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只临时的狗

去跑一场临时的步

在某个临时的地方

例如地球!

——出自《危险的商人》

在这宇宙里,有着像道格拉斯-欧阳这样异于其他已知星球的行星群。它们会全部聚成一团,围着它们的太阳,沿同一条轨道运转。宇宙里也有像地球上的绅士自杀队这样,会赌上自己性命的人。可怕的是,他们赌的目标有时比自己的命还不值。这些人对抗着真正的人类,从没体会过、形形色色的地球物理学;这里有爱上一些男人的女孩,完全无视自己的命运将变得多么严苛和可怕;这里有努力不懈让人类维持本性的补完组织,也有曾在人类复兴计划之前走过城市林荫大道的城市居民。这些居民过得快乐——他们必须快乐。因为,如果他们被人发现自己不快乐,就得接受安抚、下药,然后不断改造,直到再度快乐起来为止。

这是讲三个人的故事:一人是胆敢进入地域,在死前不断自我对抗,名叫太阳小子的赌徒;一人是心满意足死去的女孩桑图娜;以及预知到一切,却从来没想过要插手的古老神祇,补完之主,史多·奥丁大人。

音乐贯穿整个故事。地球政府和补完组织谱出的乐曲柔软甜美,温和如蜜,尾音浓稠恶心。禁止绝大多数人进入的地域散发狂野与违法的气息。而在这之中,最糟糕的是来自核区的疯狂赋格及错乱旋律。在人类面前紧闭了十五个世纪后,它意外开启、被人发现、登门踏户!而我们的故事,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展开。

茹女士在几个世纪前就说过:“真知的碎片早被发现。在人类最初始的时期,连飞机都还没出现的时代,充满智慧的老子便称:‘水无为而穿万物。寻道无为。’后来,有位古代君王也这么说:‘有一种音乐,存在于所有事物背后,即使灵敏的耳朵从没听过那首引领着、推促着我们的音乐,我们仍终其一生依循那些旋律跳舞。快乐,一如梦中见到的阴影,亦能温柔地杀死人。’我们得先成为人,才能快乐,以免生死枉然。”

史多·奥丁大人讲话则比较直接。他向几个私密好友点破真相。“在大部分的世界——包括地球——人口都在下降。人们会生孩子,但却不是真的想要。我自己就曾当过十二个孩子的第三个父亲、四个孩子的第二个父亲,以及——我想应该也是很多孩子的第一个父亲。我有对工作的热忱,却错把它当成是对生命的热忱。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大部分的人都想要变快乐。那很好,我们带给他们的就是快乐。

“在过去几个沉闷又廉价的幸福世纪中,所有的不快乐都遭到矫正、调整、杀死。这种快乐简直枯燥到让人难以忍受,里面没有任何一丝悲伤的刺痛、狂怒的醉意,或是因恐惧而生的愤怒。我们之中有多少人尝过怨恨呢?那酸楚、冰冷的古老味道?那才是真正让远古之人的生活充满意义的东西。他们假装过得幸福快乐,但实际上却每天面对悲伤、狂热、愤怒、憎恨、敌意和希望!那些人繁衍的速度像疯了似的,一边在群星之间扩张,一边却私下——或公开——想把彼此杀掉。他们的戏剧里都是谋杀、背叛或是禁忌的爱。现在我们没有谋杀了,也想象不出爱之中有哪个部分是禁忌的。你们可以想象墨金人和他们那片高速公路网络吗?现在,我们不管飞到哪里,有谁能对那张由巨大高速公路构筑而成的网络视若无睹?那些道路已经废弃、受损,但还是在那里,从月球上就可以看到那些讨厌的玩意儿。但你可别以为那是路。你要想,那些在路上奔驰过的数百万辆交通工具,被贪和怒和恨填满的人们,靠着熊熊燃烧的引擎错身而过。他们说,光是在路上,每年就有五万五千人因此而死,几乎可以说是战争了!以前他们其实就是这样,没日没夜赶工,只为打造出让其他人以更快的速度赶路的东西!他们和我们不同,绝对更狂野、肮脏、自由。又或许,也以某种我们无能从事的方式追求生命。我们现在可以轻易用比他们快上千倍的速度去到某处,但在这个时代,还有谁会大费周章去任何地方?有什么必要?这里跟那里都是一样,除非你是战士、技师或者……”他对着他的朋友露出微笑,继续说,“……或者是补完组织的补完阁员,就像我们一样。我们之所以前往他方,都是因为补完组织,而不是那些普通人会有的普通原因。普通人没有理由去做任何事。他们做的是我们认为适合他们、能让他们幸福、快乐的工作,真正的工作都交给机器人和下等人类了。他们会走路、会做爱,但从来不会不快乐。”

“他们没这个能力!”

补完阁员女士蒙娜并不同意。“活着不可能像你讲得这么糟。我们不光是觉得他们快乐而已——我们知道他们是快乐的。我们用心灵感应直接去看他们的脑袋,让机器人和监测者监控每个人的情绪波动,不是在没有参考样本的情况下空口白话。人们随时都会变得不快乐,我们也会随时纠正他们。当然,时不时会有连我们都无法纠正的可怕意外发生。人们太不快乐时就会尖叫大哭,有时甚至就不说话,或是直接死掉,不管我们能为他们做多少。可是你不能说这些都不是真的!”

“然而我就是这个意思。”史多·奥丁大人说。

“是什么意思?”蒙娜的音量大了起来。

“我说,这种快乐不是真的。”他坚持。

“你怎么能这样?”她对他大吼。“证据明明摆在眼前!那是我们提出来的,是隶属补完组织的大家在很久之前深思熟虑后一起下的决定,是我们每个人亲自去搜集的。难道我们——难道补完组织会错吗?”

“会。”史多·奥丁大人说。

这次,整个议会都沉默不语。

史多·奥丁央求他们,“看看我提出来的资料吧。人们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第一父亲或第一母亲,说到底,他们根本不知道哪些孩子是自己的。没有人敢自杀,因为我们让他们过得太快乐。但我们有花上任何时间去让那些会说话的动物——那些下等人类——变跟人类一样快乐吗?下等人会自杀吗?”

“当然。”蒙娜说,“他们都被预先设定成能够自杀,只要受的伤严重到不能快速修整,或者没法完成指定的工作,就会自杀。”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他们会不会因为私人,或不是来自我们的原因自杀?”

“不会。”纽鲁诺大人开口。他是一位年轻、聪慧的补完阁员。“他们太忙了,都在拼死工作,好继续活下去。”

“一个下等人类能活多久?”史多·奥丁说,温和的语气中带着虚假。

“谁知道?”纽鲁诺说,“可能半年,可能一百年,也可能几百年。”

“如果他不工作,会发生什么事?”史多·奥丁大人脸上露出一个友善又狡猾的笑容。

“我们会杀了他,”蒙娜说,“不然我们的机器警察也会这么做。”

“那么,那只动物知道这件事吗?”

“你是说,知道如果他不工作就会被杀吗?”蒙娜说,“当然。我们跟所有下等人说的都一样:不工作就得死……这跟人类有什么关系?”

纽鲁诺大人陷入一阵沉默,脸上逐渐露出聪慧、哀伤的笑容。他开始察觉史多·奥丁大人将导引出的那个尖锐且可怕的结论。

但蒙娜没发现,而且她还继续强调她的论点。“大人,”她说,“你断定人们是快乐的,也承认他们不喜欢变得不快乐,这似乎是在暗示一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抱怨快乐本身?难道它不是补完组织能为人类做出最棒的事吗?那是我们的职责。你认为我们失败了吗?”

“没错。我们正走在失败的路上。”史多·奥丁大人茫然地看着整个房间,仿佛他是在这里独自一人。

他是他们之中最年长、也是最有智慧的。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

他轻轻呼了口气,再次对他们露出笑容。“你们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吗?”

“当然,”蒙娜思考半秒,“从现在开始算起七十七天后。这时间也是你自己公布出来的。补完阁员大人,如你所知,把私人事务带到补完组织的会议并不是我们的习惯。”

“抱歉,”史多·奥丁说,“我这么做不是单纯想违反法律,而是想提出一个观点。我们都做了宣誓,要维护人类的尊严,但现在却用枯燥且令人绝望的快乐扼杀人类。这种快乐里有着秘密——因此新闻遭到禁止、宗教受到压抑,所有历史都变成官方独有。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失败的证据,也是我们誓言要爱护的人类失败的证据。我们败在生命力,败在力量,败在数量,败在活力。我只剩下一点时间可活了,所以我将试着去解决这个问题。”

纽鲁诺大人仿佛已经猜到了答案。此时他以一种充满智慧的忧伤语气问道:“你要去哪里解决这个问题?”

“我将会……”史多·奥丁大人说,“下到地域。”

“地域?不、不行!”许多人都喊叫了起来。某个声音补了一句:“你有豁免权。”

“我会先放弃豁免权,然后前去该处。”史多·奥丁大人说,“对一个已经活了一千年,又选择让自己只剩七十七天活的人,谁还能对他怎样?”

“但你不能这么做!”蒙娜说,“可能会有罪犯想抓住你、复制你,到时我们都会处于危险之中。”

“你上次听说人类之中出现罪犯是什么时候?”史多·奥丁说。

“他们可多了,外部世界到处都是。”

“但在旧地球上呢?”史多·奥丁问。

她支吾起来,“我不知道。但一定曾经有过罪犯。”她环视房间,“你们都不知道吗?”

一片安静。

史多·奥丁大人凝视着所有人。他眼中露出聪慧与敏锐的神色,曾让每个世代的补完阁员都恳求他再多活几年,好多给他们一些协助。以前他都同意了,但就在他这一生的最后一年,最后的四分之一时间,他拒绝了所有人,亲自挑选死期。他并没有因为做了这件事而丧失本来的权威,但他们一个个避开他的凝视,因为尊重他的决定,安静地等待着。

史多·奥丁大人看着纽鲁诺大人。“我想你已经猜到我要在地域做什么,以及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地域不适用任何法律,也没有任何惩罚,是一个保留区。一般民众可以在那里做他们想要做的事,而不是我们觉得他们应该做的事。我听到的是这样: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些非常龌龊而且毫无意义的事。但如果是你,也许能看出这些事情的本质。也许,你能找到解药,治疗人类那快乐到疲惫的状态。”

“非常正确,”史多·奥丁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在我把官方事务准备妥当之后,就会出发。”

他真的出发了。因为他的脚已经太过虚弱,没法带他走多远,所以他搭乘地球有史以来最奇特的交通工具。由于只剩下九分之二年可以活,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重新移植新腿上面。

他乘坐的是一顶由两名罗马勇士扛着的开放式轿子。

那两名罗马勇士其实是机器人,体内完全没有一滴血液或活体组织。这是最简便却也最难制造的机器人。因为它们的大脑必须置于胸膛——以数百万张极为精细的薄片层层压制,并刻印上生命历程——一个位高权重、能力强大,并且过世已久的人。它们被打扮成罗马士兵,从胸甲、长剑、罗马战裙、胫甲护具、凉鞋到盾牌,应有尽有。一切全因为史多·奥丁大人的一时兴起,想以此表达他将为同袍一探历史边界的缘故。他们的身体全是由金属打造,极为强壮,能够捶烂高墙、跳过深渊,以手指摧毁任何人类或下等人,或用等同发射导弹的精确度扔出剑矢。

弗拉维乌斯——站在前面的那位战士——曾是补完组织14-B的领袖。那是一个极为隐秘的间谍部门,连补完阁员中都鲜少有人知道它的位置或职责。在过世之后被刻印在机器人大脑之前,他曾是研究整个人类种族历史的研究负责人,但现在,他只是一架迟钝却讨人喜欢的机器,抬着两根椅架,等着主人再次唤醒那强大的心智,让他再次回到睿智、亢奋又机警的状态。唤醒他的方式很简单,史多·奥丁只要对他说一句简短的(但已无人知晓)拉丁词组“Summa nulla est”就成了。

站在后方的战士——利维乌斯,曾是一名当过将军的心理学家。他赢过许多战役,直到某天,他在大限之日到来前就选择死去。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战斗就是对于挫败的自己的抵抗与挣扎。

他们两“人”,加上史多·奥丁大人高超的智力,组成一支无坚不摧的队伍。

“地域。”史多·奥丁大人下令。

“地域。”他们异口同声,缓慢而高亢地复诵,提起轿子前后的支撑杆。

“然后核区。”他补充。

“核区。”他们平平的嗓音融为一体。

突然,史多·奥丁感到身下的椅子向后倾斜——利维乌斯小心翼翼地将他那端的支撑杆放到地上,走至史多·奥丁身边,以摊开的手掌向他敬礼。

“请准许苏醒。”利维乌斯以平板、机械式的声音说。

“Summa nulla est。”史多·奥丁大人说。

利维乌斯的面容霎时活了起来。“您不能去那里!补完阁员大人!您得为此放弃自己的豁免权,还会遇上各式各样的危险。哪里什么都没有——现在还没有。但总有一天,他们会从地底冥府倾巢而出,和你们人类进行一次货真价实的战役——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们只是一群可怜的家伙,沉浸在诡异的不快乐里,用你从未想象过的方式亲热——”

“我们先不要管你认为我想象了什么,你实际上反对的理由是什么?”

“这一点意义也没有,大人!您只剩一点点时间可活,在死之前为人类做些更伟大、更光荣的事吧。我们两个可能会被关掉,但想在您离开之前多替您分担一些工作。”

“就这样吗?”史多·奥丁说。

“大人,”弗拉维乌斯说,“您也把我唤醒了。但我说,尽管去吧。历史正在下方重演。在那里发生的事,是补完组织内的诸位大人想都没想过的。现在就出发,在您死前去仔细看一看。也许您什么事都不会做,但我和我同事的意思不同。如果我们认真去找,那个地方的确就跟每一个太空一样危险——但至少那里很有趣。在这个世界——所有壮举都被做过了、所有创意都被想出来了——要找到能激起纯粹的人类好奇心着实困难。我已经死了,这点您很清楚,但即使是我,即使是这样的机器大脑,都能感受到冒险对我的呼唤、危险对我的拉力,还有未知事物的吸引。别的不说——下方的人正在犯罪,而诸位大人却忽略了这一点。”

“是我们自己选择忽略的。我们不是笨蛋。”史多·奥丁大人说,“我们想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给了那些人时间,以便了解他们在脱离监控后会做到什么程度。”

“他们甚至生了小婴儿!”弗拉维乌斯激动地说。

“我知道。”

“他们想办法弄到了两台无照的实时通信机。”弗拉维乌斯大喊。

史多·奥丁一脸镇定。“噢,所以难怪地球信用机构的交易结余一直被泄漏出去。”

“他们还有一块刚果固态氦!”弗拉维乌斯又喊。

“刚果氦!”现在换史多·奥丁大人哇哇叫了,“不可能!那太不稳定了。他们可能会把自己害死啊,甚至可能会伤到地球!他们要拿它做什么?”

“做音乐。”弗拉维乌斯说,语气平静了点。

“做什么?”

“音乐,歌曲。可以用来跳舞,很好听的噪声。”

史多·奥丁大人激动得口沫横飞:“马上带我过去。太乱来了,竟然把刚果固态氦放在下方,这简直就跟只为了玩跳棋而消灭一颗殖民行星一样糟糕。”

“补完阁员大人。”利维乌斯说。

“是。”史多·奥丁说。

“我撤回我的反对。”利维乌斯说。

史多·奥丁冷漠地说:“谢谢。”

“他们在那下面还藏了别的东西。刚才我说不希望您去时没提这件事,因为这样可能激起您的好奇心。他们有神。”

史多·奥丁大人说:“如果接下来要变成某种历史课,那你们改天再帮我上吧。现在就回去睡觉,然后把我带下去。”

利维乌斯站在原地。“我是认真的。”

“神?你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被称作神吗?”

“能够推动全新文化模式的人或概念。”

史多·奥丁大人倾过身。“你本来就知道这件事?”

“我们都知道。”弗拉维乌斯和利维乌斯说。

“我们看到他了。”利维乌斯说,“十分之一年前,您要我们随意走动三十个小时,于是我们换上普通的机器人身体,最后跑到地域里面。我们感应到刚果固态氦在运作,所以想说得到下面去察看一下。通常,刚果固态氦用来将星球维持在本来的位置——”

“别跟我说这些,这我都知道了。那个人是男的吗?”

“是个男人,”弗拉维乌斯说,“一个将阿肯那顿的一生复制了一次的男人。”

“谁是阿肯那顿?”史多·奥丁大人问。他熟知历史,但他想知道这两个机器人到底了解多少。

“一个国王。高高的,长脸厚唇,他在原子能源出现的很久很久以前统治过埃及的人类世界。在最初的众神里,由阿肯那顿创造的是最完善的。那个男人正在慢慢重现阿肯那顿的整个人生。当时已经创立了一个崇拜太阳的宗教了。他对‘快乐’大为嘲讽,人们都会听他说话——他们还开补完组织的玩笑。”

利维乌斯补充:“我们还看到了爱上他的那个女孩,年纪非常轻,但是很漂亮。我认为,她拥有的能力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让补完组织想得到——或消灭她。”

“他们都能创造音乐,”弗拉维乌斯说,“就用那块刚果固态氦。而那个人——神——那个新的阿肯那顿,大人,不管您想要用哪种方式称呼他——他会跳一种奇怪的舞,看起来像是拿绳子把一具尸体绑起来,仿佛木偶那样舞动。那大大影响着他周围的人,就跟世上最厉害的催眠术一样强大。我是机器人,但那支舞甚至连我都能影响。”

“那支舞有名字吗?”史多·奥丁问。

“我不知道叫什么,”弗拉维乌斯说,“但我记得那首歌。我有完整的召回记忆。您想听吗?”

“当然。”史多·奥丁大人说。

弗拉维乌斯单脚站着,将手臂向外一甩,扭成某个诡异又难以置信的角度,开始用高亢且尖锐的嗓音唱了起来,既迷人却又引人反感,简直可说污辱了男高音:

跳起来吧,亲爱的人们,我会为你们呼号。

跳吧号叫吧,我会为你们哭泣。

我哭泣因为我是哭泣的人。

我是哭泣的人因为我哭泣。

我哭是因为白日已经消失,

太阳消失,

家园消逝,

时间杀死爸爸。

我杀死时间。

世界是圆的。

白日奔逃,

云朵四散,

星群现影,

山是火焰,

雨是热的,

热是蓝的。

我完蛋了。

你也一样。

为号叫的人跳起来吧,亲爱的大家。

为哭泣的人跳出去吧,亲爱的大家。

我是哭泣的人因为我为你们而哭!

“够了。”史多·奥丁大人说。

弗拉维乌斯行了一个礼,又恢复原本和蔼可亲的冷淡表情。在抬起前端椅杆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提出最后一个高见:

“这首歌用的是斯凯尔顿诗体。”

“别再跟我讲历史知识了,快把我带过去。”

机器人照做。没有多久,他们就顺着地球港底部城市的斜坡舒舒服服地晃荡下去。地球港,这座奇迹之塔,脚下踩着古代遗留至今、杂乱蔓延的城市,顶端仿佛就要触碰到人类上方那湛蓝、清澈的虚无天空中的层积云。史多·奥丁在那奇特的交通工具上睡着了,完全没注意到经过的人都在盯着他看。

两人带着史多·奥丁大人进到城市地底深处更深处,然后再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许多陌生地方醒来。那儿的气压甜腻,味道温暖却恶心,以至于他觉得鼻子吸到的空气都是脏的。

“停!”史多·奥丁大人轻声呼唤。机器人停了下来。

“我是谁?”他对他们说。

“您已宣布了自己的死期,大人,从现在起的七十七天,”弗拉维乌斯说,“不过,目前为止,您的名字仍是史多·奥丁大人。”

“我还活着?”补完阁员问。

“对。”机器人异口同声。

“你们死了吗?”

“我们没死,我们是机器,刻印了曾经活过的人类心智。您想调头吗,补完阁员大人?”

“不,不要。我现在想起来了。你们是机器人:利维乌斯,心理医生、将军;弗拉维乌斯,秘密历史学家。你们有人类的心智,但却不是人类?”

“没错,大人。”弗拉维乌斯说。

“那我——我——史多·奥丁——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就得让您自己去体会了,长官,”利维乌斯说,“虽然老年人的脑子有时可以很奇怪。”

“我怎么可能还活着?”史多·奥丁盯着周围的城市地景,“当认识我的人都死光,我怎么还能活着?他们烟雾般的幽魂飞快穿过走廊,仿佛云朵经过的残像;他们曾在这里,爱过我、认识我,而现在他们死了,就像我太太艾琳,她刚离开学校时还那么美、那么年轻,是个棕眼的孩子,小美人一个。然后,时间摸了她一下,她就随着时光的旋律跳起舞来。她的身体变得丰满、老迈,我们修理身体,但最后她还是逃不过死亡的束缚,去了我即将要去的地方。如果你们已经死了,应该可以告诉我死亡是什么样子,能告诉我,当这些男男女女的身体、心智、声音和音乐从巨大的廊道、坚硬的路面飞逝而过后,到底去了哪里。我和我的同胞像是短暂路过的幽魂,在草率的时间狂风将我们吹走之前,只有几十或几百年可用。像我这样的幻影,到底是怎么打造出这座扎实的城市、惊人的引擎,还有永不熄灭的辉煌灯光?我们每个人停留的时间都那么短暂,又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这你们知道吗?”

机器人没有回话,他们的系统并没有内建同情的功能。但史多·奥丁大人仍激昂地对他们发表长篇大论:

“你们现在要带我去一个野蛮之地、自由之地——或许还是个邪恶之地。那里的人也正在迈向死亡。所有人都会死,就像我也将死一样。如此迅速,如此明确又简单。我在很久以前就该死了。我就像曾经认识我的那些人,曾经信任我的兄弟与同事,我像曾经给我慰藉的女人,或让我爱得又痛苦又甜蜜的那群孩子,那都不知道多少年前了。他们现在早已不在。时间碰了他们一下,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可以看到自己认识的每个人奔跑过走廊,看到他们年幼如同婴孩,看到他们志得意满、聪明又事业有成,成熟自信;我看到他们在时间找上门时变得苍老扭曲,然后匆匆离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我又该怎么活下去?当我死了,我会知道自己曾经活过吗?我知道有的朋友会以冰冻沉眠,试图骗过死亡,对死亡说谎,冀望着某个他们自己也不了解的东西。我曾经活过一段人生,这我很清楚。然而什么是人生呢?这里玩一点,那里学一点,选择得宜的几句话,一些爱,一些痛苦,很多很多的工作、回忆……然后尘土飞扬,阳光照耀——这就是组成我们的一切——我们,我们这些征服群星的人!我的朋友都在哪里呢?当认识我的人被时间卷走,仿佛几块碎布,被暴风推向黑暗与遗忘,我曾一度深信不疑的‘我’又在哪里?告诉我!你们应该要知道的!你们是被赋予了人类心智的机器,你们应该要能以旁观者的身份知道我们该怎样衡量自己。”

“我们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利维乌斯说,“人类给我们什么,我们就拥有什么,如此而已。我们怎么有办法回应您的讨论呢?无论我们的心智多强大,这都跟我们的本质不合。我们不会伤心、不会害怕、不会愤怒;我们知道这些情绪的名字,却感觉不到;我们有听到您说的话,但却不懂这些话真正的意思。您是在告诉我们生命是什么感觉吗?如果是,那么我们早就知道了。那没什么,也并不非常特别。鸟有生命,鱼也有。能够说话,把生命扭曲搅乱,弄成一道谜题的是你们人类。你们把一切搞得太复杂了。提高音量并不会让真实更真实——至少,对我们来说不会。”

“带我下去。”史多·奥丁说,“带我去地域,去那个已经多年没有体面人士进入的地方。我要在死之前好好评断那儿。”

他们抬起轿子,继续沿着无尽的斜坡缓缓下行,奔向地球内部热气蒸腾的秘密之地。街上的人类行人越来越稀少,剩下的都是下等人类。通常是大猩猩或猿类种源。他们拖着一些未知的宝物(都是从尚未被编纂的人类历史宝库偷挖出来的),艰难地向上攀爬,经他们身边。有时,石子路上会出现金属车轮狂啸而过的声音,那是下等人类在高处的某个中点把宝物卸下来后,坐在手拉车里直接滑回坡下。据称,古代的人类小孩也会用这种方式玩手拉车,只不过下等人类用的是较大型又荒诞可笑的版本。

一声甚至不能算是耳语的命令声再次使两名罗马勇士停下脚步。弗拉维乌斯转过身,发现史多·奥丁确实是在叫他们两个。他们踏出椅架支杆,一左一右来到他身边。

“我可能现在就要死了,”他轻声说,“在这个时间点,这实在是太麻烦了。快把我的迷你我拿出来!”

“大人,”弗拉维乌斯说,“我们机器人受到严格禁止,不能碰触任何人类的迷你替身。我们只要摸到,就得立即自毁!即便如此,您还是想要我们去做吗?如果是的话,您要我们之中的哪一个执行呢?决定权在您手上,大人。”

他思考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久到机器人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因为凝滞的潮湿空气和附近传来的蒸气与油污恶臭而挂了。

最后,史多·奥丁大人终于回过神。“我不需要帮忙了,把迷你我的袋子放在我腿上就好。”

“这个吗?”弗拉维乌斯问,以极为谨慎的方式举起一个棕色的小手提袋。

史多·奥丁大人用难以察觉的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细声说:“请小心帮我把它打开。如果你们的设定是不要碰到迷你我,那就别碰。”

弗拉维乌斯扭着袋子的扣环。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非常难以控制。机器人并不会害怕,不过他们的智能被设定为要避开危险。试着把袋子打开的弗拉维乌斯发现自己脑中狂飙着各种疯狂的可能性。史多·奥丁想要帮他,但那双老迈的手掌颤抖又无力,连带子的顶端都碰不到。弗拉维乌斯继续努力尝试,说服自己地域和核区也有各自的风险。虽说在他身为人类的一生中曾碰触过许多迷你替身,包括他自己的,但对机器人形态的他而言,这件可能会摸到迷你替身的任务是他做过最危险的事。这些迷你替身是“生物脑波与内分泌分析仪”的模型形式,它们被塑造成诊断对象的微型复制人。

史多·奥丁轻声对他们说:“这样不行。让我起来吧,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身体带回去,然后告诉那些人我错估自己的时间。”

在他说话的同时,袋子弹开了。袋子里躺着一个小小的男人,全身赤裸。那是史多·奥丁本人的复制品。

“我们打开了,大人。”另一边的利维乌斯大叫,“请让我引导您的手去摸它,这样您就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虽然机器人禁止碰触迷你替身,不过他们可以在人类的同意下,去触摸那名人类。利维乌斯用设计成与人手无异,却拥有数吨握力的铜塑手指拉过史多·奥丁的双手,放到迷你替身上。弗拉维乌斯迅速流畅又灵活地撑起主人苍老疲惫的脖子,将他的头直立起来,让这位年事已高的补完阁员能看到自己的手在做什么。

“有哪个部分死了吗?”老迈的补完阁员对着迷你我说。声音稍清楚了些。

迷你替身发出微光,让右大腿上缘外侧及右侧臀瓣上显现出两个漆黑的点。

“器官保存状况呢?”补完之主对着迷你我说。计算机再次回应他的命令,迷你的身躯闪烁紫色光芒,接着褪成一片均匀的粉红。

“我在这身体里面还留了一些紧急生命力,义肢之类的。”史多·奥丁对那两名机器人说,“帮我设定,快点!帮我设定。”

“您确定吗,大人?”利维乌斯说,“您确定要在只有我们三人的情况下,在地下隧道做这件事吗?我们半小时内就能把你带到真的医院,那里有专业的医生可以替您做正式检测。”

“我说了,”史多·奥丁大人重复,“帮我设定。我会在你做的时候盯着那个迷你我。”

“您的控制钮是在原本的位置吗,大人?”利维乌斯问。

“要转几圈?”弗拉维乌斯问。

“脖子后侧,上面覆盖的皮肤是人造的,会自动封闭。转十二分之一圈就够了。你身上有带刀吗?”

弗拉维乌斯点头。他拿起腰带上的锋利小刀,轻柔地在补完阁员的脖子上试探着,然后迅速确实地一转,又把刀子放下。

“有效!”史多·奥丁的声音活力充沛,两名机器人甚至同时向后退了一步。弗拉维乌斯把刀放回腰带里。前一刻还昏昏沉沉的史多·奥丁,现在竟然不须帮助就能自己拿着那具迷你我。“瞧瞧,两位!”他大叫。“你们虽然是机器人,但还是能看见真相,大声说出来。”

史多·奥丁把迷你我举在自己面前,拇指和其他手指都放在医疗人偶的腋下。机器人看向那具迷你替身。

“看看上面写什么。”他用清楚洪亮的声音对他们说。

“义肢!”他对着迷你我大喊。

那具迷你身躯从原先的粉红变成一团有点浑浊的颜色。他的双脚都转为瘀血般的漆黑乌青,而腿、左臂、其中一眼和一耳及头盖骨,则呈现蓝色,显示义肢所在的位置。

“已知疼痛!”史多·奥丁对着迷你替身喊。小人偶身上的光变回粉红。这具迷你身体与人体所有部位一模一样,包含细节——生殖器、脚指甲,甚至睫毛。没有任何部位出现代表疼痛的黑色。

“潜在疼痛!”史多·奥丁大喊。人偶闪烁,接着身体的大部分转为核桃木般的深色,但其中某些部位明显较淡,是深红色。

“潜在衰竭可能——一日!”史多·奥丁继续喊着。小小的身体恢复成本来的粉红,有些微弱的光在他大脑底部亮起来。但只有这里而已。

“我没事,”史多·奥丁说,“我还撑得下去,就像过去那几百年,我也撑过来了。就让我维持在高生命力输出模式吧,我还可以再撑几小时,就算真的不行了,其实也没什么损失。”他把迷你替身放回袋子里,挂在轿子的门把上,对勇士下令:“前进!”

勇士盯着他,仿佛他并不存在。

他顺着他们的视线,发现两人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迷你我。它变黑了。

利维乌斯以机器人能发出最沙哑的嗓音问:“您死了吗?”

“完全相反!”史多·奥丁大喊。“我可能稍微死了一下下,但在这个当下,我还活着!迷你我显示的只是我身体现在的疼痛总指数,不过生命的火焰还在我体内熊熊燃烧!看着吧,如果把迷你我放到一边……”人偶闪烁一阵柔和的粉橘,史多·奥丁大人把盖子盖上。

两名勇士别开视线,仿佛正在看某个邪恶的化身,或一场大爆炸。

“向下!伙计们!向下!”他大声喊道。在机器人走回各自的支撑架,好继续往地球内部更深处前进时,他叫错了他们的名字。

他们向下奔跑,顺着无穷无尽的斜坡前进。他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梦,然后稍微醒来一会儿,刚好看到黄色的墙面向后飞逝。他望着自己干枯衰老的手,仿佛因为这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像爬虫类,而不是人类。

“我就要变成一只又老又干又无聊的乌龟了呀……”他喃喃说着,但音量很微弱,机器人没听到。机器人向下奔跑,在一段漫长、枯燥的混凝土斜坡上,小心翼翼不要在斜坡上漏出的古代油质层滑倒,不慎让他们宝贵的主人翻倒。

斜坡在某个极深极隐秘的地点岔开了路。向左,是通往一个开阔的舞台,其中的阶梯大概能让上千观众同时参与某场永远不会举行的大会;向右,则进入一条狭窄坡道,坡道钻向上方后,便朝着远处蜿蜒曲折而去,沿途充满黄色的灯光。

“停!”史多·奥丁叫道,“你们有看到她吗?你们有听到吗?”

“听到什么?”弗拉维乌斯说。

“从地域传过来、由刚果氦发出的拍子和节奏啊。晕眩又刺耳,令人难以置信。音乐穿过了好几理厚的坚实岩层,朝我们传来——还有那个女孩。她等在一扇永远都不该被打开的门边——我现在就能看得到她啊。还有,那诞生在星际间,完全不适合人类之耳的音乐,有听到吗?”他大吼着,“你们都没听见吗?那个节奏——就是从地底深处违法取得的刚果氦金属发出来的啊?哒吧嗒吧嗒——就是那种永远没人听得懂的音乐啊?”

弗拉维乌斯说:“大人,除了这条走廊上的空气震动以及您本人的心跳,我什么都没听到。噢,还有某个东西……有点像机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个!就是那个!”史多·奥丁大喊,“你说的那个‘有点像机械的声音’,是不是一组拍子,由五个各自分开而且截然不同的声音组成的?”

“不,不是的,长官。不是五个。”

“你!利维乌斯,你还是人的时候心灵感应能力很强,对吧?变成机器人的你有留下任何一点能力吗?”

“没有,大人,完全没有。我的感官很敏锐,同时还切进补完组织的地下无线电,但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东西。”

“没有五拍节奏吗?里头的每个音符都清楚地分开,拉出了短短的尾音,然后被刚果氦那难听的曲调赋予了意义和形状,然后跟我们一起困在这块又厚又扎实的石块里,不是这样吗?你们什么都没听到吗?”

这两名看起来像是罗马勇士的机器人摇摇头。

“但我能透过这个石头看到她:胸脯如同熟透的梨,深棕色的双眼像刚切开的桃核。我还可以听到他们唱歌,搭配刚果氦可怕的声响,把那些奇怪又无聊的五诀歌词唱成了某种庄严雄伟的歌。你们听听这歌词——现在听我复诵感觉一定很蠢,因为那首让人毛骨悚然的音乐本来是没有这些词的。她的名字叫桑图娜,她正注视着他。也难怪她会看得目不转睛,毕竟他比大部分男人都要高,还能把这种愚蠢的歌唱成某种令人恐惧的奇怪曲子:

瘦吉姆。

暗无日。

恐怖。

他的名字是耶巴义,但现在叫太阳小子。他有着一张长脸,嘴唇厚,就跟那个人一样——那个第一个提出单一、唯一主神的人。阿肯那顿。”

“法老阿肯那顿。”弗拉维乌斯说,“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响彻我们工作的地方。那是秘密,是最初伟大古老帝王的其中之一。您看到他了吗,大人?”

“我可以透过这块岩石看到他,从这块岩石,我可以听到从刚果氦中产生的那些呓语。我几乎可以走到他在的地方。”史多·奥丁大人步出轿椅,在廊道坚硬的石墙上轻轻打着拍子。黄色街灯发着幽光。在这偏远的地道中,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人正迷迷糊糊地做着狂野的梦。两名勇士无所适从,因为在那之中有着某种纯属于人类的境遇,他们的长剑再锋利,也无法刺穿;就算他们曾经身为人类,拥有刻印在超微型化大脑上的人格,依旧无法理解这些事物。

史多·奥丁靠着墙,呼吸沉重,用嘶嘶作响的刺耳嗓音对他们说:

“这些低语不可能被忽略。你们难道没听见刚果氦又发出那种疯狂的五拍音乐吗?听听这首的歌词,是另一首五诀。愚蠢、干扁的字被承载它们的乐音赋予血肉与脏器——就像这样,你们听啊:

尝试。争斗。

哭泣。死亡。

离别。

“你们也没有听到这段吗?”

“容我用无线电向地球表面寻求建议?”其中一个机器人说。

“建议!建议!我们还需要什么建议?这里是地域,再跑上一个小时就可以进到核区的中心了。”

他爬回轿子里命令道:“跑吧,伙计,跑!那一定在这片狭窄又曲折的石地某处,肯定不超过三四公里。我会告诉你们方向。如果我停下来,就把我的身体带回地表,让他们给我办一场精彩的葬礼,把我用火箭棺材射进太空,沿着单向航线,永不再回归。没什么好担心的啊,你们都是机器——就只是机器。不是吗?不是吗?”他的尾音尖锐起来。

弗拉维乌斯说:“只是机器。”

利维乌斯说:“只是机器。但是——”

“但是什么?”史多·奥丁大人严厉问道。

“但是,”利维乌斯说,“我知道我是一台机器,我很清楚自己只有在还是活人的时候才有感觉。我有时候会觉得,你们人类是不是做得太过头了——就是对我们机器人。然后,也许对下等人类也做得太过分。以前没有这么复杂。曾经有段时间,所有会说话的东西都是人类,其他不会说话的东西就不是。我想,你们可能已经无路可走了。”

“如果你在地表上说这种话,”史多·奥丁大人严肃地说,“你的头可能早被内建的自动照明镁弹烧掉了。你应该知道,在上面的时候你们都受到监视,不能有这种违法的念头。”

“当然,我再清楚不过。”利维乌斯说,“而且我还知道,我死掉的时候一定是人类,不然也没法成为现在的机器人。上次死的时候对我没有太大影响,我想,下次死的时候也不会差多少。但无论如何,当我们进到地球内部这么深的地方,很多事都无所谓了。当我们进到这么深的地方,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从以前就一直搞不懂,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内里会这么大、这么病态。”

“那跟我们进到多深的地方无关,”补完阁员生气地说,“而是因为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地域,是所有法令都被废除的地方,然后再往下,越过那里,就是核区。那是从未有过法律的地方。快带我下去,现在就走!我要去看那个有着阿肯那顿脸孔的奇怪音乐家,还要跟崇拜他的女孩桑图娜说上几句话。马上动身吧,小心点,往上点,然后再往左偏一点。如果我睡着,别担心,继续前进。等我们靠近刚果氦的音乐,我就会自己醒来。如果它还在这么远的地方我就能听到,想想接近它时会怎样!”

他靠回椅背。机器人抬起轿子的支架,开始往指示的方向跑过去。

他们跑了一个多小时,中途略有耽搁。一来是跨越漏油管及破损路面时脚步快不起来,二来是因为有道光芒变得越来越亮,亮到他们不得不从包包里拿出太阳眼镜戴上。这两名全副武装的勇士配罗马头盔,再配上太阳眼镜,那画面看起来实在太诡异了。(当然,更诡异的是他们的眼睛其实不是眼睛;机器人的双眼就像在两钵闪闪发光的墨水中载浮载沉的白色圆珠,看起来阴沉又混浊。)机器人看了看他们的主人——似乎还没被吵醒,于是把他袍子的一角紧紧扭成某种绷带状物,遮住他的眼睛不受强光照射。

这道新出现的光让通道上的黄色灯泡黯然失色,仿佛是把整片北极光压缩后,再从远古遗留至今的饭店地下通道投射出来。两名机器人都不晓得那道光的来源是什么,却发现它正以五拍的节奏闪烁。他们一边半走半跑朝世界的核心过去,音乐和光就变得越来越强,就连机器人都开始觉得吵闹刺眼。这里的大气控制系统一定很强,因为即使在这么深的地方,地球内部的高温却一点也没影响到他们。弗拉维乌斯完全不晓得他们到底背向地表多少公里,但他知道,这种距离对行星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一般行进路程来说却是非常、非常远。

史多·奥丁大人突然在轿子上坐起来。机器人把脚步放慢,他却不开心地对他们说:“继续走、继续走,我自己来就好。我还有力气做这些事。”

他拿出自己的迷你替身,在通道里循环照射的小型北极光底下研究起来。迷你我不断变换着颜色,进行诊断。补完阁员对诊断结果相当满意,于是用稳健又衰老的手指拿起刀尖,对准后颈,把紧急生命能源的输出等级调得更高。

机器人安分地执行自己被交付的任务。

那些光线朦朦胧胧,有时连走路都变得困难,令人很难相信曾有数十或数百(甚至数千)人类走过这条路,穿过这些鲜为人知的通道,最终进入核区的心脏地带,那个没有任何限制的地方。但是,这两名机器人一定要相信——因为他们自己以前就来过这里。虽然现在几乎完全不记得上次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而那音乐啊!它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在他们身上规律拍打,五音一组,弹奏着五诀音调。(那是一种五言诗体,是狂野的猫族流浪艺人喵保罗在几个世纪前,边弹着喵特琴边发展出来的。)诗体本身的形式富有含意,而且强化了猫族的敏锐,又结合属于人类的那种令人心碎的智慧。也难怪人们会一路找到这个地方来。

在人类所有历史中,人类精神中最激烈的三种力量——宗教信仰、虚荣的报复心、纯粹的邪恶——几乎能衍生出任何事物。就像在此处,人类因着恶的名义,循路找进不该被发现的地底深处,并利用此处进行狂放、下流之事。一切都是受到这音乐的召唤。

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音乐,它以截然不同的两种方式扑向史多·奥丁和他的抬轿勇士。先是穿透坚实的岩块向他们奔来,然后在迷宫般的地下通道里掀起回音,以及回音的回音,乘着漆黑又沉重的空气不断前行。走道里的灯光仍旧昏黄,但电磁发光的频率正好对上音乐的节奏,让本就平淡的光线看起来更加微弱。音乐控制了一切事物,缓慢了时间,将所有生命唤到它身边,来到那两名机器人上次到访时未曾意识到的强烈程度。

就连见多识广的史多·奥丁都不曾听过这样的音乐,那满溢着重拍节奏,压迫感,以及从刚果氦金属中涌出,整齐划一、不断重复的音符。那种金属从来不是为了制造音乐而生;那是一大团被细致的磁力网格困住的物质和反物质,目的是要抵御最偏远、最外围的太空中可能存在的一切危险。而现在,有一小块这样的金属在旧地球的体内,不断发出奇怪的节奏。音乐的波动、烧灼、炽热,乘着仿佛要活过来的石块,与荡漾在空中的回音叠加,就像一首透过沉重石壁传来的欲望挽歌,哀鸣、呻吟着它的汹涌和渴求。

史多·奥丁猛然醒来,盯着前方。明明一物都不能见,却又知晓一切。

“我们很快就能看到大门和那个女孩了。”他说。

“您怎么会知道?大人?您从来没来过这里吧?”利维乌斯说。

“我知道,”史多·奥丁大人说,“我就是知道。”

“您戴着豁免的羽饰。”

“我戴着豁免的羽饰。”

“这是否表示,我们——您的机器人——在这核区之中也是自由的?”

“你们想干吗就干吗,”史多·奥丁大人说,“只要做好我说的事情就行了,否则我会杀了你们。”

“如果要继续走下去,我们能不能唱首下等人的歌?”弗拉维乌斯说,“这么做或许能让我们脑中不会一直充满可怕的音乐。这曲子里什么情感都有。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们没有情绪,却还是会受它影响。”

“我已经没办法用无线电跟地表联络了,”利维乌斯毫无来由地插上一句,“我想我也得唱一下。”

“就唱吧,你们两个。”史多·奥丁大人说,“但脚步不要停下来,否则你们就死定了。”

机器人放声唱了起来:

我吃掉自己的怒意。

我吞下自己的伤悲。

无论痛苦或是衰老,

都不得缓解。

我们的时间到了。

我辛劳一生。

我谨守本分。

就算没妻子陪伴

也正视死亡。

我们的时间到了。

我们这些下等人

推啊,挤啊,坠落一地。

会有碰撞的

还有雷声,就等

我们的大限降临。

虽然这首歌有着古老风笛那种粗野的刺耳感,但即便是这样的旋律,也无法抵销从四面八方不停冲撞而来的,理智又狂暴的刚果氦节奏。

“挺煽动的嘛,这歌,”史多·奥丁大人语带嘲讽,“但就音乐本身来说,我也比较喜欢它,多于这地底深处到处乱钻的噪声。继续走吧,继续走,我得在死前亲自解开这个谜。”

“石头传来的音乐对我们来说有点难以承受。”利维乌斯说。

“它的力道似乎比几个月前来的时候强多了。是有哪里跟之前不一样吗?”弗拉维乌斯问。

“这就是谜团所在。我们让这些人拥有地域,却不受管辖,把核区让给他们,去做他们想做的事,但这些普通人却因此创造——或者说遇上了某种非比寻常的力量。他们把新事物带进了地球。搞不好,我们三人会在这件事尘埃落定前就先死掉呢。”

“我们不太可能像您讲的那样‘死掉’。”利维乌斯说,“我们是机器人,刻印在我们体内的那些人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您刚才的意思是要把我们关掉吗?”

“我也许会吧,不然也会有其他东西这么做。你们介意吗?”

“介意?您是指我们会不会对此产生感觉吗?我不知道。”弗拉维乌斯说,“我以前觉得,当您用‘summa nulla est’那句话开启我们的一切潜能的时候,我就能对这个世界产生真实且完整的体验,但现在我们一直听到的这阵音乐,影响力却像是同时说出一千次密语那么强。我开始想要重视自己的生命,同时,好像也开始懂了你们说的‘害怕’指的是什么。”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利维乌斯说,“这股力量跟我们在地球上熟知的都不一样。在我还是军事家的时候,有人跟我提过道格拉斯-欧阳星群那种不可名状的危险,而我觉得,也许它们之一现在正在我们身边,就在这个地道里。它不是地球创造的东西,也不是由人类发明出来的,就算经过计算,机器人也无法与之比拟。那是某种充满野性而强悍的东西,透过刚果固态氦被带进这个世界。看看我们身边吧。”

最后这句话其实有点多余,因为地道本身已变成一道不停跳动、活生生的彩虹。

他们在地道中转了最后一个弯,抵达那个地方——

苦难国度的最后一道边界。

邪恶乐声的源头。

核区的尽头。

他们非常确定。因为这里的音乐让他们双眼盲目,灯光则令他们震耳欲聋。他们的感官撞击在一起,全搞混了。这里就是刚果固态氦所在之处。

那儿有一扇布满歌德纹饰的巨门。不管要穿过这扇门的人类是谁,都有点太大了。有个身影独自站在门里,从巨门另一端溢出的灿烂灯光在她的胸脯上打出强烈的明暗对比。

他们看见门内有一间极为宽广的大厅,地板上盖满凌乱四散的破烂衣物——而衣物里其实有人,一个个神志不清;在人群上方(以及人群之间),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拿着某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在跳舞,按照自己的节奏不停来回踏步、跳跃、扭身、旋转。

“Summa nulla est,”史多·奥丁大人说,“我要你们把大脑潜能调到最强。你们现在进入最高警戒了吗?”

“是的,长官。”利维乌斯和弗拉维乌斯齐声回应。

“武器准备好了吗?”

“我们不能使用武器,大人,”利维乌斯说,“那跟我们的程序指令相悖。但您可以使用它们。”

“我不认为,”弗拉维乌斯说,“我完全不同意。我们身上装备的是地表的武器,它们从来不是为了在地底深处使用而设计的。可是这阵音乐、这种催眠力、这些光——谁知道它们会不会让我们和我们的武器出什么状况?”

“别怕。”史多·奥丁说,“我来搞定。”

他拿出一把小刀。

当刀身在舞动的光线下闪闪发光,站在门口的女孩才终于注意到史多·奥丁和他那两位奇异的同伴。

她对他说话。话语穿过厚重的空气,澄澈,但是带有死亡的口音。

“你是谁?”她说,“竟然把武器带到核区的最后一道边界。”

“这只是一把小刀,女士,”史多·奥丁大人说,“就算用上它,我也伤害不了任何人,我是个老人了。看好,我要把紧急钮的设定调高了。”

她好奇地看着他把刀尖抵上自己的后颈,扎扎实实转了三大圈。她盯着他说:“你很奇怪,大人,也许你会为我和我的朋友带来危险。”

“我不会危害到任何人。”他的声音饱满、中气十足,让机器人不禁惊讶地回头看他。史多·奥丁把自己的紧急生命能源调得非常、非常高,在这种速率下,他搞不好只剩一两个小时的生命;但同时,这也让他的肉体和心智再次拥有全盛时期的力量。他们看着那个女孩。毫无疑问,她对史多·奥丁说的话照单全收,仿佛某种不可颠覆的信念或准则。

“我发誓。”史多·奥丁说,然后继续讲下去,“你知道这些羽毛代表什么意义吗?”

“我看得出来你是补完阁员,”她说,“可我不知道那些羽毛的意义……”

“意义是放弃豁免。任何人——只要他有办法,都可以杀了我或伤害我,不用担心会受到惩罚。”他露出一个凝重的微笑,“当然了,我也有权利反击,而且我确实懂得如何搏斗。我是补完阁员史多·奥丁。女孩,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爱上了里面的人——如果他还算人的话。”她停了一下,因为犹豫而噘起嘴。那双可爱的嘴唇瞬间因深至灵魂的迟疑而噘起,看在眼里实在是件奇怪的事。她站在那儿,比刚出生的婴孩还要赤裸,脸上的妆容充满挑衅,而且相当不适合她。在这虚无偏远的地底深处,她全心全意将自己投入在爱之中,但追根究底,她仍只是个女孩,是个普通人。她还是能和另一个人类进行沟通,并迅速建立起关系,就像现在这样。

“当他从地表带着那一小块刚果氦回来,他还算是个人,大人。几个星期前,那些人还会跳舞,但现在只会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可是他们又还没死。我也摸过那块刚果氦,还用它制造了一些音乐,但现在,他就要被音乐的力量给吞噬了,他将不停息地一直跳舞。他不出来见我,我也没胆子进到那个地方,跟他在一起。我想,我终究也会变成一坨躺在地板上的东西吧。”

那阵令人难以忍受的音乐渐次增强,让她的话再也接不下去。她停下来,等它过去,身后的房间迸出一道紫光,朝他们过来。等到刚果固态氦的音乐稍微减弱,史多·奥丁问她:“他这样独自带着身上那股怪力跳多久了?”

“一年?两年?谁知道。我刚到这里就忘记时间了。就算在地表上,你们这些补完阁员也不让我们拥有时钟和日历。”

“我们曾经亲眼看过你跳舞,就在十分之一年前。”利维乌斯插嘴。

她瞄了它们一眼——飞快迅速、面无表情。“你们就是不久之前跑到这里的那两个机器人吗?你们现在看起来也太不同了,简直像是古代的士兵。我完全不懂这到底是想干吗……总之,也许是一星期,也许是一年。”

“你在下面做什么呢?”史多·奥丁温柔地问。

“你觉得呢?”她说,“其他人又为什么要下来呢?你们补完阁员把不会流动的时间、死气沉沉的生活以及毫无未来的希望强加在地表的人类身上,而我想要逃离那一切。你们让机器人和下等人类去工作,却把真的人类冷冻在快乐之中;充满绝望、无处可逃。”

“我果然是对的!”史多·奥丁大叫着,“我是对的!虽然我就要因此而死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女孩说,“难道就连你这样的补完阁员,下来这地方也是为了要逃避绑住所有人、毫无意义的希望吗?”

“不是,不不不。”他说。刚果氦乐声中的光线不断变换,在他脸上刻画出前所未见的窗花图案。“我的意思是,我曾跟其他补完阁员说过,在地表生活的人们也正在经历同样的事,你现在说的完全就是我想要告诉他们的事。总而言之,你以前是怎样的人呢?”

女孩低头看了一眼未着衣物的身体,仿佛此时才发觉自己全身赤裸。史多·奥丁可以看到红晕从她脸上往脖子、胸前扩散开来。她非常小声地说:“你不知道吗?在这里,我们永远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有规则?”他问,“即使在核区里你们也有规则吗?”

她发现,他并不知道问这种问题很不恰当,顿时整张脸又亮了起来。她热切地解释:“这里没有任何规定,有的只是彼此间的谅解。在我离开正常世界,踏进地域边界时,有人这样跟我说。我猜他们没跟你说,只是因为你是补完阁员。又或者,他们正忙着避开你的战争机器人。”

“我下来的时候没遇到任何人。”

“那他们就是在躲你,大人。”

史多·奥丁看着他的勇士,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这样认为,但弗拉维乌斯和利维乌斯不发一语。

他转回来看着女孩:“我无意刺探,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样的人?不需要太明确的细节也没关系。”

“还活着的时候,我只活过那一次,”她说,“我没活到可以被复生的时代来临。机器人和某个补完组织的次级专员曾检查过我,看我是不是能接受补完组织的训练。他们说:大脑容量很够,就是没什么个性。关于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没什么个性。’我知道我无法自杀,但我也不想活着,所以每次只要觉得有监测者在扫描,我就会装作很快乐,然后再慢慢找到下地域的路。这不是死,也不是生,但至少可以逃离永无止境的快乐。我下来这里的时间还没有很长——”她指指他们上方的地域,“然后就遇到他了。我们很快就爱上彼此。他说,地域其实没有比地表好多少,他那时就来过核区了,因为他想找一种有趣的死法。”

“你说找什么?”史多·奥丁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有趣的死法。这是他说的,也是他想出来的。我跟着他到处跑,两人沉浸在爱里;当他去地表找刚果氦,我就在这里等他。我以为他对我的爱可以让他不再去想那个什么有趣的死法。”

“这是全部的事实吗?”史多·奥丁说,“还是说,这只是你单方面的说法?”

她支支吾吾地表示抗议,但他没再重复问题。

史多·奥丁大人不发一语,严厉地看着她。

她退缩了,开始咬着嘴唇,最后终于说:“不要这样,你弄痛我了。”她的声音穿透所有乐声与光线,极为清晰。

史多·奥丁大人看着她,一脸无辜:“我什么事也没做。”但他继续盯着看。毕竟能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女孩是蜂蜜色的。即使在那些光与阴影底下,他仍然可以清楚看见她是多么一丝不挂。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毛发——头发、眉毛,虽然从他站的距离看不太出来,但大概也没有睫毛。额头上方,勾勒出两道金色眉型,让她的脸上仿佛永远都挂着一副嘲弄的表情。她把嘴唇涂成金色,好让自己每次开口都仿佛能吐出名言锦句;上眼皮也涂上了金彩,但下眼睑则黑得像炭。整张脸综合起来,便成为某种在人类过往经验中前所未见的。带有色欲的哀伤,永无止境的放纵欲求。她是为了某种遥远目的而活的女子,是困在陌生群星中的人类自身。

他站在那儿,盯着她看。如果她还留有一点人性,这个举动迟早会逼她不得不做出些什么。而她也的确那么做了。

她再度开口:“你到底是谁?你活得太快、太激烈。要不要进来跳舞呢?就跟其他人一样。”她朝着敞开的大门比了比。地上散乱着衣着凌乱、不省人事的身躯。

“这也叫跳舞吗?”史多·奥丁大人说,“我不这么觉得。这里真的有在跳的只有那个男人,其他人只是躺在地上。让我再问一次吧:你怎么没一起跳呢?”

“因为我要的是他,不是舞。我叫桑图娜,他曾经拥有我,让我深陷充满人性、平凡又普通的爱中。但他现在成了太阳小子,每天都和躺在地上的那些人一起跳舞——”

“这哪叫跳舞?”史多·奥丁大人打断她,摇着头,一脸凝重地说,“在我看来差得远了。”

“你看不出来吗?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她大叫。

他固执又严肃地摇着头。

她转过身,看向后面的房间,拉开嗓门,用高亢清澈、极具穿透性,甚至能切开刚果固态氦音乐的声音大叫。

“太阳小子、太阳小子!听我说!”

那名踩着八字步、快速移动的舞者完全没有停下,不断拍击夹在腋下的金属的手也没有减缓的迹象。金属在光芒中闪烁着,失去焦点。

“爱人啊,我的心啊,我的男人!”她再次大喊,比刚才更嘹亮、尖锐,也更强硬。

连续不停的音乐和舞蹈节奏被切断,跳舞的男人节奏明显变慢,朝他们的方向移动。此时,内部的房间、大门,以及外部大厅的灯光变得稍微稳定了,史多·奥丁因此可以能清楚看到那个女孩。她真的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毛发。他也可以看到那名舞者了:年轻男子很高,因为承受非常人的苦难而形体消瘦。而他的心智却像一片闪耀着无数粼光的水面。

舞者急切又生气地说:

“你叫我?你已经这样喊了上万次了。想要就进来,但不要叫我。”

他一开口,音乐便完全淡去,地板上一坨坨的人开始骚动、呻吟,跟着醒来。

桑图娜慌张着结巴:“不是我,是这些人。他们其中有个人很强,他说他看不出这些人是在跳舞。”

太阳小子转向史多·奥丁,“如果你想,就进来一起跳吧,反正都到这里来了,跳一下也无妨。你的那些机器人——”他对那两名机器人撇撇头。“不管怎样,他们大概是跳不起来的吧,不如把他们关掉。”说完,舞者转身要走。

“我不会跟着跳,但我想要看。”史多·奥丁的温和中带着强硬。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他不喜欢他皮肤上的点点磷光,不喜欢他揣在怀里的危险金属,也不喜欢他神气活现的走路方式,透露出一种不顾一切的鲁莽。无论如何,就这么深的地底来说,这里的光线实在太多,而他得到的解释又太少。

“原来这位老兄是个偷窥狂。你都已经是这样的老人了,还真下流。还是说,你只是想发扬一下人类的本性?”

史多·奥丁觉得自己的火气升了起来:“先生,你到底是谁?竟敢用这种态度说人类?你自己都不能算是人类了,不是吗?”

“谁知道呢?谁又在乎呢?我可以拍出宇宙共有的音乐,把所有能想象到的快乐都送进这房间,而且又慷慨地跟我的朋友分享。”太阳小子指向地板上乱躺的人堆。没有了音乐,他们开始痛苦地扭动。史多·奥丁现在能比较清楚看到房间里的景象了。他发现地板上那一坨坨其实都是年轻人。大部分是年轻男子,其中掺杂几个女孩。所有人看起来都病恹恹的,虚弱又苍白。

史多·奥丁反驳,“我不喜欢这种场面。现在我有点想抓住你、拿走那块金属。”

舞者以右脚为轴心转了起来,仿佛要夸张地往外跳出一大步。

史多·奥丁大人走进房间,站在太阳小子身后。

太阳小子转了一整圈,刚好转回来正对史多·奥丁。他把补完阁员推出门外,坚定且不容抗拒,让他倒退三步。

“弗拉维乌斯,去拿金属。利维乌斯,抓住他。”史多·奥丁吼出命令。可是两名机器人都没有动作。

史多·奥丁往前走,想要自己去抢刚果氦。因为在紧急输出钮上扎实地转了几圈,他的感官和力量都受到强化。但他只踏了一步便在门口停下来,无法移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次这样,是被医生放进手术机。他们发现他有部分头骨因陈年累月的太空辐射,加上老化影响,发展出骨癌,整个手术过程他都被束带和药物瘫痪,让他们把半边头骨换成义体。但这次没有束带、没有麻药,只有太阳小子召唤出的同等强大的力量。太阳小子在那些穿着衣服躺在地上的身躯中间跳出一个巨大的八字,嘴里唱着歌——是机器人弗拉维乌斯在上方遥远的地表曾唱过的那首歌——关于哭泣之人的歌。

但太阳小子并没有哭泣。

他的脸仿佛苦行僧,十分消瘦,并因为一个充满嘲讽的咧嘴笑容而扭曲。当他唱到与悲伤有关的桥段,实际表现出来的却根本不是悲伤,而是对于寻常人类哀伤情绪的嘲弄、大笑和轻蔑。刚果氦闪烁,发出的极光几乎要让史多·奥丁目盲。房间中央还有另外两面鼓。一面声音高亢,另一面更高亢。

刚果氦的声响回荡着:蹦——塔嗯、顿、顿——啷!

在太阳小子伸手拨弄时,看起来比较大又比较普通的那面鼓会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喋喋不休——叮格铃叮、叮格铃叮、咚个隆咚、叮格铃叮!

而比较小、长得也比较奇怪的那面鼓,只会发出两声很像吼叫的单音:喀——喏、喀——喏、喀——喏!

当太阳小子再次跳着舞走回来,史多·奥丁觉得自己似乎听到那个桑图娜在呼喊太阳小子,但他没有转头去看她是不是真的在说话。太阳小子在史多·奥丁面前站定,双脚仍在摇晃、舞动,两手拇指和手掌从闪闪发光的刚果固态氦中折拉磨扯着,弄出一连串带有催眠效果的不和谐音。

“想耍我?老头,你失败了。”

史多·奥丁大人想说话,但口中和喉头的肌肉却不听使唤。他想着:这到底是什么力量?竟然能抵消所有不寻常的施力,却能让他的心脏继续跳动、肺部继续呼吸、大脑(无论是自己的或义体的部分)继续思考。

男孩继续跳着舞,他朝外移了几步,然后又踏着舞步回到史多·奥丁旁边。

“你戴着豁免权羽毛,表示我现在随时可以杀了你。如果我真那么做,蒙娜女士、纽鲁诺大人和你那些朋友永远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史多·奥丁有办法撑开自己的眼皮,就会因震惊而睁大眼睛。这个活在地底深处、沉迷于宗教迷信里的舞者,竟会知道补完组织的秘密会议,他讶异不已。

“即使看得这么清楚,你还是不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太阳小子的语气严肃了起来,“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某个疯子意外把刚果固态氦带到地底深处,然后又不小心发现,用它可以创造出某种奇迹吗?愚蠢的老头!一般的疯子才没有能耐把这块金属带到这里,还能平平安安,没让自己跟金属一起炸掉。我做的这件事没有任何人能办得到。你会想说,啊,如果这个叫作太阳小子的赌徒不是人,那他会是什么呢?什么样的东西可以把太阳的力量与音乐带到地底?谁有办法让这世上的可怜虫同时做一场疯狂又快乐的梦,并让他们的生命渗透进成千上万种时空,还有成千上万个世界?如果做到这些的不是我,又会是谁?——你不用开口问,我对你脑中的想法一清二楚。但我这人生性大方。我还是会为你跳舞,就算你不喜欢我也一样。”

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双脚始终没停过。舞者突然旋转而去,在地板上那些可怜身躯的上方腾空跳跃、拱起了背。

他经过大鼓,随手一摸:叮格铃叮、咚个隆咚!

左手刷过小鼓鼓面:喀——喏、喀——喏!

然后,他两手同时抓住刚果固态氦,手腕使力,仿佛要将它撕碎。

音乐在整个房间爆开,雷电闪闪,人类的感官彼此交杂、渗透,史多·奥丁感到空气扫过皮肤,仿佛冷冽又潮湿的油。跳着舞的太阳小子开始变透明。透过他,史多·奥丁看到一片不属于地球(且永远也不会是地球)的大地景象。

“夜明、冷光、白炽、萤烁,”跳舞的男人吟唱着,“这些是道格拉斯-欧阳星群中的各个世界,由七颗行星组成的紧密群体,全围绕着同一颗太阳在宇宙中旅行。那是属于狂暴磁性与恒久落尘的世界,它们自身的不规则轨道造成持续变动的磁性,也让星球的表面不停更迭,这些陌生世界中的星群的舞动,比任何人类星球能编出的舞蹈更狂野——人类的星球共享的或许是同一个意识,但并非智慧——那些陌生的星群横跨所有空间时间,索求陪伴,直到赌徒如我,深入这个洞穴,找到它们。把它们遗弃在这里的人是你,亲爱的史多·奥丁大人,当时你告诉机器人说:

“‘我不喜欢这些星球的模样。’很久以前,你对着机器人这么说过。史多·奥丁,‘看看它们,人们会生病,或疯掉。’很久、很久以前,你这么说过,史多·奥丁。‘把这些知识随便找个计算机藏起来,丢到一边。’你这么下令,史多·奥丁,在我出生很久以前。而所谓随便找个计算机,就是现在你背后角落的那一台。可惜,你没办法转头看。我长途跋涉,来到这个房间,想找个有趣的自杀方式,例如当那些蠢蛋发现我终于逃离这一切的时候,可以轰爆他们脑袋的东西。那时,我在一片黑暗中,用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的方式跳着舞——再加上十二种不同药物。既放纵,又自由,而且非常、非常敏锐——然后那部计算机就对我开口了,史多·奥丁。那是你的计算机,不是我的。它开口对我说——你知道它说了什么吗?

“我就告诉你吧,史多·奥丁,因为你就要死了。你把紧急生命能源的输出调高,就是为了打败我,但我却让你站得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如果我只是一般人的话,做得到这种事吗?我可以重新变回实体,你看好了。”

一阵彩虹色的和弦与音调尖声传来,太阳小子再次扭转刚果固态氦,让整个大厅里里外外开满上千种色彩的光花,而地底深处的空气则弥漫着某种旋律,像是从未被人类心智发现,因而显得有些神经质。史多·奥丁大人——困在自己的身体里,而他的两位机器人勇士也被冻结在半步之遥的身后——觉得自己的死亡将要白费,并开始猜测,自己会不会在死前被这个舞者搞得失聪又失明?扭曲的刚果氦在他前方大放光明。

太阳小子倒退着跳舞,穿过地板上的身躯。他倒退走的舞步带着某种奇怪的节奏,让他虽然在音乐和自己的双脚带领下退回内室中央,看起来却像在一场激烈的竞走比赛中向前冲刺。他的身体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跳跃,低着头,仿佛正在研究踩在地板上的双脚,刚果固态氦高举在他颈后斜上方,他的两脚的膝盖则像马那样抬得极高,看起来更平痛苦。

史多·奥丁大人觉得自己又听到那个女孩开始喊叫,但听不清楚内容。

鼓声再次响起:叮格铃叮、叮格铃叮、咚个隆咚!然后是喀——喏、喀——喏、喀——喏!

当所有的混乱平息,跳舞的男子说话了。他的声音尖锐怪异,像是用错误的机器播放出的粗糙录音。

“与你说话的是无名之物,你可以开口了。”

史多·奥丁大人发现自己的喉咙和嘴唇又能动了,便不动声色,像个老兵一样偷偷动了动脚和手指——毫无反应。只能发出声音。他开口问出最显而易见的问题:

“无名的‘东西’,你是谁?”

太阳小子瞥向史多·奥丁。他挺直身体,沉稳地站着,只有脚在动——而且身体其他部位完全没受到影响,只有脚迅速且疯狂地抖动着。很显然,道格拉斯-欧阳星群、刚果固态氦、超人般的舞者,外加地板上那些扭曲又幸福的躯体保持不可言说的联结,这种怪舞不可或缺。而他的表情全然镇定,近乎悲伤。

“我被告知,”太阳小子说,“必须告诉你我的身份。”

他在鼓群周围舞动:咚个隆咚、咚个隆咚!喀——喏喏!喀——喏,喀——喏喏!

太阳小子高举刚果固态氦,猛然一扭,金属发出一阵巨大的呻吟。如此狂暴、凄凉的声音,一定会穿过数公里的距离,抵达他们头顶上方的地球表面,史多·奥丁非常确定;但与此同时,他严谨的判断力也正不断告诉他自己,这种奇怪的念头绝对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如果真有任何声音能穿越重重障碍,抵达地表,那个声音的力道也绝对大到能撞碎天花板,砸得他们满头碎石。

刚果氦不断变换着光谱上的色彩,最后静止,显出一道仿佛湿润、暗沉的肝脏那般接近深黑的红。

在死寂的一瞬间,史多·奥丁大人发现自己脑中被塞入一大堆故事。既没有顺序,也不是由文字所叙说组成。关于这间大厅的过往故事就这么进入了他的记忆,仿佛一直都在那里;前一刻他还对这些一无所知,下一个瞬间就觉得自己似乎早就听过整个故事。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行动能力回来了。

他向后跌了三四步。

两名机器人也在此时恢复自由,马上转过来站到他身边。他松了一口气,让他们用手夹到他腋下,把他抱起——下一秒钟却发现自己被亲了个满脸。

他依稀能感觉得到女人的嘴唇在自己塑胶制的脸颊留下浅浅吻痕。是那个奇怪的女孩——那个漂亮、光头、全身赤裸、双唇金闪闪,等在门边朝他们大叫的女孩。

虽然他浑身疲惫,又因为突然入侵脑中的新知识感到震惊,但史多·奥丁立刻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孩子,你是为了救我才大喊。”

“是的,大人。”

“你有办法直视刚果固态氦,不因它而屈服吗?”

她点头,但没说话。

“你的意志力有坚强到让你能不走进那个房间吗?”

“这不是因为意志力坚强,大人,我只是爱他,在里面的是我的爱人。”

“你等多久了?孩子,好几个月?”

“我也不是一直在这里。当我需要吃喝、睡觉或是做自己的事时,我就会上到走道。在那里,我甚至有镜子、梳子、镊子和化妆品,可以让我把自己打扮漂亮,扮成太阳小子可能会喜欢的样子。”

史多·奥丁大人别过头,看向身后。音乐低低的,很微弱。除了哀伤氛围外,还带有某种尖锐的情绪。太阳之子正将刚果氦从一手递到另一手,他的舞步和缓、漫长,包含了许多爬行和伸展的动作。“听到我说话了吗,跳舞的家伙?”史多·奥丁大喊,补完阁员的气势又冒出来了。

太阳之子似乎没打算说话或改变路线,但小鼓却出乎意料地“喀——喏、喀——喏”响起了来。

“你,还有藏在你后面的那个人——如果这女孩离开这里,并且忘记他和这地方,你们会放过她的,对吧?”史多·奥丁对正在跳舞的舞者说。

史多·奥丁恢复行动能力后,大鼓就一直沉默地叮格铃叮、咚个隆咚。

“可是我不想走。”女孩说。

“我知道你不想,但你会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么做。等我完成该做的工作,你马上就可以回来。”她站在那里,不发一语。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我的其中一名机器人利维乌斯,他刻印的是一位精神学家将军的人格,他会和你一起逃跑,但我会命令他忘记这个地方,以及和这里有关的一切。Summa nulla est。有听到我说的话吗,利维乌斯?你会和这个女孩一起离开,并且忘记这一切。跑走,并且忘记。你也会离开这里,并且忘记这些,亲爱的桑图娜,不过,如果你想要、也需要,从现在开始两个地球日之后,你就能再次回想起足够让你回到这里的记忆;否则,你就去找蒙娜女士,她会为你安排下半辈子的生活。”

“大人,你答应我了,只要我有这个念头,两天两夜之后就能回来。”

“现在就走,小女孩,快走,一路跑到地表。利维乌斯,有必要就抱着她,总之别停!跑!快跑!这件事情影响到的可不只她一个。”

桑图娜认真地看着他。即便裸体,她的神情依旧那么纯真。她眨着眼睛,将泪水压过,金色的上睫毛和黑色的下睫毛在中间交会。

“吻我,”她说,“然后我就会走。”

他倾过身吻了她。

她转过头,最后一次看向那不断舞动的爱人,然后迈开步伐,奔进地道。利维乌斯跟在她身后,姿态优雅,没有任何疲倦。他们二十分钟后就能抵达地域的上层边界。

“你看得出来我在做什么吗?”史多·奥丁对舞者说。

这次,舞者和他身后的力量甚至不愿回答。

史多·奥丁说:“水。我的轿子里有个水罐。带我过去,弗拉维乌斯。”

机器人勇士把苍老又颤抖的史多·奥丁带到轿子旁。

史多·奥丁大人接下来使出的计策改变了人类未来数世纪的历史,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炸毁了一个位于地球核心的巨大洞窟。

他用了补完组织最神秘的技巧。

他开始进行“三思”。

即便只要有机会就进行训练,能够熟练地三思的人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类有幸,史多·奥丁大人就是成功习得这项技能的其中一人。

他启动三思系统。在最顶层,他若无其事地探索起一整个古老的房间,然后在较低一层的心志意识里,计划要对持有刚果固态氦的舞者进行出其不意的攻击。而在第三层(也就是最下层),他在眨眼瞬间就决定了自己必须做到些什么,然后,就只能寄望自律神经系统能自动补完剩下的细节。

他给出以下命令:

弗拉维乌斯得进入高度警戒状态,并做好随时攻击的准备。

他必须取得那台计算机,让它记录下整个事件——包括他所知的每一件事。同时告知计算机该对史多·奥丁没思考到的部分提出怎样的对策。整个反击行动的大致架构在史多·奥丁的脑中停留了千分之几秒,然后就从他的意识淡去。

音乐声转成怒吼。

白色的光芒包围住史多·奥丁。

“你想伤害我!”太阳小子在哥特风的大门另一侧大喊。

“我的确想伤害你,”史多·奥丁坦承,“但那只是一时的念头,实际上,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你大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会监视着你的。”舞者狞笑着,小鼓同时“喀——喏、喀——喏”响了起来。“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当你准备好要进入这扇门,就叫我一声,或直接用脑袋想,我会去找你,帮你进来。”

“很好。”史多·奥丁说。

弗拉维乌斯仍抱着他。史多·奥丁把注意力全放到太阳小子演奏的音乐上,那首歌既新颖,又狂野,世上所有历史中都没有相似的旋律。他想,如果能回敬舞者自己的歌,或许能吓他一跳。与此同时,在史多·奥丁丝毫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他的手指已经开始执行行动的第三部分。史多·奥丁打开了机器人胸口的一个小盖,直接对机器人层叠的大脑进行控制。那只手自行更动某些变量,命令机器人在四分之一小时内杀死范围内除下令者外所有的生命体。弗拉维乌斯并不晓得自己被下达了这样的指令,而史多·奥丁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做了什么。

“带我去旧计算机那里,”史多·奥丁对机器人弗拉维乌斯说,“我想知道我刚听到的那个诡异故事有几分真实性。”史多·奥丁一直想让这个使用刚果氦的人被他自己的音乐震慑。

他站到了计算机前。

他的手(根据先前收到的三思命令)打开计算机、按下按钮,开始记录下整个场面。计算机老旧的继电器回过神来,执行命令。你几乎能听到它发出一声咕哝。

“显示地图。”史多·奥丁对计算机说。在他身后远处,舞者的步伐变成带着猜疑的小跑步。

地图出现在计算机上。

“好极了。”史多·奥丁说。

整片地底迷宫在他眼前展开。他们正上方有一条古老的密封抗震轴——那是个笔直而且空心的管状井,宽两百米,高数公里;轴的最顶端有个盖子,把海床上的泥沙和海水挡在外头;而在底部,因为唯一的问题只有气压,所以已被一种伪装成岩石的塑胶挡起来,让任何可能经过该处的人类或机器人都不会想爬进去。

“好好看着我做了什么。”史多·奥丁对着舞者大喊。

“正在看着呢。”太阳小子说。但他那嘹亮的回应,却像是因困惑而有些纠结的怒吼。

史多·奥丁摇了摇计算机,右手手指开始在上面飞快移动,下达一项详细而且具体的命令。而他的左手(依照先前三思的指示)则在计算机侧边的紧急控制面板上用程序写下两条简单而清楚的行动方针。

太阳小子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你向上头要求送一块刚果固态氦下来给你吗?住手!停下,在你签上名字和补完阁员权限之前给我停下。申请上只要没签名就没事,地表上的中央计算机只会觉得,那是核区里的某个疯子在无理取闹。”但接下来他就因为紧张而提高了音量,“为什么那台计算机回复你‘谨遵办理’?”

史多·奥丁大人面不改色地撒了谎:“我不知道。也许他们真的要给我另外一块刚果氦,好用来对抗你手上那块。”

“你骗人。”舞者大喊,“过来门这里。”弗拉维乌斯引导史多·奥丁大人走向那扇美得太过夸张的拱门。舞者不断跳跃,一脚带向另一脚,刚果固态氦则闪耀出某种暗沉、警戒的红色。此时那低低缓缓的啜泣乐声,仿佛是由人类一切愤怒与猜疑混合而成的新赋格。错乱、迷茫、让人永难忘怀,就像和尤翰·赛巴斯汀·巴哈的第三号布兰登堡协奏曲完全相对的无调性音乐。

“我到这里了。”史多·奥丁的语气相当轻松。

“你就要死了!”舞者大吼。

“进入核区之后,我已经把自己的紧急能源开关调到最大,在你第一次提醒我之前就已命在旦夕了。”

“那就快点进来吧,”太阳小子说,“这样你就永远不会死了。”

史多·奥丁扶着门缘,让自己坐到石头地上。他坐在那儿,把自己调整得舒舒服服,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要死了——这是事实,不过我宁可不进去。只要我死的时候在这里看你跳舞就行了。”

“你在干吗?你做了什么事?”太阳小子狂吼着。他停下舞步,往门口走来。

“如果想要,尽管读我的思绪。”史多·奥丁说。

“我早就看了,”舞者说,“可是,除了你也想要拿到刚果氦跟我一较高下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到。”

就在此时,弗拉维乌斯开始暴走。他转身跑回轿子,俯身,然后又跑向门边,两手各拿了一颗巨大的实心铁制轴承。

“那个机器人在做什么?”舞者大喊,“我可以看透你的脑袋,但你现在明明没有对他下指令!他打算要用那些铁球来扫除障——”

攻击开始,他倒抽一口气。

弗拉维乌斯的手臂拥有六十吨臂力,他的手在空中呼啸而过,朝太阳小子丢出第一颗钢铁飞弹,动作快到眼睛跟不上。太阳小子——或说藏在他体内的神秘力量——像虫子一样迅速地往旁边一跳。铁球犁过地上两具衣着破烂的人类身体,其中一个死时发出了沉沉的一声“呼噜”,而另一个则悄然无声:那具身体的脑袋早在冲击的第一时间就整个被扯掉了。舞者还来不及说话,弗拉维乌斯便丢出了第二颗铁球。

这次球砸进了门廊。那股让史多·奥丁和他的机器人麻痹的力量再次回归,铁球咆哮着冲进门内,停在半空中,然后又咆哮着被扔回给弗拉维乌斯。

飞回来的铁球没打中弗拉维乌斯的头,但摧毁了他的胸口——他真正的大脑就在那里。机器人在停止运作前发出了一阵闪烁的灯号。死亡之际的弗拉维乌斯用尽最后力气抓起那颗球,再次丢向太阳小子。机器人的运作终止了,沉重的大铁球失去控制,击中史多·奥丁的右肩。史多·奥丁感到一阵痛楚,他抓过迷你我,把所有的疼痛都关掉;他看向自己的肩膀——整个报销了。从仍属于有机体的地方流出的血,和义体流出的液压油汇聚在一起,融成一道移动缓慢的厚重液体,从他身侧缓缓洒下。

舞者几乎忘了自己还要跳舞。

史多·奥丁想,不知道女孩跑多远了呢。

这时气压突然发生了变化。

“这空气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想到那女孩?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读我的心。”史多·奥丁大人说。

“我要先跳舞,把力量重新抓回来。”太阳小子说。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舞者抱着刚果氦,仿佛想让整个石洞崩塌。

濒死的史多·奥丁大人闭上眼,感到死亡令人如此平静。世界的火光和噪声仍然绕在他身边,仍那么有趣,但都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

刚果固态氦发出的上千道彩虹不停变换,以至于在太阳小子回头读取史多·奥丁的心时,已经接近完全透明。

“我什么都没看到。”太阳小子的语气充满忧虑,“你的紧急能源开关调得太高,马上就要死了。但这一切却似乎与你无关。这些空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还听到有人在远方怒吼。你的机器人失控了,可是你却只是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一边等死,好像松了口气……这太奇怪了。而且,你明明可以跟我们一起活上无数时日,却还是想照着自己的预定赴死!”

“一点也没错。”史多·奥丁大人说,“我想照我自己的意思结束这条生命。但你还是为我跳舞吧,用刚果固态氦为我跳一支舞,然后听我把你的故事重新告诉你一次,就像你之前告诉我一样。可以在死前把事情讲清楚,是我的荣幸。”

跳舞的男人迟疑了,正打算要跳,但又转身看着史多·奥丁。

“你确定你想要现在就死吗?在这里,我可以借由刚果固态氦的帮助,获得被你称为道格拉斯-欧阳行星群的力量,只要我的舞没有停,你就可以过得舒服一点,而且还是能在你想要的任何时间死去。紧急能源开关比我能动用的力量弱太多,我可以现在就直接将你移过门槛……”

“不必。”史多·奥丁大人说,“只要在我死时为我跳舞就好,这是我的决定。”

世界因此翻转。数百万吨的水朝他们涌来。

空气迅速上升,几分钟内,地域和核区就会被淹没。史多·奥丁很高兴自己注意到舞者所在的房间正上方有一道气井,他没让自己再进入三思,去推想浸泡在汹涌咸水里的刚果氦物质和反物质会有什么状况。四千万吨什么什么的……他想,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问题想通了,却在作古以后才又记起一点枝微末节。

太阳小子正在重现太空世纪前的各个宗教。他唱颂了圣歌,双眼向上看,双手拿着刚果氦,举向太阳;他弹奏了旋转着的苦行僧用的不绝于耳的音乐,他敲了属于绑在两片木板上的男人的教堂钟声,还有另一种殿寺的钟鸣,寺中圣人已处于时间之外,而这纯粹是因为他看到了时间,并踏了出去。接着,太阳小子又继续演出旧世界崩毁之后,让人类受尽磨难的那些亵渎行为。

乐声持续。

光也一样。

在太阳小子展示着人类寻求众神、太阳神和其他神祇的漫长历史时,大片模糊的阴影也如游行队伍般随之在侧。他无言道出了人类最古老的秘密——人类假装畏惧死亡,但他们其实真正不懂的是生命本身。

太阳小子一边跳舞,史多·奥丁一边把太阳小子的故事重新述说一次:

“太阳小子,你逃离地表,是因为那里的人全是沉浸在可悲的狂喜中的笨蛋,既幸福却又无趣。你逃离那里,是因为你不想变成养殖场里的鸡,在无菌的环境下繁殖,安稳地被塞在准备好的房子里,死了就冻起来。你加入其他也在地域里寻求自由的人,他们可怜、聪明、永远没有停下来的一日,你学会了他们的药、酒精和香烟,你认识他们的女人,参与他们的狂欢,也清楚了解他们玩着什么游戏。但这都不够。你成为绅士自杀队,一个寻找着有趣死法的英雄,希望那能在自己身上烙印自我的独特性;你向下深入,进到核区——这世上最不受人重视、最令人厌恶的地方。你一无所获,只找到老旧的机器和空旷的地道,偶尔有几具木乃伊或白骨。这里只有安静无声的光线,以及空气穿过地道时发出的窃窃私语。”

“我现在听到水声了,奔腾的水声。”舞者说,舞步未停,“你没听到吗,正在等死的补完阁员大人?”

“就算听到我也不在乎。我们回到你的故事吧。你来到这间房间,因为那些奇怪的门饰,让它看起来像个很适合轰轰烈烈死去的地方,也刚好就是你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家伙追求的玩意儿。唯一的问题是,死这件事实在没什么花招,除非其他人知道你是刻意这样做,也知道你要怎么做。总而言之,因为要爬回你朋友所在的地域实在太远,所以你就睡在这台计算机旁边。

“夜里,在你睡梦中,计算机对你唱着:

我需要一只临时的狗

去跑一场临时的步

在某个临时的地方

例如地球!

“你醒来时,很讶异自己竟然梦到一种全新的音乐形式。那音乐是如此狂放,让人不禁因它的甜美与邪恶而战栗。那音乐给了你目的:偷刚果固态氦。

“在来到地底之前,你就是个聪明的人,太阳小子,然后,道格拉斯-欧阳行星群找到了你,将你的聪明放大千倍。你和你的朋友——这是你告诉我的,或者说,在半小时前,你背后的那个存在告诉了我——你和你的朋友偷了一台次空间通信控制器,找到道格拉斯-欧阳行星群,然后对于你们所见的景象鬼迷心窍——满天虹彩、遍地冷光、向上奔流的瀑布。

“然后你确实拿到了刚果氦。刚果氦是被双性磁力网格分别层压成的物质和反物质,有了它,那个来自道格拉斯-欧阳行星群的幽魂便可以让你独立于生命的循环之外,不再需要食物或休息,甚至不需要空气和饮水。道格拉斯-欧阳行星群已经很老了,它们需要你来当联结。我不知道它们对地球和人类到底有何计划,但如果这个故事流传下去,未来的世代将会称你为‘危险商人’,因为你利用了正常人类对危险的欲求,以催眠和音乐让其他人走火入魔。”

“我听到水声了,”太阳小子打断他,“我真的听到水声了!”

“别管它,”史多·奥丁说,“你的故事更重要。总之——你跟我——我们能怎么做呢?我就要死了,将沐浴在一大摊血和臭气之中,而你也没办法带着刚果固态氦离开这房间。听我说吧。也许那个道格拉斯-欧阳星群的本体,不管它以前是什么玩意儿——”

“现在仍是。”太阳小子说。

“不管它现在是什么,或许都只是想找到精神上的伙伴。你就继续跳吧,你这家伙,继续跳吧。”

太阳小子在鼓声的伴随下跳着,咚个隆咚、咚个隆咚!喀——喏、喀——喏!喏!而刚果氦的音乐更是回荡在坚实的岩块之中。

远处的那个声音持续不停。

太阳小子停下来瞪他。

“是水。真的有水。”

“谁知道呢?”史多·奥丁说。

“看呐!”太阳小子尖叫着高高举起刚果固态氦,“快看!”

史多·奥丁大人用不着看,他知道,的确有几吨混杂泥巴的水汹涌地冲进地道(而且还只是开始而已),流进他们的房间。

“可是我该怎么做?”太阳小子继续高声尖叫。此刻,史多·奥丁觉得说话的仿佛不是太阳小子,而是那股来自道格拉斯-欧阳行星群的力量,正透过中继站发出声音。那是一股试图与人类建立友谊的力量,只是它找错了人,发展了错误的友谊关系。

太阳小子重新要回了控制权。缤纷的光芒打在逐渐上升的水面,他舞动的双脚溅起浪花。叮格铃叮、叮格铃叮!大鼓说。喀——喏、喀——喏!小鼓说。蹦、蹦、顿、顿、啷,刚果固态氦说。

史多·奥丁感到自己苍老的双眼模糊,但仍能看到那名舞者狂放的闪烁身影。

“这样死,挺好的。”死时,他这么想。

在遥远、遥远的上方,在星球的地表,桑图娜感到脚下的陆块开始起伏晃动,东方的地平线暗去大半,混浊着泥巴的火山蒸气从平静、湛蓝、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海中喷射而出。

“一定一定不能再发生这种事!”她想到太阳小子、刚果固态氦,还有死去的史多·奥丁。

“有些事一定得改变。”她对自己说。

而她也的确做到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她带回疾病、危险和苦难,以此让快乐对全人类的意义更为深刻。她是打造人类复兴计划主要的设计师之一,而她最为人所知的名号就是:爱丽丝·摩尔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