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智天皇即位之年,朝廷不光举行了蒲生野游猎,其他游宴活动也不少。额田也参加了不少此类游宴活动,她原本就是此类游宴活动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作为一名歌人,没有人能出其右,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用和歌来表现千变万化的人生所蕴含的悲喜哀欢,令近江朝廷的首脑们领略到了无上的魅力,故此和歌逐渐成为那一时代文学的代表形式,其自身也实现了极大的成熟和发展。由于这种机运,在众人眼里额田的存在就显得尤为突出和重要了。

这时的额田,天生的丽质愈加光彩照人。人们都觉得额田比年轻的时候更加美貌、更加富有韵致了,一举一动都显得轻俏优美。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因为时年三十四岁的额田经过长年的追求,终于得以在无所拘束的自由境地立稳脚跟了。额田曾经得到过天皇的宠幸,又曾经得到过大海人皇子的宠爱,但毕竟都已经过去。如今的她可以说是自由自在,无须再受任何力量的束缚。

在一次酒宴上,众人为究竟春天美还是秋天美争论不息,在座的男女分成了钟情春天派和酷爱秋天派两组,最后天皇问额田支持哪一派。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望着额田,仿佛只要她的一句话就能终结这场争论似的。

额田用一首长歌来作答:

万物蛰藏苦挨冬,

只待而今春意动。

群鸟啭清音,

繁花绽妙色,

百卉……

额田吟咏到此停顿了一下,座中一半人已经喧呼起来。谁都听得出来,这分明是对春天的赞美,然而额田停顿片刻之后又继续吟开:

百卉共争妍,

千树绘春山,

山密那堪折,

草深那堪寻;

却思秋景荣,

山色更斑斓,

红叶可取玩,

翠叠任赏观,

……

吟到这里额田又停住了。刚才安安静静的另一半人喧呼起来,因为额田的歌由春天一转而变为对秋天的咏赞了。

毕竟恨难释……

举座全都静了下来,鸦雀无声,额田究竟支持哪一派变得令人闹不清楚了。

春光春情自难弃,

我爱秋山伴岁华。

至此额田方才明白无误地说出自己是站在秋天派这一边的。

大凡吟诗作歌,便绝对是额田独擅胜场了,而这类酒宴有了额田在场也会变得更高雅、更风流。

当然,那个时期的游宴盛会不完全都是这个样子。比如有一次宫中举行酒宴,朝中重臣和武将尽数出席。酒至半酣时,只见大海人皇子腾地从座位上起身,踉跄地朝回廊走去。众人看着大海人皇子的背影,都看出他已经有些不胜酒力,脚下开始打飘了。

等到大海人皇子重新出现在酒宴上时,众人不禁愣怔了:大海人皇子胁下挟着一杆长枪,站在会场口。

当即有数人站立起来。大海人不管是神色,还是架势都异于常人。即使是为酒宴献艺助兴,这样的场合,如此形容举止也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数人跑近大海人皇子正准备制服他时,他却好像算好时机似的,只听“嘿——!”的一声,长枪从大海人皇子手中脱出,朝前方飞去,重重地扎进宴会场中央的地面,长长的枪柄剧烈晃动了许久才静止下来。发生在这一瞬间的事,令所有人面面相觑,呆立不动。

“你疯了吗,大海人?!”

天智天皇从玉座上站起,血气直冲脑门,厉声呵斥道。天皇震怒是理所当然的。将长枪掷向愉快的宴会场中央,无论在谁看来,都会认为是大海人在向天皇发出挑战。

“如此疯犬一般的混账,我就是再舍你不得也必须依法制裁!给我就地坐下!”

大海人皇子往地上盘腿而坐,摆出一副傲然骄倨的神情。天皇的右手伸向腰间的刀柄,正在此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

“是谁?快松手!”

“我怎么能松手啊?镰足就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必须阻拦您!”稍稍喘息一下后又说道,“大海人皇子这是酒后失态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从今往后,镰足一定盯紧大海人皇子,使其戒酒。幸好直到现在妃子和皇子殿下们都平安无事,没有发生意外。哎呀呀,想想真是好险哪!”

镰足说罢,隔了好久才敢松开手。与此同时,天智天皇浑身瘫软地坐到玉座上,由于激怒而脸色惨白,但震怒已经渐渐消退。身为天皇,他很快便恢复了自己的冷静与理智。

“不想看到他酩酊大醉的样子,赶快拖下去!”

其实还未及天皇发话,镰足已经靠近盘腿坐在地上的大海人皇子。大海人皇子在镰足的扶策下离开了宴会场。

这件事情至此就算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说有人知道的话,也只有天智天皇或镰足了,可事实上这二人也不知道。此事过后,天智天皇与镰足之间曾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什么原因会令大海人皇子做出那样的举动?虽说他是有点喝多了……”

“酩酊是酩酊了,但单单酒的话似乎也不至于如此呀。”

“你也这样看对吧?想想会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嘛……就因为想不出才犯难呢。”

君臣二人实在想不出原委。听到这个传闻的额田女王也想象不出。额田当天不在现场,是事后别人将当时的情形转述给她的,在酒宴上竟然将长枪掷向地面,这明显是不合常规的行为。虽说是在喝多了酩酊的状态下做出的举动,但还是无法单纯以醉酒来解释的。

出席酒宴的朝臣和武将们更是懵然不晓。他们只知道,即使是酩酊酒醉,但能做出那样的举动来,仍说明大海人皇子心里对天智天皇感到不平。究竟有什么不平,却只能是云里雾里了。

至于大海人皇子本人,其后并无任何变化,对于令举座瞠目、呆立不动的那一幕,他似乎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不管在庙堂上还是在自己的住处,言行举止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一如从前的大海人皇子。

这件事情发生后隔了没多久,高句丽的使者抵达北陆海岸,随后进京,奉上贡物。完成进贡后,使者一行立即返回北陆海岸准备乘船归国,但由于风急浪高,船只无法出航,不得不在那里停留了一阵。通过高句丽使者的报告,近江朝廷得知了半岛的最新情势——

大唐与新罗的联军眼下正准备发动一场新的作战,征讨高句丽。高句丽虽然做好了举全国之力抗击外敌的准备,但终究力量悬殊,前景极其令人悲观。

对近江朝廷来说,半岛的情势绝对不容作壁上观。虽说唐国之前对近江朝廷显示出来的态度尚属友善,可一旦高句丽遭剿灭,唐国的态度又会怎样变化,谁也不敢淡然处之啊。近江朝廷的首脑们感受到了来自唐国的新的威胁。

近江原野上每天都在进行着兵士的操练。尽管操练强度已经比之前定都大和时的提高了许多,但现在是更进一竿。操练的一切事务都由大海人皇子负责。大海人皇子对兵士们的一贯要求是:第一是武技,第二是武技,第三还是武技。看到大海人皇子日复一日倾心投入的情形,谁都不会将他与曾经的长枪事件联系在一起。

近江都的周边则开展了大规模的战马饲育,新设了无数的牧场。牧场中饲育着数不清的战马,以至远近的百姓都开始担心起来:会不会整个近江地区都变成个大牧场?

朝廷游宴不息,周边的山野中则兵马异动,对这些百姓自然不可能熟视无睹。

——看这样子不对劲啊,莫非说天皇的祚命不长了?

有人在私底下这样嗫嚅议论。此时恰好征募新兵及征召劳役又多了起来,于是百姓便以这种形式表达他们心中的不满。

秋九月,新罗国遣使者金东严等人前来朝贡。近江朝廷以极为郑重的礼仪接待了新罗使者。据新罗的使者说,高句丽的灭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高句丽灭亡后,半岛的情势将势必迎来前所未有的复杂阶段。

新罗使者这样表示。言外之意就是,迄今为止新罗同唐国军队协力征讨高句丽,但高句丽一旦灭亡,唐国势必暴露出其经略半岛的野心,因此新罗今后面临的棘手问题便是,如何妥善处理好与唐国的关系。

这是近江朝廷了解到的半岛最新情势,通过高句丽使者而形成的关于半岛的方策至此不得不进行若干调整。正如新罗使者所说,今后确实可能会进入一个新罗与唐国相互争夺半岛权益的时代。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高句丽灭亡之后半岛上空还会蒙上一层新的战云。新罗的此次朝贡有着极为复杂的意味,之前的白村江之战中曾经与倭兵兵火相交,但如今,似乎向近江朝廷伸出了亲善之手。

无论如何,对于今后究竟将采取何种立场的新罗,近江朝廷不得不谨慎周旋八面光。近江朝廷通过使者向新罗王及新罗大臣各赠船只一艘;新罗使者一行于十一月踏上归国旅途,其时近江朝廷又向新罗王追加赠送了绢五十匹、绵五百斤、熟皮一百张。

新罗使者归国后不久,近江朝廷便得到了消息:高句丽已于十月被大唐军队攻陷,建国七百年的高句丽就此灭亡。

转岁便是天智天皇八年。正月,苏我赤兄早早地就以筑紫大宰帅的身份前往筑紫赴任。苏我赤兄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天智天皇和大海人皇子,如今在近江朝廷构筑起重要的地位。将苏我赤兄派往筑紫,是为了应对半岛最新情势的一个举措。

苏我赤兄赴筑紫之前,来到额田女王的住所对她进行礼节性拜访。由于有间皇子事件的缘故,额田始终对此人没有半点好感,而一如额田对自己全无好感一样,赤兄对额田也没有好感,这一点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的。

就是这个赤兄前来拜访自己,令额田颇感疑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

“十市皇女嫁给大友皇子为妃,这对国家来说可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哪!天皇的第一皇子与大海人皇子的第一皇女结合,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赤兄这下可以放下心前往筑紫了。大友皇子真是气宇非凡,不光相貌堂堂、英武魁伟,就是说到学识,整个近江朝也没有人能出其右呢。”

苏我赤兄对大友皇子赞不绝口。夸赞了一番之后,方才离去。他的这种激赏引起了额田的警惕。娶了十市皇女为妃的大友皇子受人夸赞,作为额田来说,当然不会心情不高兴。但是额田却感到十分不安,十分紧张,因为他这种言辞倘若被大海人皇子听到,摆明了会感到不快。

三月,耽罗国王子久麻伎亲自作为朝贡使来朝。面对半岛的最新情势,无能为力、一筹莫展的耽罗只能设法与近江朝廷加强睦邻友善。近江朝廷赠予久麻伎一批五谷种子。也许是心里放不下国内事务,久麻伎在京城只呆了七天便启程回国了。

五月,朝廷举办了山科游猎。以大海人皇子、镰足为首,朝臣全都参加了。

八月,朝廷开始商议在高安山建造城寨之事。天皇亲自登上高安山视察地形。这本是为应对半岛局势而采取的措施,但因为考虑到高安山建造城寨的告示一旦发布,必定会引起百姓的诘责和反对,最终此事被否决了。

“是否将此事再往后放一放?”

镰足的一句话,最终使得筑城工事被延后了。但是据说围绕此事庙堂上却分裂成了两派,天皇与大海人皇子意见相左,不过二人谁是主张筑城的,谁是反对筑城的就不得而知了。按照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的说法,不仅仅在这件事上,实际上在各种决策上天皇与大海人皇子之间都产生了对立,翔实的情况如何却无人知晓。但是,这类传言一而再、再而三地散播于坊间,这本身似乎便说明了一些问题。

这年,也就是天智天皇八年的秋天,镰足家突遭雷击。当日上午还是天晴气朗,将近午时时分,天空骤然阴云密布,顿时远近一片昏黑,好似夜半,随之而来的是石子般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冰雹雨刚刚停歇,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天空中到处都是雷光奔逸。

这场天地异变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可偏偏就在这期间镰足家的一栋屋宇开始冒出火光,那是因为雷击而引发的雷火。一般这种情况下落雷大抵会同时击中好几处,但此时只有镰足家被落雷击中。

——大概镰足这阵子会出什么事吧?

附近的百姓悄声议论道。

果然,雷击之后没过多少天,镰足就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这个消息霎时便在街巷传开了。

镰足确实病卧在床。天智天皇亲自来到镰足家,探视病床上的镰足,却只见镰足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面容枯槁,瘦得不成样子,像个抱疴经年的危重病人,而且心力交瘁,说话也是无精打采的。

“臣天性愚笨,承蒙主上将臣引为秉政治国的僚佐,天下大事俱同臣商谈,并且采纳臣的意见,对此臣感激不尽!如今想来,臣实在有愧主上的巨大信赖,这才是镰足此时此刻最大的遗憾。半岛战败、战败之后的善后处理不当,还有国内诸政实绩寥寥,这些均是镰足的责任。大化之大业如今也仅继承了一部分,成为现今这个样子,镰足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主上。如今镰足命数将尽,恐再也不能站起来了。臣死之后,葬仪请尽可能从简,有生之年不能全心全力忧国奉公、为君为国建立功业,死后有什么脸面享受那般荣光啊。”

镰足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割胆剜心一样,令天皇悲痛不已。看着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镰足,天皇感到正在渐渐远离自己的这个人物对自己是多么意义重大。

天皇为表彰镰足的功勋,赐予其大织冠和大臣之位,同时破天荒地赐姓藤原氏给他。前往镰足家宣谕的则是大海人皇子。

大海人皇子眼见眼前的镰足再也无法从病榻上起身了,不禁倍感悲凉。大海人皇子不光娶了镰足的两个女儿为妃,在宫中举行的酒宴上镰足还为其化解了一场狼藉,因此说起来,镰足既是大海人皇子的岳父,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十月十六日,内大臣藤原镰足薨逝,享年五十六岁。十九日天皇临幸镰足府邸,告知已下诏命自筑紫归来的苏我赤兄妥善处置朝廷重臣的遗骸,并且还赐予了一尊金炉。这是尊香炉,是供死去的镰足在佛祖的世界聆听讲法时使用的。镰足的葬仪在举国沉痛的气氛中进行,葬仪后镰足的遗体被葬于山科山南麓。百姓虽然不清楚镰足生前到底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好事,但是每逢国家大事总是听到镰足的名字,于是他一死,百姓也觉得很难过。

镰足的死,使得近江朝廷好似失去了一根巨大的支柱,几乎所有的朝臣武将都怀有这种感觉。而最受打击的无疑是天智天皇,天皇一时难以从这份巨大的悲痛中拔脱。

随着镰足死去,天智天皇渐渐感觉庙堂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氛围。现在不论何事天皇都必须同大海人皇子商议,大海人皇子已经取代镰足,成为一个令他刮目相看的重要人物出现在眼前了。

十二月,皇宫内的库房失火。向来烟火禁绝的库房竟然失火,不由得令人怀疑是有人故意放火。

“皇宫内发生原因不明的失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若是被百姓知道了,这也实在太让人笑话了。唉,真叫人头疼啊。”

庙堂上大海人皇子的一番话登时令天皇陡然变色,他觉得大海人皇子这是在指责自己,似乎认为天皇应当为宫内库房的失火负上责任。如果说失火是对眼下的施政方针的一种无声的抗议,那么,身为天皇的确应当为此承担责任。

——这种时候,要是镰足在多好啊。

天皇暗暗思忖道。然而,镰足不在了,取代那张温厚脸庞的,是突然变得自信起来并且威势赫赫的大海人皇子的脸。

镰足死后朝廷的第一件大事是暂时搁置的建筑高安城之事又重新提起来了。朝议时群臣中无一人反对,当即决定立即动工开建。当初镰足考虑到伴随筑城而来的征用劳役势必引起百姓反感,因此决定暂时延后,如今半岛的紧迫事态已经容不得再拖延了。大唐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向新罗挑起战端,而新罗无论如何是没有一丝胜算的,因而眼下的问题是大唐荡平新罗之后其锋芒会指向何方?也许不会向任何一个地方,但也有可能会指向昔日的敌国日本列岛。鉴于这样的情势,修筑高安城已经刻不容缓。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情也毫无悬念得到了庙堂的一致通过,很快便付诸实行,这就是向大唐派遣通好使节。眼下这种关节,向大唐显示友好善意无疑要比交恶更胜一筹。凡是有助于减少大唐敌意的举措,必须统统尽一切可能使出来。河内直鲸被选中担任使者,配以庞大的随行人员,带着重大使命出发了。

此事过去没有多久,大和的法隆寺又发生火灾。这一次也明显是人为的放火。

“同样是放火,但这次是冲着斑鸠寺(1)去的。事情非同小可!竟然放火烧毁供奉佛祖的寺院,说明民心已经悖乱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庙堂之上,大海人皇子慷慨激昂地说道。大海人皇子的话没有说错,事实正是如此。此时,天智天皇又一次感觉血气直冲脑门,双颊热辣辣的。由于震怒,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有点颤抖。

天皇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的暴怒。假如镰足在场的话,只恐早已按捺不住了,但他也非常清楚,如今镰足不在,如果自己当场发怒,势必激惹出无法收拾的事态。

冷静下来细想,大海人皇子这番话也未见得就是在追究天皇的责任,甚至可以说并未带有丝毫讥讽挖苦的意思,只是以他以特有的口不择言的火爆的说话方式陈述事实而已。自然天皇也清楚,如今镰足不在了,大海人皇子的话便使得庙堂上的气氛变得有几分险恶。

镰足薨逝的这年,额田非常忙碌,高安城筑城要做神事,出使大唐的使者也须为他们做神事。

坊间的传言自然也会流进额田的耳朵,虽然并没有特别值得留意的传言,但额田明显能够感觉到,自从镰足死后,百姓对朝廷的一举一动和国家今后的去向变得敏感起来了。这种时候,高安筑城一事自然引起了一部分百姓的不满,宫内库房的火灾和法隆寺火灾与此多少也有些关系。

这一年将近年末时,十市皇女诞下一名男婴,取名葛野王。也就在此时,街巷中又出现了种种奇怪的预言,又是说何时唐军将从半岛向日本列岛进攻啦,又是说何时将大规模征募兵士。虽然纯粹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传言,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煞有介事,还是令不少人信以为真。传布这类传言的人不在少数。

每当听到这类传言,额田心里就蒙上一层暗影。天皇的治世理应风平浪静,受到百姓由衷的拥戴——额田期待着这样的理想时代的到来,不仅在梦中暗自期待,同时从早到晚全心全意地为之祈祷。

天智天皇九年,京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寒冷春天。前一年年末开始飘落的雪,开了年依旧在天空飘舞不歇,迟迟不见带来春意的和煦阳光。雪从早下到晚,可始终积不起来,与此同时却寒气逼人。湖面上翻卷着褪了色似的白浪,城内的道路上人影稀少,连流浪者的身影也看不到,不知道他们藏匿到什么地方去了。

七日,根据诏命在宫城举行了一场士大夫射箭比赛。这一天,数日来漫天飘舞的薄雪忽然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大雪,射箭场上白茫茫一片,只听得弦振声声在大雪中回响。

十四日,朝廷确定相关礼仪并制成法令,于这一天公告天下,包括在道路上行人相遇,法令都规定了平民必须谦让贵人,位卑者必须谦让位尊者,年少者必须谦让年长者等等,都被写入了法令。此外,法令还命令禁止一切妖伪言行,包括流言、预言等。法令禁止即意味着假如有人违犯,将受到惩处。

百姓陡然感觉到自己处处受到束缚,变得极度不自由了。想到若是一不留神不小心说出些没巴没鼻的话来,就有可能被当作罪犯捕了去,见了面都不得不相互提醒:

——闲话休说,闲话休说。

二月朝廷公布了户籍编制的法令。户籍编制之前便已展开过,但推行过程中暴露出种种不够完备之处,此次新公布的法令旨在进一步完善。全国各地的百姓都必须按照规定报告各自的住所、年龄以及职业,且不论男女,任何人都必须依法承担纳税义务。自然,这一法令又被百姓认为极其严苛。不仅良民觉得严苛,盗贼及流氓无赖更觉得严苛了。

这一系列法令都是由镰足负责,历经多年时间慎重起草制定,并经过反复推敲斟酌的,在镰足死后终于正式公布。

关于户籍的法令公告后没过多久,据说有数量庞大的谷物及食盐被运送至新修筑的高安城,显然是为应对一旦发生战事而储备的军粮,但百姓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对此公然表示出责难。差不多同一时期,还公告了即将在长门和筑紫也建造城寨的计划,同样没有听到多少百姓不满的呼声。

紧接着,三月,朝廷在远离近江都的山御井的山泉旁祭祀诸神,手捧币帛(2)敬献祝词。这种仪式每年都会举行,只不过今年选在了山御井这个地方,孰料百姓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今春以来,已经相继公告了数桩实行起来难度不小的事情,想必今后朝廷还会推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施政方针来——几乎所有百姓都有这样的预感。

然而,接下来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漫长的冬季结束,时令进入春天,百姓们在洒照着明媚春光的街巷上行走之时,但凡遇到身份高贵的人或者朝廷衙役,都不得不低下头,站到道路边上给对方让行。

四月即将过去的某一天夜里,法隆寺再次失火,将整个寺院烧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一栋屋宇幸免。半年前法隆寺就曾发生过火灾,当时只烧毁了数栋屋宇,而此次则是整座伽蓝都化为了灰烬。伽蓝即将倾阤之时,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大街小巷开始传唱起讽刺法隆寺火灾的童谣,也许本意并没有讽刺法隆寺火灾,但官府的衙役闻声而动,忙着到处缉捕传唱童谣的人。儿童们则聚集成一团齐声高唱,看见衙役的人影立刻一哄而散。

这一年的下半年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人们原以为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件,结果却大出人们的意料。如果要说有什么事件的话,至多也就是阿云连颊垂出使新罗这种事情。表面上,阿云连颊垂一行出使是对此前新罗派过使者来访的礼节性回访,其实不单单如此,其主要使命是摸清新罗与唐国的关系有无变化,以及半岛情势将会发生何种演变。

转过年来,纪历变成了天智天皇十年。宫中于二日举行新年贺宴,被解除筑紫职事的苏我赤兄和巨势人臣二人代表群臣上前向天皇进奏新年贺词。赤兄与人臣二人作为群臣的代表恭贺新年,也意味着镰足死后朝中臣下的序列有了新的变化。

五日,由中臣金连主持举行了庄严的祭神仪式。随后,各位重臣的新的序列以明确形式正式予以发布:

大友皇子为太政大臣,苏我赤兄为左大臣,中臣金连为右大臣,苏我果安臣、巨势人臣、纪大人臣等人同为御史大夫。

朝臣武将个个肃然默立,谁也没有出声。众人心里早已或多或少预计到了这样的人事安排,因此无人觉得奇怪,相反更多的倒是“果然如此”一类的感慨。但这种感慨却使得众人油然而生一丝隐忧,因而庙堂上一片静寂,谁都不说话。

大友皇子位于庙堂的最上座,苏我赤兄和中臣金连左右辅佐,今后应该是一切事务都由这三人最终定夺。作为三人的咨问、磋议对象,则还有苏我果安臣、巨势人臣和纪大人臣三人。

众人肃立着不敢抬头,因为大家顾忌到坐在离天皇最近的大海人皇子的存在。大海人皇子同时也是皇弟,并且理应是事实上的东宫,但是关于重臣序列的这一最新发布,却给人一种微妙的印象:大海人皇子的地位似乎被架空了。尤其是天皇的第一皇子大友皇子被拜为太政大臣,更是将大海人皇子的东宫地位远远甩到了身后。

虽说朝廷的人事安排与普通民众毫无关系,可就在当天,庙堂上登上重位执掌大权的那些人的名字便开始在大街小巷的人们口中传述开了。人们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日子会不会在这些人的手上得到改变呢?至于怎样变,谁也不知道,有人觉得会越变越好,也有人觉得会越变越糟糕。

要说百姓还真是触角敏感。第二天,朝廷的冠位、法度发布仪式,代表天皇主持和发布的会是大友皇子呢还是大海人皇子?坊间为了此事议论不止。

此后不久,朝廷又发布了大赦令,对罪犯所犯下的罪过一笔勾销统统宥恕了,于是百姓终于意识到此前的庙堂人事具有何等的意义。然而,对于崭露头角走上施政第一线的这位大友皇子,百姓几乎一无所知。有人猜测他是位慈蔼仁厚、具有圣人天子般气质的皇子,也有人拿他的出身背景说三道四。

无独有偶,随着庙堂的人事发布,来自半岛的渡来人(3)也纷纷被授予高阶官位,赋予其颇有分量的职分。

一系列的庙堂人事安排同样令额田闻之色变。发布当日,额田因主持神事不在宫内,事后听到这一消息仍大吃一惊,几乎站立不稳。此前苏我赤兄赴任筑紫前特意前来礼节性拜访,当时对大友皇子一番大肆夸赞,额田听了便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安。现在糟了,那种不安终于外现为清晰可见的形式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啊?

倘使在以前,额田仍承宠于天皇,并且事先得知这一安排的话,额田一定会忍不住这样诘责。无论如何,这种事情做不得啊!

人事发布后的一连好几天,额田都沉浸在悲伤和不安交织的矛盾之中,她很为大海人皇子担心。额田自觉自己非常了解大海人皇子的为人,同样,也非常了解天智天皇的为人。二人势同水火,天皇若是火的话,大海人皇子就是水;天皇若是水的话,大海人皇子就是火。一方像火一样炽烈地燃烧起来,另一方必定像水一样森然地严冷下去。如果用这两者来比喻眼前的事态,则无疑天皇是火,大海人皇子是水。

额田很想见一见大海人皇子,安慰一下因此次人事安排而受到打击的大海人皇子。然而仔细想一想,虽说大友皇子被推到了政治舞台的最前沿,但是大家公认的东宫大海人皇子的地位即使有所动摇,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呀。由于大友皇子的横空出世,至多给人感觉大海人皇子的存在感有所淡化、其地位被架空而已。大友皇子是天皇最宠爱的第一皇子,大海人皇子则是天皇长期以来甘苦与共的手足同胞,此次的人事安排似乎透露出一个信号,也许将来天皇会排除掉大海人皇子,而将大友皇子作为自己的后继者,或者至少存有这样的念头——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因为事实上不能不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然而,无论有多少理由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毕竟目前仍未超出臆测的范围,或许天智天皇的真实想法与此完全不同呢。问题仅仅在于,此事的人事安排确实令人产生这样的臆测。

人人抱有这样的臆测,作为当事者的大海人皇子又会如何想呢?想到这里,额田不禁感到一阵恐惧。性格暴烈的大海人皇子,冷不丁地地位受到排挤,几乎被侵夺了裁夺的权力,会不会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呢?

额田打算会一会大海人皇子,除了安慰他,还想亲口告诉他:此次安排未见得就是最终安排,也许天皇心里还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考虑。然而,真正想见大海人皇子,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如今的额田,与大海人皇子已没有任何特殊关系,对方不邀请的话,自己不可能主动前往皇子的府邸去呀。

三月的某一天,在皇宫内展示了来自唐国的漏刻,这是自唐国归国的黄书造本实从唐国带回进献给朝廷的。额田也进宫来到宫内一间屋子观赏漏刻,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在那里遇到了大海人皇子。

现场人多眼杂,额田向大海人皇子行礼时随口说了句:“那个植有粗大枫树的庭院里,来了许多珍奇的鸟,聚在一起,煞是令人称奇呢。”

大海人皇子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额田仍然去到自己口中所说的那个植有枫树的庭院,等候大海人皇子的来到。

过了片晌,大海人皇子果然来了。

“真是难得呀,额田竟然主动向我发出邀请,”大海人皇子笑着说道,看上去似乎很觉得奇怪,“估计是来安慰我的吧。”

“本来是想安慰您的,可现在见了您的面,我想用不着我来安慰了。”额田说。没错,正如她说的,大海人皇子的表情里没有半点的阴沉忧郁,完全不需要人安慰。

“我最近会去你的住处和你说点事情。”

“不要……”

“你是在拒绝我吗?”

大海人皇子眼里一如平常射出两道犀锐的目光,但随即神情一转,平静地说道:“与其安慰我,你还不如去安慰安慰十市皇女。你生的女儿,真叫人不省心哪。”

额田一时不明白大海人皇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觉得,大海人皇子似乎是在暗示,十市皇女与大友皇子夫妇间可能产生了龃龉。

天智天皇十年,从春至夏,从夏至秋,相对来说过得平平稳稳。先前人人都以为,年初的庙堂人事安排发布会令这一年出现比较大的骚动,所幸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这一年的大事件,当数半岛原先百济国的旧地相继被归并新罗国领有。对此近江朝廷一筹莫展。新罗在半岛日渐强大,一家独大,对于近江朝廷来说显然是一大威胁,这局面也是不愿意看到的。由于不清楚唐国对此究竟是什么态度,因此近江朝廷无法拟定相应的对策,只能任由事态发展,至多在海防上加强防备,皇族栗隈王被任命为筑紫率正是这一政策的明显体现。

平安无事地迎来了秋天,孰料到了深秋时节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天智天皇病倒了。

天皇的病情被严格保密,没有向朝臣们透露,额田因而意识到天皇的病看来非同小可。她开始每天向神祇祈祷,祈愿天皇早日康复。皇宫内笼罩了一层凝重的空气,人员进进出出也变得频繁起来,几乎每天都有僧侣入宫为天皇祈祷,几乎所有形式的祈祷全都尝试遍了。额田想入宫拜谒,探视卧病在床的天皇,心想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可惜未能如愿。

进入十月,织锦百佛编织告成,被安置于西殿,并进行了首次供养佛事。这自然也与天智天皇病倒有关。此外,大量的袈裟、金钵和各种来自异国的香烛等被捐赠给飞鸟的法兴寺,并且在法兴寺的主佛前举行盛大的捐赠法会,众多僧侣纷纷从近江都出发赶往那里。此事自然也同天皇罹病有关。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坊间也都知道了天皇患上重病的消息,于是有的大惊小怪,有的则悄悄地向神佛祈祷天皇早日病愈。毕竟是贵人罹病,普通百姓也不可能毫不关心。人人都知道碰到了棘手的事情。

额田一连数天没有回到自己住处。她从早到晚忙于奉持神事,感觉一旦天皇当真发生什么事情的话自己也活不下去了,带着这样的心情挨过了一天又一天。

这天夜里,额田因为要汲水供奉神佛,来到皇宫内的一眼泉水旁。就在这时候,她看到夜空中一颗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空,向西方急坠而去。若干年前在蒲生野游猎的时候也看到过流星,但那是数颗星星形成一束从天空划过,而今晚却只有一颗。

额田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这一夜,她一直忙于神事,等到将近拂晓时才躺下,打算闭眼稍稍休息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天刚亮,额田立即赶回位于宫城内的住处,一路上却两次遇到盘问,并且到处都有全副武装的兵士。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回到住处,额田已经疲累得几乎无法动弹,浑身关节都发痛,她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更衣睡上一觉了。

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侍女走来告诉她:“今天一早起,朝廷的重臣们就聚集在天皇的病房,刚刚才陆续退下。”

额田听罢吓了一跳,脸色也变了:“是不是天皇的病情……”

“那倒没有,听说气色还比平时好多了呢。好像是商量什么重要事情,等一会儿大海人皇子殿下要去天皇的病房,刚才已经派使者前往皇子殿下的住所去了。”

“大海人皇子殿下!”

额田不由得腾地爬了起来,胸口一阵强烈的悸动。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四面八方将她裹得紧紧的。不过一想,这种预感毫无根据。如果说有什么根据的话,那便是昨夜看到的流星以及今天一大早见到宫城内到处布置有全副武装的兵士,可将这两件事情和大海人皇子扯到一块考虑,简直是没道理。

可额田就是感到不安。大海人皇子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虽然明知这种担心毫无理由,但额田还是被拖入其中无法自拔。最近一个月,额田一心眷注着天皇的病情,根本无暇去想大海人皇子,可一旦今天从侍女口中听到大海人皇子的名字,注意力便转至大海人皇子身上,再也放心不下他来。

额田在屋子里踅来踅去转着圈子,直到侍女又走进来向她报告:

“大海人皇子殿下进了天皇的病房了!”

“怎么了你这是?”

额田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一直以来对什么人进出天皇病房毫不关心的侍女,今天突然变得如此神经质,令额田感觉十分不可思议。本想问一问她什么缘由,可转念一想,就像自己深感不安一样,这种时候侍女感觉非常不安也很正常,于是话到一半便不再往下说了。额田害怕问下去。也许侍女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不安和担心才这样做的,因为此前额田一直忙于奉持神事,对朝臣的动向全然不知情。

额田在痛苦的煎熬中一天天苦挨。每天只感觉时间过得惊人地快,但是这一天却仿佛过得特别慢。

傍晚时分,侍女再次走进屋子。

“大海人皇子殿下那边怎么样?”额田问道。

“好像还没有从天皇的病房出来。”侍女回答。

接下来又是难挨的痛苦时刻。

额田走出屋子,打算向神祈祷。情况危急。额田换好衣裳,向庭院走去。这时,有几个人影从暮色开始笼罩的庭院远处走过。

额田看不清来者是什么人。她快步朝着来人走去,转过两座人造假山,终于追上了那几个人影。没等额田出声,那几个人已经停下脚步。果然不出额田所料,正是大海人皇子和他的几名侍臣。

额田猜测不出大海人皇子会对她说些什么。大海人皇子吩咐几名侍臣离开,自己则留下来。

“皇子殿下!”

几乎随着这声唤呼,一股强烈的感情涌上额田心头,使她的声音几近呜咽。额田形容不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只是长时间以来隐约模糊地预感大海人皇子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种预感令她自己恐惧不安,而此刻看到大海人皇子平安无事地出现在眼前,不由得油然生出“谢天谢地!”的感慨。随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浑身瘫软,差一点跌坐在地上。

“皇子殿下!”额田又叫了一声。

“我得和额田告别了。这次真的是不得不和你告别了!”大海人皇子开口说道。

额田没有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她重新陷入了不安之中。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大海人为了向神佛祈祷天皇早日康复,打算出家,去吉野山。我已经向天皇报告了这件事情,刚刚从那里退出来。大海人的这个愿望,天皇自然是荃察恩允的了。”

“出家?去吉野山?”

“不错。”

额田不清楚究竟有什么样的经过,也不知道其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总之,出家、遁入吉野山,就意味着抛弃一切,抛弃天皇后继者的地位,抛弃秉政治国的发言权,一切的一切都将彻底抛弃。

“我决心已定,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和额田今后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今后,大友皇子将取代我坐上东宫之位。这对额田来说、对额田所生的十市皇女来说,都不是坏事。十市皇女就要成为东宫妃了。”

说到这里,大海人皇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替我向十市皇女致以问候。在这个世上,十市皇女作为一个女人必须侍奉的,只有大友皇子一人。千万不能像她的母亲一样,承宠于两个男人啊。”

最后这句话大海人是带着笑用打趣的口吻说的。

“十市皇女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好像有点传言。不过仅只是传言,具体什么事情不知道。到底是继承了母亲的血统啊。”

后半句依旧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的。

“好了,我得走了。”

大海人皇子说罢准备离去。

“皇子殿下!”额田叫道。

“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变得这么柔情啊?你要不要出家做尼姑,和我一起去吉野山啊?”

大海人皇子丢下最后这句话,随后扬长而去。

“皇子殿下!”

额田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大海人皇子头也不回。额田听着大海人皇子踏在地面的脚步声,回想起年轻时在尚未建成的难波宫前的台地,执着不舍地追逐自己时的那个脚步声,二者一模一样。

翌日,大海人皇子出家的消息在皇宫内引起了巨大震动,多数人因意外而震惊,也有人觉得果然不出所料。此事本来绝对是一大事件,然而一度有所好转的天皇的病体再度加重,令人担忧,皇宫内的气氛又变得沉重起来,大海人皇子的事情便渐渐被人抛到了脑后。

两三天后传出消息,天皇的病情又略有好转,笼罩在宫内的阴沉氛围也似乎透露出一丝的阳光,于是大海人皇子出家的事情再度被人们挂在了口头。

大海人皇子在宫内佛殿南面的回廊接受了剃发,穿上天皇御赐的袈裟,在一众朝臣的送别之下,出宫前往吉野山,随身仅带了几名随从。皇子的妃子们大多留在近江,只有鸬野皇女一人随同前往伴侍在皇子身边。这件事情经过人们口口相传,衍生出了多个版本。

到了这个时候,额田总算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大概的了解,也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据说,大海人皇子进入天皇病房那天,天皇向其托付后事,大海人皇子坚辞不受,还建议由皇后倭姬王即位、大友皇子辅佐其执掌诸政,同时向天皇表明了自己遁入佛门的想法。额田认为这种说法应该比较接近事实。但即使这样,大海人皇子的出家依然令人感觉来得十分唐突、不自然,大家嘴上虽不说,暗地里却都在怀疑其中是否存在某种阴谋。但额田不这样认为。假如大海人皇子有意起事,他早就那样做了,但他没有,而是想通过自身退出来避免天皇驾崩后可能产生的混乱。他不是因为感觉到自身的危险为了避险而离开京城的,他之所以采取这种态度,只是为了防止说不定会出现的混乱局面。

额田对这件事情是这样看的。

进入十一月,近江的皇宫内重又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气氛中。朝臣武将们聚集在回廊上,低着头,用轻得不能再轻的步履小心翼翼地移动。人们的举止全都静悄悄的,却也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种周章失措的慌乱。

十一月末,先前完工的织锦大佛被安放于西殿,朝中重臣也全部被召至佛前。每逢重臣们齐集一堂,就会令宫中所有人不由得担心天皇的病情是否又加重了,不安的气氛登时弥散开来,人们屏息静气,竖起耳朵,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这天照例又是如此。然而,不知什么人在暗中斥候,到了傍晚时分西殿中重臣们的动静便传遍了宫中。到处都有人在悄声议论,说大友皇子、苏我赤兄、中臣金连、苏我果安臣、巨势人臣、纪大人臣等人聚在一起,大友皇子手捧香炉,指天起誓:

——今我六人在佛前共同发誓:绝不悖逆天皇诏策,倘有违拗,甘愿受天罚!

接着,苏我赤兄也捧起香炉起誓道:

——臣等五人在此发誓:绝不违拗天皇诏令,愿跟随大友皇子效鞍马之劳!

其余几人也一一庄严地宣誓。

这件事情发生的当天夜里,天皇病情骤然加剧,朝臣武将们都彻夜守候在宫中,额田女王也和其他女官一道守候在距离病房不远的一间屋子里。这是个寒冷的夜晚,冷到透心,众人静静地守候着,鸦雀无声,只听到远处传来的诵经声。

深夜,忽然一名女官说道:“下暴雨了!”

果然,先前还一片寂静的室外响起了雨声,雨点砸在皇宫的屋顶上发出可怕的声响。雨声越来越大,似乎是打在树枝上发出来的。四周陷入一种可怕的气氛中。

额田正要站起身,忽听得一声叫:

“失火了!”

所有人腾地站了起来。果然屋外不是雨声,而是房屋的屋顶及柱子被火烧得崩裂的声音。众人冲到回廊上一看,只见火光将庭院照得通亮,原来是库房所在的建筑着火了,火势还蔓延到了配殿,于是众人纷纷出了庭院向那边跑去。

火终于被扑灭,所幸宫殿只被烧坏一小部分。然而人们心头却是说不出的沉郁,又是烟火禁绝的地方发生火灾,同样,不能不认为是人为放火所致。

天皇驾崩发生在这个月刚刚转过去的十二月三日。此前一天的夜里,额田女王做了一个悲伤的梦:天皇站在床头枕前对自己说道,许久没有见到你了,可是来不及向你道一声别,我就要去远方旅行了。随着天皇的影子消逝,额田也腾地从床上跃起。她急急地换好衣裳,只等拂晓。这是额田这辈子经历的最难受最悲痛的一段时间。虽说对这一时刻的到来已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到来时,却是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才好。额田想到了死。除了死,她想不出自己应该怎么办。

天一亮,果然有一名朝臣跑来向所有人报告了这个悲痛的消息。妃子们、皇子皇女们以及朝中群臣身不由己地被吸向那间阗溢着悲伤空气的屋子,额田也坐进那间屋子的一隅。

妃子们个个垂着头,泪湿满面,不时发出一两声呜咽。屋子里随处可以听到低低的啜泣声。额田从昨夜起就一直无法驱走死的念头,此刻看到众妃子无所顾忌的悲痛情形,终于让自己抛开了这个念头。眼睁睁看着她们如此悲痛,丢下这些可怜的人,自己独自追随天皇而去那算什么呀?她顿时觉得自己应当陪伴她们一同去挨过这悲痛,这可是比死更加艰难的使命啊。

接下来的数天,始终是在悲伤中度过的。天皇的陵墓选定在山科镜山。十二日,天皇之灵长眠于此。举行完大葬的这天夜里,众妃子齐聚在天皇已经不在因而显得异样空落落的宫内一室。由于连日来又是法会又是神事,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不承想这些精疲力竭的妃子又被拖进了一个新的悲痛之中,因为要向逝去的天皇敬献挽歌。

首先是宫中一名公役诵读了皇后写的挽歌:

御驾游木幡,

青旗(4)飘扬骋长空;

栩栩如相会,

君骋长空我伫候,

但恨绵绵难相会。

君之灵魂翱翔在山科木幡上空的蓝天,您那雄姿栩栩如生展现在我眼前,然而我却无法与您相会,这是何等的悲伤啊。

随着皇后写的挽歌被诵读,屋子里登时响起一阵呜咽。

第二首也是皇后写的:

他人或弭忘,

云韶声断思君绝;

玉发犹樽前,

君影时时入寤梦,

鸳盟无渝思永年。

别人或恐有时会将您忘却,可是我啊,君之面影在我眼前浮现又消逝,消逝又浮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您忘怀。

这首挽歌又令众人愈加感到悲痛。

接下来又诵读了一首皇后写的长歌:

澹澹近江海,

欸乃声声海浦来,

欸乃声声海澳去,

扁舟且慢飐,

扁舟且轻橹,

共与逐流争先进,

勿教翻腾白浪喧,

可知沙鸟惊,

嘤嘤咬咬傍渚栖,

元君最是钟此情。

噢,在那近江外海,船儿顺着海浦划来,船儿靠近海岸划去,顺海浦划来的船儿就顺海浦慢慢划,靠近海岸划去的船儿就靠海岸轻轻划,同是划水而进请不要溅起那么大的浪花,因为那样会惊飞天皇夫君喜爱的鸟儿啦。

额田深深地埋下了头,她被皇后倭姬王所作的挽歌中饱含的感情打动了,这样情真意切的挽歌其他人是无法企及的。

众位妃子的作品也先后披露诵读:

一绝黄尘去,

从此登紫阙,

日日分晦明,

朝朝思我君,

美玉常在手,

褕衣不忍易;

恋君夜夜永,

君自腾骧我自恨,

昨夜又入梦中来。

这首作品没有署名。毫无疑问,这也是几位妃子中的一员写的,但此人不愿意署上自己的名字。歌的大意是:君已化成神而往,我将再也不能与您一同共度此生此世;晦明两分、阴阳为界,去往远方的君啊,每个清晨我都在思您念您;您有如美玉,我恨不能时时刻刻箍在手上;您有如华裳,我恨不能日日夜夜穿在身上,一刻也不离——昨夜我在梦中梦见了您。

额田情不自禁扫视了一眼众妃子。同样充满了深厚的感情,却有着一种额田渴望而得不到的东西,巧妙地夸示了天皇与作者特殊的亲密关系,令人嫉妒,不失为一首既充满悲伤又十分优美的作品。

泽燕居南岸,

终岁勤劬守山翁,

只今却为谁,

依旧辛勤结山标,

须知圣君已远行。

这首挽歌的署名是石川夫人,也就是姪娘。美丽的近江国,琵琶湖南岸的守山人哟,你是为谁在山上树起岸标啊?天皇已经不在了呀。这是一首朴素、率真的作品。

终于,轮到了额田写的挽歌。

早知今日事,

但悔当时碧海夜;

何不结绳索,

任尔潮去岁云暮,

不教御船随流逝。

倘若知道会有今朝,我会一直等候在天皇御船停泊之处,拉起界绳,不让御船划走啊。

额田听着役人诵读自己作的挽歌。与先前一样,挽歌一连诵读了两遍。

此时,额田眼前浮现出的是一片越涌越高的黑色海浪,就是她曾经吟咏“夜泊熟田津”那首和歌的熟田津外的那片海。如今回想起来,那一次乘船出征之旅,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时刻。自那以后,齐明女帝驾崩、半岛战败等等,一系列棘手的事件相继发生,而驻泊于熟田津的时候从未感受到这些令人沮丧的暗影。天智天皇当时还年轻,将一切赌注押在半岛出师上,每天忙忙碌碌,然而却不亦乐乎。额田将自己融入天皇的心里,替天皇吟咏出了那首出征歌。假如在熟田津港湾打下木桩、拉起界绳,让天皇搭乘的御船就那样一直停泊在那儿,该有多好啊——额田此时已经彻底沉浸在那样的思绪中。

歌咏结束,额田抬起了头。此时,屋子里照例四处响起了啜泣声,但是额田确信,真正能够理解这首挽歌的深意的,只有仙逝而去的天皇。悲伤之情能够传达至听者的心里,那就够了,但是真正能够理解的人却唯有天皇一人。

想到这里,额田不由得悲上心头,只想立刻冲出屋子,但她拼命克制住了自己。死都可以放弃,为什么这点悲痛就承受不了呢?额田想,自己绝不能在众多妃子们面前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天皇已经仙逝,这是自己与这些妃子们的最后一次暗斗了。从今往后,无人知晓的这种暗斗再也不会有了。然而这样想着,却又生出新的悲伤来。

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匆匆一年过去。近江朝以年轻的大友皇子为核心,一干重臣们则在旁摄政辅佐。虽说人们心中清楚,大友皇子早晚将登上阼阶承继皇位,可是却久也不见正式公告。大街小巷对于大友皇子延迟即位出现了各种种各样的议论,说是五位心腹重臣几乎每天聚集在一起商议,却总也无法统一意见,重臣们分成了两派,大友皇子被夹在中间,只得叫苦不迭。

与此同时,坊间开始窃窃私议起大海人皇子的名字。大海人皇子已遁入吉野佛门,故此他的名字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坊间都成为了禁语,谁也不敢提起,然而现在却半公然地挂上了人们的口头。坊间甚至还传说,大海人皇子不久就将返回近江都承继皇位,朝廷目前正在为此事进行磋商,说得煞有介事的。

街头巷尾还流传起一首奇怪的童谣:

吉野川的鲇鱼啊吉野川的鲇鱼,水清过好日子,傍岸过苦日子;雨久花(5)下、水芹菜下,我们活得好苦啊。

吉野川的鲇鱼生活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假如河水清澈,我们就能过得幸福,可我们却不得不在雨久花和水芹下面整日苦辛,忍受不堪的痛苦啊。

这是首描绘百姓日常生活的歌谣,一开始被传唱的时候,谁也没有关注到其中的内容,等到四处流传开来后,人们听到“吉野川的鲇鱼”几个字竟然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渐渐地,人们便将“吉野川的鲇鱼”同大海人皇子联系起来,并说只要大海人皇子归来,百姓的生活就会好起来。一首童谣居然催生出了这样的联想。

儿童们在大街小巷天真地唱着这首歌谣,有的大人听了立即上前阻止,也有的正相反,和儿童们一同高声唱起来。

漫长的冬天过去,湖水的颜色开始令人感觉到一点春天气息的时候,额田终于从天皇驾崩的悲痛中重新振作起来。额田已经做好打算,准备不再执事宫中,到死去的天皇陵墓附近傍山而居,度过余生。额田将这个时机选在大友皇子即位之时。天皇生前对自己的身后事放心不下,所以,当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也该是额田考虑自己安身之计的时候了——额田是这样想的。谁承想,不知为什么大友皇子即位的事情却迟迟没有公告。为了安定人心,朝廷理应尽快公告的啊,可是朝廷方面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五月,朝廷发布公告,将正式开始营建山科陵。据传言称,这将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庞大工事,所需徭役工匠的数量大得惊人。

近江的百姓觉得,近江都距离陵墓近,因此自己肯定逃不过此次徭役征召,于是人们碰面时便不免会议论到这个话题。自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话题。可是,此事不久就有了变化,朝廷向美浓、尾张二国的国司下令,命其征召徭役以营建山科陵。此事一经传出,近江的百姓都为自己得以幸免而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阵子,京城里的动静格外令人关注,朝臣及武将们都有些不太镇定,忽而三三两两疾步走进皇宫,忽而又从皇宫急急地出来,似乎每天都有重大消息发布而应召入宫,但到头来却不见有任何发布。几位重臣在商议什么重要事情应该不假,却始终议而不决,拿不出任何结论,这种状况只会不断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五月末的一天,额田带领数名侍女乘坐舆车沿湖畔的道路去往蒲生野方向。距天智天皇七年举行的蒲生野游猎已经过去了四年,当年那回场面盛大的游猎活动是在五月初举行的,现在则是五月末。夏日的阳光比那时候更加酷烈,而从湖面吹来的风却仍旧清凉,轻拂在脸上十分惬意。

对额田来说,这是自去年年末那段悲伤的日子以来第一次外出。一方面,她想重温一下天皇生前主办的那场盛大欢快的活动,另一方面,她更期望那个欢快时光里的天皇的英姿再一次浮现在自己眼前。额田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出宫远足的。

然而,这次远足却不得不半途中止了。出了京城,走在没入一片原野中的路上没多久,就发现前方路上有异样。起初不知道是什么,等到行近才看清,原来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再举目眺望,只见一望无际的原野到处埋伏着兵士。

额田一行只得依原路返回。刚刚走出几步,几名骑马的兵士从身后追了上来,拦住她们进行盘问。好在额田一眼就被认出是宫中的女官,没受到为难很快就被放行,但还是受到了一通训斥,听到了平常不曾入耳的粗鲁话:

“马上就要开战了,当兵的都难免有些毛躁,你们没事跑出来上这种地方干什么?弄不好只能拖着副缺胳膊断腿的皮囊回家了!还是赶快躲远远的好!”

额田等人沿着湖畔的道路往回走,不一会儿又遭到一队人马的阻挡。与之前那伙兵士不同的是,他们显然是开拔去到别处的队伍。这些人个个手握长枪、背插着旌旗,看样子是奔赴前线去的。他们的前进路线是穿过平原向南突进。

额田一行只得钻进芦苇丛暂时躲避一下,等着队伍过去。队伍过完她们走出芦苇丛继续上路,可是走了不多远,又不得不再次钻入芦苇丛。

额田一行回到京城已是黄昏了。

这天额田等人在湖畔平原上遭遇武装兵士可不是小事,他们是开拔去往前线作战的兵士,以及进入备战状态的兵员布置调动。

从这一天开始,额田看到皇宫内以及大街小巷的景象骤然一变,湖色和四周群山的山色也仿佛变得不再是那么平静了。大小街道、东西阡陌看似没有什么异样,甚至是静悄悄的,但分明有无数看不见的可怕的东西像遮天大网似的正偷偷地罩拢过来。

果然,街头巷尾开始有令人不安的消息流传开来:朝廷将与吉野方面开战,吉野已经被朝廷的人马包围,各个战略要害都配属了大量兵士把守,吉野方面也在招募和聚集人马,等等,搅得人心惶惶。而自打这类消息一传出,整个京城露出了骚动不安的本色。本来在京城谋营生、过日子的百姓,此时纷纷打点起行装,装上车、驮上马,带着所有家当避逃他处。从六月的头上至中旬,街道上挤满了这样的男男女女,一片混乱。虽说有官府役人制止,但终究无济于事。只苦了那些役人,像没头苍蝇似的东冲西突的仍无法控制场面。

皇宫内也不例外。几位心腹重臣几乎每天都会聚在宫内碰头商议,其商议的情形在侍女中间被活灵活现地传述,甚至包括谁谁是吉野方面的人,谁谁已经从京城销声匿迹这类,然而,被传言已经从京城销声匿迹的人不日又出现了,令人实在难以判断什么才是真相。

进入六月下旬,一连数日下起了豪雨,白天天空乌云密布却不下雨,一到晚上则必定大雨滂沱下个不停,硕大的雨点砸向湖面和湖畔四周的山野。

久雨一歇,天空重新看到青空的时候,传来消息说吉野方面举兵起事了,大海人皇子已经率兵离开吉野向近江挺进,并一路招募人马。这次可不是传言。传令的武装骑兵络绎不绝地驰入京城。皇宫内简直像捅了马蜂窝一般纷嚣,即将开拔上前线战场的武将的进出宫一天比一天显眼。武将们个个随身携带着武器,动作仓皇,时不时还会与朝臣发生激烈的争论。

这一天,听到吉野举兵的消息,额田当即赶往十市皇女的住所打算与她会面。十市皇女坐在一间宽敞、可以饱览湖面风光的大屋子一隅,侍女抱着十市皇女与大友皇子之子葛野王站在她身旁。十市皇女吩咐侍女抱着葛野王去其他屋子,随后招呼额田。

“请过来坐吧。”

十市皇女说罢,面对湖面,神情稳静地等着额田开口。额田从来没见自己的女儿十市皇女像今天这样沉着镇定。

“眼下的情况您知道了吧?”额田问。

“知道。”十市皇女答道,“昨天夜里高市皇子殿下已经逃出近江都了。”

额田一时没有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逃出近江都的意思是?”

“前往吉野,助父皇子殿下一臂之力呀。”

额田沉默了。

作为高市皇子,事情走到这一步,肯定跑去自己的父亲大海人皇子那边,这是理所当然的。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加入到这场战争中去。

“昨天夜里从住处逃出后,到我这里来向我告别。我对他说,我也是大海人皇子殿下的女儿,可处在我的立场没法施以援手,请您替我也出上一份力!众人都认为战争将以吉野方面的失败告终,我也这样觉得。此次举兵,父皇子殿下能够召集到的兵力可想而知。高市皇子殿下是想为了父皇子殿下而死于马前啊!”

额田仍然沉默不语。十市皇女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打在她的脸上。十市皇女对于自己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与高市皇子诀别而感到悲戚,但以她所处的立场又不能不这样,于是含着些许怨向额田哭诉。虽然没有从口中说出来,但十市皇女一定是想说:

——作为母亲您希望我成为大友皇子殿下的妃子,我遵照您说的去做了。可我忘记不掉高市皇子殿下呀。虽然不能说责任全在于母亲您,可毕竟是您的一句话才促成了这个决定。如今,高市皇子殿下将永远离我而去,我再也见不到那个深爱我的高市皇子殿下了!

额田将视线投向湖面。由于数夜连下大雨,此刻湖面仍涌着波浪,到处溅起白色的浪花。

额田终于开口道:“父皇子殿下前往吉野的时候,曾经让我转告您说,请不要忘记自己是大友皇子殿下的妃子。”

“我明白。但我的不幸却是,这场战争大友皇子殿下会取胜。”

十市皇女这句话令额田无法置若罔闻。夫君大友皇子毫无疑问将会取胜,所以自己已无必要留在这里了,应当像高市皇子一样,去到父亲大海人皇子身边,同父皇子还有高市皇子共命运——感觉这才是十市皇女想说的。

额田蓦地觉得,自己需要独自一个人好好思考那些问题。那些不能不去思考的问题,就像今天湖面上的波浪一样,一阵一阵地向上激涌。

额田辞别了十市皇女。十市皇女的屋子异样宁静,而一走出屋子,皇宫内角角落落到处都充斥着喧嚣。额田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陷入了长时间的独自沉思。她和十市皇女不同,她无论如何也不认为吉野方面会失败,虽然关于战事她毫无知识,双方的对战她无法预计胜负,但她不想看到吉野方面战败。额田思来想去总有种感觉,要说战败,应该是一听说吉野方面起兵便陷入了一片混乱的近江朝廷啊。只要比较一下大友皇子与大海人皇子二人,胜负不是已经很明了了吗?

想到最终结局很可能是近江朝廷战败,额田的心里竟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不管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自己都不会离开天智天皇缔造的这座京城,不会离开天智天皇曾经居住过的皇宫,还有,自己也不会从天智天皇生前那样宠爱关心的大友皇子身边离去。

额田想,即使宫中女官们统统被勒令离去,自己也必须坚守在这里。

等到自己的事情理出了头绪,额田的脑海里便重又浮起了十市皇女。对于十市皇女,额田想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接受自己的想法,这是额田作为一个母亲的真实想法。

不错,十市皇女是大友皇子的妃子,与皇子之间还育有小皇子葛野王——想到此,额田不由得脸色苍白、浑身瘫软。但十市皇女留在京城的话,等待她的命运是显而易见的。一旦近江朝廷灭亡,十市皇女就不得不为近江朝廷殉节!

对十市皇女来说,这场战争是父皇子与夫皇子之间的殊死战争。不论十市皇女怎么祈望,也不论额田怎么祈望,胜负的归属都不会因她们的意志而转移。然而现在十市皇女却认为吉野方面会在这场战争中战败,并基于这样的判断希望能和父皇子以及高市皇子一同殉难……额田面无血色,反反复复思索着、纠结着,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答案。

近江朝廷在人心惶惶、纷乱失序的状况下向吉野方面发兵的同时,大海人皇子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兵向近江京挺进。大海人皇子从吉野揭竿而起的时候仅有二十来名舍人(6)跟随,完全称不上是一支军队。除了舍人,就只有鸬野皇女及几位幼女。就是这样一支人马却一路挺进一路壮大,有如神助,飞速演变为一支强大的兵团。后日柿本人麻吕如此赞叹道:

兵鼓齐隆隆,

远闻似雷动;

角笛摇军声,

壮气犹峥嵘;

旌旗更骋逐,

乱云舞飞龙;

健儿好身手,

虎豹向;

……

较为真实地再现了大海人皇子进军时的神威。

吉野方面举兵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夜里,高市皇子从住处成功脱逃加入吉野方面的阵营,引起近江朝廷一阵慌乱。随同高市皇子脱逃出去的朝臣也已一一查明,计有民大火、赤染德足、大藏广隅、坂上国麻吕、古市黑麻吕、竹田大德、胆香瓦安倍等人。朝中群臣有的对这伙人恶言斥骂,有的听到这消息却毫无反应,而毫无反应的这部分朝臣或是拿不准在目前这混乱复杂的情势下究竟该何去何从,或是干脆觉得自己也像他们那样逃出去就好了。但不管众人心里如何打算,事到如今也无他计,只得系留在这儿了——还留在近江京的群臣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只能是这样的命运。

混乱中迎来了第三天。来自留守飞鸟旧都的国司高坂王的消息传入京城,从而得知,自吉野方面举兵以来,大和至近江一带全都陷入了混乱,人心动荡,百姓带着所有家财携妇挈子逃入山中避难,而分不清是兵还是匪的数伙人东窜西撞地轮番肆掠。高坂王的使者从这些地区经过,竟足足走了两天两夜。

这天除了高坂王的使者,还有各地的使者纷纷入京,其中有人报告说沿途驿站均被焚毁。聚集在皇宫内的朝臣们屏息静气地听着,时喜时忧,不时地吞咽唾沫。

翌日,有报告说铃鹿地方的山路已经被吉野方面的兵士占领。据此推断,只能说是国司三宅石床等人倒向了吉野阵营。这个报告令朝廷所有人都不禁愕然,因为这意味着敌兵已经迫近至铃鹿一线了。随后,又有报告说不破山口已被美浓的兵士封锁,与此同时,伊贺国司、伊勢国司各自率兵加入吉野阵营的报告也传到了群臣耳朵里。

就在一片混乱之中,又有传言说年幼的大津皇子不知什么时候脱逃出京城,加入了吉野方面。听到传言出现,人们才蓦地发现,大津皇子既不在宫中,也不在自己的住所,果然行踪不明了。到了晚上才弄清楚,大津皇子是前一天夜里脱逃出去的,拥卫着年仅十岁的少年皇子逃出城的还有大分惠尺、难波三纲、山边安麻吕、小垦田猪手等人,此外还有大批朝臣、武将随大津皇子一同离去。这些人早就与大海人皇子关系密切,此次做出这样的举动可以说完全在情理之中。

次日起,皇宫内的混乱开始渐渐消歇,就像一汪浊水慢慢澄静下来。打算背弃近江朝廷的人都已经离去,剩下的都是准备与近江京共命运的人。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自愿留下的,多数人起初将大友皇子与大海人皇子比较来比较去,仍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附随哪个阵营。犹豫彷徨之中,命运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们囚系于湖畔的这座皇宫内了。

此前,像大津皇子那样脱逃出去的机会不是没有过,可如今,这样的机会已被彻底剥夺。无论是否愿意,只能与吉野方面开战了,没有其他办法。

近江朝廷几乎每天都会集重臣召开会议商议军事对策,但总是处于落后被动的境地,即使议定的也往往事与愿违。朝廷派出使者前往东边地区商请共同发兵以为近江应援,不承想派出的使者忍坂大麻吕、书药等人在不破山口被敌军拿捕,韦那磐锹好歹没有被捕,连滚带爬狼狈地逃回了近江京。

最惨重的打击来自尾张国的国司小子部鉏钩。此前有报告说小子部鉏钩将率二万兵士前来近江助阵,近江这边望穿秋水,只盼早一刻到达,却是迟迟不见援军影子,冷不丁地却突然传来大出意料的消息,说是尾张兵已经投靠吉野方面,并且配属在了近江附近的各个战略要地。

自吉野方面举兵已经过去了十天。对近江朝廷的群臣来说,感觉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仿佛刚刚挨过早晨,马上夜晚就降临了。一日又一日,转瞬之间就这样急逝而去。

慌乱之中,日更月替,进入了七月。夏日火辣辣的阳光照在湖面,到了傍晚,鱼鳞般的卷积云布满天空,拂过湖面的风已然含蕴了秋天的气息,只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

近江朝廷并没有一直陷于混乱而不能自拔。虽说本可采取攻势以求主动却被迫转为了守势,但还是在近江京周边集结了大军。与吉野方面的兵力相较,近江朝廷依旧稳占上风。不过吉野方面的兵势已经从三面对近江形成了大范围的包围,对于近江朝廷来说作战上处于极为不利的局面,尤其是近江通往他国的交通要道已全部被吉野方面的军队占据。

战机逐渐成熟。近江方面的山部王、苏我果安臣等率领数万大军出城向不破山口进发,壹伎韩国、田边小隅等则率兵迎战在近江周边地区布下战阵的吉野方面军队。

这是近江方面发起的第一波进攻。从兵力角度考虑,朝廷觉得己方并没有不利之处。然而,隔了好几日仍不见捷报传回京城,陆续传回的却都是将领战死的消息:境部药、秦友足等足堪信赖的武将一去不返,山部王和苏我果安也都死了。山部王和果安不是死于交战。不知什么原因,据说山部王竟然是被果安斩杀的,由此引起军中大乱,加上战势不利,最后果安自刃而亡。

遵照大友皇子的命令,所有尚留在宫内的妇人统统来到大议事厅集合。此时是七月中旬,眼看近江京就要化作一片战场。皇后倭姬王以及姪娘、橘娘、常陆娘、色夫古娘、黑媛娘、道君伊罗都卖、伊贺采女宅子娘等已故天智天皇的众妃子们围坐在一起。大家有意无意地将倭姬王奉为核心,众星拱月一般落了座。说起来,除了同为已故天皇的后妃这一个共同点,对于眼下这场战争,这群妇人各有各的立场。橘娘和色夫古娘各有女儿嫁作此次战争进攻方主帅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如今天皇已逝,她们期望近江方面取胜也很自然,期望吉野方面取胜也很自然,因而事情显得稍稍有点复杂。

在天智天皇的众妃子中,立场最特殊的不管怎样当首推大友皇子的生母伊贺采女宅子娘。天智天皇晚年,她■受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恩宠和幸运,而如今这分幸运却转为同样令人意想不到的恓惶。宅子娘一心祈盼近江军得胜,这是显而易见的。由于这一立场,她被放在了众妃子冷冷的视线的交集点上。宅子娘天生性格老实温谨,不论何种场合,总是躲在别人后面从不抢别人的风头。此时更是如此,仿佛此次事件的责任全在自己身上一样,宅子娘浑身僵直,面无血色,低垂着头一声也不言语。暗暗祈盼近江军得胜的还有常陆娘,她的父亲是近江朝廷的重臣苏我赤兄,紧挨她身边坐着她与天智天皇之间诞下的年幼骨肉山边皇女。似乎不管时代怎样天翻地覆,她都决不会让年幼的小皇女从她身边离开。在天皇的八位未亡妃子中间,常陆娘显得特别年轻。

与天智天皇的这群妃子们稍稍隔开一点距离,则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她们也紧紧围坐在一起。两组妇人的姿态截然不同。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说白了现在是近江朝廷的系囚、人质。大海人皇子出家去往吉野时,她们曾请求一同前往,但未被准允,只有鸬野皇女一人作为她们的代表随大海人皇子同行。大江皇女、新田部皇女、五百重娘、大蕤娘、尼子娘、梶媛娘,以及各人年幼的皇子皇女,全都紧紧地揽在身边。这其中立场最微妙的,是出京城加入吉野方面阵营的高市皇子的生母尼子娘。高市皇子现在正率领敌方精锐活跃在作战第一线,这个情况近江皇宫内已经知道了。另一个脱逃出城投奔吉野方面的大津皇子,母亲大田皇女数年前已经去世了,剩下大津皇子的姐姐、年方十二岁的大来皇女。失去怙恃的皇女此刻可怜兮兮地也在这群妇人中间,本想与弟弟大津皇子一同逃出城的,但因为是皇女,最终没有得到同意。

天智天皇的妃子与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各成一群,无形中分为了两个阵营。十市皇女坐在中间,只有额田坐在她身边,好像一个女佣似的。以前额田从未像今天这样子就座,但今天是特例。皇宫内的所有妇人全都遵命来到这里集合,额田想明确地向在座的人们宣示,自己是十市皇女的母亲。除此以外,十市皇女身份特殊,她是大友皇子的妃子,此刻明显处于孤立无援的位置,额田忍不住要站在她旁边为她助一把力。

额田看到,举座妇人中间十市皇女最为从容镇定。自打吉野举兵那天起,十市皇女心中各种情感一定像九级惊涛骇浪一样在翻腾,最终决定以身殉命运。额田也十分沉着镇定,十市皇女的命运就是额田自己的命运。

在三堆妇人的外围,坐着宫中的女官及侍女们,似乎将这三堆人围在中间似的。在女官的外面,则是少数朝臣落座。

大友皇子现身了。他在十市皇女的上首就座。

“战争的胜负,凡人是无法预测的,只有上天才知道。明天我将上阵作战,一口气定胜负!假如我胜了,我将割下大海人皇子的首级;假如我败了,我的首级也将被大海人皇子割下带回敌营。兵火应该不会波及这皇宫之内,因为这里既非城堡也非鹿寨,进攻这里毫无意义,烧毁这里更是难以想象。我所担心的不过是宫里可能会发生混乱,所以才配属了兵士在这里以防止混乱。兵火消歇之后,你们就会依照各自的立场或庆幸好运,或怨恨气运不佳。但是,凡是在座的各位,希望你们都顺从自己的命运,千万不要试图曲拗自己的命运。你等在座的妇人,没有一个人必须为此次的战争负上责任。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请你们安静地呆在这里等待兵火消歇。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至多再有个十来天一定就会恢复太平的。”

大友皇子说罢立即就走了。在座的人谁都没有发声。大友皇子起身离开后,十市皇女也起身跟随在他后面离开了。作为妃子,十市皇女这样的举止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在额田看起来,十市皇女的背影既显得凛凛生威,却又满含着悲凉。

翌日,大友皇子出了皇宫,率领全军向濑田进发,朝臣及武将也尽数随皇子一同出发。朝廷方面打算在濑田一带摆开战阵,与吉野方面的主力展开一场对决,从而一举奠定决战胜势。

宫内妇人们,包括天智天皇的妃子们和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将出征的大友皇子一路送到宫门口。身材魁梧、全身披挂的大友皇子,即使在一众精悍的武将中也显得格外英武。

送走了大友皇子,十市皇女凑近额田女王悄声说道:

“若是模仿皇子殿下昨日所说的话来说,没有人知悉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除了我自己,只有天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受到上天的惩罚,一定会的!”

额田听了一愣。但她装作没听见,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天空,蔚蓝澄澈的天空万里无云,仿佛大海一般,向着绝垠之外铺展开去。

大友皇子在濑田川以西布好战阵,附近一带的原野上铺天盖地插满了近江朝廷军的旌旗。与之相对,吉野方面转战近江东部连战连胜、势如破竹的村国男依等人则率数万兵士在濑田川的东岸排开了阵势。

对决的大幕于七月二十二日拉开并且很快又合上了。关于此次对战,《日本书纪》有如下的记载:

——旌旗遍野,尘埃蔽天,钲鼓之声数十里外也能听见。列弩齐发,矢如疾雨。

整整一天,位于湖畔的皇宫内都能听到战鼓声和交战双方的呐喊声。由于风向的关系,时而听上去仿佛交战就发生在近旁,时而又听上去似乎战场渐渐远离,但是对战况却完全一无所知。皇宫的大门紧紧关闭,所有宅门都有若干名兵士把守,并由几名朝臣统一指挥这些兵士。整座皇宫连一只狗都钻不进。

近江皇宫从未像今天这样静寂。众妃子在数名侍女的陪伴下,各自将自己关在自己的屋子里,惴惴不安地等候即将到来的命运。她们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命运逼近的每一串脚步声。

苏我赤兄的两个女儿大蕤娘和常陆娘在同一间屋子里。二人虽然在为父亲的命运担忧这一点上是共同的,但大蕤娘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常陆娘则是已故天皇的妃子。二人静静地坐在屋内,不时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差异。

大友皇子的生母宅子娘走出屋子,迈着恍惚自失的步履来到回廊上。交战的厮杀声呐喊声吵得她坐立不安。只有宅子娘一人真正是大友皇子的支持者。两名侍女形影不离地伴侍着宅子娘。其他妃子,不管是已故天皇的妃子,还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都有自己的皇子或皇女,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为了皇子皇女也必须活下去。宅子娘则不一样,大友皇子的命运就是她自己的命运,这两名侍女就是为了防止她发生不测而安排在她身边的。

战场传来的呐喊声和钲鼓声一直持续到黄昏,随着夜幕一起偃息。这一天匆匆结束。战况依旧不明。关着众多有气无力的妇人的皇宫,没有任何一方派使者进来通报。

这一夜,额田与十市皇女同室而卧,但额田几乎没有和十市皇女搭话,因为不论从十市皇女口中说出什么话来,都会令额田感到害怕。十市皇女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正如她自己说的,只有天知道。既然只有天知道,额田觉得自己就不必知道了。

难以入眠的一夜终于挨过,随着东方初现鱼肚白,厮杀声呐喊声又随风传来,不过已经不如昨天那样有气势了,并且间隔越来越长,声音也越来越弱。过了中午时分,就再也听不见呐喊声和钲鼓声了,只有初秋的阳光静默地包裹着湖畔的皇宫。湖面上风平浪静,仿佛拉起一块巨大的蓝布罩在水面。不时地,成群结队的候鸟在高高的天空上由湖西向湖东飞过。

夜晚降临。从皇宫的庭院可以看到,沿湖许多地方燃点着少说有数百处的篝火,形成蔚为大观的火的队列。而与湖畔的明亮成对照的是,湖心一带却是昏黑暗汶,从皇宫高处看去,显得异样妖邪。

深夜,皇宫内骤然骚动起来,随即有两名朝臣向额田和十市皇女的屋子走来,两名朝臣都是以前见过的。

“两军对决近江方面完全占不到上风,至昨日黄昏大势已去。大友皇子殿下于今日午时前后在山前那个地方自刃身亡,实在是令人痛心啊!”

朝臣说罢便撤后退下。众人此时方才注意到,屋外门口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兵士垂首而立,后来其中一人抬起头来说道:

“在下是大海人皇子殿下派来的使者。皇子殿下特命在下前来,对大友皇子殿下的不幸深表哀悼,同时恳祈皇妃殿下节哀顺变、保重贵体,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从对方的话语中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来自吉野方面的武将。

额田倏地起身,从背后撑扶起十市皇女。十市皇女眼看着随时都可能瘫倒在地。隔了好一会儿,十市皇女才自言自语似的喃呐低语道:“烦劳你回禀父皇子殿下:我的生命愿听从上天审断,上天不可能放过我不予审断的。在上天做出审断之前,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为了被不幸的大友皇子殿下抛下的这个可怜的葛野王殿下,我会活下去的。”

十市皇女说的话额田听懂了。而除了额田以外,其他人是无法理解的,即使是接到回禀的大海人皇子也不例外。那名全副武装的兵士将十市皇女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退出屋子。

这一夜,皇宫内的众妃子身边安排了众多侍女陪伴,特别是宅子娘以及常陆娘、大蕤娘起居的房间,以防万一,除了侍女还有侍臣一同戒护。

正像无人告知交战详情一样,对于战后如何处置,皇宫内也不得而知。众妃子与皇子皇女们全都不可思议地安静,众人在湖畔皇宫中送走了这个稍显空虚的秋天。宅子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侍女,谁的脸孔她都不想看到。

交战过去大约一个月后的八月末,近江朝廷的重臣共八人被斩首。以右大臣中臣金为首,都是在此次事变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朝臣。左大臣苏我赤兄、大纳言巨势比等人的刑罚则是流放。一般人多以为近江方面一定会有大批朝臣获罪被斩,结果出乎众人意料,因事变而受牵连的牺牲者被控制在了最小限度。

这一结果还要过大约一个月之后才向囚鸟似的笼居在湖畔皇宫、成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与他人照面的众妃子们通报,正因为如此,皇宫内未发生任何骚动。若说是精神受到打击,至多也就是苏我赤兄的两个女儿,然而没有判处斩首而仅仅是流放,可以想象,她们只会感到庆幸。对于苏我赤兄这样的处置,其实是大海人皇子对她们一族的极大照顾了。

此次事变,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国家几乎一分为二的这场纷乱,在百姓看来就像转眼即逝的噩梦,不等回味,新的现实就已经将他们推倒、丢进旋涡,使他们随波而去。

九月中旬,大海人皇子离开举兵期间设立的大本营不破山,进入大和的冈本旧宫。很快,又在冈本宫以南动工开始营造新的宫殿。近江京已经被废弃。战乱中逃出旧京城的百姓等到战火平息,又不得不跟着迁徙至大和。其中有的是先返回近江的家园,然后从近江前往大和,有的则是从避难地直接去了大和。

因战乱而荒芜的近江京及其周边地方,就这样被无情地抛弃了。日复一日,人们走出这里栖泊他乡。如今,这座旧都仿佛暴风雨过后孑立于寂寥清晨的一片小渔渚。人们像落潮一样一哄而散,剩下空无一人的破屋、院落乱七八糟地星散在各处。

进入十一月,人迹罕见的道路上每天刮着寒风,天空扬起白色飘雪的时候,那些流浪者、鸡鸣狗盗之徒便占了别人的空室强住进去。对于京城的沧桑巨变,湖畔皇宫里的妇人们完全不知,她们好像被人彻底忘记了似的丢在这里。虽然有不少兵士警卫戒护,但是大和那边却毫无音讯。

到了十二月,皇宫的大门终于打开了,已故天皇的妃子们和众皇子皇女以及伴侍的侍女等一大堆人,分乘舆车,朝大和方向行进。数天之后,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一行人同样也走出湖畔的皇宫迁往大和,十市皇女也夹在这群人中间。

又过了数天,最后一波人乘坐舆车离开皇宫。除去少数朝廷役人和兵士仍屯驻在附近,湖畔的皇宫彻底成了一座无人的废墟。额田女王也在这最后一波从皇宫迁次的人中间。之前两次迁次都适逢天公作美,冬日的阳光懒懒地照在身上,可是这一天从清晨起就下着雪,天气又寒冷,虽然一度雪霁,但是当舆车的队列走出皇宫大门的时候,又霏霏扬扬地下了起来。看到雪片累迭翻飞、总也不肯停歇的样子,不由得令人相信,这是今冬第一场像模像样的大雪。额田掀起舆车的帘子,向近江京做最后的告别。京城的主要道路都已经荒落,野狐狸出没,此刻,白茫茫的大雪遮蔽了这早已人迹罕至的道路。

对额田而言,与湖畔旧都告别的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从离开旧都的那一瞬间起,她就将不再是额田了,她将再也听不见神祇的声音,代神祇吟诗咏歌也不可能了,长时间以来她所专擅的特殊技能,只能弃捐在已故天皇营造的这座位于湖畔的都城了。

出了都城,沿着湖岸道路一路前行,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啪嗒啪嗒”地从暗灰色的天空坠落下来。雪片霏微、长烟迷蒙,已经看不见湖面的光景。第一次受到大中兄皇子宠召也是在雪天,而在与那个日子极为相似的雪天,额田告别了天皇的亡灵走向新的世界。

翌年二月,大海人皇子在新建成的飞鸟净御原宫践祚即位,是为天武天皇。

天武天皇三年,已故天智天皇的山科陵建成之时,额田奉敕作歌:

山科镜山隈,

大君已长眠;

御陵何岧岧,

疑似近江阙;

试看百矶城(7),

公卿日夜同号啕,

永别大君歌凄然。

在建有大君陵寝的山科镜山山麓,朝中众公卿日日夜夜号啕恸绝,诚惶诚恐与君永诀——歌的大意如此,听上去很是悲悲戚戚,不过其时也有人悄悄议论道,这首歌里少了点额田以往那种长哦挥洒、纵性四溢的炽情。

这也是额田留下的最后一首和歌,之后史书记载中就再也寻不见她的消息了,仅有《万叶集》中收录了一首晚年的她与天武天皇的第六皇子弓削皇子之间的唱和之作,但是额田在飞鸟新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却无可考据。

天武天皇七年四月发生的一件事,想必对晚年的额田来说,绝对是悲恸难抑的大事件:这日天皇准备行幸斋宫(8)祭祀神祇,行幸队列即将出发之际,留在皇宫内的十市皇女突然病发去世。当日的行幸也因此取消。由于事发突然,一部分人猜测皇女是不是自戕而亡。高市皇子为悼念十市皇女之死写了若干首和歌,这些和歌被《万叶集》收录因而至今人们仍能够欣赏到它:

三诸(9)有神杉,

何若一会在梦里;

长夜连短夜,

夜夜难寐夜夜伤,

终难相会在梦里。

多想在梦中和那逝去的美人相会,即使就像瞻眺三轮山的神杉那样,可叹悲楚辗转竟夜不能眠,还是无由与美人相会。

荒土三轮山,

漫野无心生苎麻;

麻线一何短,

一似美人斯须去,

但恨一何生不长。

苎麻长在三轮山野间,纺成麻线实在短,就像十市皇女的生命一样短,只恨它为什么不再长一些啊!

棠棣黄花发,

烁烁摇曳山涧处;

山涧水清清,

欲行每恐思美人,

我故不得识汲路。

棠棣花初开的山间啊,涧水清清,可是我一去到那里汲水就会念起逝去的皇女,所以我认不得去汲水的山路。

从这几首和歌中可以窥见高市皇子对于逝去的十市皇女的挚切之情。虽然无法得知二人究竟以何种形式结合在一起,但从上面三首和歌中即能清楚地看出,二人的关系绝不普通。十市皇女去世时,额天女王大约年纪四十五六岁,也是柿本人麻吕开始以宫廷歌人的身份取代额田女王逐渐活跃,终于大放异彩之时。

* * *

(1) 斑鸠寺:即前出法隆寺的别称,因寺内有斑鸠宫而得名。

(2) 币帛:日本神道中的供神祭品的统称。

(3) 渡来人:归化人,入籍人,古代从中国、朝鲜半岛前往日本并融入当地的人。

(4) 青旗:代指帝王车驾。

(5) 雨久花: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长于沼泽或水田,高约30厘米,叶呈心脏形,夏秋期间开青紫色的六瓣花,可作为观赏植物。

(6) 舍人:日本律令制下,侍奉天皇以外的其他贵族的下级官僚。

(7) 百矶城:即宫中之意。

(8) 斋宫:日本古代在伊势神宫侍奉神祇的未婚皇女、公主及其住处,此处即代指伊势神宫。

(9) 三诸:三诸山,三轮山的异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