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本绮堂

1872—1939

生于东京。在东京府立一中上学时开始创作剧本。后担任新闻记者,同时开展戏剧评论。参加歌舞伎革新运动,发表《修禅寺物语》等新歌舞伎剧本。1916年开始创作短篇小说《半七捕物帐》,确立了“捕物帐”这个新型体裁。此篇发表于1928年的《文艺俱乐部》。

S律师如是说——

我这个人对鬼怪故事不怎么感兴趣,既不听,也不讲,但年轻时候遇到一件怪事,这个谜团至今尚未解开。

大约十五年前,我在神田的一所法律学校读书,便在离麴町的半藏门不远的地方寄宿而居。虽说是出租屋,但不是专门的出租房,而是住户把自家的房子改造一下,修了七间客房,最多只能住七个人。房东是一位主妇,看上去年过半百,举止文雅大方。此外还有她二十七八岁的女儿,以及一个女佣。这三个人负责照顾房客的日常生活。住的时间一长,逐渐听说这个房东颇有资产。长子在京都的大学读书。听说这个儿子在毕业回来之前,觉得终日无所事事地吃喝玩乐很无聊,也很寂寞,就半是为了好玩,想出这个主意,开始做这个生意。所以与一般的出租屋不同,房东对待房客如同一家人,十分亲切,这让所有的房客都满心高兴。

因此,我们把房东主妇称为“太太”。虽说将出租房的老板娘称为“太太”有点怪,但如前所说,她为人的确文雅和蔼,感觉叫她“老板娘”很不合适,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称她“太太”,称她的女儿为“伊佐子小姐”。她家的姓氏——姑且称为“堀川”吧。

十一月初一个晴朗的夜晚,我去四谷须贺町参拜鹫神社。早就听说东京的酉市,可是一次也没去过。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到浅草,所以打算就在附近的四谷转一转。吃过晚饭,散步般溜溜达达地走去,应该说我实在不是虔诚的参拜者。今天是酉市的第一天,天气也好,熙熙攘攘,生意兴隆。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在神社内外转了一圈,来到电车道上。这里也有很多摊床,颇为热闹。我在人群中转悠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我:

“咿呀,须田,你也来了。”

“咿呀,你也来参拜吗?”

“也可以说是参拜吧。”

那人笑着把手里的小耙子和竹枝串着的芋头给我看。他名叫山岸猛雄(这也是假名),和我住在一起。我们并肩而行。

“真热闹啊。”我说,“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送给伊佐子小姐。”山岸笑着说,“去年给她买过,今年也沿袭喜庆的惯例。”

“很贵吧?”我对这些东西的价格一无所知。

“我狠狠杀价了……不过,今天是酉市的第一天,生意人可盛气凌人了。”

我们一边闲聊一边走到四谷见附一带。山岸在一家咖啡店门前停下脚步,说道:“怎么样?喝一杯茶吗?”

他先走进去,我也跟着他进去。恰好角落有一张桌子空着,我们便坐下,点了红茶和小点心。

“须田你不喝酒吧?”

“不喝。”

“滴酒不沾吗?”

“滴酒不沾。”

“我也一样。要是能喝一点就好了……”他似乎若有所思,“这两三年,我努力练过,争取能喝一点,可还是练不出来。”

本来不能喝酒,为什么非喝不可呢?我当时还年轻,觉得有点不可理解,看着山岸的笑脸。他叹了口气,让我觉得其中有难言的苦衷。

“哦,当然,你还是不喝为好,但像我这样,还是稍微能喝一点为好……”他重复一遍,接着忽然笑起来,继续说道,“要问为什么嘛……就是不会喝酒,会被伊佐子小姐瞧不起,啊哈哈哈……”

山岸怎么想不清楚,但伊佐子想接近山岸,似乎对他频送秋波,这在房客中人尽皆知。堀川一家人中,伊佐子是长女和姐姐,去京都读书的长子是弟弟。她二十一岁那年出嫁,第二年丈夫病故,所以回到娘家,此后一直单身,虚度七八年光阴,身世令人可怜。这些事我们也略有所闻。她容貌出众,性格与母亲不同,开朗活泼,但苍白的鹅蛋脸总给人一种凄苦的感觉。

山岸三十岁上下,身体棒,气色好,一句话,就是仪表堂堂的男子汉。而且乡下的老家似乎很富裕,每月寄来不少钱,所以他衣着光鲜,花钱大方。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七个房客中最优秀的,所以伊佐子小姐看上他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还听说了这样的传闻,太太对女儿看上山岸似乎也是默许的。所以,我今天听山岸亲口谈起伊佐子小姐,也不觉得奇怪,当然更没有丝毫的嫉妒之心。

我笑着问道:“伊佐子小姐喝酒吗?”

“这……”山岸歪着脑袋,“我不太知道,大概不喝吧,因为她甚至还劝我不要喝酒……”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要是不会喝酒,会被伊佐子小姐瞧不起吗?”

“啊哈哈哈……”

他笑声太大,旁边四张桌子的顾客都惊讶地回头看着这边,我感觉有点难为情。喝完茶,吃过点心,山岸结账,两人又走到大马路上,只见硕大的冬天的月亮高挂在堤坝的松树上方。虽然天气晴朗,但毕竟是十一月初,寒冷的西北风仿佛在为我们送行。

走过四谷见附,来到麴町大街,跨过一座桥,感觉世间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山岸仰望着消防署的火警瞭望台,突然问道:“你相信有鬼魂吗?”

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我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难以回答,踌躇片刻,还是如实说道:“嗯,我对鬼魂没有研究。可是怎么说呢……还是不相信吧。”

“是这样啊。”山岸点点头,“就连我也不想相信,所以你是真的不相信。”

他说完以后,便沉默下来。由于生意上的关系,我现在对客户相当能说会道,但学生时代属于少言寡语的类型。对方不说话,我也不开口。两人踩着街树的落叶,一路默默无语,走过大半的麴町大街,山岸突然停下脚步。

“须田,吃鳗鱼吗?”

我看着山岸的脸,在四谷刚刚喝过茶,又要在这里吃鳗鱼,总觉得有点异常,便试探性地说道:“噢?”

“你在家里吃过晚饭了吧?我从下午出来到现在还没吃饭。本想在那家咖啡馆吃点什么,乱哄哄的,也就算了。”

原来他下午就出来了,晚饭还没吃,刚才在四谷就吃了两块小点心,估计肚子不乐意了。不过,吃鳗鱼感觉有点奢侈。但他手头充裕,大概吃顿鳗鱼也不足为奇。对我们这样的穷学生来说,那确实有点奢侈。如今在一般餐馆都能吃到便宜的鳗鱼,但当时肯定很贵。尤其是山岸打算进去的这家鳗鱼餐馆,在这一带属于高级餐馆,所以我表示谢绝。

“那你一个人去吃吧,我先回去了。”

山岸没让我走。“那可不行,好了,陪陪我吧。其实呢,也不仅仅是吃鳗鱼,我还有点事想和你聊聊。真的,不蒙你,真的有话跟你说……”

我推辞不掉,被他带上鳗鱼餐馆的二楼。

我觉得有必要先说明一下山岸和我的关系。

山岸对我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除了是在同一户人家寄宿的房客之外,还因为我们俩都立志从事同样的工作,而且我对他这个前辈一直十分敬重。我正在学校研读,立志将来当律师,自然尊重比我年长的山岸。不只是年龄上的差别,在学识上,我也与他相距甚远。山岸不仅法律知识渊博,而且还精通英语以及德语、法语。所以我很高兴能与他寄宿在同一户人家,经常跑到他房间请教问题,他都不厌其烦地耐心讲解。因此,山岸可以说是我的恩师,我对他倍加尊重,他也很喜欢我。

然而,只有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山岸参加了四次司法考试,都没有及格。那么精湛的学力水平,那样的胆略魄力,怎么考试就通不过呢?就我所知,那些在学力上不如山岸的人都考过了。当然,考试需要碰运气,实力雄厚的人也未必胜券在握,但不是一两次,而是连续四次都名落孙山,这令人难以理解。

“我这个人胆小,吃的就是这个亏。”

山岸对我这么解释,但据我观察,他绝非胆怯懦弱。他不是进入考场就怯场的那种心虚者。他体格魁梧,能言善辩,口齿伶俐,无论哪一个考官都应该录用他的,可就是次次落榜,这只能说是不可思议。由于老家寄钱充足,所以他每次遇到挫折,也没见他沮丧气馁,依然心平气和地过着寄宿生活。他已经请我在这家餐馆吃过两三次鳗鱼了。

“你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刚才吃的晚饭应该早就消化了。别客气,吃吧,吃吧。”

在山岸的劝说下,我不客气地吃起来。虽然要了一瓶清酒,但两个人几乎都没喝,只是埋头吃鳗鱼。在等待追加的烤鳗鱼上桌的时候,山岸语气平静地说道:“其实呢,我打算今年回老家去。”

我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盯着他的脸。山岸表情略显严肃地说道:“实在很突然,你也许会感到惊讶。我也决定死了这条心,回老家去。想来想去,似乎律师这个职业与我无缘。”

“这不可能。”

“我也想过这不可能。我相信不应该是这样的,就像相信这世上没有鬼魂一样……”

刚才他说到鬼魂,现在又提及鬼魂,这引起我的注意。但是,我只是静静地听他讲。他继续说道:“你说你不相信鬼魂。当然,我以前也不相信。不但不相信,听到别人说鬼魂,就觉得很可笑。然而,我就是因为受到鬼魂的折磨,最终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目标。在从不相信鬼魂的你们眼里,也许觉得这个说法简直是荒谬绝伦。好了,你嘲笑我好了。”

我怎么能笑得出来。既然山岸亲口这么说,肯定有相当的根据。可是,我不相信这世间存在鬼魂,所以半信半疑,依然默不作声。山岸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电灯。宽敞的二楼餐厅就我们两个人,从各个角落渗出来的夜间寒气砭人肌骨。

可是,现在也不过九点,外面电车来来往往的轰隆声不绝于耳,楼下烤鳗鱼噼里啪啦的扇扇子声也清晰地传来。从心理感觉上说,无论是头顶上电灯的昏暗,还是壁龛里插花的白茶花影子的孤寂,都还没有酝酿出足以谈论鬼魂的气氛。山岸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他只是把想说的事情说出来。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继续说道:

“我自己这么说也许不合适,其实我一直学习勤奋,相信律师资格考试绝对没问题。也许是自命不凡,但就是这么自信。”

“那是当然的。”我立即说道,“像你这样,不可能考不过。”

“但就是没考过,这就奇怪了。”山岸无奈地笑了笑,“你大概也知道,今年是第四次,每次都彻底落榜。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刚才我说过,我受到鬼魂的折磨。这事儿实在是无稽之谈,我也觉得荒唐透顶。然而这是事实,不能不承认。我对谁都没有说过。第一次参加考试的时候,正在认真答题,眼前忽然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个女人。那是考场啊,不可能出现女人的。这个女人身体消瘦,个子很高,满头白发,穿什么衣服看不清楚,但面容很清晰。我一看白头发,以为是老人,但看她的容貌,瓜子脸,肤色白皙,年龄在三十上下。所以难以确定真实的年龄,但肯定是头发雪白。她站在我的桌子前面,像是在看我的答案,我手中的笔变得迟钝起来,脑子也麻木茫然,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你认为这女的是什么?”

“可是……”我一边思考一边说,“考场里摆着很多考生的桌子吧,而且还是在白天……”

“是的,是的。”山岸点头,“大白天,玻璃窗外阳光明媚。考场里并排坐着很多人。可那个白发女人就是出现了。当然,别人看不见,坐在我旁边的考生照常平静地答题。不管怎么说,我在这个女人的捣乱下,写的答案一塌糊涂,自己都看不明白。只要考官不是睁眼瞎,根本不可能给我及格。第一次考试就这样失败了,但是我并没有悲观气馁。一方面我这个人天生心宽,另一方面我家里的生活相当富裕,所以赋闲一两年也不愁吃喝,放心得很。”

“那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是神经衰弱造成的。”山岸回答道,“虽然我这个人心宽,但考试之前的学习还是很紧张的。尤其是当时刚从学校毕业不久,每天晚上都学习到两三点。我判断是神经衰弱所产生的幻觉,所以并不觉得奇怪。”

我追问道:“后来她再没有出现过吗?”

“你听啊,故事在后面呢。当时我在神田寄宿,周围十分嘈杂,更刺激我的神经,使之兴奋过敏,于是搬到小石川。第二年,我参加了第二次考试,结果和第一次一样。那个白发女人又站在我的桌子前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答题。我心里骂道‘你这浑蛋,又来了’,但不敢和她对抗,觉得头晕目眩,像坠入梦幻之中……结果答案又是谬误百出……但是,我依然没有悲观失望,还认为是神经衰弱的问题。接着,我到湘南休养了三个月,每天轻松游玩,感觉脑子清醒过来了,于是回到东京,又搬到新地方寄宿。这就是现在居住的堀川的家。这个新居是我感觉最舒适的家,心想在这里可以专心致志地用功学习,十分高兴。去年是我第三次考试。身体恢复了健康,考试的套路也十分熟悉,这一次绝对没问题。我干劲十足,充满自信。我精神抖擞地走进考场,答题顺利流畅,但考试开始没多久,那个白发女人又出现在我的桌子旁边。她的模样和前两次一样,就不再详述了。我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考场。”

听了这天方夜谭般的叙述,我也仿佛坠入梦境。这时,追加的烤鳗鱼端了上来,我已经没有精神动筷子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已经吃饱。山岸也只是看着盘子,没有拿筷子。

继续谈话比吃鳗鱼重要,于是我重新提起话头:“这一次也是神经衰弱造成的吗?”

“唉……”山岸轻声叹一口气,“如此一来,我也开始思考。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向家里汇报,但没有说白发女人这件事。因为我觉得谁也不会相信,反而怀疑我故意捏造怪诞的事情为自己的落榜开脱,那样的话也太卑劣了,所以我一直都归咎于自己学习不够努力。是吧?你觉得呢?那个白发女人,就我一个人看见,别人都不知道,即使我再三再四强调确有此事,也不会有人相信。何况自己也判断是神经衰弱引起的幻觉,认为没有必要向家里人报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把这事搁在一边。可是,三次考试都出现这种怪象,三次都没考上,这不免让人觉得奇怪,开始怀疑。这时候接到父亲来信,让我回老家一趟。父亲在九州的F町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他结婚早,二十三岁那一年就生下我,去年才五十二岁,在当地的同行中很吃得开。正因如此,我才能优哉游哉地晃荡……父亲大概对我的屡战屡败感到吃惊,叫我回去一趟。于是我去年年底到今年正月回老家了……这你也知道……回到东京的时候,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

我摇摇头。“没有啊,我没注意。”

“是嘛。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三次没考上,回到老家,在父亲面前也还是感觉羞愧的。为自己的落榜进行辩解是人之常情。我自我辩解的时候,把白发女人的事情顺口说了出来。父亲一听,忽然紧闭嘴唇,盯着我的脸,片刻之后语气严肃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我回答‘是真的’。父亲又沉默下来,后来一直没有说话。我的疑惑越来越深。看父亲那个样子,我猜测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之事,似乎不能仅仅说是单纯的神经衰弱的问题。那一次谈话没有继续下去。两三天过后,父亲对我说,不要去东京了,也不要参加律师资格考试。我心想闲待着也不是事,便恳求父亲:‘让我再去一次。万一今年的考试再落榜,我就下决心回来。’在我极力恳求下,终于获得父亲的同意,于是我又到东京来。所以,今年的考试对我来说是背水一战,平时吊儿郎当的,这次却要认真对待,不敢懈怠。你们都没有察觉出来,看来我表面上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山岸又无奈地笑起来,继续说道:“但是,今年考试的结果还是那样子……还是那个白发女人作怪,她照样出现在考场,妨碍我答题。自不待言,我在考场的座位每次都不一样,但是她总是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我面前,无法避开。我受到这个鬼魂——大概只能称之为鬼魂吧——再三再四的捣乱干扰,简直气昏了头。我真想索性下决定和她周旋到底,看谁的耐性大、意志坚强,明年再来考。可是两三天前,老家的父亲来信让我这次无论如何必须回去。这是正月和父亲的约定,我不能过于倔强地不守承诺。还有一点给予我强烈的震撼,父亲在信中说了这样一段话:‘即使勉强及格,选择律师这个职业,我感觉也会成为给你的未来带来不幸的根源。所以,你应该下定决心回乡,从事其他职业。我知道让你放弃多年的志向肯定很痛苦,不是只逼迫你这样做,我自己的律师职业也打算只干到今年,明年便撤销律师资格注册。’”

我不由得插嘴问道:“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什么缘故。”山岸若有所思,“可是,虽说不知道,又感觉似乎知道点什么,所以我下决心离开东京,打算年内回老家。父亲在F町附近拥有相当大的土地,也许他打算养花种草,安度晚年。我或许和他一起经营园艺,或许另找工作,这个等回去以后再慢慢考虑。”

一种孤独的感觉一下子袭上心头,心情忧郁低沉。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父亲的律师工作停业,儿子也放弃律师资格考试回老家。这本就会让听的人心情沉重,再加上平时尊敬的前辈弃我而去,更无法忍受这种空虚失落的滋味。我低头沉默不语,山岸又接着说道:“今晚的话只对你一个人说,不能泄露给任何人。记住,对太太和伊佐子小姐暂时也不能说。”

太太另当别论,伊佐子小姐要是知道此事,一定惊诧万分。我能想到她的可怜模样。但这个场合不应该说三道四,只能按照山岸的要求表示同意。

追加的烤鳗鱼,我们都没有动筷子,剩下来怪可惜的,就叫店里装在食品盒里带回去。山岸说送给伊佐子小姐。小竹耙、芋头,加上烤鳗鱼,我想到一无所知的伊佐子小姐收到这么多礼物,一定兴高采烈,心里越发凄冷孤寂。

走出店外,秋末冬初的寒风更加强劲。我们一路默默地走回住处。

伊佐子小姐收到礼物,果然喜不自胜。太太也很高兴。正因为送礼的人是山岸,让伊佐子小姐更是心花怒放。我想到这一点,可怜的心情顿时变成悲哀,便敷衍地问候几句,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

堀川家出租给房客的房间是二楼七间、一楼两间。山岸住在一楼六叠大的房间,我住在二楼东面角落四叠半的房间。说是东面的角落,因为东面与邻居的两层住宅相邻,所以倚臂窗面对北面的街道,背阴寒冷。像今晚这样寒风劲吹,听到窗户震动的声音,就感觉夜间的寒气逼人。我没有学习的情绪,便立刻钻进冷飕飕的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觉,精神得很。我想,睡不着觉才是正常的。

我反复思考今晚听到的事情。那个白发女人究竟是谁呢?山岸似乎认为是鬼魂。可是,鬼魂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中,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而且,当山岸把这件事透露给父亲的时候,他发现父亲的态度有点奇怪。我推测他父亲可能知道点什么内情,尤其他本人明年律师工作停业,而且叫儿子不要去考律师资格,这其中必定有难言之隐。我对这些现象进行综合性的考虑,感觉这是与律师职业相关的一个秘密。山岸没有叙述详情,但这次父亲在来信中可能透露了这个秘密,这也许促使山岸终于放弃己见,突然决定回乡。

我的想象逐渐扩展开来。山岸的父亲是律师,在一起官司中担任辩护人。这起案件应该不是刑事案件,而是民事案件。是为原告还是被告做辩护不得而知,但判决的结果对某位妇女极其不利。这个妇女就是白发女人。她可能因此而自杀,也可能是气死了,但不管怎么死的,肯定至死都在诅咒山岸的父亲。难道不是她愤怒的魂灵以幻影的形式出现在考场,折磨他的儿子山岸吗?

如果这样解释的话,作为鬼魂故事的情节应该说得通,但此种类似小说的鬼魂事件实际是否存在,不能不画一个大大的问号。

刚才忘记问山岸,这个白发女人是只在考场出现呢,还是平时也出现?这一点必须弄清楚。听山岸的叙述,似乎平时没有出现。我得找个机会确认一下。这些事情让我翻来覆去,思前想后,不觉听见附近米店的公鸡第一声报晓。

大概昨夜刮风的缘故,第二天早晨气温陡降,仿佛冬天来临。昨晚一夜没有睡好,感觉早晨的寒气更加逼人,但我还是匆匆吃过早饭,照常去学校。此时风停日出,蓝天高远。

下午从学校回家,一路上忐忑不安,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回来一看,堀川家中一切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伊佐子小姐和往常一样正在干活。山岸好像也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看书。我放下心来。晚上六点左右,伊佐子小姐给我的房间端来晚饭。这个季节的六点,暮色沉沉,狭小的房间里灯光明亮。

伊佐子小姐说:“今天相当冷啊。”我看她原本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煞白。

“嗯,要是这么冷下去,真受不了。”

伊佐子小姐平时送饭来,把食案和饭桶放下就离去,但今晚她半蹲半跪在门口,问道:“须田先生,您昨晚是和山岸先生一起回来的吧?”

“噢。”我故意含糊地回答。因为我心想,这时候伊佐子小姐无论打听山岸的什么事,我都不便回答。

“山岸先生对您说什么了吗?”果然,伊佐子小姐开始打听。

“说什么……什么事啊?”

“可是,这一阵子,山岸先生的老家经常来电报。这个月,一周就来了三封电报,最近还有信件。”

“是吗?”我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我觉得应该有什么事情吧……您一点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

“山岸先生昨天晚上什么也没说吗?据我推测,可能山岸先生要回老家去吧……他没对您说吗?”

我心里扑通一跳,但既然山岸叮嘱我对外保密,就不能随便开口。伊佐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理,向我膝行一步。

“我说啊,您平时和山岸先生关系特别好,交往最多,所以您应该知道他的事吧?请您不要隐瞒,告诉我,好吗?”

伊佐子小姐想了解山岸的情况,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我不便回答。虽然同住在一个大家庭里,但是我不清楚伊佐子小姐与山岸的关系进展到什么程度,因此更是难以回答。既然已经向山岸承诺保密,我只好忍住心中的难受,言不由衷地重复“不知道”。

伊佐子小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说出一句出人意料、令人震惊的话:“哦……山岸先生是一个可怕的人。”

“怎么可怕了?”

“昨天晚上,他不是把烤鳗鱼给我,说是送给我的礼物吗?这里面有问题。”

据伊佐子小姐说,昨晚她拿到烤鳗鱼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就放在橱柜里,打算第二天吃。这附近有一只黑色的大野猫,今天上午偷偷溜进来,趁女佣不注意,叼起一串烤鳗鱼跑走,在屋后的垃圾堆里吃掉了。您猜怎么着?这只猫立刻呕吐死掉了,好像是中毒的样子。

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此事与自己也有一点关联,不能充耳不闻。我心有狐疑地问道:“猫就是因为吃了烤鳗鱼中毒的吗?那其他烤鳗鱼还留着吗?”

“令人毛骨悚然,于是我和母亲商量,让她把剩下的烤鳗鱼都扔掉了。小竹耙也拆了,芋头也扔了。”

“可是,我们也吃了烤鳗鱼,到现在都没事啊……”

“所以说他很可怕。”伊佐子小姐的眼光变得尖锐犀利,“说是送给我礼物,看似很亲切的样子,其实是图谋毒死我们。不然的话,你们吃烤鳗鱼什么事都没有,给我们吃的烤鳗鱼却有毒,这不奇怪吗?”

“是很奇怪……可是对这件事,你们误会了。那份烤鳗鱼不是特地给你们要的礼物,而是我们自己追加的,结果没有吃,就打包带回来送给你们……我和他始终在一起,他绝对没有把毒药放进去的行为。这个我可以千真万确地保证。也许是烤鳗鱼放一个晚上变质了,也许是猫吃别的东西中毒了,无论如何,这与山岸先生还有我毫无关系。”

我诚恳地解释澄清,伊佐子小姐还是未能释疑,不仅没有说“错怪你们了”,还满脸愠色地盯着我,这让我甚感不快。

我用盘问般的口气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怀疑山岸先生?仅仅是因为死了一只猫,还是另有原因?”

“不是没有别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不能告诉您。”伊佐子小姐语气坚决,一副“别多管闲事”的态度。

我越发恼火,但转念一想,跟这个突然变得歇斯底里的女人争论也是白费口舌,便不再说话,转过身去。这时听见下面太太叫唤伊佐子小姐的声音,她也默默离去。

我一边吃饭一边思考。假如这真的是毒杀,那事情非同小可。如果不仅是伊佐子小姐,连太太也坚信的话,我觉得自己有义务主动为山岸昭雪申冤。但是,我必须先确定山岸是否已经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我吃完饭,立即下楼到他的房间。山岸不在,他比我先吃完饭,出去散步了。

我也心烦意乱,不想回二楼,便随意溜达到外面。回头一看,看见太太追上来,喊道:“须田先生,须田先生……”

我停下来。大概离家十五六间[1]的样子,路旁有一个红色的邮筒,显得孤零零的。我站在那里等她。太太小跑过来,一边回头一边小声问我:“嗯……伊佐子……对您说什么了吗?”

我正考虑怎么回答,太太急切地问道:“伊佐子说了烤鳗鱼的事吗?”

“说了。”我断然回答,“她说黑猫吃了昨晚的烤鳗鱼后死了……”

“猫死了是事实……可是,伊佐子那样胡乱猜测,我也觉得不合适。”

“这完全是伊佐子小姐的胡思乱想,稍微动脑子想想就知道,山岸先生怎么会做那样的蠢事呢?”

我的语气相当不客气。太太略微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但还是一边回头看后面一边悄声说道:“不知您是否知道,这一阵子山岸先生经常收到老家来的电报和信件,女儿非常在意,总是唠叨说山岸先生大概要回老家……”

我不客气地反问道:“如果山岸先生回老家的话,那会怎么样?伊佐子小姐和他有什么约定吗?”

太太面带难色,沉默不语。我见她这样子,心里也就明白了。正如其他房客所推测的那样,山岸与伊佐子小姐之间肯定有一线相连,太太对此是默认的。于是,我又说道:“从山岸先生的为人来看,万一他真的回老家,也不会突然说走就走。肯定事先会向你们解释清楚,想方设法把事情圆满解决。你们不要过于担心。至于伊佐子小姐所说的烤鳗鱼,这件事绝对是冤枉了山岸先生。”

我把对伊佐子小姐说的话重复一遍,太太点点头。“是这样的吧,您说的没错。山岸先生怎么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呢?我心里很明白,可伊佐子这一阵子疑神疑鬼的,她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性格……”

“是歇斯底里的症状吗?”

“是嘛……”太太皱起眉头,显得苦恼的样子。

我对伊佐子小姐感到气愤,但看到这位老实善良的太太郁闷烦恼的脸色,又心生可怜,想安慰她几句。这时,邮递员过来打开邮筒取信,我们只好离开。

这时,我回头一看,发现伊佐子小姐站在门口,屋檐下的浅红灯光映照出她的身影,似乎正远远地看着这边。我们有点吃惊,伊佐子小姐大概也觉得已经被我们看见,急忙隐进屋里。

太太回去以后,我独自朝麴町大街方向走去。一辆小车从前方驶来,四周黑暗,却觉得车前灯光线比较微弱,心想有点奇怪。就在车子从我面前驶过的时候,我看见车里坐着一位妇女。那妇女满头白发,我不由得毛骨悚然,迈不动步子。车子如一阵风驶过,不知是驶向何方还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大概是我的幻觉吧。肯定是幻觉。因为我听了山岸说的白发女人鬼魂的事情,所以把车里的妇女错看成那个女人。即使那个妇女真的是满头银发,世间白发老妇也多了去了,仅凭这一点不能一味断定就是对山岸作祟的鬼魂。尽管明白不应介意此事,但还是感觉阴森森的,心里发毛。

“哈哈,我原来这么胆小啊。”

我自我嘲笑着,故意大步往前走,来到灯光明亮的电车路。虽然没有昨晚那样的寒风,今晚也相当冷。我也不看沿途的商店,一路溜达到四谷见附,自然而然地加快了回家的脚步。我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所以感觉寒气逼人,同时心里愈发不安:出来散步的这段时间,家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离家越近,我的脚步越快。走进胡同,月色如霜,四周明亮,远处传来狗叫声。

一走进堀川家门,果然令我惊吓万分。就在我从四谷见附往返的这段时间里,伊佐子小姐服毒自尽了。山岸还没回来。伊佐子小姐是在山岸明亮的房间里自杀的。据说她的腰带里夹着一张写给母亲的字条,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我是被山岸这个男人杀死的。”太太也是惊魂未定,因为是服毒自尽,不能自己随意处理。我回来的时候,看见警察正在验尸。

因为女佣无意中说出猫死这件事,所以我一回到家里,警察就向我了解情况。这时,山岸晃晃悠悠地回来了。现场的初步审问无法弄清真相,警察当场就把山岸带走了。伊佐子小姐肯定死于自杀,但由于猫死和她留下的写有“我是被山岸这个男人杀死的”这句话的字条,必须对山岸进行详细周密的审讯。

关于警察的审讯,听说山岸坚决否认与伊佐子小姐有任何关系。他说:“就一次,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在英国大使馆前面的樱花树下乘凉散步,伊佐子小姐从后面过来,我们一起聊天散步不到一个小时。记得她问道,您为什么不结婚呢?我笑着说,好几年律师资格考试都落榜的人,大概没人愿意嫁给我吧。她说要是有人愿意嫁给您,您会怎么办?我回答说真有这么亲切的女人,当然很高兴啊。如此而已,后来伊佐子小姐没再对我说什么,我也没再对她说什么。”

听说太太陈述的意见是:“女儿好像暗恋山岸先生,我也略有察觉。我当然希望成功,让女儿如愿以偿,但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关系。”

两个人的供述内容一致,这样看来,只能说是伊佐子小姐对山岸回老家感到悲观失望,即所谓的失恋自杀。可以推测,把猫杀死也是伊佐子小姐的所作所为,她为了检验毒药的性能,就把毒药抹在烤鳗鱼上给猫吃。据说对猫的尸体解剖检验,证实与伊佐子小姐服的毒药是一致的。

难以理解的,只是伊佐子小姐为什么以猫死作为山岸企图毒死她们母女的证据而吵吵嚷嚷呢?恐怕只能解释为失恋造成的一种歇斯底里症状,没有深入探讨的必要。

因此,山岸平安无事地被释放出来。这起案件就这样结束了,风平浪静。但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伊佐子小姐尸体的头发自然地变色了,入殓的时候变成了老妇人那样的白发。有人说大概是剧毒药物的毒性所致,但是在守灵那天夜晚,太太说了这样一件事:“那天晚上,我和须田先生分手后回到家里,不见伊佐子。刚才明明看见她进屋,会去哪里呢?我坐在起居室的火盆前的时候,听见外面有停车的声音,心想大概有人来吧,可一直没有动静。奇怪,明明听见停车的声音。我起身一看,外面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出去转了转,这时女佣慌慌张张地叫喊着‘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跑过来。我惊慌地回到屋里,看见伊佐子倒在山岸先生的房间里。”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地听着,山岸也沉默着,只有我觉得无法沉默。我刚想说“那辆车……”,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太太一无所知,我觉得不要对她多余地提起此事。

伊佐子小姐的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山岸乘坐夜间火车回故乡F町。我到东京站送行。

记得那是一个天上没有一颗星星的寒冷的黑夜。在候车室的时候,我把汽车那件事悄悄告诉山岸。他只是点头。我问道:“那个白发女人,你只是在考场的时候看得见吗?其他时间里也能看见吗?”

“居住在堀川家以后,平时也经常看见。”山岸平静地回答,“现在可以说,那个女人的长相与伊佐子小姐一模一样。大家说她死后头发变白了,可是在我眼里,她的头发始终就是雪白的。”

我不由自主地感觉身体绷紧,这时,发车的铃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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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长度单位,1间约为6尺(约1.82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