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

医生看起来很专业很体面。阿诺太太稍微放心了,不安的情绪也稍稍缓和了一些。她倾身让他为她点烟时,她知道他已经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她带着歉意地笑笑,他却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你好像很烦躁。”他严肃地说。

“我确实很烦躁。”阿诺太太说。她试着放慢速度,有条有理。“这是我特地来看你的原因,这次我没去找墨菲大夫——我们常看的那位医生。”

医生微微皱了皱眉。“我先生,”阿诺太太继续,“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很担心,墨菲大夫很可能会认为这事必须告诉他。”医生点点头,不置可否,阿诺太太注意到了。

“是什么问题?”

阿诺太太深呼吸。“医生,”她说,“怎么看得出一个人疯了?”

医生抬起头。

“真糟糕,”阿诺太太说,“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不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疯狂这件事比你想象的来得复杂。”医生说。

“我知道很复杂,”阿诺太太说,“这是我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我的意思,疯狂就是。”

“对不起,你的意思是?”

“这就是我的麻烦事,医生。”阿诺太太往后靠,从包包底下拿出手套,仔细地把手套放在包包上,然后把手套拿起来,再放回到包包底下。

“你不妨说出来听听。”医生说。

阿诺太太叹口气。“别人好像都明白,”她说,“就我不明白。哪。”她身体向前倾,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比画着。“我不明白人们的生活方式。本来一切都那么的简单。在我小的时候,我生活的那个世界里,好多人也都生活着,大家一起过日子,一切都安安稳稳的。”她看着医生。他又开始皱眉,阿诺太太继续,她的声音略微提高了。“哪。昨天早上我先生在上班的路上买份报纸。他总是买《时报》,总是在同一个摊位买,昨天那个摊位上《时报》卖完了,晚上他回家吃晚饭,他说鱼烧焦了、甜点太甜了,他整晚就坐在那里自言自语。”

“他可以换个摊位去买买看,”医生说,“城里的报摊往往比本地报摊的报纸到得晚些。”

“不是,”阿诺太太说得很慢很清楚,“我想我最好再说一遍。在我小的时候——”她说,忽然又停下来。“哪,”她说,“有没有所谓身心失调的药物?或者国际卡特尔组织?或者官僚集权?”

“这个——”医生开始说。

“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阿诺太太坚持到底。

“处在国际危机的这段时间里,”医生温和地说,“比方说,你会发现一些文化模式迅速地崩坏……”

“国际危机,”阿诺太太说,“模式。”她开始默默地哭泣。“他说那个人没有权力不为他保留一份《时报》,”她歇斯底里地说,一面在口袋里找手帕。

“接着他就开始讲地方上的社会计划和附加税的征收,地理政治学概念和紧缩型的通货膨胀。”

“阿诺太太,”医生绕过办公桌,“这个情况我们真的帮不上忙。”

“那什么才能帮得上忙呢?”阿诺太太说,“是不是除了我,大家都疯了?”

“阿诺太太,”医生慎重地说,“我希望你要自我克制。在现在这样一个混沌不清的世界,疏离现实经常——”

“混沌不清,”阿诺太太说。她站了起来。“疏离,”她说,“现实。”医生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走到门口打开门。“现实。”她说着,走了出去。

伊丽莎白

闹钟响的时候,她正躺在阳光炽热的花园里,四周的草坪一望无际。闹钟的声音惹人厌,一种不得不理会的警讯;她在艳阳下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知道自己醒了。她睁开眼,在下雨,她看见窗户白色的轮廓衬着灰色的天空,她翻个身想要把脸埋在那一片青草地里,但现在是早上,习惯在叫她起床,硬生生地把她拖进这个闷沉沉的下雨天。

肯定已经过了八点。闹钟说的,暖炉的叶片开始噼啪作响,两层楼底下的街道上听得见嘈杂的人声。她勉强把脚从毛毯里抽出来踩到地板上,勉强把自己撑在床铺的边沿。等到她站起来,穿上浴袍,无聊乏味的一天又这样开始了,经过第一波与闹钟的拉锯战之后,她开始做例行事务:淋浴、化妆、穿衣、早餐,这是一天的开始,让她可以忘掉那一片青草地和热烘烘的太阳,让她可以期待晚餐和夜色。

因为下雨,又没什么大事,她随便抓了件衣服穿上。一身灰呢套装,她知道她太瘦,这套衣服不合身,背在身上显得好重,里面搭了一件怎么穿都不舒服的蓝衬衫。她对自己的脸太熟悉了,也用不着花时间慢慢上妆,每天到下午四点左右,瘦削苍白的脸颊会发热,看起来比较饱满,口红的颜色配上她的黑发感觉太紫,穿了蓝衬衫,眼睛应该涂一些眼影,可是今天早上她想,其实,几乎每天早上站在镜子前面她都会这样想,但愿我是个金发美女。她从来不肯承认的是,她的黑发里已经有了几缕灰色的影子。

她在只有一间房的公寓里来回穿梭,带着一份习惯成自然的笃定。在这间小公寓里住了四年多,对它的一切都已了如指掌,她需要一个庇护的时候,它给她想要的温馨,夜里突然醒来的时候,它稳稳地站在那里守护着。它也会放松,让自己变成一派凌乱邋遢的模样,像今天这样的早晨,它只想急着把她赶走,继续去睡它的回笼觉。她昨晚看的书面朝下地趴在茶几上,旁边的烟灰缸也没清理。她脱下来的衣服搭在椅背上,等着今天早上送洗。

穿戴起大衣和帽子,她迅速地整理好床铺,把皱纹拉平,把该洗的衣服塞到柜子后面,她想,今天晚上我来吸尘、大扫除,顺便清理浴室,回家之后我要洗热水澡、洗头、修指甲。等她锁上房门,下楼梯的时候,她又想,或许我可以顺便买几块鲜艳的布料回来做沙发套和窗帘。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做,以后早上醒来的时候,这屋子就不会显得那么暗沉。黄色,对了,我可以买一些黄色的盘子,沿着墙壁摆成一排。就像《仕女》杂志上的样子,她站在前门口自嘲地告诉自己,年轻有为的职业妇女和她的一栋豪宅。最适合接待一位年轻有为的职业男士。但愿我能够有一个可以收折的,一边是书柜,一边是书桌,打开就是一张十二人座大餐桌的东西。

她站在门内,正一边戴手套,一边希望雨快快停的时候,楼梯口的一扇房门打开了,一个女人说:“谁啊?”

“是我,史泰尔小姐,”她说,“安德森太太吗?”

门开得更大,一个老女人探出头来。“我还以为是常去你那里的那家伙,”她说,“我一直想找他,他老是把雪橇搁在门外,害我差点把腿都折断了。”

“我真希望不必出去。这种坏天气。”

老女人走出房间走到前门口。她撩开门帘,抱着胳膊往外看。她穿着脏兮兮的家居服,两相对照,史泰尔小姐的灰呢套装突然显得干净又暖和。

“我等着逮住那家伙已经等了整整两天了,”老女人说,“他神出鬼没的,进进出出都没一点声音。”她吱吱歪歪地笑着,拿斜眼瞟着史泰尔小姐。“前天晚上差一点就给我逮着了,”她说,“他还是那样悄悄地下楼。给我瞧个正着,”她又是一阵吱吱歪歪的笑声。“我猜想所有的男人都是悄悄的下楼。好像都在害怕什么似的。”

“啊,时间差不多了,我看我得走了。”史泰尔小姐说。她仍旧站着不动,在踏出门口走进雨里,走进人群之前,她还是犹豫着。她住的这条街很安静,再过一会儿就会有孩子们的嬉闹声,好天气的时候,有一个街头艺人在这一带演奏手风琴,今天下雨,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脏脏的。她讨厌穿雨鞋,因为她的脚纤细好看。下雨天她习惯走得很慢,小心翼翼地走在小水洼之间。

时间很晚了,转角的药妆店里只有几个人还坐在柜台边。她坐上高脚凳,晚就让它晚吧,她耐心地等候店员把她点的柳橙汁送过来。“哈啰,汤米。”她无精打采地说。

“早,史泰尔小姐,”他说,“天气真差。”

“可不是,”她说,“不出门的好日子。”

“今天早上我人是来了,”汤米说,“但我心里只想回家睡大觉。真该有一条下雨不上班的法律。”

汤米矮小丑陋机灵。看着他,史泰尔小姐想着,他跟我一样,每天早上不得不起床上班,全世界的人都一样。这阵雨,在起床上班和一大堆的烂事当中,不过是一个点缀而已。

“下雪没关系,”汤米继续说着,“天热也没关系,我就是讨厌下雨。”

他突然回头,有人在叫他,他立刻手舞足蹈地滑向柜台另一头,热诚地站到那位顾客面前。“天气有够差,对吧?”他说,“真希望我现在人在佛罗里达。”

史泰尔小姐啜着橙汁,回忆着梦境。花朵和暖意才上心头,就被屋外滂沱的冷雨打得无影无踪。

汤米端着她的咖啡和一盘吐司转了回来。“早上只有咖啡最能提神。”他说。

“谢谢,汤米,”她无感地说,“对了,你的剧本怎么样了?”

汤米热情有劲地抬起头。“嘿,”他说,“我完成了,我本来正要告诉你。已经全部完工,前天寄出去了。”

真有趣,她想,一个药妆店的店员,早上要起床吃饭走路,还有模有样地写着剧本,就跟其他一般人一样,就跟我一样。“很好啊。”她说。

“我把它寄给了朋友告诉我的一个经纪人,他说那个经纪人很好。”

“汤米,”她说,“你为什么不把剧本给我呢?”

他大笑,垂下眼看着手里握着的糖钵。“是这样的,”他说,“我朋友说你们不会要我写的这些东西,你们要的,喜欢的,都是那些从外地来的人,究竟是好是坏也弄不清楚。哼,”他激动地说:“我才不是随便相信杂志广告的那种人。”

“我明白。”她说。

汤米身体向前倾。“别生气,”他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对你们那行可比我清楚多了。”

“我没生气,”她说。汤米又匆匆忙忙地走开了,她心想——等我跟劳勃告状去。等我去告诉他,这卖汽水的家伙说他是个白痴。

“啊对了,”汤米从柜台那头走了过来,“你看我得等多久?他们看稿要花多少时间,那些经纪人?”

“两三个星期吧,”她说,“也许更久。”

“我想也是,”他说,“你要续杯吗?”

“不了,谢谢。”她说。她滑下高脚凳,走过去买单。他们说不定真会买那个剧本,她想着,那以后我就到对街的汉堡店去吃早餐吧。

她走进雨里,看见她那班公交车停在对街。她不管号志灯,冲了过去,挤进那一群等着上车的人群中。也许因为汤米和他的剧本的关系,她把一肚子的火气都发泄在推挤上面,一个女的回过头冲着她说:“你推什么推?”她赌气似的用手肘朝那女的肋骨上一顶,就先上了公交车。她投完铜板,抢到最后一个空位,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就有这种人,自以为了不起,可以乱推乱挤。”她看看周遭,看有没有人知道那女的在说谁:坐她旁边靠窗的男人两眼发直地盯着前面,标准一副早起无神的公交车乘客模样。前座两个女孩望着窗外,那个女人就站在她旁边的走道上,还在继续说。“有些人自以为世界上只有她的事才是大事。”公交车上没一个人在听,每个人都是湿答答的,又挤又不舒服。那女人继续独白——“你以为别人都没有搭公交车的权利啊。”

她隔着那男的望向窗外,涌入公交车的人群终于把那女人推离了走道。到站的时候,她反倒有些胆怯起来,她推推挤挤地走到车门口,那女人站在那里盯着她,好像要把她的脸牢牢记住似的。“干瘪老太婆。”那女人大声说,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史泰尔小姐摆出不屑的表情,踩稳步子下了车,她站在街沿抬头看,公交车开走了,那女人的脸仍旧隔着车窗盯着她。她冒雨走向老旧的办公大楼,心想,那个女人是存心等人找茬,我真该回她几句。

“早,史泰尔小姐。”电梯服务员说。

“早。”她说。她走进电梯的铁栅门,就往板壁上一靠。

“坏天气,”服务员说。他稍候一会,关起了电梯门。“不出门的好日子。”

“是啊。”她说。我真该回呛那个女的几句,她还在想。我不该放过她的,一天居然是这样的开始,真倒霉,我真该回呛她,至少让我自己舒服一点。至少让这一天有个好的开始。

“到了,”服务员说,“你现在总算有一段时间不必外出了。”

“真好。”她说。她出了电梯,穿过走廊走到办公室。里面亮着灯,把门上的“劳勃·谢克斯,文学书籍经纪公司”几个字凸显出来。她心情大好,想着,劳勃一定来了。

她为劳勃·谢克斯工作了将近十一年。初来纽约的那个圣诞节她二十岁,一个瘦瘦黑黑的女孩,衣服头发都打点得干净整齐,怀着适度的企图心,手里抓着包包,心里害怕着地铁。她凭着一则征人广告,还没找到住的地方就先跟劳勃·谢克斯会了面。随便看到的一则广告,一家书籍经纪商征求一名助理,伊丽莎白·史泰尔身边没有人可以商量,不知道这份工作究竟是好是坏,她怯生生地向人问了地址就去应征了。这家经纪商是劳勃·谢克斯和一个瘦瘦的、脑筋很灵活的男人合开的,瘦子很不喜欢伊丽莎白,两年后,她怂恿劳勃·谢克斯出来自立门户,开了家经纪公司。公司的门上支票上全是劳勃·谢克斯的名字,伊丽莎白只管躲在她的办公室里,写信,存档,偶尔出来跟劳勃·谢克斯讨论一些可行的案子。

在这八年里,他们花费很多的心血,努力把公司打造成一个严谨专业的环境——一个完全不讲究门面,没空花时间讨好顾客的地方。门一打开是一间很小的接待室,黄黑色的油漆已经两年没粉刷,两张廉价的咖啡色克鲁米椅子,咖啡色的油布地板,墙上有一个画框,画着一瓶花,画框底下的小办公桌,一周五天都由一位黯淡无光的威尔森小姐占据着,一面吸鼻子一面接听电话。威尔森小姐的办公桌之外,是一目了然的两扇门,没有任何延伸的效果,十分符合劳勃·谢克斯的要求。左边的门上写着“劳勃·谢克斯”,右边的门上则是“伊丽莎白·史泰尔”,透过碎石玻璃门,隐约看得见紧贴着房门和墙壁的两扇窄窗,两间办公室合并起来,就跟接待室的大小相仿,唯一象征性地在保护谢克斯先生和史泰尔小姐个人隐私的,就是一块漆得很像墙壁的人造纤维隔板。

每天上午伊丽莎白·史泰尔总是怀抱着一些想法走进办公室,或许这个环境可以稍做改善,让它变得比较像样,譬如装个百叶窗或是嵌板,或者添一个功能性的书架,摆上几套经典文学和劳勃·谢克斯有九成把握可以脱手的一些新书。再或者添一只小茶几,放上几本昂贵的杂志也好。威尔森小姐觉得能有一台收音机就会很理想,但是劳勃·谢克斯想要的是有厚厚的地毯、结实的办公桌,外加一大批秘书的豪华办公室。

今天早上办公室显得比平常愉快舒服,可能因为外面还在下雨,也或者因为已经亮了灯,暖炉也开动了。伊丽莎白·史泰尔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门说:“早,劳勃。”反正办公室没有其他人,不必假装把隔板当成墙壁。

“早,丽莎,”劳勃对伊丽莎白说,“你过来一下,好吗?”

“让我把大衣脱了。”她说。办公室角落有一个迷你衣橱,她挤到办公桌后面,把大衣挂进衣橱里。她看到桌上有一些信件,四五封信和一只鼓鼓的信封,想必是稿件。她摊开那些信件,确定其中没有特别重要的讯息之后,走出办公室,打开了劳勃的那扇门。

他趴在桌上,一副专心的姿态。微秃的头顶向着她,圆厚的肩膀把窗户的下半部全遮住了。他的办公室几乎跟她的一模一样:一个很小的档案柜,一张作者的签名照,这是公司少数几个有名的作家之一。照片上写着“给劳勃,致上最深的感谢,杰姆。”当劳勃·谢克斯跟那些求好心切的作者会谈的时候,最喜欢以它为例子。关上门,伊丽莎白离那张斜放在办公桌边的会客椅就只剩一步的距离,她坐下来,两脚往前一撑。

“今天早上我全身都湿透了。”她说。

“天气坏透了。”劳勃头也不抬地说。只有单独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把平常不轻易流露的真性情释放出来,让自己的脸上出现疲惫和愁容。他穿着他那件高级的灰西装,待会儿,周围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就会像一个标准的高尔夫球手,一个吃上等牛排和爱看美女的男人。“天气坏透了。”他又重复一遍。他抬头看着她。“丽莎,”他说,“那个该死的部长又来了。”

“怪不得你愁眉苦脸,”她说。她正准备开始抱怨,告诉他公交车上遇见的女人,要求他坐要有坐相,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必说了。“可怜的劳勃。”她说。

“他写了张字条,”劳勃说,“今天上午我就得去一趟。他又是在那间该死的出租套房。”

“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劳勃站起来转到窗口。只要离开座位,除了窗口,他也没处可转了;要是在开心的好日子,她或许会拿他的体重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谁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劳勃说,“我会做出一些承诺吧。”

我当然知道你会,她想。苗头不对的时候劳勃会出什么招数,她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她可以想象劳勃会热情地握着那老头的手,嘴里称呼着“您老”,挺着肩膀,赞扬那老头写的诗:“好,您老写得太好了。”然后什么都满口答应,就为了脱身。“你会给自己找来麻烦的。”她婉转地说。

劳勃突然快活地笑了起来。“至少有一段时间他不会再来烦我们了。”

“你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或是写封信。”她说。

“为什么?”她看得出他显然对于来找麻烦和他所谓的敷衍、不负责任的想法感到很得意。他决定先搭地铁进城,剩最后两条街的时候再派头十足地叫出租车,然后跟那老头无趣地枯坐,聊上一个钟头,纯粹是敷衍,他称之为假殷勤。

让他去感觉良好吧,她想。反正去的是他,不是我。“你不应该让人家以为公司的事由你一人独当,”她说,“你太天真了。”

他又大笑,绕过办公桌拍拍她的头。“我们合作得很好,不是吗,丽莎?”

“是。”她说。

他现在开始认真想到这一点了。他把头抬高,音量放大。“我会告诉他说有人想把他的一首诗放进选集里。”他说。

“千万别先给他什么钱,”她说,“他拿得够多了。”

他从小衣橱里取出大衣,特意为今天穿的高级大衣,随便地往手臂上一搭。戴上帽子,再从桌上拎起公文包。“老头子的诗全在这里面,”他说,“在他面前朗读几首就可以消磨掉不少时间了。”

“祝你旅途愉快。”她说。

他再拍拍她的头,伸手开门。“这里交给你了?”

“我尽力就是了。”她说。

她跟随他走出门,准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走到一半停下来,并不回头。“丽莎?”他说。

“怎么?”

他想了一会儿。“好像有件什么事要告诉你,”他说,“没关系。”

“午餐时候见?”她问。

“我大概十二点半回来。”他说。

他关上门,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强势地走过走廊、走向电梯。忙碌的脚步声,她想着,唯恐这栋可怕的老建筑物里有人在注意偷听。

她在办公桌前坐了片刻,边抽烟边许愿,如果能把办公室的墙面漆成浅绿色该多好。或许晚上加个班,她就可以自己动手了。漆这么一间办公室顶多只要一罐油漆,她挖苦地想着,说不定剩余的油漆还够漆整栋楼的门面呢。她熄了烟,我在这行做得够久了,她想着,说不定哪天让我们签到了一个百万金客户,到时候就能搬进一间真正像样的、有隔音墙的办公楼了。

桌上的信件都没好事。一张她看牙医的账单,一个俄勒冈州客户的来信,几张广告,一封她父亲的来信,那只鼓鼓的信封自然是稿件。她把标着“请汇款”的广告单和牙医账单扔了,把稿件和客户的信搁下,先拆父亲的来信。

一如他一贯的风格,开头是“最亲爱的女儿”,结尾是“你至亲至爱的父亲”,信中告诉她饲料店的生意不好,她加州的妹妹又怀孕了,老吉尔太太前两天问起她,向她问好,自从她母亲过世之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寂寞。最后他祝她一切安好。她把信往字纸篓一扔,扔在牙医账单上。

俄勒冈州那位客户的来信,是想知道三个月前寄来的稿件结果如何;那只鼓鼓的信封里装着一份手写稿,来自阿伦登的一个年轻人,他希望稿件立刻脱手,其他费用由稿酬中扣除。她把稿子随便翻了翻,每翻一页稍微看几个字,看到一半停下来,从头把这一整页看完,然后又再折回头再看。她的眼睛盯着稿纸,手伸进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一阵翻找,从文件底下找到一本十分钱的小记事本,本子一半已经写满了笔记。她打开空白页,从稿件上抄下一段,想着,这里可以改一下,把男的改成女的。她做了笔记“用女性,名字随便,除了海伦。”这是故事中女人的名字。她放下记事本,把稿件推到一边,摇起放打字机的嵌板。她取出一张纸,上头印了“劳勃·谢克斯,文学书籍经纪公司/伊丽莎白·史泰尔,小说部门”,塞进打字机里。她正在打年轻人的姓名和地址——“平信,阿伦登”这些字的时候,听见外间的门开了又关。

“哈啰。”她打声招呼,没有抬头。

“早。”

她抬头看,这个声音太高太孩子气了。进来的是个高大的金发女孩,女孩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走过小小的接待室。

“你要找我吗?”伊丽莎白问,她的手仍停留在打字键盘上。假如上帝要把一个客户送上门,她想,不妨送一个“文学”一点的来。

“我要见谢克斯先生。”女孩说。她等在伊丽莎白办公室的门口。

“他有要紧事出去了,”伊丽莎白说,“你有没有预约?”

女孩迟疑着,好像在怀疑伊丽莎白的职权。“好像没有,”她终于说,“我是要来这里工作的。”

看样子他似乎有些事情瞒着我,伊丽莎白想着,那个没胆的。“我明白了,”她说,“进来坐下。”

女孩有些腼腆地走进来,可是看不出任何胆怯的样子。他可能认为这件事应该由他来管,不关她的事,伊丽莎白想。“是谢克斯先生叫你来这里工作吗?”

“是这样的,”女孩断定伊丽莎白是可以信任的,“星期一五点左右我在这栋楼里每一家公司找工作,到了这里,谢克斯先生带我逛了一圈,他认为我蛮适合这份工作。”她想了想,“当时你不在。”她补一句。

“很可能,”伊丽莎白表示赞同。他星期一就知道了,她想,而我到星期三才发现?我是等到人家星期三来上班了才发现。“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妲芬妮·希尔。”女孩温顺地说。

伊丽莎白在备忘录上写下“妲芬妮·希尔”,她看着这几个字,那神情好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又有点像是在看“妲芬妮·希尔”这几个字写出来的效果。

“谢克斯先生说——”女孩才开口又停住了。她的声音很高,稍微一激动,两只褐色的小眼就瞪得好大,而且拼命地眨。她的头发倒是不错,淡金色,卷卷的堆在头顶上。她看起来很俗气很笨拙,为了第一天上班还盛装打扮了一番。

“谢克斯先生怎么说的?”伊丽莎白问她,那女孩似乎已经整个没了生气。

“他说他对现在这个女孩不太满意,他要我接她的位子,他要我今天过来,因为他昨天会跟她说我今天要来。”

“好,”伊丽莎白说,“你应该会打字吧?”

“会一点。”女孩说。

伊丽莎白看了看打字机里的那封信,说:“那,你就去坐外面那张办公桌,接接电话、看看书什么的。”

“是,史泰尔小姐。”女孩说。

“请把我的门带上。”伊丽莎白说。她看着女孩走出去,小心地关上门。她想对这女孩说的话还没说完,或许等午餐的时候见了劳勃再说。

这意味着什么呢,她突然慌张起来,威尔森小姐在这里的时间跟我一样久。他是不是想用自己的一套方式来整顿这间办公室?他还不如买一个书柜。谁来教这个怪女孩写信接电话,做到像威尔森小姐那样?就是我,她终于想到。要靠我把劳勃从不切实际的冲动里拉拔出来,就跟以往一样。为了这间悲惨的小公司,为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尽心尽力。而且说不定哪天五点以后,妲芬妮会帮我油漆墙壁。说不定,妲芬妮最擅长的就是油漆。

她把注意力回到打字机里的那封信上。给一个新客户一份鼓励。她心里早有一套简单的公式,她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她打字没有技巧也不够专业,但是速度很快。“亲爱的博登先生,”她写着,“我们对你的来稿有高度的兴趣。你的布局十分细腻,我们相信其中的角色——”她暂停下来看稿件,随便翻了一页——“蒙塔格女士,尤其精彩。当然,为了吸引广大的市场,故事本身必须要由一个专业的编辑做一些修润,这是我们提供给客户的一项最完整最实际的服务。我们的稿酬——”

“史泰尔小姐?”

伊丽莎白隔着纤维隔板说:“如果有事,希尔小姐,进来说。”

一会儿希尔小姐开门走进来。伊丽莎白可以看见她的包包放在外间的办公桌上,口红和粉盒摆在包包旁边。“谢克斯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下午之前。他去跟一个客户谈重要的事情,”伊丽莎白·史泰尔说,“怎么,有人来电话?”

“没有,我只是问问。”希尔小姐说。她关上门重重地走回她的办公桌。伊丽莎白再看了看打字机里的信,转过椅子把两只湿脚搁到窗子底下的暖炉上。过一会儿,她又拉开桌子最底层的抽屉,这次她拿出一本平装再版的悬疑小说。两脚架着暖炉开始阅读起来。

因为下雨,因为心情不好,因为十二点四十五分劳勃还没回来,伊丽莎白很不舒服地坐在餐馆的窄椅子上,她给自己点了一杯马丁尼,看着那些无趣的人进进出出。餐馆很挤,一双双踩着雨水进来的脚把地板都弄湿了,屋子里又暗又闷。伊丽莎白和劳勃一星期总有两三次来这里吃午餐,从他们在附近这栋大楼里开始营业起。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夏天,伊丽莎白穿了一件轻薄的黑洋装——她到现在还记得。只是现在不能穿了,她太瘦——戴着白色的小帽和白色的手套,面对即将展开的新生涯,既开心又兴奋。她和劳勃隔着桌子手握着手,热烈地谈着:他们只打算在这栋老旧的大楼里待一年,最多两年,到时候他们就会有足够的钱搬去上城区。到时候来找劳勃·谢克斯文学书籍经纪公司的客户都会是有实力有名气的大作家,带来的全都是畅销的稿件。编辑们会跟他们一起上大馆子吃午餐,喝一杯饭前酒那更是稀松平常的事。第一批订购的,印有“劳勃·谢克斯,文学书籍经纪公司/伊丽莎白·史泰尔,小说部门”的公司信笺没有如期交货,他们就是在那天午餐的时候设计了信纸上的抬头。

他到了,背对着餐厅门,一脸倦容。他的声音很平静。“总算谈成了,”他说。他惊讶地看着那只空的马丁尼酒杯,“我连早饭都还没吃。”他说。

“跟部长谈得很辛苦吗?”

“可怕,”他说,“他希望他的诗选在今年出版。”

“你怎么跟他说?”伊丽莎白尽量把口气放轻松。那件事先搁着,有的是时间,她想着,等他有空再说。

“我不知道,”劳勃说,“我哪记得跟他说了些什么?”他重重地坐下,“不就是尽力而为之类的。”

这意思就是他搞砸了,伊丽莎白认为。如果干得好,他就会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她突然好累,肩膀垮了下来,愣愣地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我要怎么说呢,她想,要怎么说才能让劳勃听明白呢?

“什么事闷闷不乐?”劳勃突然问。“又没有谁让你不吃早餐就赶去该死的上城区。”

“今天早上很不好过,”伊丽莎白说。劳勃抬起头,等着。“早上蹦进来一个新人。”

劳勃仍旧等着,他的脸有些微泛红,斜眼瞄着她。他在等,等着看她说些什么再决定是要道歉,还是生气,还是当个玩笑一笔带过。

伊丽莎白看着他。这就是劳勃,她想着。他要做什么,他要说什么,一个星期里每天他会戴哪条领带,我通通都知道,十一年来这些事我一清二楚,十一年来我一直在想办法让他听懂我说什么。十一年前我们坐在这里,手握着手,他说我们一定会成功。“我在想当年创业我们在这里吃午餐的情形,”她平静地说,劳勃一脸的迷惑。“我们刚刚开始创业的那一天,”她重复一遍,说得更加明确。“你还记得杰姆·哈瑞斯吗?”劳勃点点头,微微张着嘴。“我们应该会赚大钱的,因为杰姆打算把他的朋友全部引荐给我们,后来你跟杰姆打了一架,从此就没再见过他,他的朋友一个也没上门,现在我们手上的客户就是你那位部长朋友和你办公室墙上那幅杰姆的画。签了名的,”她说,“签了名,还写了‘敬赠’,他要是赚钱,我们还可以去跟他周旋一下,甚至是现在。”

“伊丽莎白。”劳勃说。他面有难色,一方面觉得很受伤,一方面又怕别人听见她说的话。

“甚至连我家转角药妆店的那个男孩。”伊丽莎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妲芬妮·希尔,”她说,“天哪。”

“我明白了,”劳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妲芬妮·希尔。”看见女服务生过来,他转身。“小姐,”他大声说,再转向伊丽莎白,“我看你应该再喝一杯,让心情好一点。”女服务生在看他,“两杯马丁尼。”他说完再回头面对伊丽莎白,脸上堆着笑。“我干脆喝早餐吧。”他说着把手伸过去碰了碰伊丽莎白的手。

“听我说,”他说,“丽莎,原来你恼的是这件事。我真是笨,我还以为你怕我把部长的事搞砸了。听我说,妲芬妮这件事没什么不对,我只是想换个人让这个地方看起来明亮一些。”

“你可以油漆墙壁。”伊丽莎白毫无表情地说。见劳勃看着她,她又说:“没事。”他神情严肃地倾身向前。

“这样吧,”他说,“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妲芬妮,叫她走就是了。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们还是合作无间啊。”他别开视线,若有所思地笑着。“我记得那些日子,没错。我们会创造奇迹的。”他降低了声音,怜爱地望着伊丽莎白,“我认为我们还是可以的。”

伊丽莎白突然没来由地哈哈大笑。“以后你下楼梯必须走得更轻一点,”她说,“大楼管理员的太太以为你就是把雪橇放在走廊上的那个人,害她差一点摔断腿。”

“别开我玩笑了,”劳勃说。“伊丽莎白,看见你为了妲芬妮·希尔这样的人心烦,令我很难过。”

“那可不。”伊丽莎白说。忽然间她把劳勃看成了搞笑的对象。能一直维持这种感觉倒也好,她想,没事开个玩笑捉弄一下。“哪,你要喝的早餐来啦。”她说。

“小姐,”劳勃对女服务生说,“我们要点午餐。”

他慎重地把菜单递给伊丽莎白,一面对女服务生说:“鸡肉卷和炸薯条。”

伊丽莎白说:“一样,谢谢。”顺手递回了菜单。女服务生走开,劳勃端起一杯马丁尼交给伊丽莎白。“你很需要这个,女孩。”他说。他拿起另外一杯,看着她,又再一次降低了声音,同样是充满感情的口气,说:“敬你,还有我们成功的未来。”

伊丽莎白露出甜美的笑容,浅尝一口。她看得出劳勃在做挣扎,他不知道该一口气喝光,还是假装没兴趣似的慢慢啜饮。

“喝得太快会不舒服的,亲爱的,”她说,“你没吃早餐。”

他细致的小啜一口,把酒杯放下。“现在我们来认真讨论一下妲芬妮吧。”他说。

“我认为她还是走的好。”伊丽莎白说。

他似乎很受惊吓。“当然,如果你希望那样,”他硬邦邦地说。“但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同一天叫人家来又叫人家走,就因为你的妒忌。”

“我没有妒忌,”伊丽莎白说,“我从来没说我妒忌。”

“办公室里我就不能用一个好看一点的女孩子。”劳勃说。

“你可以,”伊丽莎白说,“我只是要一个会打字的人。”

“妲芬妮做事能力没问题的。”

“劳勃——”伊丽莎白欲言又止。完了,她想,我不想再跟他开玩笑了。我多希望能回到像一分钟前那样的感觉,不要像现在这样。她仔细地看着他,他的红脸,稀薄泛灰的头发,杵在桌上的厚实肩膀。他把头往后仰,挺着下巴,他知道她在看他。他觉得我令人生畏,她想,他是个男人,现在他在恫吓我了。“让她留下来吧。”伊丽莎白说。

“总算,”劳勃往后靠,服务生把餐盘放在他前面,“总算,”服务生离开,他继续把话说完,“我在自己的公司毕竟还是有雇用人的决定权。”

“我知道。”伊丽莎白无可奈何地说。

“你不要老是为一些小事情小题大做。”劳勃说。他嘴角向下垮,拒绝接触她的目光。“我可以自己管理这间公司。”他再重复一遍。

“我哪天真要是离开了,你会怕得要死,”伊丽莎白说,“吃你的午餐吧。”

劳勃拿起叉子。“当然,”他说,“如果只是因为妒忌而破坏了原本愉快的合伙关系,那太可惜了。”

“放心,”伊丽莎白说,“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希望如此。”劳勃说。他认真地吃了一会儿。“这样吧,”他突然放下刀叉说:“我们先试用她一个礼拜,到时候如果你还是觉得她没有威尔森小姐好,就让她走。”

“可是我不——”伊丽莎白才起了个头,随后又改口说:“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发现她究竟合不合适了。”

“好主意,”劳勃说,“现在我觉得舒服多了。”他又把手伸过桌面,这次只拍拍她的手。“丽莎真是好得没话说。”

“你知道吗,”伊丽莎白说,“我觉得好有趣。”她望着店门口。“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

劳勃转身朝门口看。“谁?”

“你不认得的,”伊丽莎白说,“我家乡的一个男孩。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你在纽约老是以为碰见了熟人。”劳勃说着回过身拿起叉子。

伊丽莎白想着,八成是因为跟劳勃谈起从前,外加喝了两杯的关系,我已经多少年没想起法兰克了。她哈哈大笑,劳勃停下刀叉说:“你到底怎么了?人家还以为有什么问题呢。”

“我只是在想,”伊丽莎白说。一时间她觉得非要向劳勃说出来不可,她已经把他看成最熟稔的老友,几乎就像是自己的老公。“我已经多少年没想起这家伙了,”她说,“一大堆的往事一下子全部回笼了。”

“过去的男朋友?”劳勃毫无兴趣地说。

听到这句话,伊丽莎白心中又兴起一阵跟十五年前完全相同的慌乱。“啊,不是不是,”她说,“他带我去跳过一次舞。是我母亲打电话给他的母亲,请他带我去的。”

“加巧克力酱的巧克力冰淇淋。”劳勃对女服务生说。

“咖啡,”伊丽莎白说,“他是一个很棒的男孩。”她对劳勃说。我怎么停不下来了?她想着,已经多少年没去想他了。

“对了,”劳勃说,“你有没有告诉妲芬妮,她可以外出午餐?”

“我什么也没跟她说。”伊丽莎白说。

“那我们得赶快,”劳勃说,“那可怜的孩子八成饿坏了。”

法兰克,伊丽莎白想着。“说正经的,”她说,“你跟部长做了什么决定?”

“待会儿再跟你说,”劳勃说,“等我理好了头绪。目前我也不确定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决定。”

他准备突如其来地告诉我,伊丽莎白想,让我没时间思考。其实不就是答应自掏腰包帮部长出版那本诗集。要不就是他跑路,一切由我来收拾。再不然就是有人来告我们。如果纯吃饭,法兰克一定不会来这种地方,他一定会到一个安安静静,人家会称呼他“先生”,周围都是美女的地方。“反正也无所谓了啦。”

“确实也是,”劳勃说。他显然觉得,在回去公司面对妲芬妮·希尔之前,有必要再做一次强调。“只要我们并肩作战,任何事都难不倒我们的,”他说,“我们合作得太好了,丽莎。”他站起来转身取他的大衣和帽子。他的西装皱了,他很不自在地晃着肩膀,显然这套西装令他很不舒服。

伊丽莎白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你越来越胖了。”她说。

他盯着她,眼神惶恐。“你觉得我又该节食了吗?”他问。

他们一起走进电梯,各自占着一个角落,怔怔地望着电梯的铁栅栏,想着各自的心事。从他们搬进这栋楼起,这座电梯每天上上下下何止六次八次,甚至连十次都有,两人有时候开心,有时候彼此生闷气,有时候开怀大笑,有时候吵得不可开交;电梯管理员很可能要比伊丽莎白的女房东或是劳勃办公室对门的那对年轻夫妇更了解他们,他们每天还是要进这座电梯,电梯管理员还是每天彬彬有礼的跟他们说话,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跟着上上下下,偶尔稍微介入他们的争吵,尽量保持微笑。

今天他说:“天气还是很糟啊?”劳勃说:“糟透了。”管理员说:“应该定个法律来制止它。”他让他们出了电梯。

“真不知道他怎么看我们的,那个管理员。”伊丽莎白跟随劳勃走进走廊。

“可能他只想能够有机会离开那座电梯,坐坐办公室吧。”劳勃说。他打开办公室的门说:“希尔小姐?”

妲芬妮·希尔坐在接待处的办公桌前,正在看伊丽莎白外出午餐时留下的悬疑小说。“哈啰,谢克斯先生。”她说。

“你从我桌上拿来的吗?”伊丽莎白太惊讶了,不假思索地说。

“这样不对吗?”妲芬妮问。“我实在没事可做。”

“我们可以找很多事让你做,小姐,”劳勃诚心地说,神气活现的样子又出来了。“抱歉让你等这么久还没吃午餐。”

“我已经出去买了些东西吃了。”妲芬妮说。

“太好了,”劳勃说,他朝伊丽莎白瞄了一眼。“这些事我们都需要好好的来安排一下。”

“今后,”伊丽莎白犀利地说,“没有经过允许不要随便进我的办公室。”

“没问题,”妲芬妮有些吃惊,“你要把书拿回去吗?”

“你留着吧。”伊丽莎白说。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她听见劳勃在说:“史泰尔小姐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希尔小姐,”接着,“请来我办公室一下。”还真的好像隔开了好几个房间似的,伊丽莎白想。她听见劳勃快步走进他的办公室,妲芬妮咚咚咚地跟在他后面,门关上了。

她叹着气想着,只要我假装真的有隔间,劳勃就会当真。她发现打字机上除了临走时打了一半的信件之外,还竖着一张字条。她拿起字条用心地看着,暂时不理会隔间那边那个员工的说话声。字条是威尔森小姐写的:

史泰尔小姐,没人告诉我有个新来的女孩,因为我已经做了这么久,我觉得你应该要知会我一声。我想她一定可以靠自己学习这些工作。请转告谢克斯先生,请他把我的薪水寄到我家,地址在档案里,他知道的。有一位罗伯·亨特先生来电话找你,希望你回他一个电话,他住在旅馆里,爱迪生之家。请转告谢克斯先生务必要把钱寄过来,这个月算到今天一共是两个星期,外加临时通知有一个星期的加发。爱莉丝·威尔森。

她肯定气疯了,伊丽莎白想,等不及地要拿钱,她肯定是气疯了,我猜第一个告诉她的人是妲芬妮,她的感觉就跟我一样;他绝对不会寄钱给她的。她听见劳勃的声音在说:“这是一个很可怕的行业,称得上是最伤心的。”他在谈兼职写作,她想,妲芬妮很可能是在倾诉她的生活史。

她走出自己的办公室转到劳勃的门口,敲敲门。如果劳勃问:“哪位?”她想,那我就说,“电梯管理员,我上来坐一会儿。”结果,劳勃说:“进来吧,丽莎,干吗那么见外。”

“劳勃,”她开了门说,“威尔森小姐来过,留了张字条。”

“我忘记告诉你了,”妲芬妮说,“我还没来得及说。她说要谢克斯先生把钱寄给她。”

“真是遗憾,”劳勃说,“她应该昨天就告诉我的。她这么做实在太不应该了。”妲芬妮坐在唯一的另外一张椅子上,他犹豫半天说:“坐这里吧,丽莎。”

伊丽莎白等他准备要站起来了才说:“没关系,劳勃,我要去工作了。”

劳勃仔细地读完威尔森小姐的短信。“希尔小姐,”他说,“记下来,支付威尔森小姐的薪水和她要求加发一个星期的款项。”

“我没有记事本之类的东西。”妲芬妮说。伊丽莎白从劳勃桌上拿了一本便条纸和铅笔递给她,妲芬妮慎重地把这句话记在本子的第一页上。

“这个亨特是谁?”劳勃问伊丽莎白,“你以前的男朋友?”

我就知道不该告诉他的,伊丽莎白想。“好像是我父亲家乡的一个老朋友。”

“那最好回个电话。”劳勃把字条递还给她。

“我会,”伊丽莎白说,“你不觉得也该写封信给威尔森小姐解释一下?”

劳勃显得有些烦躁,他说:“这件事今天下午由希尔小姐来办吧。”

伊丽莎白尽量不去看妲芬妮,说:“好主意,正好给她一些事情做。”

她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为了表面上的隐私,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也顺手把门带上。她知道劳勃一定会听她讲电话,她脑子里升起一幅奇怪的画面,劳勃和妲芬妮,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办公桌的两边,两张严肃的大脸微微转向隔间板,用心听着伊丽莎白和她父亲的老友通电话。

她查看电话簿里旅馆的号码,听着劳勃说:“就告诉她说我们由衷地感到抱歉,但形势非我所能掌控之类的。口气尽量轻松愉快。记得告诉她日后如有新的职位,我们一定最先考虑她。”

伊丽莎白拨了电话,同时等待着劳勃那边突然的静默。她请旅馆职员转接罗伯·亨特先生,他接起了电话,她把声音压低,说:“罗伯叔叔吗?我是莎莎。”

他热诚地回应。“莎莎!好高兴听到你的声音。妈妈以为你太忙了不会回电话的。”

“她跟你一起来的?太好了,”伊丽莎白说,“你们两个都好吗?爸好吗?”

“都好,”他说,“你好吗,莎莎?”

她继续压低音量。“很好,罗伯叔叔,过得蛮好的。你到这里多久了?准备待多久?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你?”

他大笑。“妈妈在那头跟我说话,你在这头跟我说话,”他说,“你们两个说的话我一个也听不清楚。最重要的,你好不好?”

“我很好。”她再说一遍。

“莎莎,”他说,“我们好想见你。有太多话想跟你说了。”

“我非常忙,”她说,“不过我很想跟你碰个面。你会待到什么时候?”

“明天,”他说,“只来了一两天而已。”

她飞快地盘算着,声音并不中断,“哎呀,”口气遗憾又沮丧,“你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呢?”她说。

“妈妈要我告诉你大家都好爱你好想你,”他说。

“我好难过,”她说。内疚加强了她的语气。“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见面。不然明天上午呢?”

“这,”他说得很慢,“妈妈一心想明天去长岛看她姐姐,明天一早就要去车站了。我们在想今天晚上看你可不可以跟我们见个面。”

“天哪,”伊丽莎白说,“今天晚上我有个饭局,不能取消的。是跟一个客户。”她说:“你知道的。”

“真是太不巧了,”他说,“我们要去看表演,本来想你可以一起去。妈妈,”他叫着,“我们去看的表演叫什么?”他等了一会说:“她也不记得了。是旅馆帮我们买的票。”

“我好希望我能去,”她说,“我真的好希望我也能去。”她不去想他们因为她而多买一张票,她只想着两个老人孤单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吃着晚餐假装欢庆的样子。他们特意为我保留了今天晚上。“如果今晚约的是别人,我无论如何一定会取消,可是这是我们最好的一个客户,我真的不敢。”

“当然不要。”电话那头似乎沉默了好久,伊丽莎白忍不住急切地说:“爸爸还好吗?”

“很好,”他说,“大家都好。我想他很希望你可以回家。”

“我猜想他一定很寂寞。”伊丽莎白尽量不让她的声音透露出任何讯息。她只想快点结束谈话,让自己脱离亨特二老和她的父亲还有那些絮絮叨叨的,要她回家的各种暗示。现在我住在纽约,她告诉自己,老人家的声音持续地唱着独角戏,诉说着她的父亲和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认识的那些人。我现在一个人住在纽约,我用不着再记得那些人。现在我肯跟他说话,罗伯叔叔应该高兴。

“我好高兴你来电话,”她突然卡进他的声音里说,“我必须回去工作了。”

“当然当然,”他满怀歉意地说,“好,莎莎,给我们大家写写信,好吗?妈妈要我向你问好。”

他们抓着我不放,她想。他们还想阻挠我,用那些信件,用“你至亲至爱的”那些字眼,用不断你来我往的爱。“再见。”她说。

“找时间回老家来看看。”他继续。

“我会的。再见。”伊丽莎白说。她正准备在他的“再见”声中挂上电话,不料,“啊,等等,莎莎——”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真的受不了了,她想。

现在她开始听见隔壁办公室劳勃的声音了,“对于接电话之类的事情我想你应该都知道了。”

“是的。”妲芬妮说。

伊丽莎白转向打字机,面对那一封永远打不完的博登先生的回信,劳勃和妲芬妮·希尔还在谈话,提到一些客户的名字和接待室办公桌上的两个分机按钮,接着她听见他们一起走到接待室,在试分机,两个小朋友,她想着,在扮家家酒。偶尔她会听见劳勃的笑声,过了一会儿,妲芬妮也在笑,很慢很惊讶的笑声。尽管她努力集中精神在回复博登先生关于稿酬的事,耳朵却忍不住跟着劳勃和妲芬妮游走在办公室里。有一两次,说话的声音超出了原来的音量,他听见劳勃用非常世故的口吻说:“一个安静的小餐馆。”他的音量降回到原来的谨慎,她告诉自己,他在说以后谈话的地点。她不作声,她不要表现得像一个入侵者,她等着妲芬妮在接待处坐定了,劳勃也开始回自己的办公室了。她才说:“劳勃?”

没有声音,忽然他走了过来打开她办公室的门。“你知道我不喜欢你隔着办公室吼。”他说。

她停顿一下,转换语气。“我们今天晚上要一起吃饭吧?”她问。他们一星期在一起吃四到五次晚餐,通常就在平时午餐的那间餐馆,要不就在劳勃或伊丽莎白的住处附近找个小餐馆。当她看见劳勃的嘴角往下垮,不着痕迹地把头侧向外面那间办公室的时候,她把声音略微提高了。“我今天晚上特地推掉了一些约会,”她说,“我有很多事要跟你谈一谈。”

“说实话,丽莎,”劳勃说,声音很低,速度很快,“今晚恐怕不行。”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重复几分钟前她在电话上讲的话,只见他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我今天晚上有个饭局,不能取消的,是跟一个客户。”伊丽莎白一脸错愕,他又说:“是部长,今天上午我答应了他,晚上跟他一起吃晚饭。刚才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那当然不能取消,”伊丽莎白轻松地说。她等着,望着劳勃。他不自在地坐在她办公桌的边角,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支铅笔,想离开又怕太突兀。我在干什么?伊丽莎白猛地惊觉,在玩捉迷藏吗?“你为什么不去看场电影什么的?”

劳勃苦笑。“但愿我能。”他说。

伊丽莎白伸出手把那支铅笔拿开。“可怜的劳勃,”她说,“你太焦虑了。应该去散散心轻松一下。”

劳勃皱起眉头。“为什么?”他说,“这不是我的办公室吗?”

伊丽莎白尽量放柔了语气。“你应该走出去,离开这里几个小时,劳勃,我是说真的。你今天下午不能再工作了。”她决定让自己再多耍一点小小的心机。

“更何况今天晚上你还得去见那个讨厌鬼。”她说。

劳勃的嘴开了又闭,最后他说:“这种坏天气,我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了。这雨下得我快疯掉了。”

“我知道,”伊丽莎白说。她站起来,“去把帽子戴上,穿好大衣,公文包和其他的东西全部留在这里,”她把他推向门口,“去电影院待一两个钟头再回来,你会感觉超棒,就可以精神百倍地去跟部长谈了。”

“这种天气我不想再出去。”劳勃说。

“别说了,去刮刮胡子,”伊丽莎白说。她开了门,看见妲芬妮·希尔在盯着她看。“去理个发,”她边说边摸着他的后脑勺。“这里有我和希尔小姐,没问题的。对吗,希尔小姐?”

“当然。”妲芬妮说。

劳勃有些别扭地走进了办公室,不一会儿就带着湿答答的大衣和帽子走出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出去。”他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里,”伊丽莎白护送他到门口。“像你现在这副样子,做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她把门打开,他走了出去。“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劳勃踏上了走廊。

伊丽莎白一直看着他进了电梯,才把门带上,转向妲芬妮·希尔。“给威尔森小姐的信写好了吗?”她问。

“我正在写。”妲芬妮说。

“写好了拿进来给我。”伊丽莎白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起门,坐下来。法兰克,她想着,绝对不会是法兰克。如果是他,他一定会打招呼,我并没有改变那么多。如果真是法兰克,他在这附近做什么呢?想他有什么用,她想,反正又找不到他了。

她从办公桌一角取过电话簿,搜寻法兰克的名字;没有,她把范围扩大一些,查H开头的,手指顺着书页画下来,找到了杰姆·哈瑞斯。她拉过电话,拨了号码,等待。接听的是一个男人,她说:“是杰姆·哈瑞斯吗?”

“是的。”他说。

“我是伊丽莎白·史泰尔。”

“哈啰,”他说,“你好吗?”

“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联络,”她说,“好久不见了。”

“确实很久了,”他说,“只是我抽不出空——”

“我是想问你一件事,”她说,“你记不记得法兰克·戴维斯?”

“我记得,”他说,“他现在做什么?”

“我正想问你呢。”她说。

“啊。这个……”

她等了一会儿,再继续,“改天我要你请我吃一直没兑现的那顿晚餐。”

“没问题,”他说,“我再给你电话。”

啊,有了,她想。“我们已经太久没见面了。不如这样吧,”她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像是突发的奇想,像是完全出乎预料的一件事,“干脆就在今天晚上如何?”他好像要开始说话,她又接着说:“我真的好想见你。”

“是这样的,我小妹来了。”他说。

“她不能一起过来吗?”伊丽莎白问。

“哦,”他说,“应该可以。”

“好啊,”伊丽莎白说,“你们先来我家喝一杯,带小妹一起,让我们好好叙叙旧。”

“我再打给你?”他问。

“我马上要出去了,”伊丽莎白直截了当地说,“今天一整个下午我都不在公司。我们就约七点吧?”

“好的。”他说。

“我好高兴我们今天晚上就能见面,”伊丽莎白说,“待会儿见啦。”

挂断电话,她在位子上坐了一会儿,手仍搁在话筒上,心想着,老好人哈瑞斯,只要人家说话一快,他就没辙,他在这里八成什么样的烂活都干过了。她忍不住笑了,笑声很快被中断,妲芬妮在敲门,伊丽莎白说:“进来。”妲芬妮小心地开了门探头进来。

“我把信写好了,史泰尔小姐。”她说。

“拿过来吧,”伊丽莎白说,接着又补上一句,“谢谢。”

妲芬妮走进来,伸长了胳臂把信递过来。“写得不太好,”她说,“不过这是我自己写完的第一封信。”

伊丽莎白对那封信扫了一眼。“没关系,”她说,“坐,妲芬妮。”

妲芬妮拘谨地坐在椅子的边缘。“往后靠,”伊丽莎白说。“我只有这一张椅子,我不希望你把它坐断了。”

妲芬妮往后靠,两只眼睛睁得好大。

伊丽莎白仔细地打开包包,取出一包烟,在找火柴。“等一下,”妲芬妮殷勤地说,“我有。”她冲到外面的办公室拿了一盒火柴回来。“你留着用,”她说,“我还有。”

伊丽莎白点了烟,把火柴放在桌子的边缘。“哪,”她开口了,妲芬妮身体向前倾。“你来这里之前在哪工作?”

“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妲芬妮说,“我刚来纽约。”

“你从哪里过来的?”

“水牛城。”妲芬妮说。

“所以你来纽约是为了赚钱?”伊丽莎白问。我也是为此而来的呀,亲爱的妲芬妮,她想着,而我已经赚到钱了。

“我不知道,”妲芬妮说,“我父亲带我们来的,因为他哥哥需要他帮忙做生意。我们一两个月前才刚刚搬过来。”

假如我有一个能照应我的家庭,伊丽莎白想,我就不会跟着劳勃·谢克斯工作了。“你读到什么学历?”

“我在水牛城读到高中,”妲芬妮说,“在商职也读过一阵子。”

“你想当作家吗?”

“不想,”妲芬妮说,“我想做经纪人,像谢克斯先生那样。还有你。”她补上一句。

“这是个很不错的行业,”伊丽莎白说,“你可以靠这行赚很多钱。”

“谢克斯先生就是这么说的。他很内行。”

妲芬妮这会儿胆子大多了。她敢盯着伊丽莎白的香烟看,也能安稳自在地坐在椅子上。

伊丽莎白忽然觉得好疲倦,妲芬妮一点也不好玩。“我和谢克斯先生吃午餐的时候谈起过你。”她刻意地说。

妲芬妮笑了。在她笑的时候,在她坐着的时候,看不出架在两只小脚上的身体有多大的时候,妲芬妮其实是个很吸引人的女孩。尽管褐色的眼睛很小,还有那一头乱发,但是妲芬妮其实非常有吸引力。我太瘦了,伊丽莎白边想边说,口气愉悦,“我想你最好把威尔森小姐的这封信重写一遍,妲芬妮。”

“没问题。”妲芬妮说。

“告诉她,”伊丽莎白继续往下说,“叫她尽快回来上班。”

“回来这里?”妲芬妮问,语气中开始出现惊恐。

“回来这里,”伊丽莎白说。她微微笑着,“恐怕谢克斯先生没有勇气告诉你,”她说,“我和谢克斯先生,除了是事业上的合伙人,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谢克斯先生经常利用我们的交情,把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都交给我来办。”

“谢克斯先生什么也没跟我说。”妲芬妮说。

“我想也是,”伊丽莎白说,“尤其在我看到你好像把这里当成你家似的长驱直入的时候。”

妲芬妮害怕了。她蠢到连哭都不会,伊丽莎白想,不过她还是要把话跟她说清楚。“当然,”伊丽莎白继续,“我很不喜欢做这种事。如果我想办法帮你另外再找一份工作,也许你会觉得好过一点。”

妲芬妮点点头。

“说得更直白一些,”伊丽莎白说,“因为谢克斯先生稍早特别提到这一点,就是男人都很在意的那件事——你的外表。”

妲芬妮垂眼看着她那件前面鼓得像帐篷似的大洋装。

“可能,”伊丽莎白说,“你自己也已经知道了,我这么直白真的很不礼貌,不过我认为如果不穿这身软绸洋装,你给人家的印象会更好,以后找到工作也会更顺利。你现在的穿着,呃,好像你真的就是从水牛城来的似的。”

“你要我穿套装之类的?”妲芬妮问。她说得很慢,并没有怀恨的语气。

“素净一些,不要太张扬就是了。”伊丽莎白说。

妲芬妮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伊丽莎白。“像你穿的这种套装?”她问。

“套装很好。”伊丽莎白说,“还有,试试看把头发梳直。”

妲芬妮温柔地摸着她的头顶。

“尽量梳得整齐一些,”伊丽莎白说,“你的头发很漂亮,妲芬妮,如果你把它整理得端庄些,上班看起来就更合适。”

“像你那样?”妲芬妮看着伊丽莎白夹着一些灰白的头发。

“随便你怎么弄,”伊丽莎白说,“只要别像一个拖把。”她把头一转,盯着办公桌,过了一会妲芬妮站起来。“把这个拿回去,”伊丽莎白举着威尔森小姐的那封信,“照我刚才交代的重写。”

“是,史泰尔小姐。”妲芬妮说。

“写完信你就可以回家了,”伊丽莎白说,“把信留在办公桌上,还有你的姓名和地址,谢克斯先生会把你今天的工资寄给你。”

“我不在乎他寄不寄这些钱。”妲芬妮突然说。

伊丽莎白抬起头,稳稳地看着她。“你认为你有资格批判谢克斯先生的决定吗?”她问。

伊丽莎白动也不动地坐在位子上等着看妲芬妮的动作;一直到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妲芬妮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四周一片凝重的沉默。她现在坐在座位上,伊丽莎白想着,她在考虑。然后,终于,妲芬妮的包包发出一点小小的声响,按扣打开了,一只手在一堆钥匙、证件里翻找。她在找粉盒,伊丽莎白想,她要看看我对于她外表的说法是不是真的。她在怀疑劳勃到底说了什么,他是怎么说的,我有没有添油加醋或只是轻描淡写。我应该告诉她,他说她是只肥猪,或者她是他看到过最丑的丑东西,这样她可能会当场昏倒。现在她到底在做什么?

妲芬妮非常清楚地飙了一句“该死”。伊丽莎白在椅子上往前挪,她不想漏掉任何一丁点的动静。出现平静的打字声了,妲芬妮在打威尔森小姐的信。伊丽莎白慢慢地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她拿妲芬妮给的火柴点起一支烟,火柴盒仍旧留在桌上,她无所谓地看了看回复博登先生的那封信,信仍旧留在打字机里。她一只手臂勾到椅子背后,烟叼在嘴里,用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打着,“去你的,博登。”再从打字机上把这一页撕下来扔进字纸篓里。今天我只做了这么丁点的事,她告诉自己,在看着妲芬妮那张脸说话之后,这些都没关系了。她看着办公桌,一堆待回的信,一篇等着回信的专业编辑写的评论,一些读者的抱怨,她想着,我要回家。回家洗个澡,打扫一下,为杰姆和他小妹准备些东西。现在就等着妲芬妮离开。

“妲芬妮?”她喊。

稍许的迟疑。“是,史泰尔小姐?”

“你还没写好吗?”伊丽莎白说,她现在有精神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说话了。“给威尔森小姐的这封信应该很简单吧。”

“我正准备要走。”妲芬妮说。

“别忘了留下你的姓名和地址啊。”

房间另一边一阵静默,伊丽莎白隔着门,提高音量,“你听见了吗?”

“谢克斯先生知道我的姓名和地址,”妲芬妮说。外间的门打开了,妲芬妮说:“再见。”

“再见。”伊丽莎白说。

她在家附近的转角下了出租车,付过车费,包包里还有一张十块钱的纸钞和一点零钱,加上公寓里的二十多块,这些,在开口向劳勃要求加薪之前,就是她全部的家当了。她很快盘算一下,决定从家里拿十块钱出来打发今天晚上。杰姆·哈瑞斯应该会请她吃晚饭,那么,十块钱用来应急和付车费,明天再找劳勃拿钱就是了。包包里的钱用来买酒和做鸡尾酒的材料,她在转角的酒店买了一瓶麦酒,五分之一加仑的,下次劳勃来家里时还有得喝。她把酒瓶夹在胳臂底下,走进熟食店,买了姜汁汽水,犹犹豫豫地选了一袋薯条、一盒子脆饼干和铺在饼干上的肝泥香肠。

她不习惯招待客人。晚上她和劳勃总是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很少跟人接触,除了偶尔一个客户或者也是偶尔一个邀他们出去的老朋友。因为他们没有结婚,劳勃不太愿意带她出去,也许他觉得有些尴尬吧。他们都在小饭馆进餐,难得在家里或是转角的小酒吧喝点小酒,到附近的电影院看场电影。在伊丽莎白必须要邀请朋友来家里的时候,劳勃都不会在场。他们曾经在劳勃的大公寓里开过一次盛大的派对,大概是为一个客户之类的,那个派对办得很惨,宾主都不欢,从此以后再没办过,受邀的机会也只有一两次。

所以,伊丽莎白虽然总把“过来喝一杯”挂在嘴边,等到人家真的来了,结局几乎都很糟。她爬上楼回到自己的小窝,手里抱着、下巴抵着的全是采买来的包裹,她再三地担心着那些流程:喝酒、递饼干、拿外套。

屋子里的状况令她震惊。今天早上急急忙忙赶着出门,什么都没整理。再说,这间公寓是为伊丽莎白量身打造的,也就是说,这里住的是一个每天早上赶着出门,既不快乐也没指望的年轻女性,没什么能力或者根本就没有能力表现优雅,每个孤单丑陋的黄昏都是一张椅子一本书一只烟灰缸,每个夜晚都在梦里见到炙热的草地和浓艳的阳光。这里不可能会出现三五个人随意坐着举杯畅谈的景象。夜幕初升,屋里只亮起一盏台灯,四边角落暗蒙蒙的,看起来温暖惬意,但是只要一坐上扶手椅,或是用手摸一摸那看起来像是上过亮漆的灰色茶几,你就会看出那廉价的椅子有多硬,那茶几也落漆了。

伊丽莎白抱着那些包裹在门口站着,用心而仔细地看着她的小窝,仿佛会有一只爱心之手把这里全部抚平。一阵下楼的脚步声逼使她赶紧进到屋里,关上门,一进入屋内,憧憬全没了。她把脚踩在毫无光泽的地板上,门把上有一个脏污的手指印。劳勃的,伊丽莎白想着。

她推开遮掩小厨房的落地窗门,把包裹放下。小厨房占着一面墙,迷你式的炉灶卡在一只碗橱底下,冰箱上面是水槽,水槽过去是两个架子,上面排放着她收藏的瓷器:两个瓷盘、两套咖啡杯碟和四只玻璃杯。另外还有一个长柄小锅、一个煎锅和一个咖啡壶。所有的家具都是几年前在廉价商店买的,她规划了一个小巧完整的厨房,有了这间厨房,她可以下厨为自己和劳勃做一些烧烤,甚至烘焙一些小派和饼干,她穿起黄色的围裙,三不五时地犯一点新手的小过错。刚来纽约的时候,她的厨艺还相当不错,能够炸猪排和马铃薯,这些年来,除了偶尔犒赏自己做一些富奇软糖之外,她几乎没有再接近过炉灶,那些厨艺也忘光了。烹饪,就像其他那些她所熟知的东西,是一种令她成为幸福女人最实用的知识(“最能抓住男人的心。”她母亲经常这么认真地说),只是在她现在的日常生活里,这东西早就没有什么作用,顶多只是偶尔的点缀罢了。

她必须把那四只玻璃杯拿下来清洗,长久待在没遮盖的架子上,杯子沾满了灰尘。她查看冰箱。牛油和鸡蛋已经在冰箱里放了一段时间,食物柜里的面包和咖啡也是,她连一顿早餐都没吃成,就已经有霉味了。因为她经常晚起,极少有时间为自己做早餐。

现在才四点半,她有的是时间打扫洗澡更衣。她最在意的是打扫。她抹桌子,清空烟灰缸,放下抹布再整理床铺,把床单拉平。她很想把三张小地毯拿起来好好地掸一掸,再刷洗地板,可是才看了一眼浴室就令她气馁了。待会儿他们一定会进出浴室,那地板那浴缸甚至那墙壁都需要刷洗。她打开热水龙头,把抹布浸泡在热水里,最后总算把地板抹干净了。她从小储藏室里拿出干净的毛巾,趁着放洗澡水的时间去收拾房间。

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屋子看起来仍旧是老样子,在下着雨的午后光影里,仍旧灰暗冷淡。她挣扎着想了片刻,奔下楼去买了一些鲜花,突然又觉得可能会超支;反正,他们待在屋里的时间很短,一间有吃有喝的屋子总该显得亲切温馨一点了吧。

等她洗完澡已经快六点,天色暗得可以亮起茶几上的台灯了。她赤脚走过房间,感受着那份干净清爽,闻得到自己身上的香水味,沾了热水的头发微微卷着。清爽干净的感觉令她兴奋,今晚一定会很开心,她一定会很成功,美妙的人生一定会从今夜开始展开。跟着这份感觉,她从衣橱里挑了一件暗红色的丝质洋装,式样很年轻,少了几丝灰发,她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她选了条厚重的金项链戴上,心想着,我可以穿那件高级的黑大衣,即使下雨也无妨,穿得好看就有好心情。

穿衣打扮的时候她想到了她的家。说实在的,这间公寓没救了,就算挂上黄色的窗帘或是图画都没用。她需要一间新的公寓,一个开朗愉快的地方,有着大窗户和白色的家具,全天都有日照。换新公寓需要钱,她需要一份新的工作,杰姆·哈瑞斯一定会帮这个忙。今晚将会是以后一连串快乐餐会的开始,建立起一份美好的情谊,为她带来一份新的工作,一间充满阳光的公寓。她计划着她的新生活,她完全忘了杰姆·哈瑞斯,忘了他那张阴沉的脸,忘了他尖细的声音。他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挺拔黝黑的男人,用一双深情的眼睛看着她走过房间,他是一个爱慕她的人,一个深沉内敛的男人,需要阳光,需要温暖的花园,需要如茵的青草地……

一家老字号

康寇尔太太和她的大女儿海伦坐在客厅里,做针线活聊天取暖。海伦放下手边缝补的袜子,走向通往花园的落地窗门。“真希望春天快点来。”她正说着,门铃响了。

“天哪,”康寇尔太太说,“这什么公司啊!整块地毯的线头全松散了。”她弯着身子收拾四周乱七八糟的材料,海伦过去应门。她面带微笑地开了门,门外的女人手一伸,立刻开口说话。“你是海伦?我是弗莱曼太太,”她说,“请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我实在太想见你和你母亲了。”

“你好。”海伦说,“请进来吧?”她把门开大,弗莱曼太太进了门。她小小的,黑黑的,穿了一件很时髦的豹皮大衣。“你母亲在家吗?”她问海伦,这时康寇尔太太从客厅里走了出来。

“我就是康寇尔太太。”海伦的母亲说。

“我是弗莱曼太太。”弗莱曼太太说,“鲍勃·弗莱曼的母亲。”

“鲍勃·弗莱曼。”康寇尔太太重复了一遍。

弗莱曼太太带着歉意地笑着。“我以为你的孩子一定提起过鲍勃。”她说。

“当然提过,”海伦突然说。“妈妈,就是查理在信上常常提起的那个人。只是一时很难联系起来,”她对弗莱曼太太说,“因为感觉上查理现在好像隔得太远了。”

康寇尔太太不断点头。“当然当然,”她说,“请进来坐吧。”

弗莱曼太太跟随着康寇尔母女进入客厅,在一张没有堆着针线活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康寇尔太太朝着房间挥了挥手。“太乱了,”她说,“我和海伦时常在忙这些事情。这些都是厨房里的窗帘。”她补充一句,拎起了手边的布料。

“做得真好。”弗莱曼太太礼貌地说。

“来,说说你的儿子吧。”康寇尔太太接着说,“真是,我怎么没马上想起这个名字呢?不知道怎么的,我一直把鲍勃·弗莱曼和查理还有军队连在一起的,突然在这里见到他母亲觉得挺奇怪的。”

弗莱曼太太哈哈大笑。“我也有同感,”她说,“鲍勃信上说他朋友的妈妈就住这附近,离我们才几条街而已,他说我为什么不来拜访一下。”

“我很高兴你来。”康寇尔太太说。

“现在我们对鲍勃的情形知道的大概跟你不相上下了,”海伦说,“查理在信上经常提到他。”

弗莱曼太太打开小包包。“我这里甚至还有一封查理写来的信,”她说,“我想你们一定也想看一看。”

“查理写信给你?”康寇尔太太问。

“只是一张纸条。他很喜欢我寄给鲍勃的烟丝,”弗莱曼太太解释,“上次我寄包裹给鲍勃的时候顺便也带了一罐给他。”她一面把信递给康寇尔太太,一面对海伦说:“对你们的情形我简直如数家珍了呢,鲍勃跟我说得太多了。”

“啊,”海伦说,“我知道鲍勃在圣诞节的时候给你们买了一柄日本武士刀。放在圣诞树底下一定很可爱。那是查理帮他从一个男孩手里买过来的呢——你听说那件事了吗,当时他们差点跟那个男孩打起来?”

“是鲍勃差点跟人家打起来,”弗莱曼太太说,“查理很聪明,他没插手。”

“不对吧,我们听说惹出麻烦的那人是查理。”海伦说。她和弗莱曼太太一起大笑。

“也许我们不该互相交流,”弗莱曼太太说,“他们好像都是各说各话。”她转向康寇尔太太,康寇尔太太已经看完了信,递给海伦。“我刚才在跟你女儿说我听了好多夸赞你的话呢。”

“我们也听说了很多夸赞你的话。”康寇尔太太说。

“查理还拿你和你两个女儿的照片给鲍勃看。小的那个叫南西,对吧?”

“南西,对。”康寇尔太太说。

“嗯,查理真的很看重他的家人,”弗莱曼太太说。“他还给我写信,这不是太好了吗?”她问海伦。

“那个烟丝一定非常好。”海伦说。她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才把信递过去,弗莱曼太太把信收回小包包里。

“我很想哪天跟查理见见面,”弗莱曼太太说,“感觉上我好像已经跟他熟得不得了了。”

“我相信等他回来的时候也一定很想跟你见面的。”康寇尔太太说。

“我希望不会太久,”弗莱曼太太说。三个人沉默了一会,随后弗莱曼太太又兴致勃勃地说:“好奇怪啊,大家住在同一个镇上,结果却让两个离我们那么远的孩子来介绍我们认识。”

“在这个镇上要彼此认识并不容易。”康寇尔太太说。

“你们住这里很久了吗?”弗莱曼太太歉疚地笑笑。“我知道你先生,”她补上一句,“我姐姐的几个孩子都在你先生那所高中就读,他们都很称赞他。”

“真的?”康寇尔太太说,“我先生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我是结婚的时候才从西部过来的。”

“那你也苦过来了,过日子或是交朋友之类的。”弗莱曼太太说。

“不会,我一点都没问题,”康寇尔太太说,“当然啦,我们的朋友绝大部分都是跟我先生同一所学校的人。”

“很可惜鲍勃没机会在康寇尔先生门下受教,”弗莱曼太太说。“那……”她站起来,“我很开心终于跟你们见面了。”

“我很高兴你特地过来,”康寇尔太太说,“感觉就像收到查理的信一样。”

“我知道收到信有多开心,就像我等鲍勃的来信那样。”弗莱曼太太说。她和康寇尔太太开始朝着门口走,海伦站起来跟着。“我先生对查理超有兴趣的,你知道。自从他发现查理入伍时念的是法律。”

“你先生是律师?”康寇尔太太问。

“他就是古伦活、弗莱曼和怀特联合律师事务所的弗莱曼,”弗莱曼太太说。“查理准备出来工作的时候,说不定我先生能够给他安插一个位子。”

“你们真是太好了,”康寇尔太太说,“查理要是听说了一定会感到很可惜。不瞒你说,事情总是那么凑巧,我们已经安排他去查尔士·沙特威那里工作了,他是我先生的一个老朋友。就是‘沙特威与哈瑞斯’。”

“我相信弗莱曼先生绝对知道这家公司的。”弗莱曼太太说。

“一家很不错的老字号,”康寇尔太太说,“康寇尔先生的祖父过去是公司合伙人。”

“您给鲍勃写信的时候也替我们向他问好。”海伦说。

“我会的,”弗莱曼太太说,“我会告诉他跟你们见面的事。非常开心。”她向康寇尔太太伸出手。

“我也很开心。”康寇尔太太说。

“告诉查理我还会再寄烟丝给他。”弗莱曼太太对海伦说。

“我一定会。”海伦说。

“好,那就再见了。”弗莱曼太太说。

“再见。”康寇尔太太说。

傀儡

这是一家很体面、料好又实在的餐馆,有很棒的大厨和一群自夸为夜总会级别的娱乐表演人。来这里的客人轻言浅笑,细嚼慢咽,即使账单稍微高过一般有娱乐表演的餐馆,大家也欣然接受。这是一家很体面,很讨喜的餐馆,单独两位女士也可以从容自在地走进来,享用一顿低调的豪华大餐。威尔金太太和史特劳太太轻轻踏上铺着地毯的楼梯,走进了餐馆,没有一个服务生抬头多看她们一眼,也没有几个客人转过头来,领班安静地走上前,向她们微微一鞠躬,转身指着最里面的几个空位。

“坐得那么远你会介意吗,爱丽丝?”威尔金太太对着史特劳太太说,显然今晚是她请客。“你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再等一会儿。要不然就换个地方?”

“当然不会。”史特劳太太块头很大,戴着一顶满是花朵装饰的帽子,她欢喜地看着邻近桌位上的佳肴。“我坐哪里都行。这里真的好可爱。”

“好吧,”威尔金太太对领班说,“如果方便,尽量不要太后面。”

领班仔细地听着点点头,很优雅地穿过一排桌位往最后面走,一直走到靠近表演者们上下场的出入口,靠近老板娘一个人坐着喝啤酒的位子,靠近厨房的拉门。“没有再近一点的吗?”威尔金太太皱着眉对领班说。

领班耸耸肩,朝其他几个空桌位比了一下手势。一个是在柱子后面,另外一个是大桌,第三个等于是在乐队后面。

“这里就很好,珍,”史特劳太太说,“我们坐下来吧。”

威尔金太太还在犹豫,史特劳太太已经拉开椅子吁一口气坐了下去,一面把手套皮包放在旁边多出来的那张椅子上,再动手解开大衣的领口。

“我实在不大喜欢这个位子,”威尔金太太说着滑入了对面的座椅,“我觉得我们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当然看得见,”史特劳太太说,“我们什么都能看得见,也能听得见。你要不要换到我这边来坐?”最后这句说得很勉强。

“当然不要,爱丽丝,”威尔金太太说。她接过服务生递上来的菜单,放在桌上快速地扫了一遍。“这里的东西很好吃。”她说。

“焗虾煲,”史特劳太太说,“炸仔鸡。”她叹息,“我真的饿了。”

威尔金太太毫无异议,迅速地点了菜,再帮忙史特劳太太做了决定。服务生一走,史特劳太太就舒舒服服地往后靠,侧转身望着这一整间餐馆。“这地方真不错。”她说。

“这里的人都很有水平。”威尔金太太说,“这家店的女老板就坐在那里,在你后面。我始终觉得她又干净又正派。”

“她大概连玻璃杯有没有洗干净都要管的,”史特劳太太说。她转向桌子,拿起皮包,把一包烟和一盒安全火柴掏出来摆在桌上。“我喜欢吃饭的地方干净舒服。”她说。

“他们可是赚了不少钱。”威尔金太太说,“好几年前,在他们扩大门面之前,我和汤姆常来这里。那时候真好,不过现在吸引了不少上流客层。”

史特劳太太十二万分满意地看着送到面前的蟹肉开胃小菜。“的确。”她说。

威尔金太太无动于衷地拿起叉子,看着史特劳太太。“昨天我收到了瓦特的来信。”她说。

“他怎么说?”史特劳太太问。

“他还不错,”威尔金太太说,“感觉上他好像有很多事都没告诉我们。”

“瓦特是个好孩子,”史特劳太太说,“你不用太担心。”

乐队突然开始演奏,声音奇大无比,灯光全暗,一盏聚光灯打在舞台上。

“我讨厌在暗的地方吃饭。”威尔金太太说。

“从后面那些门里透出来的光线够亮了。”史特劳太太说。她放下叉子转身望着乐队。

“他们派瓦特当助教。”威尔金太太说。

“他在班上一定很优秀。”史特劳太太说,“你看那个女孩的衣服。”

威尔金太太暗暗地转身,瞧着史特劳太太歪头指着的那个女孩。女孩从表演者休息室的那扇门走出来。她很高,皮肤很黑,一头丰厚的黑发,浓眉,穿着一件闪绿色的缎子服,超低胸,一边的肩膀上有一朵橘红色的大花。“我还真没见过这种衣服,”威尔金太太说,“她八成要上台跳舞。”

“她不算太漂亮,”史特劳太太说,“你快看跟她一起的那个家伙!”

威尔金太太再转头,很快地又转回来对史特劳太太微微一笑。“他看起来像只猴子。”她说。

“个子好小,”史特劳太太说,“我讨厌那些弱鸡似的金毛小个子。”

“以前这里的表演秀都很棒,”威尔金太太说,“有音乐,有舞者,有时还会有接受观众点唱的年轻帅哥。之前好像还有一名钢琴手。”

“我们的餐点来了。”史特劳太太说。音乐声慢慢停止,乐队指挥兼司仪开始介绍第一个节目,由一对舞者表演交际舞。掌声响起,一个高高的年轻男子和一个高的年轻女子从表演者的门里走出来,穿过宾客的桌位走入舞池,两个人朝着绿衣女孩和她边上的男人点头打招呼。

“这一对是不是很优雅?”威尔金太太望着翩然起舞的那对男女说,“这才叫赏心悦目。”

“他们得注意体重,”史特劳太太苛求地说,“你看看穿绿衣服那个女孩的身材。”

威尔金太太再转过身,“他们不会是丑角吧。”

“看起来不像,也不好笑。”史特劳太太说。她衡量着盘子上的那块牛油。“每次在吃好料的时候,”她说,“我就会想到瓦特,还有我们以前在学校里吃的那些东西。”

“瓦特信上说那里吃得很好,”威尔金太太说,“他还因此重了三磅呢。”

史特劳太太两眼一抬,“我的天哪!”

“怎么了?”

“他是表演腹语的,”史特劳太太说,“我可以确定他是。”

“腹语表演现在很受欢迎。”威尔金太太说。

“我小的时候看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看过了,”史特劳太太说,“他有一个小小人——叫他什么来的?——就在那只盒子里。”她专注地看着,嘴巴微微地张开。“你看啊,珍。”

穿绿衣的女孩和那男的坐在一个桌位上,靠近表演者出场的门口。她身体往前倾,看着那个傀儡人,小傀儡人就坐在小个子男人的腿上。它就像是小个子男的分身,一个怪异的,木头做的分身——本尊是金发,傀儡是夸张的黄头发,还带着光滑的小卷和鬓角。本尊又小又丑,傀儡更小更丑,同样的大嘴,同样的凸眼,同样难看的礼服,连同那双一模一样,小到不能再小的黑皮鞋。

“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来了这么一个表演腹语的人。”威尔金太太说。

绿衣女孩趴过桌子,替傀儡人整整领带,把鞋绑好,把大衣肩膀拍平。等她靠回座位,那男的跟她说话,她爱理不理地耸了耸肩膀。

“我的眼睛简直离不开她那件绿衣服。”史特劳太太说。服务生拿着菜单轻轻地走过来,拘谨地等着她们点饭后甜点,他望着台上,这时乐队奏完了间奏。在史特劳太太终于决定点苹果派和巧克力冰淇淋的时候,司仪开始介绍腹语表演者:“……马莫杜克,跟他老爸一个模子出来的!”

“我希望别拖得太长,”威尔金太太说,“我们这位子反正是听不见。”

腹语表演者和傀儡坐在聚光灯下,两个人都咧着大嘴笑,话说得都很快。男人的脸紧挨着傀儡的笑脸,两人肩膀靠着肩膀。他们的对话非常快。观众热烈地笑着,傀儡说的多半是一些老笑话,大家听了不到一分钟就先笑了。

“我觉得他好可怕,”在一阵爆笑声中,威尔金太太对史特劳太太说,“好低俗。”

“瞧瞧我们那位穿绿衣裳的朋友,”史特劳太太说。那女孩倾着身,随着傀儡的每句话,露出紧张又兴奋的表情。原先她脸上的阴沉一扫而空,她跟着所有的人一起狂笑,两眼发亮。“她觉得好笑耶。”史特劳太太说。

威尔金太太缩起肩膀抖了一下。她捅着那盘冰淇淋。

“我始终不明白,”过了一会儿她说,“像这种地方,你知道,东西真的是很好吃,可怎么从来不会注意到甜点呢。永远就是这些冰淇淋。”

“没别的东西比冰淇淋更好了。”史特劳太太说。

“总该有些糕饼,或是布丁之类的,”威尔金太太说,“他们好像从来没花脑筋想过。”

“你做的无花果蜜枣布丁真是好到没话说,珍。”史特劳太太说。

“瓦特也说那是最好的——”威尔金太太才开口,就被突如其来的乐声打断了。腹语表演者和傀儡正在鞠躬,小个子男一躬倒地,傀儡礼貌地点了点头。乐队立刻开始演奏舞曲,男人和傀儡转身快步走下舞台。

“谢天谢地。”威尔金太太说。

绿衣女孩站起来,等候男人和傀儡回到桌位上。男人重重地坐下来,傀儡仍旧坐在他腿上,女孩再坐下,她挨着椅子边,急切地在问他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他非常大声,也不看她。他朝服务生招手,服务生迟疑着,看了看他后面独自坐着的女老板。过一会服务生走向男人,女孩说话了,她的声音在轻柔的华尔兹乐声中十分清晰,“不要再喝了,乔伊,我们去别的地方吃东西吧。”

男人对服务生吩咐着,不理会女孩的手按着他的手臂。他转向傀儡,轻声轻气地说着话,傀儡夸张的笑脸朝女孩看着,然后再看向男人。女孩往后靠,从眼角瞟着餐馆的女老板。

“我才不要嫁给这种男人。”威尔金太太说。

“他绝对不是一个优秀的丑角。”威尔金太太说。

女孩又把身体向前倾,在争辩,男人继续对傀儡说话,还让傀儡点头表示赞同。女孩一只手搭上男的肩膀,男人肩膀一耸,头也不回地把她的手甩掉了。女孩又提高了嗓门,“你给我听着,乔伊。”她说。

“等一下,”男人说,“我先把这杯喝了。”

“对啊,你就放他一马,行吗?”傀儡说。

“你没必要现在喝,”女孩说,“你可以等会儿再喝。”

男人说:“听着,亲爱的,酒都已经点了。我不能现在就走啊。”

“你干吗不叫这个蠢货闭嘴呢?”傀儡对男人说,“每次人家开开心心的时候就来啰唆。你干吗不叫她闭嘴呢?”

“你不该这么说话,”男人对傀儡说,“这样不礼貌。”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傀儡说,“她没办法叫我住嘴。”

“乔伊,”女孩说,“我有话要跟你说。听我的,我们去别处说话。”

“闭嘴,”傀儡对女孩说,“看在老天的份上可不可以闭上你的嘴?”

附近桌子上有些客人开始转过头来了,对于傀儡的大嗓门十分感兴趣,一面听着他说话,一面大笑。“拜托别说了。”女孩说。

“对啊,别多事,”男人对傀儡说,“我就只喝这一杯。她不会介意的。”

“他不会给你拿酒来的,”女孩不耐烦地说,“他们交代过了。他们不会让你在这里喝酒的,看你这种表现。”

“我的表现好得很。”男人说。

“现在是我在多事,”傀儡说,“该有人出面来告诉你啦,亲爱的,你一天到晚只会泼冷水。哪个男人都不会永远忍耐下去的。”

“别说了,”女孩焦虑地看着周遭,“大家都听见了。”

“那有什么关系?”傀儡说。他把那张开口笑的脑袋转向观众席,声音抬得更高。“男人只不过想稍微享受一下,她有必要像只冰袋似的扫人家的兴吗?”

“好了,马莫杜克,”男人对傀儡说,“对你老妈说话客气点。”

“嘿,跟这个老货说话还用得着挑时间吗,”傀儡说,“她要是觉得不爽,就让她滚回街上去。”

威尔金太太的嘴张开了,又闭上了。她把餐巾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史特劳太太愣愣地看着她走过去,一巴掌掴在那傀儡的脸上。

等到她转身回自己的座位时,史特劳太太已经穿好大衣站着了。

“我们买单。”威尔金太太简单地说。

她拿起大衣,两人端庄无比地走向门口。这时候,男人和女孩坐在那里看着歪倒的傀儡,它的脑袋歪在一边。女孩伸出手把那颗木头脑袋扶正。

朦胧的七种类型[1]

书店的地下室感觉好大,一长排一长排的书一路延伸到昏暗的尽头,沿着墙面都是高耸的书架,地板上都是一摞摞的书堆。小书店干净整齐,从楼上盘旋而下的回旋梯底下,摆着一张书店老板兼业务的哈瑞斯先生的小办公桌,桌上堆满了目录,桌子上方亮着一盏肮脏的吊灯。这盏灯同时也照亮了哈瑞斯先生办公桌周边拥挤不堪的那些书架。再往前,一排排的阅览桌上方也有许多肮脏的吊灯,开灯关灯只要拉一下灯链就好,在准备打包结账的时候,顾客都会顺手把灯关掉。不管哪个作者或哪本书放在书架的哪个位置,哈瑞斯先生通通知道。这会儿,来了一个顾客,一个十八岁左右的男孩,他远远地站在一盏灯下,翻着一本从书架上挑选出来的书。偌大的地下室很冷,哈瑞斯先生和男孩都穿着大衣。偶尔哈瑞斯先生会离开办公桌,走到楼梯转弯处的小铁炉添加些许炭火。除了哈瑞斯先生站起来走动,或是男孩转身把书放回书架的动作之外,屋子里非常安静,一本本的书沉默地站在昏暗的光线里。

沉默被楼上书店的开门声打破了,哈瑞斯先生把一些畅销书和美术书籍放在楼上店面展示。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哈瑞斯先生和男孩注意地听着,楼上顾店的女孩说:“就在楼下。哈瑞斯先生会帮你找的。”

哈瑞斯先生站起来走到楼梯口,开亮另一盏吊灯,让新来的顾客可以看清楚梯阶下楼。男孩把书放回书架,背着手,仍旧静静听着。

哈瑞斯看见下来的是一个女人,他礼貌地退后一步,说:“小心最后一阶楼梯。大家往往没注意这多出来的一阶。”女人小心翼翼地走下来,站定了看着四周。就在这时候有个男人谨慎地走到回旋梯的弯口,低下头免得他的帽子碰上低矮的天花板。“小心最后一阶楼梯。”女人用柔和又清脆的声音说。那男的站到了她的身边,抬起头像她一样朝四周望着。

“这里的书真多。”他说。

哈瑞斯先生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能为你效劳吗?”

女人看着那男的,他迟疑片刻说:“我们想买一些书。数量蛮多的。”他比了个手势,“很多套。”

“啊,如果这样,”哈瑞斯先生再次露出笑容,“要不要让女士先过来这里坐一会儿?”他带头走向他的办公桌,女人跟随着他,那男的局促地走在一桌桌的书本中间,两只手贴着身体,生怕碰坏了什么似的。哈瑞斯先生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女士,他把桌上的大堆目录推到一边,坐上桌沿。

“这地方好有趣。”女士用同样轻柔的声音说。她大约三四十岁,装扮很得体,全身上下的服饰都很新,但并不张扬,跟她的年纪和她的腼腆很合拍。那男的是个壮硕的大个子,冷空气使得他脸色泛红,两只大手不自在地握着一副羊毛手套。

“我们想买一些书,”那男的说,“一些很好的书。”

“哪一类的?”哈瑞斯先生问。

男人出声大笑,笑声中有着尴尬。“说实在的,”他说,“很不好意思。对于像书这类的东西我真的不大懂。”在他太太和哈瑞斯先生的轻声细语之后,他的大嗓门在这个安静的空间几乎发出了回声。“我们希望由你来引荐,”他说,“一些现在已经过气的东西。”他清清嗓子,“譬如狄更斯。”他说。

“狄更斯。”哈瑞斯先生说。

“我小时候经常看狄更斯的,”那男的说,“这类的书,好书。”他抬头,原先站在远处的那个男孩朝着他们走过来了。“我很想再看看狄更斯的书。”大个子说。

“哈瑞斯先生。”男孩轻轻地唤他。

哈瑞斯先生抬头,“是,克拉克先生?”他问。

男孩走近办公桌,似乎很不想打断哈瑞斯先生和顾客的谈话。“我想再看一次燕卜荪的作品。”他说。

哈瑞斯先生立刻转向办公桌后方有玻璃门的书柜,取出了一本书。“哪,有了,”他说,“照这样下去,你还没买书就已经把它看完了。”他笑笑地对着大个子和他的太太说:“总有一天他会进来买这本书的,到时候,我大概已经关门大吉了。”

男孩抱着书走开了,大个子凑近哈瑞斯先生。“我想要买两套,很大的两套,像狄更斯一类的书,”他说,“另外再买几套小一点的。”

“一本《简·爱》,”他太太轻声轻气地说。“我一直很喜欢那本书。”她对哈瑞斯先生说。

“我可以拿全套勃朗特三姐妹[2]的作品给你,”哈瑞斯先生说,“精装本。”

“我要它们外观很漂亮,”那男的说,“但是要结实,禁得起看。我要把狄更斯的书全部再看一遍。”

男孩走回办公桌,把书交还给哈瑞斯先生。“它看起来还是很好。”他说。

“要看的时候再拿,它就放在这里,”哈瑞斯先生拿着书转向书柜,“稀有的珍本啊,这书。”

“我想它还会在这里待上好一阵子。”男孩说。

“这本书叫什么名字?”大个子好奇地问。

“《朦胧的七种类型》,”男孩说,“非常好的一本书。”

“书名不错,”大个子对哈瑞斯先生说,“年轻人真酷,喜欢看这种书名的书。”

“这是本好书。”男孩重复说。

“我正想给自己买一些书,”大个子对男孩说,“我想把以前错过的一些书补回来。像狄更斯,我一直很喜欢他的书。”

“梅瑞狄斯[3]很棒,”男孩说,“你看过梅瑞狄斯的作品吗?”

“梅瑞狄斯?”大个子说。“我们就先来看看你有些什么书吧,”他对哈瑞斯先生说,“我想选几本我想要的。”

“我可以带这位先生过去看看吗?”男孩对哈瑞斯先生说,“反正我要过去拿我的帽子。”

“我跟这位年轻人过去看看书,”大个子跟他太太说,“你就坐在这里取暖吧。”

“很好啊,”哈瑞斯先生说,“那些书放在哪里他简直跟我一样清楚。”他对大个子说。

男孩开始朝书桌中间的通道走去,大个子跟随着,他走得仍旧非常当心,努力避免东碰西碰。他们走到男孩搁帽子手套的位置,吊灯还亮着,男孩又把另一盏比较远的灯打开了。“大部分的套书,哈瑞斯先生都放在这里,”男孩说,“我们来看看吧。”他蹲在书柜前面,用手指轻轻地摸着一排排的书背。“你对价钱有没有什么意见?”他说。

“只要价钱合理,我想买的书我都会买,”大个子说。他试探性地摸了摸面前的一本书,只用一根手指。“全部一起一百五,两百左右吧。”

男孩看着他哈哈大笑。“那好书有得你买了。”他说。

“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这么多的书,”大个子说,“我从来没想过随便走进一家书店就能把我想看的书一次买齐。”

“这种感觉很棒。”

“我从来没有机会好好读书,”大个子说,“我比你还年轻的时候就一头栽进了我老爸工作的机械厂,就此没停下来过。现在,我突然发现我稍微比以前有钱了,我和妻子决定给我们自己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太太对勃朗特三姐妹的书有兴趣,”男孩说,“这套就很棒。”

大个子低下身看着男孩指着的几本书。“我对这些东西不太懂。”他说,“在我看来全部都挺好的。旁边这套是什么?”

“卡莱尔[4],”男孩说,“你可以略过他。他不太符合你的要求。梅瑞狄更斯很棒。还有萨克莱[5]。我想你会喜欢萨克莱,他是一位很伟大的作家。”

大个子接过男孩递给他的一本书,很细心地翻开,只敢用两根手指。“这本书不错。”他说。

“我把它们记下来,”男孩从大衣口袋取出一支铅笔和一本袖珍记事本。“勃朗特三姐妹,”他说,“狄更斯,梅瑞狄斯,萨克莱。”他一面指着那些书一面记。

大个子眯起眼睛。“我得再买一套,”他说,“这些还不够把我的书柜摆满。”

“珍·奥斯汀[6],”男孩说,“你太太一定会喜欢的。”

“这些书你全看过?”大个子问。

“大部分。”男孩说。

大个子静默了片刻又说:“我从来没有时间看书,每天一早就要上工。这下可有得我看了。”

“你会看得非常开心的。”男孩说。

“你刚才拿的那本,”大个子说,“那是什么书?”

“美学,”男孩说,“关于文学方面的。是难得一见的珍本。我一直想把它买下来,可惜没钱。”

“你在念大学?”大个子问。

“是的。”

“还有一套书我也应该重新再看一遍,”大个子说,“马克·吐温。我小时候看过他几本书。不过我看大概够了。”他站起来。

男孩也站起来,面带着微笑。“这些书有得你看了。”

“我喜欢看书,”大个子说。“我真的喜欢看书。”

他顺着通道往回走,直接走向哈瑞斯先生的办公桌。男孩关了灯跟在后面,中途还停下来拿帽子和手套。

大个子一走到哈瑞斯先生的办公桌就对他太太说:“那孩子真了得。那些书他全都知道。”

“你选到你想要的书了吗?”他妻子问。

“那孩子都帮我记下来了。”他转向哈瑞斯先生说,“像他这么爱书的一个孩子真是难得。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干了四五年的活了。”

男孩手里握着小纸条走过来。“这些应该够他看上好一阵子了。”他对哈瑞斯先生说。

哈瑞斯先生看着单子点点头。“这个萨克莱是一套好书。”他说。

男孩戴上帽子,站在楼梯口。“希望你看得尽兴,”他说,“我会再来看那本燕卜荪的,哈瑞斯先生。”

“我尽量帮你留着,”哈瑞斯先生说,“不过我不能保证啊,你知道的。”

“只要有指望就好了。”男孩说。

“多谢啦,孩子,”男孩开始往楼上走,大个子大声地说,“谢谢你帮这么多忙。”

“没什么。”男孩说。

“这孩子真了得,”大个子对哈瑞斯先生说,“大有前途啊,念大学。”

“很不错的一个年轻人,”哈瑞斯先生说,“他真的很想要那本书。”

“你看他会来买吗?”大个子问。

“我怀疑。”哈瑞斯先生说,“方便留下你的大名和住址吗?我会附上这些书的价钱。”

哈瑞斯先生照着男孩记下的书目开始核算价钱。大个子写好了姓名和住址,站在那里用手指敲着桌面,敲了一会儿说:“我可不可以再看看那本书?”

“燕卜荪的?”哈瑞斯先生抬起头。

“就是那孩子特别感兴趣的那本。”哈瑞斯先生回转身从后面的书柜取出那本书。大个子很秀气地捧着它,就像对待其他那些书一样。他皱着眉翻了几页,再把书放在哈瑞斯先生的办公桌上。

“如果他不打算买,方便让我把它也放进我那些书里吗?”

哈瑞斯先生从那些数字上抬起头往上看了一会,就在清单上加上一笔,写下总数,把纸条推到大个子面前。大个子开始查看那些数字,哈瑞斯先生转向那女人说:“你先生买了许多非常好看的书。”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她说,“我们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

大个子仔细地数了钱,把钞票交给哈瑞斯先生。哈瑞斯先生把钱收进桌子最上面的抽屉说:“只要一切正常,这个周末我们一定会把书送到府上。”

“好,”大个子说,“可以走了吗?”

女人站起来,大个子退后一步让她走在前面。哈瑞斯先生跟随着,近楼梯口的时候他停下来对女人说:“小心最底下这层阶梯。”

他们开始往楼上走,哈瑞斯先生站在楼梯脚看着他们,一直看到他们转弯上去。然后他关掉那盏肮脏的吊灯,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到爱尔兰与我共舞

年轻的阿契尔太太跟凯西·瓦伦坦和康恩太太一起坐在床上,边聊天边逗着小宝宝玩,门铃响了。阿契尔太太说:“哎呀真是!”走过去按着对讲机开了公寓大门。“我们住一楼真是住对了,”她用喊的对凯西和康恩太太说,“有事没事大家都来按我们家的门铃。”

公寓的内门铃响的时候,她把门打开,看见一个老人站在走廊上。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色长大衣,蓄着白色的络腮胡。他伸着手,手里握着一把鞋带。

“啊,”阿契尔太太说,“啊,很抱歉,我——”

“太太,”老人说,“请你行个方便吧。一条五分钱。”

阿契尔太太摇摇头往后退。“我不想要。”她说。

“谢谢你,太太,”他说,“谢谢你这么亲切。这条街上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个穷老头这么客气亲切的人。”

阿契尔太太紧张地把门钮转来转去。“我真的很抱歉。”她说。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她说了句“等等”就冲进了卧室。“推销鞋带的老头子,”她小声地说。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包包,在零钱包里摸索。“两毛五,”她说,“应该够了吧?”

“当然够了,”凯西说,“说不定比他一天赚的还多呢。”她跟阿契尔太太同年,没结婚。康恩太太五十开外,胖胖的。两个人都住在同一栋楼,因为小宝宝的关系,她们总是来阿契尔太太家消磨时间。

阿契尔太太回到门口。“哪,”她把两毛五分钱递过去,“我觉得大家说话那么不客气真的很不应该。”

老人开始数鞋带给她,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鞋带掉到了地上。他重重地靠在墙上。阿契尔太太看着吓坏了。“天哪!”她伸出手说。当她的手指触及那件肮脏的破大衣时,她迟疑了一下,接着,她抿着嘴唇,坚决地叉着他的肩膀,试着扶他进门。“嗨,”她喊着,“你们快来帮忙,快啊!”

凯西奔出卧室,一面问说:“你在叫我们吗,琴?”一到门口立刻停住,呆呆地瞪着。

“我该怎么办啊?”阿契尔太太站在那儿,她的手臂撑着老人的胳臂。他的眼睛闭着,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即使有她帮忙。“做做好事,抓牢他另一边。”

“把他扶到椅子上吧。”凯西说。走廊太窄,他们三个人并排根本挤不下,凯西只好抓住老人另一只手臂,半拖半拽的,把阿契尔太太和他拉进了客厅。“别坐这张好椅子,”阿契尔太太说。“扶他到那张旧皮椅上。”她们把老人扶上了皮椅,退开一旁站着。“我们现在究竟该怎么办?”阿契尔太太说。

“你有威士忌吗?”凯西问。

阿契尔太太摇头。“只有一点葡萄酒。”她迟疑着说。

康恩太太走进了客厅,手里抱着小宝宝。“天哪!”她说,“他喝醉了!”

“胡说,”凯西说,“要是他喝醉了,我才不会让琴把他带进来呢。”

“帮我顾着宝宝,白兰琪。”阿契尔太太说。

“当然,”康恩太太说。“我们回卧室去了,宝贝,”她对着婴儿说,“我们要到小床上睡觉觉去了。”

老人动了动身子睁开眼。他试着站起来。

“你坐着别动,”凯西下命令,“阿契尔太太去给你拿一点葡萄酒。你想要喝一口吧?”

老人抬眼看着凯西。“谢谢你。”他说。

阿契尔太太走进厨房。稍作考虑,她拿起水槽里的玻璃杯,冲洗一下,倒了一点雪利酒。她拿着酒回到客厅递给凯西。

“你要我帮你拿着,还是你自己可以拿着喝?”凯西问老人。

“你们太好了。”他说着凑近酒杯。他慢慢地喝着,凯西为他稳住杯子,他喝了一些便推开酒杯。

“够了,谢谢,”他说,“够让我清醒了。”他试着起身。“谢谢你。”他对阿契尔太太说。“谢谢你,”再对凯西说。“我该走了。”

“等你两条腿有了力气再走吧,”凯西说,“冒险划不来的,你知道。”

老人微微笑着。“对我来说划得来。”他说。

康恩太太回到客厅。“宝宝在小床上,”她说,“马上就睡着了。他现在好些没?我敢说他不是喝醉了就是饿昏了。”

“对呀,”一语惊醒了凯西。“他饿昏了。所以才会这样,琴。我们真笨。可怜的老先生!”她对老人说:“阿契尔太太不会让你饿着肚子走的。”

阿契尔太太面有难色。“我只有几颗鸡蛋。”她说。

“太好了!”凯西说。“要的就是这个。蛋容易消化,”她对老人说:“尤其是如果你都没吃东西——”她稍微迟疑,又说:“如果一段时间没吃。”

“黑咖啡,”康恩太太说,“如果你问我的话。看看他那双手抖的。”

“神经衰弱,”凯西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来一杯热热的牛肉清汤对他最好不过了,要很慢很慢地喝下去,一直到他的胃能够适应食物为止。这胃,”她向阿契尔太太和康恩太太解释,“要是空了太久会萎缩。”

“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老人对阿契尔太太说。

“瞎说,”凯西说,“我们当然要让你吃一顿热乎乎的,你才会有力气。”她拽着阿契尔太太的手臂往厨房走。“只要有蛋就行了,”她说,“煎个四五颗。待会儿我买半打给你。培根大概没有吧。这样好了,再炸一些马铃薯。就算半生不熟我想他也不会在意。这些人多半都吃炸马铃薯和鸡蛋还有——”

“午餐还剩下一点无花果罐头,”阿契尔太太说,“我正想着该拿它怎么办呢。”

“我得回去看着他,”凯西说,“别又昏倒了什么的。你只管煎蛋和炸马铃薯。如果可以我会让白兰琪过来帮忙。”

阿契尔太太量了够冲两杯咖啡的分量,把水壶放上炉子。再拿出煎锅。“凯西,”她说,“我只是有点担心。如果他真的是喝醉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杰姆知道了这件事,加上家里还有个小孩……”

“哎呀,琴!”凯西说,“我看你应该到乡下去住一阵子。在乡下,女人煮东西给饿肚子的男人吃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也用不着告诉杰姆。我和白兰琪当然不会说。”

“哦,”阿契尔太太说,“你确定他不是酒醉吗?”

“是不是挨饿我一看就知道,”凯西说,“一个老头像这样站不住又两手发抖,表情怪怪的,那就表示他饿得快死了。正确的说法就是饥饿。”

“天哪!”阿契尔太太说。她连忙从水槽底下的食物柜取出两个马铃薯。“两个应该够了吧?我觉得我们真的是日行一善耶。”

凯西咯咯地笑着。“只是三个女童子军罢了。”她说。她出了厨房,忽然又停住转过身来。“你有派吗?他们很喜欢吃派。”

“那是晚餐吃的。”阿契尔太太说。

“哎呀,给他吧,”凯西说,“等他走了,我们跑出去再买就是。”

趁着炸马铃薯的时候,阿契尔太太把餐盘、咖啡杯和小碟子,刀叉和汤匙一一的摆上厨房的小餐桌。过后,像是想起什么,她又把碟子拿起来,从食物柜里取出一个纸袋,把它对半撕开摊平在桌上,再把碟子放上去。她拿玻璃杯倒好一杯冰水,切了三片面包排在盘子上,再切一小块牛油跟面包放在一起。她又从食物柜的盒子里抽了一张纸巾,摆在盘子旁边,一会儿又把它拿起来折成一个三角形,再放回去。最后她把装胡椒和盐的小罐子放上餐桌,再拿出一盒鸡蛋。她走到厨房门口喊着:“凯西!问他要吃哪种煎蛋?”

客厅里有细碎的谈话声,凯西回喊着:“只煎一面的太阳蛋!”

阿契尔太太取出四个蛋,之后又加一个,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放进煎锅里。煎好了蛋,她再喊:“好了,你们两个!带他进来吧!”

康恩太太走进厨房,看了一眼盘子里的马铃薯和煎蛋,望着阿契尔太太没说话。凯西带着老人进来了,她抓着老人的胳臂,护送他到餐桌旁让他坐上椅子。“好了,”她说,“哪,阿契尔太太特地为你做了一顿热腾腾的大餐。”

老人看着阿契尔太太。“太感谢了。”他说。

“看看这多好啊!”凯西说。她赞许地对阿契尔太太点着头。老人盯着那盘煎蛋和炸马铃薯。“还等什么,”凯西说,“坐下来吧,你们两个。我去卧室搬一把椅子过来。”

老人拿起盐罐轻轻地撒了一些在蛋上。“看起来真是美味。”他说。

“你尽管吃,”凯西端着椅子出现了。“我们喜欢看你吃得饱饱的。给他倒一点咖啡吧,珍。”

阿契尔太太走到炉灶前拎起咖啡壶。

“不用麻烦了。”他说。

“没关系。”阿契尔太太边说边替老人倒咖啡。她在餐桌边坐下。老人拿起叉子又放下,他把纸餐巾仔细地铺在腿上。

“你叫什么名字?”凯西问。

“欧弗拉赫提,夫人。约翰·欧弗拉赫提。”

“约翰,”凯西说,“我是瓦伦坦小姐,这位女士是阿契尔太太,另外这位是康恩太太。”

“各位好。”老人说。

“我猜你是从很老的国度来的。”凯西说。

“对不起,你的意思是?”

“爱尔兰,对不对?”凯西说。

“是的,瓦伦坦小姐。”老人把叉子叉进一颗煎蛋里,看着蛋黄流到了盘子上。“我认识叶芝[7]。”他突然说。

“真的?”凯西倾身向前,“让我想想——他是位作家,对吧?”

“出于宽爱,来爱尔兰与我共舞[8]。”老人说。他起身,扶着椅背,郑重地对阿契尔太太一鞠躬,“再次谢谢你,夫人,感谢你的慷慨大方。”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三个女人站起来跟随着他。

“你还没吃完哪。”康恩太太说。

“我这胃,”老人说,“就如这位女士说的,萎缩了。是的,是真的,”他又陷入了回忆,“我认识叶芝。”

到了门边,他转身对阿契尔太太说:“你的仁慈应该有所回报。”他指了指摊在地上的鞋带。“这些,”他说,“全部都给你,因为你的仁慈。请替我分一些给另外两位女士。”

“可是我并不想——”阿契尔太太还没把话说完。

“我坚持,”老人说着打开了门,“一点小小的回报,我只能做到这样。请你把它们捡起来,”他急速地补上一句。这时他忽然拿鼻子对准了康恩太太。“我讨厌老女人。”他说。

“啊?”康恩太太一头雾水。

“我本想小酌一番,”老人对着阿契尔太太说,“但我从不会拿劣质的雪利酒款待我的客人。我们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夫人。”

“我不是说了吗?”康恩太太说,“我不是一直都这么跟你说的吗?”

阿契尔太太,她的眼睛瞪着凯西,作势要把老人推出门,但他抢先一步。

“来爱尔兰与我共舞。”他说。他靠着墙,慢慢撑到外面的大门,他把门打开。“岁月不待人。”他说。

注解:

[1]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1930年出版,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文学评论。作者是英国诗人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1984)

[2] 英国勃朗特家族三姐妹。代表作包括夏洛蒂的《简·爱》、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和安妮的《荒野庄园的房客》。

[3] 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诗人,小说家。作品有《十字路口的黛安娜》等。

[4] Thomas Carlyle,1795—1881,苏格兰哲学家,评论家、讽刺作家、历史学家以及老师。

[5] 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与狄更斯齐名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代表小说家。最著名的作品是《名利场》。

[6] Jane Austen,1775—1817,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家,著有《傲慢与偏见》。

[7] 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是“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荣获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

[8] 叶芝的诗I am of Ireland中的句子。