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滚轮般碾过,地球活了下来。一个被击中的忧伤人类,悄然穿过代表昔日的辉煌遗迹。

Ⅰ . 一位女士的坠落

即使人们早已忘了要将这般夜晚称作六月,群星仍安静地在初夏的天空中转动。

莱尔德试着闭上眼睛看星星。这是一种让心灵感应者期待又害怕的游戏:当他的心灵触碰到近处星群的影像,随时都可能感觉到天堂对他大大开启,也随时可能跃进恒久坠落的噩梦中。每当他遇上这种恶心、骇人、可怖、窒息又无边无际的坠落感,就必须把脑袋关起来,屏蔽心灵感应,直到能力复原。

他将心灵朝着地球上空的物体伸出。能源耗尽的太空站在多重轨道中飞行,永不停歇地旋转着,那是古代核战残存的遗留物。

他抓到了其中一个。

那个东西古老到没剩下任何低温电子控制器,它的设计老旧得不可思议。使它脱离地球大气层的原因显然是化学试管。

他张开眼,却马上就失去了它的踪迹。

他闭上眼,再次用心灵向外搜寻、摸索,直到找到那古老的遗弃物。当他的心思触及它,下巴的肌肉顿时紧绷。他可以感觉到里面有生物,是跟这台旧时代机器一样古老的生命体。

他立刻联络他的朋友,计算机阿东。

他把目前的信息倒进阿东脑中,阿东也跃跃欲试,他丢回一个轨道,能切进那台旧装置的抛物线航迹,并把它向下拉进地球的大气层里。

莱尔德花费了极大气力。

在看不见的朋友的帮助下,他再次搜索那一堆奔驰于空中、闪闪发光的隐形废弃物,找到那台旧机器,设法推了它一把。

就这样,在离开希特勒帝国一万六千年后,卡洛塔·冯·阿赫特踏上重返人类地球的归途。

这么多年来,她一点都没变。

而地球,变了。

旧火箭跌落。在与大气层相互摩擦四个小时后,靠着低温与时间抵抗一切改变,因此存活下来的古老控制器,终于又开始发挥功效。它们逐渐解冻,开始运作。

飞行路线转成水平。

十五个小时后,火箭开始搜寻目的地。

电子控制器在毫无变化的宇宙时空中独自失灵了几千年,如今又开始寻找德国的领土,试图筛选出纳粹特有的电子通信搅乱器模式反馈。

音讯全无。

机器怎么会晓得呢?毕竟它在一九四五年四月二日就离开了帕尔杜比斯城,跟军队扫荡德国人最后藏身处是同一时间。它怎么会知道这里已经没有希特勒、没有帝国、没有欧洲、没有美国、没有国家了?机器是用德文程序编写,也只有德文的程序。

这并不影响反馈机制。

它们仍寻找着德文密码,但一无所获。火箭上的计算机开始变得有点神经质,像只生气的猴子那样对自己吱吱叫,然后休息一下,又开始吱吱叫。接着,它将火箭导向了某个依稀有些电子反应的物体。火箭开始下降,女孩醒了过来。

她知道自己在一个盒子里,是爸爸将她放进来的。她知道自己跟父亲所不齿的那些纳粹分子不一样,那些家伙是懦弱的猪猡,而她是来自高贵军人世家、温顺乖巧的普鲁士女孩。父亲命她待在这个盒子里,父亲吩咐她的事,一定要完成。像她这样十六岁的容克阶级[1] 的女孩,这是最高守则。噪声渐渐变大。

电子嗒嗒声爆炸了,变成某种混乱又狂野的咔嚓声。

她闻到某些很糟糕的东西正在燃烧,是某种闻起来很可怕又腐败的东西,例如血肉。

她很怕那是她自己,可是她不觉得痛。

“爸爸、爸爸,我到底怎么了?”她呼喊着父亲。

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一万六千多年。可想而知,他无法回答。

火箭开始旋转,扣住她的老旧皮带松开了。纵使身在火箭中不比棺材大多少的空间,她仍旧伤痕累累。

她哭了起来。

她还吐了,虽然几乎吐不出什么东西,她滑进了自己的呕吐物中,并因为这极为单纯的本能反应感到恶心、羞耻。

噪声交织成一阵刺耳、尖锐的声响,达到最高峰。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前向减速器开始喷火。因为金属疲劳,那些喷气管不只是向前喷火,还朝着侧边炸出了管子的碎片。

火箭坠毁时她已失去意识,或许这算是救了她一命。因为,在那种状况下,即便是最轻微的肌肉张力,都会导致肌肉撕裂和骨头折断。

Ⅱ . 有个笨蛋找到了她

他穿着那身华丽的制服,在漆黑的森林里像野生动物般仓皇疾走。他身上的奖牌和徽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真正的人类对政治或治国完全没兴趣,他们把世界政府留给笨蛋已经很久了。

卡洛塔的身体(而非意志)拉动了逃脱杆。

她的身体一半躺在火箭里,一半露在外面。

她的左手臂碰到火箭灼热的外壳,被严重烫伤。

那个笨蛋离开树丛,靠了过来。

“我是七十三区的大行政长。”他按照规定表明自己的身份。

失去意识的女孩没有回应。他在靠近火箭的地方起身,伏低身体,唯恐夜里的不知名危险会吞噬他,然后专心听着嵌在左耳后方头皮下的辐射计数器。他利落地抱起女孩,将她轻甩上肩,转身跑回树丛,然后转九十度角跑了几步,犹豫不决地四处张望(虽然他还不太确定,但是脚步也像兔子般轻盈),奔下了溪谷。

他在口袋里找到烫伤药膏,在她手臂烫伤的地方涂了厚厚一层。那能止痛、保护皮肤,并包覆她的伤口,直到复原。

他朝她的脸上泼冷水,她醒了过来。

“我是谁?”她用德文说

在世界另一端,心灵感应者莱尔德此时早已忘了什么火箭。如果是他,可能会懂得她在说什么,但他不在这里。丛林围绕着她,里头充满生命、恐惧、憎恨和无情的致命物体。

那个笨蛋咿咿呀呀地说着他自己的语言。

她看着他,以为他是俄罗斯人。

她用德文说:“你是俄罗斯人还是德国人?你是弗拉索夫将军手下的人吗?我们离布拉格多远?你务必以礼待我,我是个很重要的人……”

那笨蛋注视着她。

他逐渐绽开笑容,脸上漾开纯真无瑕的欲望。真正的人类从不觉得必须抑制笨蛋的生育习性。要在“野兽”“杀无赦”和“猎人机”环伺下生存,对任何种类的人来说都非常困难。真正的人类需要这些笨蛋继续繁殖、带回报告、收集一些必需品,并适当分散世界上其他居民的注意力,好让真正的人类能够拥有宁静和沉思的空间,让他们那高贵但令人疲倦的脾性歇一歇。

这名笨蛋是这个族群的典型。对他来说,食物就代表吃,水就代表喝,女人就代表欲望。

他也一样。

虽然疲倦、困惑、伤痕累累,但是卡洛塔仍认出了那个表情。

一万六千年前,她曾想过可能会被俄罗斯人强暴或谋杀。而眼前的这名士兵是个奇怪的矮小男人,圆滚滚,满脸笑意,就一位苏联大将来说,奖章够多了。她在月光下见到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舒服。可这么单纯又傻气的一个人,实在不像居于高位的将领。可能俄罗斯人都是这样的吧,她想。

他向她伸出手。

虽然很累,但是她还是打了他一巴掌。

这名笨蛋一时间思绪混乱。他知道自己有权把自己抓到的每个女性笨蛋都当成俘虏,但他也知道,要是对真正的女性出手,下场会比死还惨。那这个东西,这股力量,这个从星间降临的存在,她是哪一类呢?

怜悯和欲望有着同等的年岁与激情。当欲望消退,属于基本人性的怜悯便显露出来。

他把手伸进紧身上衣的口袋,捞出一些食物碎屑。

他给了她。

她吃了,然后对他露出信任的眼神,像个孩子。

森林中突然传来一阵爆裂声。

卡洛塔不禁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第一眼看到他时,他满脸关怀。然后他笑着、说话,接着又充满淫欲,可是最后,他的举动很绅士。而今,他的眼神一片空茫,脑袋、皮肤、整副骨架都专注在聆听上——他在听某个除了爆裂声之外的情况,一些她听不见的情况。他转向她:

“你快跑。你一定要跑。站起来跑——我叫你跑啊!”

她完全无法理解,听着他胡言乱语。

他再次缩身聆听。

然后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卡洛塔试图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三个长得更怪的小人从树林里冲出,穿得跟他一模一样。

他们像一群在森林大火中逃亡的鹿或麋鹿,因为太拼命奔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双眼直瞪前方,仿佛什么也看不到,这样还能避开树木,简直是奇迹。落叶随着他们从斜坡上往下冲的态势一路散落,他们粗鲁地踏过小溪,搞得花四溅。而在一阵似人似动物的嚎叫声中,卡洛塔身边的笨蛋加入他们。

她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他远远地跑进树林中,脑袋因为卖力奔跑而上下摆动。从那群笨蛋奔来的方向,树林里响起一阵神秘又诡异的哨音,隐隐约约、咻咻低响,伴随一阵非常低调的机器运作声。

那股噪声听起来仿佛世上所有的坦克都被压缩成一体,变成坦克的幽魂,然后全塞进某台机械的心脏,它从自我毁灭中幸存,像幽灵一样在昔日的战场上游荡。

卡洛塔转向那股逐步逼近的声音,试着站起身,却做不到。她迎向危险(每一个普鲁士女孩都注定成为军人之母,她们受到的教导是要面对危险,而非转身背对)。当那个声音靠近,她可以听到一股高亢又疯狂的电子音正低声喋喋不休。这声音让她想到自己某次在父亲研究室里听到的声呐,那是来自帝国秘密办公室的诺那赫特计划。

机器从林子里出来了。

看起来的确像鬼魂。

Ⅲ. 全人类的死神

卡洛塔盯着那台机器。它有蚱蜢般的腿,十英尺长,仿佛乌龟的身体,以及三颗在月光下焦躁转动的头。

一只隐藏的机器手臂从表层外壳前缘向前弹出,比美洲豹更迅速,比眼镜蛇更致命,安静无声,更胜一只飞掠月色的蝙蝠。它几乎就要打中她。

“不要!”卡洛塔用德文尖叫。机器手臂在月光中倏地静止。

由于动作停得太急,它的金属材质像弓弦一样发出“砰”的一声。

机器上所有的脑袋都转向她。

它看起来像是被某种类似惊讶的情绪震慑,哨音压低,化成一阵柔顺的呼噜声,电子声嗒嗒涌出,越来越强,然后戛然而止。机器膝盖着地跪了下来。

卡洛塔爬向它。

她用德文说:“你是什么东西?”

“对所有反抗第六德意志国之人而言,我是他们的死神,”机器像唱歌一般流畅地说出德文,“若帝国公民想辨识我的身份,型号与编号都写在机壳上。”

机器的跪姿之低,让卡洛塔可以伸手抓住其中一颗头,在月光下查看表壳边缘。它的头和脖子虽然是金属制品,但感觉起来比预期中更轻薄脆弱。整台机器散发出度过漫长岁月的氛围。

“我看不到,”卡洛塔哀声说,“我需要光。”

久未使用的机械结构发出一阵绞磨声,仿佛疼痛般露出另一只机器手臂,一边移动,一边散落几乎结晶化的尘埃。那手臂的末端发着光,湛蓝又充满穿透力,陌生而且诡异。

溪水、森林、小山谷、机器还有她自己,都被那柔和、有穿透力又不伤眼睛的蓝光点亮。那道光甚至给了她某种幸福感。有了光,她就能读了。沿着那三颗头上方的机壳,有一串德文刻着:

第六德意志国武器

艾森豪威尔堡,公元二四九五年

而底下是字体大上许多的拉丁文:

猎人机十一型

“猎人机十一型,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机器尖声说,“如果你是德国人,怎么可能没听过我?”

“我当然是德国人,你这笨蛋!”卡洛塔说,“我看起来像俄罗斯人吗?”

“什么是俄罗斯人?”机器说。

卡洛塔站在蓝光中猜测、幻想,为已化为现实将她包围的未知情况感到不安。

当诺那赫特计划的物理数学教授(汉兹·霍斯特·里特·冯·阿赫特博士,也就是她的父亲)把她射上天空,他自己则等着苏联士兵来临,让他痛苦死去。他从来没跟她提过第六帝国、她可能会遇到什么,或任何跟未来有关的事。她脑中浮现一个想法:或许这个世界已经灭亡了,那些奇怪的小人也不在布拉格附近,也许她是在天堂或地狱,她已经死了;又或者,假如她还活着,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然就是原先世界的未来之中,不然就是某种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东西,或者是在一个无人能解开的谜团里。

她又昏了过去。

猎人机不知道她已失去意识,还在用十分正经、十分高亢、唱歌一般的德文对她说:“德国公民啊,请相信我会保护你。我就是为此而造的。我会辨识德国思想,并杀掉所有没有真正德国思想的人。”

机器迟疑了一下。它正试图编汇出自己的想法,安静的树林里回荡起巨大、频繁的电子咔嚓声。要从长久未用的字库里,为这既陌生又古老的场合选出适合字眼,并非易事。它站在自己的蓝光中,四周只剩溪水以无人可挡、自顾自向前奔流发出的声音,轻轻缓缓,不问世事。

就连树上成群的鸟儿和昆虫都因这台发出哨音的可怕机器陷入沉默。

对猎人机的声音接收器来说,那些跑出两英里外的笨蛋只剩下非常微弱的啪嗒脚步声。

机器陷入两难:一边是杀死所有非德国人——它长年执行这项任务,对此非常熟悉,而且本来就在进行中;另一边则是它早已忘却的一项古老职责——帮助德国人,不论他们是何种身份。机器又嗒嗒响了一阵子后,再次开口说话。它恍若歌声的德语摩擦音中带有一种奇怪的警告音,是随着它的移动发出的提醒哨音,代表它正用身上的机械与电子构造进行极大的努力。

机器说:“你是德国人。这世上已经很久都没有德国人了。我环绕世界两千三百二十八圈,杀了七千四百六十九个确定与第六德意志国为敌的人,还可能额外杀了其他四万两千零七个;我进过自动修复中心十一次,那些自称真正的人类的敌人总是躲着我,我已经超过三千年没杀过他们任何一人了。我最常杀的是被称为‘杀无赦’的一般人,但我也经常会抓到笨蛋,然后杀了他们。我为德国而战,但我找不到德国。德国里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我只听令于德国人,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

机器的电子脑似乎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它接连说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三四百次。

在机器自言自语说着梦话,不断以悲伤且几近疯狂的语气说“到处都没有德国人”时,卡洛塔醒了过来。

“我是德国人。”她说。

“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除了你,除了你,除了你。”

机械声终结于一阵单薄的尖叫。

卡洛塔试着站起来。

最终,机器再次找到它想说的字眼:“我——现在——要——做——什么?”

“帮我。”卡洛塔坚定地说。

这道指令似乎启动了这台古老机器的某种操作反馈机制:“第六德意志国的成员,我没有办法帮助你。若要这么做,你需要的是救援机。我不是救援机,我是猎捕人类的猎手,是为了杀死德意志国所有敌人而设计的。”

“那就找一台救援机给我。”卡洛塔说。

蓝光消失,站起来的卡洛塔被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的脚在颤抖,猎人机的声音朝她而来。

“我不是救援机。没有救援机了。到处都没有救援机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除了你。你必须向救援机求援。现在,我要离开。我必须杀人,杀那些与第六德意志国为敌的人。那是我的任务。我可以永远战斗下去,我该去找个人,并且杀了他。我玩忽职守了。”

哨音和咔嚓声再次响起。

机器踏着跟猫一样轻盈的步伐,以难以置信的优雅姿态越过溪流。卡洛塔在黑暗中专注听着。猎人机走过枝繁叶茂的树影底下,就连去年的干燥落叶也没碰着。

一切突然静了下来。

卡洛塔听到猎人机体内的计算机正痛苦地啪哒啪哒响,蓝色的灯光重新亮起,整座森林成了一片奇怪的剪影。

机器转过身。

它站在遥远的溪边,用仿佛吹笛般沙哑高亢的德文对她歌唱。

“现在起,我每几百年会跟你报告一次我有没有找到德国人。嗯,大概是这样。我也不确定。我的设计是要向军官报告,而你不是军官。但不管怎样,你是德国人,所以我会每隔几百年报告一次。与此同时,请小心卡斯卡斯基亚效应。”

再次坐下的卡洛塔正嚼着笨蛋留给她的那些方方的干燥食物碎屑。它们尝起来像巧克力的仿冒品。她用塞满食物的嘴试图对猎人机大叫:“那是什么?”

机器显然听懂了,因为它回了话:“卡斯卡斯基亚效应是一种美国武器。美国人都消失了,到处都没有美国人了,到处都没有美国人了,到处都没有美国人——”

“不要再重复了。”卡洛塔说,“你说的那个效应是什么东西?”

“卡斯卡斯基亚效应会阻止猎人机、阻止真正的人类、阻止野兽。你可以感觉到它,但看不到也测量不到。它像云一样移动,只有思想干净、生活快乐的单纯人类才能够住在里面。鸟类或普通的动物也可以。卡斯卡斯基亚效应像云一样四处飘,总共有多达二十一至三十四个卡斯卡斯基亚效应在地球上缓慢移动。我曾经把其他猎人机带回去修复和重建,但修复中心找不到问题所在。卡斯卡斯基亚效应毁了我们,所以我们开始逃跑……虽然军官曾经告诉我们不可以逃避任何事物。但如果我们不逃,就会灭亡。你是个德国人,我认为卡斯卡斯基亚效应也可能会杀掉你。现在,我要去猎捕人类。当我找到人时,我就要把他杀掉。”

蓝光灭去。

机器发出哨音和嗒嗒声,一路走进漆黑安静的丛林夜色。

Ⅳ . 与中型熊的对话

卡洛塔毋庸置疑是个成年人。

她离开希特勒德国时,国家正从波希米亚的前哨站开始崩毁。她顺从地让父亲(里特·冯·阿赫特)将她和她的姐妹送进发射器。发射器原本是设计来运送人员和补给品到德国民族社会主义的第一月球基地。

他和他那不长进的兄弟(约哈希姆·冯·阿赫特博士)用安全带把女孩们稳稳地固定在发射器里。

博士叔叔将她们发射出去。

卡拉最先离开,然后是茱莉,然后是卡洛塔。

那天晚上,围满铁丝网的帕尔杜比斯要塞,以及试着躲避红军和美国战斗轰炸机空袭的德意志国防军卡车,在死亡面前画出一条单调的弧线。隔天晚上,就莫名长出这片“不知到底在什么鬼地方”的神秘森林。

卡洛塔昏昏欲睡。

她在溪边找到一块平坦空地,枯叶堆得很高,她没有多考虑可能面临什么危险,就这么睡着了。

当树丛再次分开,她只睡了几分钟而已。

这次来的是一只熊。他站在暗处边缘看着溪水流过洒满月光的谷地。他没有听到笨蛋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冷冷机”(这是他和他的族人称呼狩猎机器的方式)的哨声。确定一切安全后,他甩甩爪子,轻巧地将手爪伸进脖子上用皮绳挂着的皮袋,缓缓拿出一副眼镜,小心翼翼地将它戴在昏花的双眼前。

他在女孩身旁坐下,等她醒来。

她再次闭上双眼,一路睡到破晓。

阳光和鸟鸣唤醒了她。

有没有可能,这其实是来自莱尔德心灵能力的试探?有没有可能,这是他范围宽广的感应力在告诉他,有个女人自一艘古董级的火箭中神秘且奇迹地幸存?有这样一名与其他人种都不同的人类,在曾被称为马里兰的溪边醒来?

卡洛塔醒来,但她生病了。

她发烧。

她背痛。

她的眼皮几乎被白沫粘在一起。自她最后一次站在地表上,这个世界有大把时间发展各种新的过敏原。四个文明社会诞生又消失,它们和它们的武器显然留下了会让黏膜发炎的后患。

她的皮肤发痒。

她的胃不舒服。

她的手臂没有知觉,上面覆盖着一层黑色的黏稠物体。她不晓得那其实是烫伤,外加上笨蛋前天晚上给她敷的药膏。

她的衣服很干燥,并且碎成一片一片,从身上掉下来。

她的状况很糟糕,以至于当她看到熊时,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是又把眼睛闭上了。

她闭眼躺在那儿,又把自己身在何处重新想了一遍。

熊以标准的德文开口说:“你在公有区的边缘,被一个笨蛋所救,还不可思议地阻止了一台猎人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读取德国人的大脑,并了解了‘冷冷机’应该是猎人机——猎杀人类的猎手。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住在这片树林的中型熊。”

那个声音说的不仅是德文,而且还是最正确的那种德文。听起来就像卡洛塔从父亲口中听了一辈子的那种德国口音。那是一个男性的声音,自信、稳重、令人放心。她闭着眼,意识到在说话的是一只熊。然后她想起来了:那只熊还戴着眼镜。

她坐起身,说:“你想怎样?”

“没想怎样。”熊和善地说。

他们对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卡洛塔说:“你是谁?你的德文在哪里学的?我会怎么样?”

“请问小姐,您希望我按照顺序回答这些问题吗?”熊问。

“别说傻话,”卡洛塔说,“我才不在乎什么顺序。不管怎样,我饿了,你有什么我可以吃的东西吗?”

熊缓缓答道:“我想你应该不会喜欢吃昆虫的幼虫。我的德文是读取你的大脑学的。像我这样的熊,是真正的人类的朋友,而我们都是很好的心灵感应者。笨蛋怕我们,但我们怕冷冷机。无论如何,你不用担心太多,你的丈夫马上就会到了。”

卡洛塔正走向溪边,想要喝水,他的最后一句话让她停下脚步。

“我丈夫?”她倒抽一口气。

“这应该可以确定。把你带下来的是莱尔德,一位真正的人类。你现在在想什么,他都知道,而我可以看得出来,能找到这样一位既狂野又陌生,但又不会太狂野、太陌生的人类,他有多高兴。现在他在想,你跨越这么多世纪,又把生命的活力带回人类中,你和他的孩子将会非常优秀。他现在正在跟我说,不要把他的想法告诉你,怕你会因此逃跑。”熊轻轻笑了起来。

卡洛塔呆站在那儿,嘴巴大开。

“你可以坐在我的椅子上,”中型熊说,“又或者你可以在这里,等到莱尔德来接你。不管怎样,你都会被照顾得很好。你的病会康复,伤痛会消失,你会重新快乐起来。我是所有熊中最有智慧的一只,所以我很清楚。”

卡洛塔生气、疑惑又惊恐,又觉得自己不太舒服。她跑了起来。

有个厚实的东西击中了她,恍若一阵强风。

不用多说,她知道熊延伸出了自己的心灵,将她紧紧包围。

它的力量冲击了她——砰!就这样。

她从没想过一只熊的心能这么舒服。感觉就像在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躺上一张好大好大的床,母亲就在一旁照顾你,你享受被宠爱的感觉,认为无论是什么,都很快会好起来。

怒意从她心里流了出去,恐惧离开体内,不适感开始变得轻微。这个早晨是多么美丽。

她觉得自己好美,然后她转过身。

一名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从蓝色天空中迅速且优雅地降下。

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那是莱尔德,我的爱。他来了,他来了。我将永远幸福。

那是莱尔德。

她也将永远幸福。

[1] Junker Class:以普鲁士为代表的德国东部贵族,是军国主义支持者,名字中往往会有一个von(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