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

1886—1965

生于东京日本桥。东京大学国文科退学。1910年与小山内薰等创刊《新思潮》,在该杂志发表《诞生》《象》《刺青》等作品,受到永井荷风的赞赏。其作品追求恶魔般的美和大胆的情爱,构建出独特的唯美世界。代表作有《痴人之爱》《春琴抄》《细雪》《润一郎译源氏物语》等。此篇发表于1920年的《改造》。

东京T·M株式会社职员、法学学士汤河胜太郎在临近年终的一天黄昏,下午五时左右,独自沿着金杉桥的电车线路朝着新桥方向散步。

就在他走过桥面一半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请问您就是汤河先生吗?”

汤河转过身来,只见一位风度端庄的陌生绅士很有礼貌地摘下圆顶礼帽,走近前来。

“是的,我就是汤河……”

汤河眨巴着小眼睛,流露出天生的老实人才有的畏惧,如同回答公司高层的问话一样胆战心惊。这也难怪,因为这位绅士仪表堂堂,那神态气势与公司的领导一模一样。汤河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把“在街头与人搭讪的不懂礼貌的家伙”之感抛到九天云外,不由自主地暴露出胆小怕事、畏首畏尾的本性。绅士穿着有像西班牙犬毛般厚密绒毛的呢绒大衣,衣领带海獭皮(大衣里面大概是常礼服),下身着条纹裤,手持有象牙把手的手杖。他四十上下,皮肤白皙,体态发胖。

“您瞧,在这个地方突然把您叫住,实在有失礼貌。其实,我带着您的朋友渡边法学学士的介绍信,刚刚到公司找过您。”

绅士说罢,递上来两张名片。汤河接过来,走到路灯下。其中一张无疑是他朋友渡边的名片,上面有渡边的亲笔字样:“兹介绍朋友安藤一郎氏,乃鄙人同乡,多年交往甚笃。此人意欲调查你所在公司的××职员的情况,请会面酌量为盼。”另一张名片上印着“私家侦探安藤一郎事务所:日本桥区蛎壳町三丁目四番地 电话:浪花交换总机转五〇一〇”。

“这么说,您是安藤先生……”

汤河重新打量一遍绅士的模样。“私家侦探”——这在日本是一种罕见的职业。他知道东京已有五六家私家侦探所开业,但今天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侦探。他感觉日本的私家侦探似乎比西方的富有风度。因为汤河喜欢看电影,经常在西方电影里看到侦探的形象。

“是的,我就是安藤。关于名片上写的这件事,我听说您在公司的人事科工作,这太好了,所以刚才特地前往贵公司拜会您。十分过意不去,您百忙之中,能否安排时间谈一谈呢?”

出于职业原因,绅士说话语调有力,干净利索,声音铿锵。

“什么啊,本人现在就有空,什么时候都可以……”汤河听到对方是侦探以后,立即把“我”改为“本人”,“只要本人知道的,无论什么都会尽量回答。可是,这件事非常着急吗?要是不急的话,明天怎么样?虽然今天也不是不可以,可这样站在大街上谈话总觉得别扭……”

“您说得对,可是公司明天就开始放假,这件事也不至于特意到府上打扰您,倒不如现在一边散步一边谈。而且您不是喜欢这样散步吗?呵呵呵……”

绅士轻声笑着。这是模仿政治家的人常有的装腔作势的豪爽笑声。

汤河显然面有难色。因为他的口袋里装着刚刚从公司拿到手的工资和年终奖。对他来说,这不算一笔小钱,所以今晚一直独自悄悄沉浸在幸福感里。他打算去银座,给最近多次央求自己的妻子买一双手套和一件披肩——一定要买那种沉甸甸的厚实的毛皮货,这样才配得上那张时髦洋气的脸蛋——然后尽快回家,让她高兴。就在他一边散步一边盘算的时候,被这个素不相识的安藤打破了愉悦的幻想,仿佛今晚难得的幸福时光要落空了。这且不说,竟然知道自己喜欢散步,特地从公司追过来,即便是侦探,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还有,他怎么知道我就是汤河?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很不痛快,再加上现在也感觉饿了。

“怎么样?我不打算耽误您太多时间,聊一会儿吧。我想仔细了解一个人的来历,所以在路上谈话反而比在公司见面更方便。”

“是嘛,那就一起走一段吧。”

汤河无奈地和绅士并排朝新桥方向走去。汤河觉得绅士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因为他意识到,要是明天对方拿着侦探的名片到家里来找自己,也的确很麻烦。

没走两步,绅士——侦探就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开始吸烟。一段大约一百来米的路,他一言不发,只顾吸烟。汤河觉得对方瞧不起自己,不觉着急起来。

“嗯,您问的是什么事?您想了解本人所在公司某个职员的来历,是指谁呢?本人所知道的,自然会全部奉告……”

“当然是我认为您应该知道的事。”

绅士继续吸烟,又沉默了两三分钟。

“大概是……那个人要结婚,所以对方需要了解他过去的经历吧。”

“噢,是的。您的推测很正确。”

“本人在人事科工作,常遇到这种事。那么,您想了解的这个人是谁呢?”

汤河流露出对此事颇感兴趣的好奇模样。

“此人究竟是谁……您这么一问,我反而不好说。这个人嘛,其实就是您。有人委托我调查您的来历。我想与其间接了解,不如直接询问本人,所以就来找您……”

“可是本人……也许您不知道,已经结婚了啊。不会弄错了吧?”

“不,没错。我也知道您有太太。可是您还没有办理法律上的婚姻登记手续吧?您想尽快办理这个手续,是这样吧?”

“噢,是吗?明白了,您是受内人父母的委托来调查的吧?”

“出于职业规矩,无法告诉委托人。不过,您大致也能想得出来,这个就不要问了。”

“明白,其实这无所谓。本人的事情,您尽管问,这比间接了解好,我的心情也爽快一些……对您采取这个方法表示感谢。”

“呵呵,要说感谢,实不敢当……本人(绅士也使用‘本人’这个自称了)在调查婚姻经历的时候,总是采取这个方法。如果对方人品高尚、有社会地位,直接询问本人就错不了。而且有的问题只有本人才能回答。”

“是的,您说得对。”

汤河高兴地表示赞成。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不仅如此,本人对您的结婚问题深表同情。”绅士瞟了一眼汤河喜滋滋的面容,笑着继续说道,“您要想和太太办理婚姻登记手续,您太太必须和她的父母尽快和解,不然的话,她还得等三四年,到二十五岁才行。但是,要想和解,其实您要比太太更理解对方。这是极为重要的。本人愿意尽力协助您,但也请您考虑到这一点,毫无隐瞒地回答问题。”

“好的,明白。您就问吧,不必客气……”

“噢,那好……听说您和渡边是大学同年级的同学,所以大学毕业应该是大正二年吧?……先从这儿问起。”

“是的,大正二年毕业,之后进入现在这家T·M公司。”

“对,您毕业后就进入现在的这家T·M公司……这没问题,您和前妻结婚是什么时候?好像是您进入公司的同时吧……”

“是的。九月进入公司,十月结的婚。”

“大正二年的话……(绅士掰着右手手指计算)这么说,同居刚好五年半。所以前妻死于伤寒应该是大正八年的八月……”

“嗯。”汤河觉得奇怪,这家伙嘴里说不搞间接调查,却事先调查过自己的不少情况,于是他的脸色再次难看起来。

“听说您很爱前妻……”

“是的,很爱……但不等于说不能同样爱现在的妻子。前妻去世的时候,自然对她甚为眷恋。但这种怀念并非难以解脱,现在的妻子就帮本人解脱出来了。所以,即便从这一点来说,我也感觉有义务无论如何要与久满子——现在的妻子叫久满子,这您应该早就知道——正式结婚。”

“所言极是。”绅士轻巧地避开汤河热情的口气,说道,“本人也知道您前妻的名字,是叫笔子吧?她一直病魔缠身,在患伤寒去世之前,就经常患病。”

“真令人吃惊。不愧是干这一行的,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既然都知道了,好像没必要再调查了吧?”

“哈哈哈,您这么说,实在惭愧之至。毕竟是靠这个吃饭嘛,您就别取笑我了——那位笔子的病情……她在得伤寒病之前,先是得了副伤寒[1]……时间应该是大正六年的秋天,十月前后。听说那时候副伤寒的病情很严重,烧一直退不下去,您非常担心。到第二年,大正七年,她在正月里就得了感冒,躺了五六天。”

“啊,对对,是有这么回事。”

“然后到七月得了一次、八月得了两次腹泻,这在夏天是常见病。这三次腹泻,两次非常轻微,用不着休息;有一次稍微严重,躺了一两天。然后到了秋天,流行性感冒肆虐,笔子得了两次感冒。第一次是十月,轻微感冒;第二次是在大正八年的正月,听说那一次出现了肺炎并发症,相当危险。好不容易肺炎痊愈了,不到两个月就得伤寒过世了——是这样吧?本人说的大概没错吧?”

“嗯。”汤河低着头,似乎开始考虑什么事情。

两个人此时已经走过新桥,走在岁暮的银座大街上。

“您的前妻实在太可怜了。从得病到去世也就半年时间,这期间不仅得了两次大病,还时不时地病危,吓得人一身冷汗——对了,那次煤气中毒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

汤河没有回答。绅士见他默不作声,一边点头一边继续说道:“那一次啊,您太太的肺炎痊愈了,说是再有两三天就可以下床的时候——病房的煤气炉突然出现问题。那时候天气还很冷,是二月底吧。煤气开关松了,半夜里您太太差一点就煤气中毒了,幸亏没酿成大祸。结果她晚了两三天才下床——噢,对了,后来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您太太从新桥搭乘小型公共汽车(公共小巴)去须田町,路上小公交车和电车相撞,差一点就……”

“您先等一等,本人一直对您的侦探本领深感佩服,可是,您究竟有什么必要,又是用什么方法调查这些东西的呢?”

“说起来也没什么必要,只是本人的侦探欲望过于旺盛,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顺便调查出来,就是想让别人惊讶。自己也知道这个习惯很不好,可就是改不掉。好吧,马上就要进入正题,请您再耐心地听一下——在那起事件中,因为车窗被撞破,玻璃碎片划伤了您太太的额头。”

“是的。可是笔子很镇静,并没有惊慌失措。再说了,只是擦伤,算不上受伤。”

“话是这么说,就那次撞车事故而言,您也有一定的责任。”

“为什么?”

“您太太之所以乘坐小巴,是因为您叮嘱她不要坐电车,坐小巴去。对吧?”

“这么说……也许是……叮嘱了。这些细节记不清楚了,好像是这么叮嘱的。对了,对了,的确是这么说的。这样说也是有原因的,当时笔子得过两次流感,报上说这时候挤电车,车上人多,最容易传染感冒,所以我认为小巴应该比电车危险小一点。并没有强迫她不许坐电车,只是没想到她乘坐的小巴偏偏发生撞车事故。本人不应该为此事负责,笔子也不这么认为,甚至还感谢本人的忠告。”

“当然,笔子总是感谢您对她的深情,直至临终还一直感激不尽。可是,本人总觉得那起撞车事故您有责任。您刚才说这样做是出于对她病情的考虑,噢,那肯定如您所言吧。但即便如此,您还是有责任。”

“为什么?”

“如果您不明白,那就解释给您听……好像您刚才说,没想到小巴会发生撞车事故。可是,您太太乘坐小巴并不是只有那一天。那时候,她大病初愈,还需要医生的治疗,隔一天就要从芝口的家里去万世桥的医院,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事您早就知道,而且她每次都是乘坐小巴。撞车事故就是在这期间发生的。这下您明白了吧。不过,还有一点引人注意,那个时候,这种小巴运营形式刚刚出现,撞车事故时有发生。稍微神经敏感的人都会担心随时可能发生事故——顺便说一句,您是个神经敏感的人,而您,却让您最爱的太太经常乘坐这样的小巴,这难道不是您不该有的疏忽大意吗?一个月里隔日往返乘坐,她就面临着三十次撞车的危险。”

“哈哈哈,能这么穿凿附会,看来您的神经质一点也不比本人逊色。您这么一说,本人逐渐想起了当时的情况,其实那时候也并非毫无留意,只是考虑到撞车的危险与在电车里传染感冒的危险孰大孰小呢?即使二者危险的可能性相同,哪一个对生命更有威胁呢?思来想去,两相比较,认为乘坐小巴比电车更安全。为什么呢?正如您刚才说的,一个月有三十次往返,如果乘坐电车,这三十节车厢里肯定都有感冒病菌。当时正是流行高峰期,这样判断应该是正确的。既然存在病菌,那么感染就不是偶然的。然而,撞车事故完全是偶然的灾难。当然,每辆车都有撞车的可能性,但这与明显存在祸因的情况不一样。另外还有一个原因:笔子已经得了两次流感,这说明她的体质比一般人虚弱。如果乘坐电车,在众多乘客中,她必定是感染危险度最高的一个人;而乘坐小巴,所有乘客的危险都是均等的。不仅如此,就危险程度而言,如果她第三次患上流感,必定又会引发肺炎,那恐怕就没得救了。听说一旦得过肺炎,就很容易得第二次,而且当时她病后体弱,尚未完全恢复。这个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再说了,发生撞车事故并不意味着会被撞死。除非倒了大霉,一般都不会受重伤。即使受重伤,也极少因此死去。本人这个想法没有错,事实也是如此,笔子往返三十次,撞车事故也就一次,而且还只是轻微的擦伤。”

“嗯,如果光听您这一番话,倒是合情合理,可谓无懈可击。不过,您刚才没有涉及的部分里,还是有不可疏忽的地方。关于小巴和电车的危险概率问题,您的意见是小巴比电车的危险概率小,即使遇到危险,受伤的程度也比较轻,乘客均等地承担危险性。但是,本人认为,至少您太太乘坐小巴的危险性与乘坐电车一样大,绝不是和其他乘客均等地承担危险。就是说,您太太所处的位置,当发生撞车事故时,注定是第一个受伤的人,而且恐怕受的伤比其他人都要重。您不能无视这一点。”

“为什么这么说?我可不明白。”

“哈哈,您不明白吗?这就怪了——您那时对笔子说过吧:坐小巴要尽量坐在最前面,那是最安全的……”

“是的。从安全的意义上说,是这样……”

“不,等一等,您所谓的安全是这个意思吧——小巴里也有感冒病菌,坐在上风处就不会吸进去。是这个理由吧?这么说,虽然小巴的乘客没有电车那么多,但并非毫无传染感冒的危险性。您刚才似乎忘记了这个情况。您又加上另外一个理由,就是坐在前面震动小。您太太大病初愈,尚未完全恢复,身体疲劳,所以不能让她受震动。您用这两个理由,劝她坐到前面。这与其说是劝,不如说是严厉的叮嘱。您太太为人正直,觉得不能辜负您的一片心意,便尽可能遵照您的命令行事。于是,您的计划一步一步得以实行。”

“……”

“知道了,您起先并没有把坐小巴传染感冒的危险性考虑进去。尽管如此,您还是以此为由让她坐在前面——这里就产生一个矛盾。还有一个矛盾,您事先考虑的撞车危险完全被忽略了。坐在小巴最前面——如果考虑到撞车事故,没有比这儿更危险的吧,坐在那个座位上的人无疑是最危险的。所以,您看,当时受伤的就您太太一个人。那么轻微的碰撞,其他乘客都安然无恙,而您太太却擦伤了。如果是严重的碰撞,其他乘客是擦伤,您太太就是重伤。如果再严重的话,其他乘客受重伤,您太太就没命了——撞车如您所言,肯定是偶然发生的事故,但在这偶然发生的事故中,您太太的受伤却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两人走过京桥,他们仿佛都忘记了自己现在走在什么地方。一个人侃侃而谈,另一个默默倾听,一直往前走。

“所以,其结果就是您把太太置于某种偶然的危险中,并进而推进偶然范畴内的必然危险中。其含义与单纯的偶然的危险不同。这样的话,能否说小巴就比电车安全呢?首先,当时您太太的第二次流感刚刚痊愈,所以她应该具有对流感的免疫力。按本人的看法,那时您太太绝对没有被传染的危险。要说危险和安全二者择一的话,她属于安全。至于一旦得过肺炎容易再度患病的说法,那是要经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生的事情。”

“您说的免疫性,本人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十月患病以后,正月又得病,所以觉得免疫性靠不住……”

“十月和正月之间有两个月,可是您太太那时并没有痊愈,还在咳嗽。与其说被别人传染,不如说她传染给别人。”

“还有,刚才您谈到撞车的危险,撞车本身只是非常偶然的事故,在这个范畴内谈论必然,那不是极其极其罕见的吗?偶然中的必然与单纯的必然意思还是不一样的,何况这个必然只是必然受伤,并非必然要命。”

“但可以说偶然发生严重撞车时,必然要命。”

“嗯,可以这么说吧。可是,玩这种逻辑性的游戏不觉得无聊吗?”

“哈哈哈,逻辑性的游戏吗?因为喜欢,一不小心就自鸣得意地陷进去了,陷得太深,对不起,马上言归正传——可是,进入正题之前,先把这个逻辑性的游戏做完吧。别看您嘲笑本人,其实您似乎也挺喜欢逻辑推理的。说不定在这方面还是本人的前辈呢,觉得您并非不感兴趣。刚才是对偶然与必然的研究,如果与一个人的心理结合在一起,就会产生新的问题,逻辑就不再是单纯的逻辑。您难道没有发现这一点吗?”

“啊,您越说越难懂。”

“一点也不难。所谓一个人的心理,指的就是犯罪心理。一个人试图利用间接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另一个人——如果‘杀掉’用词不当的话,可以说是‘致其死命’。为此,必须让这个受害者经常处在危险之中。这种情况下,既不能让对方意识到加害者的意图,又要不动声色地将对方引进危险的去处,因此只能选择偶然性的危险。然而,如果这偶然中包含着不易觉察的某种必然,那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您让太太乘坐小巴,不是恰好在外在形式上与上述情况一致吗?本人只是说‘外在形式’,请不要往心里去。当然,不是说您有这样的意图,但您应该可以理解这种人的心理吧?”

“您大概是出于职业习惯,想法很奇怪。外在形式是否一致,只能由您判断。但是,如果有人以为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仅仅三十次的乘车往返就能夺人性命,他不是傻瓜就是疯子。大概没有哪个家伙把希望寄托在靠不住的偶然上吧。”

“不错。仅仅乘坐三十次小巴,可以说偶然的命中率很小。但是,如果从各个方面寻找各种各样的危险,把这些偶然的危险一个又一个地叠加在对方身上——这样的话,命中率就数倍增长。无数偶然性的危险聚集成一个焦点,然后将对方引导进来。此人所面临的危险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例如怎么做?”

“例如——只是打个比方,这里有一个人想杀死他的妻子——致其死命。他的妻子是天生的心脏虚弱——心脏虚弱本身就包含着偶然性的危险因素,那么为了增加其危险,要创造条件让她的心脏越发糟糕。例如,丈夫让妻子养成喝酒的习惯。起先劝她睡前喝一杯葡萄酒,然后逐渐增加酒量,让她饭后必喝,从而慢慢懂得酒精的美味。可是她原本就不喜欢喝酒,达不到丈夫所希望的酒量。于是丈夫改变手法,使出第二招,教她吸烟。说什么‘女人嘛,连这么点乐趣都没有,还是女人吗’,买来芳香型的外国烟让她吸。这个计谋终于得逞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妻子成了彻头彻尾的烟枪,想戒也戒不掉。接着,丈夫又打听到洗冷水澡对心脏虚弱的人有害,于是让她洗冷水澡,装出一副体贴亲切的样子劝道:‘你体质差,容易感冒,每天早晨坚持洗冷水澡对身体有好处。’妻子对丈夫坚信不疑,言听计从,于是自己的心脏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坏。然而,丈夫的计谋不会就此罢休。他摧残妻子的心脏后,打算给予决定性的打击。就是说,要让妻子发病,而且是高烧不退的疾病。于是把妻子置于容易传染伤寒和肺炎的环境里。他起先选择伤寒。出于这个目的,他经常让妻子吃看似带有伤寒菌的东西。他说‘美国人吃饭的时候喝生水,大家都称赞生水是最理想的饮料’,让妻子喝生水,吃生鱼片。听说牡蛎和凉粉含有大量的伤寒菌,就使劲劝妻子吃。当然,在劝妻子吃的时候,自己也得吃,但他以前得过伤寒病,体内已经产生免疫力。丈夫这个计谋未能如愿以偿,但差不多有七分成功了。因为妻子虽然没有得伤寒,却得上了副伤寒,高烧不退,痛苦折腾了一个星期。副伤寒的死亡率不到十分之一,幸乎不幸乎,心脏虚弱的妻子居然挺过来了。丈夫在七分成功的鼓舞下,继续让妻子吃生食。到了夏天,妻子经常患痢疾。每次妻子发病,丈夫总是紧张地观察病情的发展,然而,妻子总是感染不上他期盼的伤寒病。过了不久,丈夫觉得求之不得的好机会来了,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恶性感冒大流行。丈夫阴险地策划,无论如何要让妻子传染上感冒。十月初,妻子果然得了感冒,原因是她这个时期咽喉患病,丈夫说预防感冒,故意配兑高浓度的过氧化氢溶液让她整天漱口,结果患上了咽喉黏膜炎。不仅如此,此时她的伯母得了感冒,丈夫一再要她前去探病。她在第五次探病回来以后便发烧了。然而,这一次她居然又挺过来了。到了正月,妻子终于患上重病,引发肺炎……”

侦探一边说,一边做出不寻常的举动。他看似要敲落手上香烟的烟灰,手指却在汤河的手腕上轻轻捅了两三下——似乎默默地提醒他注意什么。然后,两人来到日本桥前面,但侦探在村井银行前头右拐,往中央邮局方向走去。汤河自然必须紧随着他。

“这第二次感冒,当然还是丈夫搞的鬼。”侦探继续说下去,“当时,妻子本家的孩子患重感冒住在神田的S医院里,丈夫主动让妻子入院陪同照顾。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这次流感容易传染,不能让一般的人去陪同。我内人最近得过感冒,有免疫力,她去最合适。’他这么一说,妻子也觉得有道理,便去医院照顾孩子,结果自己再次感冒。这次肺炎相当严重,几次病危。丈夫以为此次计谋得逞,万无一失,有十二分的把握。他在妻子的枕边假惺惺地道歉说,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才使得她染上重症。妻子对丈夫无怨无悔,仿佛要怀着对丈夫的爱情的感谢撒手人寰。然而,妻子再次起死回生。对丈夫来说,可谓九仞之功亏于一篑。于是,丈夫继续恶毒策划,心想不能仅仅依赖生病,还要使用其他手段给她制造灾难——思来想去,他首先利用了妻子病房里的煤气炉。当时妻子的病情已经基本好转,可以不需要护工了,但还要和丈夫分睡一个星期。丈夫有一次很偶然地发现妻子睡觉前要关闭燃气的开关,以预防火灾。而燃气开关在从病房到走廊的门槛边上。妻子有起夜的习惯,必定要经过这道门槛。妻子拖曳着长睡衣的下摆徐徐经过门槛边上时,那下摆总是蹭过煤气开关。如果开关稍微松一点,长裙下摆经常蹭过去,那开关一定会逐渐打开。虽然病房是日式房间,但建材都很坚固,严丝合缝,不会漏风。丈夫发现原来这里就潜藏着危险的因素,只要自己稍微做点手脚,这个偶然就通向必然。这个方法是把煤气开关松开一点。于是,一天趁着妻子午睡的时候,他悄悄地把润滑油注入煤气开关中。他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无意间被人看见——此人正是他家的女佣。这个女佣是妻子老家的人,妻子嫁过来时随同而来,对女主人忠心耿耿,而且聪明机灵。好了,这不说也罢……”

侦探和汤河从中央邮局前面走过兜桥,再走过铠桥,不知不觉来到水天宫前面的电车道上。

“……这一次丈夫做到了七分成功,最后三分导致失败。妻子煤气中毒,有点窒息,但她醒了过来。深更半夜,一家人闹得乱哄哄。为什么煤气会泄漏?原因很快就查明了,但这是妻子不注意造成的。之后,丈夫选择小巴作为谋害手段。这刚才已经说过了,利用妻子去医院就医的机会,他无所不用其极。在小巴的阴谋失败以后,他抓住一次新的机会。给予他这个机会的是医生。医生建议妻子病愈后到外地休养一阵子,找一个空气新鲜的地方休养一个月左右。丈夫对妻子说道:‘你的身子病怏怏的,与其去外地休养一两个月,不如索性把家搬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去。当然也不要搬太远,大森怎么样?那儿靠海,我上班也方便。’妻子对丈夫的提议表示赞成。不知您是否知道,大森那地方水质很糟糕,听说正因为这个原因,传染病肆虐横行,尤其是伤寒——就是说,丈夫人为制造灾祸没有成功以后,再次转而利用疾病。搬到大森以后,他更肆无忌惮地让妻子喝生水、吃生东西、洗冷水澡、吸烟,又在院子里栽种很多树木,挖池蓄水。还说厕所的位置不好,改造成太阳西晒的方向,这是让家里滋生苍蝇蚊子的方法。岂止如此,他的一个朋友得了伤寒,他自称有免疫力,常去探病,还带着妻子一起去。他本打算耐心地等待传染的机会,没想到这么快就见效了。搬到大森还不到一个月,他去探望患伤寒病的朋友不久,不知道其中他又施展了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总之妻子染上了伤寒,而且终于病故——怎么样?本人方才所说的,与您的情况难道不是外在形式完全一致吗?”

“嗯……噢,仅仅是外在形式……”

“哈哈哈,就目前而言,仅仅是外在形式。您爱前妻,至少是外在形式上的爱。然而,您在两三年前就背着前妻爱上了现在这个妻子。这种爱超过了外在形式。如果把这个事实和刚才本人所说的加在一起,那么,把刚才所说的事实安在您身上,就不仅仅是外在形式了……”

两人从水天宫的电车道右拐,走进狭小的胡同。胡同左边有一间挂着写有“私家侦探”大招牌的房子,像是事务所。镶嵌着玻璃窗的二楼和楼下都灯火辉煌。走到跟前,侦探哈哈哈放声大笑。

“哈哈哈,这就不对了!隐瞒不下去了。您的身子刚才一直在发抖。您前妻的父亲今晚在我家里等着您。别这么害怕,没关系的,请进去吧!”

他突然抓住汤河的手腕,用肩膀顶开房门,强行把汤河拽进明亮的房间里。在灯光的映照下,汤河脸色苍白,呆若木鸡地摇摇晃晃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 * *

[1]由副伤寒甲、乙、丙三种沙门杆菌引起的急性传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