看过我几次。在这方面,她究竟有没有权利?”

我给瓦策克省点麻烦。他只需回答“是”或“不是”。这次他甚至只需点点头。“好的,”我说,“就因为这样,我在夜里差一点给刺死。”

瓦策克艰难地在楼梯上坐下。“伙计,你把我整得不轻呀!你瞧我这副样子。”

“眼睛还在那里。”

瓦策克摸摸正在发黑变干的血。“您要是这样继续下去,您很快就会去坐牢的。”我说道。

“那我该做什么?这是我的本性。”

“如果您一定要刺人,那就自己刺自己。这样您也可以省去一大堆烦恼。”

“有时我真想这么做!伙计,我该做什么呢?我爱妻子爱得发疯。而她对我却不能忍受。”

我觉得自己突然受了感动,阵阵倦意袭来,就在楼梯上靠瓦策克身旁坐下来。“这是我的职业,”他绝望地说,“她讨厌那种气味,伙计。可是一个人长期宰马,身上就有血腥味。”

“您没有第二套衣服吗?即您离开屠宰场后穿的一套?”

“这样不好。其他屠夫会以为我想比他们优越。气味也会渗透,并一直留着。”

“可以洗澡吗?”

“洗澡?”瓦策克问,“在哪里?在市里大浴池吗?每天早晨六点,我从屠宰场回来时,它总是关闭着。”

“屠宰场没有淋浴吗?”

瓦策克摇摇头。“只有冲洗地板的软管。现在已是深秋,用软管冲洗可不行。”

这点我已经看出来了。十一月冰冷的水并不舒服。假如瓦策克是卡尔·布里尔,当然不用发愁。卡尔这个人在冬天可以挖开河上的冰,同他俱乐部的人在河里游泳。“用热水怎么样?”我问。

“这我可不能试。别人会认为我是个同性恋的家伙呢。他们不认识屠宰场的人!”

“您换个职业怎样?”

“别的我干不来。”瓦策克阴郁地说。

“当马贩子,”我建议,“这职业和你的行当很相近。”

瓦策克示意拒绝。我们坐了一会儿。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怎样可以帮助他呢?莉萨爱红磨坊夜总会。这并非格奥尔格的缘故,而是她一心想避开屠马人。“您必须成为一个会讨好女人的人,”我最后说道,“您收入丰厚吗?”

“不坏。”

“那么您还有办法。隔一天到市浴室一趟,买一套衣服专门在家里穿。买几件衬衫,一两条领带,您做得到吗?”

瓦策克陷入沉思。“您认为这有用吗?”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特霍芬夫人审视的目光。“穿上一套新衣服会觉得好一些,”我答道,“我亲身体会过。”

“真的?”

“真的。”

瓦策克感兴趣地抬头望望。“但是您的仪表无可挑剔。”

“这要看情况。对于您行,对别人则不行。我已经注意到了。”

“真的?最近吗?”

“今天。”我说。

瓦策克张大嘴巴。“真的这样!那我们就情同兄弟,人家会惊奇的!”

“我在哪儿读到过:世人皆兄弟。若是人们看看这个世界,那就更令人惊奇了。”

“我们差一点互相残杀。”瓦策克高兴地说。

“这是兄弟间常有的事。”

瓦策克站起身子。“我明天去洗澡。”他抚摸自己的左眼,“我原想订一套冲锋队制服。这种制服刚在慕尼黑出售。”

“深灰色双排扣的时新西装更好。您的制服没有前途。”

“非常感谢,”瓦策克说,“但是,或许我两者都可以弄到。伙计,请你别见怪,我刚才想刺杀你。明天我送给你一份上等马肉香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